公园

2019-06-06 03:14赵松
小说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草地公园男孩

赵松

孩子们在湖边草地上奔跑着。到处都是人,把公园都塞满了。还有很多狗在乱跑,在草地上拉屎,在树下撒尿,互相碰到就拼命地乱叫,浑身发抖,像要挣断绳索,引得主人也跟着叫。五月里,草木勃发,浓郁的气息令人有些眩晕。那些孩子满脸潮红,只要跑在前面的那个黑瘦男孩随意来个变速或转向,就会引发他们一阵尖叫。男孩的额头上满是细小的汗珠。他似乎能从周围人的眼光里获得某种动力。后来,他终于站住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长出了口气,身体后仰,双手撑在草地上,胸脯起伏。他眯起眼睛,好像在观察不远处的树梢上正在消失的余晖,双手在背后抓着湿乎乎的草叶。那些孩子松散地围着他,喘息着,不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这时候,家长们开始纷纷呼唤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们转眼间就四散而去了。空荡荡的草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盘起腿,嘴里嚼着几片草叶。天色暗了下来,把他变成了一小簇暗影。没人会留意他了,就好像他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时候,四周远近高低的建筑物忽然闪现无数晶莹的亮斑,在它们的映衬下,这个公园好像变成了黑暗的发生之地。

走在幽暗的树荫里,呼吸着草木的气息,某种微妙的松弛感忽然从体内深处悄然升起。她下意识地拉起女儿的手,继续不声不响地走在铺满石子的弯曲小路上。起初,女儿发现那个黑瘦的男孩没人理睬,为什么她会走过去,跟他说话,就像他们早就认识?女儿并不是直接走过去的,而是若无其事地穿行在那些孩子之间,像在观察他们的表情,仔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偶尔皱皱眉头,嘟起嘴巴,对忽然窜过的狗投以鄙视的眼神……女儿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呢?为什么会那么近?可她不想打破这黑暗中的宁静。公园完全被黑暗充满了,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已变成暗淡透明的影子,它们彼此正在不断地渗透并融合。还没走出公园,她就觉得自己已把黑暗深深地吸入体内,但这是种错觉,其实是黑暗吸纳了她,像湖水接纳雨滴那样接纳了她,把她吸入深处;它是无限的,很快就把她融解了;它无所不在,无所不是,它也可以是她。可以回家了。

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再争吵了。不是她要疯了,也不是妈妈要疯了,而是她们早就都疯了。她们是同病相怜的病人,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只不过都不相信这是事实而已。走在满是凌乱重叠的灯光的马路边上,闻着浓重的灰尘与汽车尾气的气息,她眼神散漫地仰头望了望被路灯照亮的那些树冠。“说不定,在见到老妈时,我会伸出双手呢?”她自言自语道,“去抚摸她那张布满皱纹的有些变形的脸,会热泪盈眶地拥抱她那过于壮硕的身体……可是这种时候,是不需要说什么的,想想看,当你面对一个死者时,你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哀痛,怜悯,你还能有什么可以表达?”

这么多年了,令她绝望的是,无论怎样,她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妈妈总会追上来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就像小时候那样,不管你如何乱跑,最后总归会被那双瘦硬的手突然抓住。以至于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妈妈身体里增生的某一部分,她永远都不可能将自己割离出来,也永远无法真正成为那个肌体里正常的存在。哪怕只是这样想想,都会让她不寒而栗。

某种令人恍惚的平和与宽容,这是她在女儿睡着后的脸上看到的。在公园里,那个黄昏时分,女儿走向那个黑瘦的男孩时,好像忽然就长大了。男孩好像故意不看这个正在靠近他的女孩,而是越过女孩的头顶,去看不远处那些高大柏树上的麻雀。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他。以前都是爷爷带他来的,爷爷摆地摊,他就在周围玩儿。后来爷爷不来了,他就自己来。这孩子,太野了。他们不让自家的孩子跟他玩儿。而他呢,则经常会带着古怪的表情,游走在那些孩子的周圍,眼神里隐约有着挑衅的意味。有时他会坐在没人的地方,对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出神,有时候他又会忽然狂奔起来,在宽阔的草地上张开双臂,就像要起飞一样。周围的孩子们有时就会忘了家长的告诫,纷纷跟在他的身后,模仿他的姿态,疯跑起来,不时发出尖叫。

女儿好像并没有真的睡着。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小脸。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她希望女儿睡得安稳,能经过好的梦境,抵达明天。这时候,女儿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好像此前她只不过是在闭着眼睛琢磨什么事儿:“他说,他家里有很多玩具,装满了一个房间,他可以看它们,但不能碰,因为它们都是他爷爷的。他爷爷是卖玩具的,在公园里摆摊儿,他爷爷说过,他要是碰了那些玩具,就没人要了,他从来不去碰它们,只是看看,他经常在晚上悄悄跑到那个房间里,长时间地看着它们。他说他喜欢公园鱼池里的锦鲤,每一条他都认识,还能跟它们说话,它们也都听得懂,他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它们也会说话,用气泡,用尾巴,它们都是些话多的鱼,他都懒得跟它们说了。他说下次会教我跟鱼说话。这是个秘密。他还说,他可能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了,他妈妈要来接他了,要带他去南方,在海南,大海的边上,家的背后都是山,长满了大树,里面藏了无数奇怪的鸟,蛋都是彩色的。他说等我不在这里了,你要帮我去看看那些鱼啊,跟它们说说话什么的。”

天黑前,她带着女儿离开湖边的草地,准备走条曲折的路线离开公园。有个瘦小的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后来她们站住了。她招手让他过来。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来。她问他,有什么事么?他迟疑着,却并不看她,而是对她女儿说:“妹妹,抱抱。”说完,他就张开了双臂。女儿想了想,表情严肃地走了过去,郑重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即又退回到她身旁。男孩说:“谢谢妹妹。”女儿说:“不用客气。”他站在那里。她尽量走慢些。黑暗里,树木掩映间,走不出几步,他就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了……她感觉所有的树木都在低垂下来,就像河里的水草那样,柔软地摆动着,不时掠过她的脸庞。女儿说完那些话之后,似乎忽然就困了。她终于还是问女儿了:“那你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呢?”女儿眼光蒙咙,“我就是跟他说啊,你以后不要跟他们瞎跑,你又不是小狗,自己玩儿好不好么?他就说,好。”

她喜欢这个公园。买这房子,就是为了这公园。那时的公园里,有刚挖好的人工湖,挖出的土方又堆成了小山,种了很多树,品种繁多,还有更多的植物和树苗陆续运抵这里。她几乎是这个小区里最早入住的。她的房子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除了床和一些书,什么都没有。有很多天,她几乎不吃晚饭。那种肚子里空空荡荡的感觉,跟这房间的感觉很是匹配,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这房子,就是她自己。她不能忍受任何有可能会带来家庭氛围的东西,她要的只是空的空间,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想要。前夫认为,这能证明她精神有问题,还有反社会倾向。“我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地方,”她对他说道,“还要有个公园。”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把一句原本想喷到她脸上的话慢慢地咽回去。

每天下班后,她哪里都不去,换好睡衣,就坐到飘窗那里抽烟,看下面正在逐渐生成的公园。后来,等公园里的路径都铺好了,她下班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散步。那种未建成的状态,真的很让她着迷——弯曲的路径穿行在各种工地之间,经过散乱的建筑材料,绕过在建的亭子、回廊、拱桥、鱼池、花圃,走着走着,忽然又看到了一片完整的树林,或是一座突兀的假山,几株正开花的丁香树。有时回来晚了,她就坐在窗前,借着公园工地上散落的灯光,尽可能仔细地观察公园里的各个地方,哪里发生了变化,就在那个已画了很多观察草图的写生本子里补几笔。她小时候学过两年画画,长大后也还是喜欢艺术,大学读的却是财会专业。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会计……或许,就像个落水者无暇顾及上岸处的风景,而只能就近上岸。每天晚上,在这空荡寂静的房间里,会觉得时间正在变得越来越缓慢。她沉湎。过去那么多年里,她所缺的,就是这种缓慢的状态,因为她总是像在不断逃亡的途中。

有天下午,正准备出国的弟弟,带着那个表情古怪的女友到单位里找她。他告诉她,要是再不接老妈的电话,她就要到北京来一把火烧了她的房子。她并没有回应这个,而是问他为什么非要出国?“因为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弟弟淡定地答道,“出去看看再说。”他把房子卖了,工作也辞了,带着没工作的女友一起补习英语。说话时,她注意到他的鼻尖在冒汗,就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不出去也可以,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还是要出去,到时候再说吧。”后来,他提出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她犹豫了,那里只有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坐都没法儿坐,过段时间吧。“无所谓了,”他说,“那是你的事,我就随口一说……我知道你在哪个中介那里买的房子,也查得到你的地址,只不过我懒得管而已。”她把他们送到外面,在路边又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再说什么。弟弟的小女友,那个长得像个卡通人物的姑娘,才十八岁,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响并且面无表情。

那个公园,忽然就完工了。因忙于工作,她有一个多月没怎么留意它。那个周六的上午,她拉开窗帘,看到它竟已完整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确实有些意外。令她震惊的,是它的丑陋。它被塞满了。施工方购置的树木远远超出了需要,干脆就都种到了公园里。到处都是彩旗飘飘。东南角还搞出了个游乐场,里面有小型的摩天轮、旋转木马之类的东西。最可怕的,是公园里挤满了人,那些塞满人流的路径,有点像人的血管图,看着看着,就会有种要窒息的感觉。此前那种微妙的期待,已不复存在了。这个公园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可理喻,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它。她能做的,似乎也就是把那个画满图的写生本子丢到垃圾桶里。

从来不给人打电话的老爸,忽然给她打来了电话。对于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来说,平时最简单的说话,都是件奢侈的事情。他最令人惊讶的能力,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若无其事。他就像是个完全封闭的人,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需要,也没有表达情感的需要。可你见到他时,就会觉得,他像一个柔软的抱枕。他的声音平缓温和,客客气气。“妈妈身体不大好,”他说,“想念你,也想念孩子,最近又伤了手臂,而你又不接她电话……”她默默地听着。后来,他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毕竟她也是个老人了。”她忽然觉得,他可能要挂断电话了。最后的这点沉默,其实也是很难熬的。

公园是开放式的,没有围栏和墙。有些天,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公园。即使从地铁站出来经过这里,她也不会进去转转。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其实除了周六周日,每天的清晨,平时公园里人都很少。尤其是晚上,七点以后,除了少数遛狗的,基本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她不喜欢狗。搬到这里后,她曾想过养猫,但也只是一闪念而已。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忍受一只猫,无论是它那慵懒的日常,还是传说中的发情期,以及不得不阉掉它,等等。不过她倒是能理解养猫的人。她厌恶的,是那些养狗的,那些牵着狗到处乱跑的,那些给狗穿上衣服的,那些被大狗拉扯得摇摇欲坠的,那些牵着狗聚在一起任由狗们乱叫的。她能容忍遛猫的人。当然了,从来都没人会遛猫。平时在公园里出没的,多数都是野猫,它们无一例外的眼光诡异,令人不安,但她并不讨厌它们。她受不了的,是那些定期给野猫留下猫粮的人,这帮人骨子里永远有种无法遏止的想当然。

湖水在夜晚是闪光的。外面那些高层楼房里的灯光,在这里看起来有点过于明亮了。它们投射到了水面上,融合在一起,像水银。湖边的草地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站在湖边那条弯曲小路上,她注视着那银光闪闪的湖面。有人在向她这里走来。或者,是有人在朝这里观望,在她看不清的不远处,在树林的暗影里。她听着。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狗的喘息声,由远及近。一个人,一条小狗,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绕着草地,向她这里走来。那是个瘦高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向路边跨了一步,他却站住了,打量着她。“我见过你,”他说,“你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以前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你好像每天都会来,在这里转悠。”他知道她住哪个小区,哪个楼里的哪个单元。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她是背对着湖的,所以他看她时是逆光的。他用力拉住那条小狗,呵斥它别动。“我在地铁里碰到过你,”他说,“我知道你下班时是在哪站上车,我比你的远多了……你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但你睡觉的时间是不确定的,经常睡得很晚,还喜欢在夜深时抽烟。”

她打断了他,以镇定而又缓慢的声音说:“你见过自杀的人么?或者说,你见过正准备自杀的人么?为了这样的时刻,这个人,会酝酿一段时间,就像在等什么东西完成发酵……然后,会进入异常安静的状态,慢慢地清空,身体里的,脑子里的,最后,会以一种完全归零的状态,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想象一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显然,他被吓到了。

秋天到来之前,她跟失联多年的老同学Y恢复了联络。在电话里,她们聊了很久。她们同城,却像是在兩个世界里。Y在大学里做老师,老公是同事,他们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买菜做饭,然后一起看电视,上上网,再睡觉,时间几乎是完全重合的。直到放下手机,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刚才的聊天里,自己竟下意识地把Y的老公跟Y大学时的男友弄混了。她在微信里对Y说,我现在的记性真的太差劲了……但后面的话,被她删掉了。在电话里,她描述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从莫名其妙地结婚,到生了孩子然后突然离婚,净身出户,然后又买了房子,过了一年多的单身生活。她还讲了女儿在那一年里所经历的完全被人忽视的状态,她的前夫有了女友,前夫的父母都不喜欢孩子……但让她下决心的,却并非这些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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