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百米(中篇小说)

2019-06-17 02:41吴君
北京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彩霞

吴君

1

蜜月还没有度完,陈俊生便接到了深圳的电话。当时齐彩霞正穿着一件吊带的睡衣拉着穿戴整齐的陈俊生到了窗前,像是第一次见到窗花那样,她指着其中最凌乱的一处,歪了头问陈俊生像什么。这样的东西,陈俊生从小到大看得不爱再看,农村人齐彩霞也一样,可是他还是不想扫齐彩霞的兴,说,树,松树吧。齐彩霞摇头。陈俊生反问,那你说像什么吧。

齐彩霞答非所问起来,如果我讲出来,您能理解吗?

电话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有一瞬间,陈俊生觉得是种解脱,他至少不用去面对齐彩霞那些幼稚的问题了。

想不到,电话是罗阿芳打来的。她像一般朋友那样,客气了两句就说庄培业要跟你讲,随后便把电话交到了身边的庄培业手上,吓得电话这边的陈俊生魂都要掉了出来。他感觉自己不像是接电话,而是接电线,脚尖和牙齿都在打着战。

放下手机,陈俊生像是从半空中被人解救下来,身上的每块肌肉都无比自在,他感慨这真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早晨。陈俊生眼睛放着奇光,似乎从牢里放出来的不是庄培业,而是他自己。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拿掉了,之前的担心都将不复存在。这一刻,陈俊生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了。他听得出庄培业说的不是假话,如罗阿芳所讲,庄培业从来都是这么感性,天真地相信一切,像个孩子,多愁善感,甚至不像个广东人,感动的时候痛哭流涕,这些都是罗阿芳告诉他的。罗阿芳说,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跟的庄培业,她可怜他。要知道这样的男人,在广东还是很少很少。

接下来,陈俊生一扫之前的阴霾,走路也变得有了神气,他故意让皮鞋的后跟先着地,使其在石板上摩擦出嚓嚓的声响。他先是惹得外屋的妹妹停下手里的事情,开始暗中观察他。陈俊生眼里已经没有了别人,他回味着庄培业电话里的内容,每一句都是他要的。陈俊生甚至觉得与他有肌肤之亲的不是罗阿芳,而是庄培业。他是那么懂得自己的需求。如果庄培业此刻在他的面前,陈俊生最想抱住这个男人,亲上一口。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正是陈俊生难受的时候。

都已经10点了,他看了两次表。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的呆,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不真实。陈俊生竟然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可不仅不痛,还有那种酥麻的快感。是的,太好了。陈俊生高涨的情绪已经灌满了整个肺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重重。于是他又认真地去看了看外面的柴垛和黑乎乎的院子,希望大风可以吹醒自己。而风只是让陈俊生更加旋转,不能平静。

他见到自己门前堆着一些旧物时,也没有生气,那是被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显然过一阵是要放回原地的。此刻的陈俊生觉得真是无所谓,那又怎样呢?反正自己也没有打算过长住,家里人这么想可以理解。他记得庄培业在电话里有些哽咽,说,这两年店里给你这么少的工资,换作别人已经跑了,罗阿芳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们这个店早没有了。

这边的陈俊生虽然也激动得出现了耳鸣和颤抖,可他还是尽量控制着声音和语速,您客气了你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庄培业听了很着急,发起火来,兄弟,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你给我聽好,我不仅要给你补发工资,还要重重地奖励,只要你回来,我们就可以转型作培训,你出力,我出钱。

陈俊生以为可以拖两天再说,他想把这种兴奋的感觉放在心里,让自己变得有城府一些,可他还是忍不住了,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见齐彩霞也在看他,于是他干脆停下,把椅子拖到床前,让重新回到被子里的齐彩霞起来,说有事要讲。齐彩霞伸出手,想拉陈俊生。陈俊生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门。齐彩霞只好爬起来。陈俊生帮着对方披上一件衣服后,便郑重其事地说到了回深圳的事。全部说完,他发现齐彩霞没有接一句话。陈俊生本以为齐彩霞也会像他一样开心,比如紧紧抱着他、吻他。想不到,刚才还一脸笑容的齐彩霞脸僵在原处,然后又慢慢地冷了下来。实在太意外了,陈俊生根本没有想到会这样,接下来,他和齐彩霞都显得有些尴尬,站、坐都不是,仿佛前些天他们从未说过情话,甚至连这间屋子都不是自己的。

陈俊生站起来,走到窗口处,掏出烟抽了起来,脸对着外面的雪地。他清楚身后的齐彩霞正在看着他,直到把他的双肩和后背都看得越发冰冷酸痛。

作为齐彩霞曾经的老师,陈俊生没有想过齐彩霞这个态度,有种被闪了一下的感觉,甚至他认为是罗阿芳之后,他再次受到的捉弄。

从小到大陈俊生都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吹拉弹唱无师自通,方圆百里没有人不认识。不仅如此,陈俊生的身段还特别柔软,不仅可以像女人那样下腰,他的一双手细腻白嫩,可以自由地弯来弯去,连男人都忍不住会多看两眼。陈俊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带上手势,不同于村里人,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娘娘腔。塔河的老人们教育孩子时会说,这就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嘛,哪个农村人不会种地啊。老人们提醒女孩子要远离这样的男人。当然,这些话都是背后说的,陈俊生只能凭感觉,明白村里人的态度。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就是一帮农村人。陈俊生被塔河人说来说去很多年,直到他考进了师专,又到了县里的职业艺校当老师。村里人才算是闭了嘴,不好再讲究陈俊生。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身份,陈俊生的地位一下子不同了,村里人老师老师地叫着,不仅是他有面子,家里人也跟着体面,妹妹的婚事也都有了眉目。陈俊生的父母人前装作不在乎,可做梦都会笑出声。陈俊生的母亲尤其喜欢显摆,她的方式比较特别,她总是故作谦虚,从小到大,也学不会种地,连木工瓦工啥的也不会,一天到晚读书,没办法,只能当个教书匠,别的本事都没有。

村里人再笨也听得出来这话分明是用于气人的,从鼻子里哼了声,翻着白眼扭过脸,他们懒得再看这爱嘚瑟的一家人。当然,不搭理归不搭理,塔河人的审美的确有些特别,他们从心里羡慕那些读过书,家里有人在单位上班的人家。

可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这个职业艺校便开始拖欠工资,再后来就直接发不出钱了,学校各种途径劝老师下海,自主择业,有些人脑子好使,没有等到这一天,但早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只有陈俊生傻,拖到了学校关门大吉。陈俊生先是按着不说,后来瞒不下去了,只好回到村里,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家里人先是唉声叹气,不愿意和他说话,再后来就给他脸色看。陈俊生尤其不想见到母亲的眼睛,总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随时流泪的样子。陈俊生在家里待了没几天,实在受不了,跟着熟人去了深圳。临走的时候,还在赌气,他觉得不混出个样子,不会再回来的,即使回,也要开着宝马或奔驰,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他陈俊生是谁。

这些年,塔河人最爱去的地方除了韩国就是海南和深圳。在深圳,有几个地方,比如清水河边上,布心小区、白石州、蔡屋围都是塔河的据点,出来进去,总能听到满嘴东北话,大摇大摆把大街当成自己炕头,不修边幅的塔河人。出租车、小店老板,服务行业里,到处都有塔河人的身影。虽然陈俊生和其他塔河人一样,也是到深圳,可是作为一个曾经的中专老师,他不会干那些活儿,即使会,他也不可能干,所以他从来不与塔河帮联系。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母亲说,找他们干吗,让他们跟我借钱啊?

我是担心你没人照顾。母亲说。

陈俊生说,不被他们牵连就是好的,那些人天天绑在一起惹事儿,都快成犯罪团伙了。

陈俊生母亲担忧了,那你可得当心点,你要学好。

陈俊生心里有些怪母亲,说,您怎么看我呢,我不是学好,我是一直在教别人学好。他也正是在教别人学好期间认识了罗阿芳。他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庄培业从牢里出来,他会与罗阿芳继续好下去,也不会离开深圳。他感觉深圳比海南的塔河村好,毕竟塔河村只是三亚旁边的一个小县城里的小社区,而深圳是一个大都会,大到可以与北上广相提并论。他从深圳逃回塔河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害怕庄培业找他算账,因为他在庄培业进去的时候,睡了人家的老婆。

眼下,他再次要回到深圳的原因很简单,庄培业想让他回,这说明之前陈俊生和罗阿芳的事情对方并不知情,或者因为感激而无所谓了。其实陈俊生也觉得无所谓,男人还是应该事业为重,谁会为了一个小插曲放弃事业呢。庄培业说陈俊生就是能助他干大事的人。由于听电话的时候太过紧张,天旋地转,他脑子总是嗡嗡地想,很多话都是后来想起来。庄培业最重要的一句是,他知道陈俊生的能力,他说工厂和酒店今后是不会搞了,风险太大,形势也不合适,没有前途,陈俊生如果同意,他也想搞培训,做文化产业。

2

虽然回到塔河已经有两个月了,人也结了婚,可陈俊生清楚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会离开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看似安稳的日子还没有过上几天,便因为庄培业的邀请,陈俊生和齐彩霞生起了闷气,内容是关于回不回深圳这件事。这是陈俊生回到老家后最紧张的一个下午。这样一来,陈俊生和齐彩霞订好的去辽宁锦州亲戚家,权当度蜜月的计划便被打乱了。接下来的几天,陈俊生和齐彩霞两个人眼神自觉回避,身体偶尔碰到也像是触电,一经接触,便迅速闪开,显然都不愿意面对这个话题。

比陈俊生意料的严重,齐彩霞坚决反对,尤其是陈俊生说自己将得到一大笔补偿时,齐彩霞拉住了陈俊生的衣角说,不要拿他们这种人的钱,不干净,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不是天上掉,而是我应该得到的,我是高管,应该多拿的,只给了一个生活费。陈俊生说,是他们欠我的,我为什么不要呢?

齐彩霞说,钱不是最重要的。

陈俊生听了,眼睛盯着齐彩霞头顶上褐色的发夹,恍惚得很,这样的话,过去是自己最爱说的,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知道,包括在塔河村都成了笑话。当年他从学校回到家里,他的口头禅便是金钱如粪土之类。听的人干脆直接嘲笑他,他们不会任着陈俊生矫情了,毕竟他已经不是什么老师了。眼下,陈俊生从心底里讨厌这句话,尤其听到齐彩霞也这么说,他在心里是不愿意回忆当初的,除了觉得自己幼稚,他甚至把自己都否定了。陈俊生对着齐彩霞的脸想,你还真是我的学生,可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迂腐你也学啊。再说了,眼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啊,我们村里又有谁有权说呢,我们省差不多排全国倒数第三,还敢这么无知。

像是没心没肺,看不出陈俊生的脸色不好,齐彩霞又冒出了一句我现在已经很幸福时,陈俊生忍不住了,说,幸福也是有前提的。

齐彩霞声音里有撒娇的成分,那也不一定非要有钱。

陈俊生说,没钱,你喝西北风呀?他的声音有点被拉长,连自己都被最后这句吓到。这是他第一次和齐彩霞这么说话,齐彩霞也从没有见陳俊生这样凶,齐彩霞总是记得课堂上,陈俊生一副不食人间烟火、高傲的神情。现在,村里人再次把他当笑话来说了,比如说陈俊生一米七六的身高,却像个女人那样走路,腰和屁股都动弹,扭扭捏捏,说话的时候哼哼叽叽。总之,村里人在无限丑化他。还说他把各种好事都占了去,别人在农村的时候,他跑到城里去吃了商品粮,有了城里户口,到县里当上老师,后来老师当不成了,他又跑到深圳混去了。估计深圳没赚到钱,他又回来娶了好看又有钱的齐彩霞。

再说的时候,有人忍不住了,冷不丁冒出一句,有钱?也不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

听的人不再说话,掩了嘴笑。

他和塔河人没话,和家里人也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轮到他和齐彩霞没话了。

看见眼前的齐彩霞,陈俊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前不久他还躺在罗阿芳的温柔乡,这么快,就回到了老家,和多年未见的齐彩霞结了婚。当年,齐彩霞和他一直都没有联系,而是去了南方打工。虽然陈俊生曾经发过誓,打光棍也不回到塔河找老婆,理由是村里人太土也太俗,没见识。可是这个人如果是齐彩霞,就不同了,她算是陈俊生喜欢的那种女孩儿,漂亮、内向。

塔河人嘴里的陈俊生不男不女,凭着一点小聪明活着,根本不是个正经人,他们差不多忘记了陈俊生做老师时,他们想搭话的情景。这些话被家里人七转八转传到陈俊生耳朵,说的时候明显有怪他的意思,可他没有办法对家里人解释为什么留长发,说话做事为什么要与人不同。于是他发了狠,他就是要在深圳生根,不再回到这个破农村。

陈俊生再次听到齐彩霞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正与深圳女人罗阿芳激情四溢地在床上折腾。外面有很好的阳光,窗前偶尔有鸟飞过。电话是老家打来的,是让陈俊生回去相亲。电话这边儿的陈俊生想到妹妹鼓起腮帮子说话的样子,站在旁边的应该是母亲。她的意思是陈俊生作为大哥已经影响了家里,早点成家也算给家里一个交代,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当成不正经的人家,被问来问去,让做父母的很自卑,毕竟父母也不能骗他们说已经结了。也就是这次,妹妹对陈俊生提到了齐彩霞,妹妹说齐彩霞这两年一直找你,说只要是陈俊生,彩礼可以不要。陈俊生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的情景。

那时候的陈俊生正梦想着和罗阿芳结婚,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实在付出了太多,为了她的生意,他什么都愿意做。对于他们两个人能否在一起,罗阿芳总是没有明确态度,每次说到结婚,罗阿芳都是一脸委屈,要哭的样子,陈俊生就只好打住,不忍心再说下去,觉得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了。这一次他故意提高了声音问:这么好的事呀,谁家的女孩子,又漂亮,又不爱财。连陈俊生自己也听出了夸张。

妹妹连忙介绍:叫齐彩霞,原来是我们村的,还做过你的学生,后来他们家搬走了,這个女孩儿跑到外面打工,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嫁人呢。

陈俊生笑了起来说,太好了!还有这么好的事等着我,我以为自己这辈子要打光棍了呢。陈俊生觉出妹妹话里的刻薄,当年她也想去打工,只是受不了辛苦,另外还有陈俊生在外面的接济,才没让她受苦。这个妹妹总是希望陈俊生不要再回塔河了,被村里人说三道四,除了影响家里人的心情,还影响她的婚事。放下电话,陈俊生脑子里不断闪过齐彩霞的名字,这女孩是他的学生,平时就特别内向,几乎没怎么听到她说话。与父母到南方很多年,一直都没有再见过。他记得齐彩霞走之前还跑到学校见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哭,搞得陈俊生也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明白过来是齐彩霞对他有那个意思,希望陈俊生能挽留她。可那个时候的陈俊生心高气傲,能看上谁呀,心思也根本没在这儿,再说了,他用什么挽留对方啊。

不过,他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女生,有几次还想起她。

眼下在对钱的看法上,齐彩霞听陈俊生这么说她,也不反驳,只是两手交叉在一起,远远地看着陈俊生。在陈俊生面前,她永远是一副学生的样子。

对于一起去深圳的事,陈俊生说尽了好话,和齐彩霞对峙了两天,还是没有结果。陈俊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似乎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样一来,陈俊生也生了气,觉得齐彩霞确实性格有些古怪,或许年纪大了的原因,如果不是媒人说过,齐彩霞崇拜他,觉得陈俊生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因为心里有了这个模式,其他人她都看不上,陈俊生也未必会这么快同意。当媒人告诉她那个男人是陈俊生时,齐彩霞睁大了眼睛,惊得脸都变了色,像是担心稍有犹豫,陈俊生便会跑了,齐彩霞连思考都没有便答应了。

眼下,陈俊生觉得齐彩霞喜欢他的那些话看起来都是假的,表情也是假的,不过是急于嫁人罢了,与罗阿芳当时的情况相似,只是想利用他。想到这里,陈俊生决定不再迁就对方。庄培业如此热情,陈俊生可不想为谁放弃这种好机会。

见陈俊生真的生气,齐彩霞的身子似乎矮掉了半寸,她突然歪着身子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递到陈俊生眼前,说,这个我不用,你拿去吧。其实我这些年还是存了点钱的,够我们用一阵。

陈俊生没接,也不看齐彩霞,心想,我说的是钱吗,而是以后的生活,再说了,一阵子是多久。陈俊生觉得奇怪,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去深圳,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呢,无论是气候还是人的素质。

陈俊生和齐彩霞即使结了婚,齐彩霞还是没有改口,仍然叫他老师,这让陈俊生很温暖,现在只有齐彩霞这么对待他。陈俊生这次回来,明显感到了村里人的势利,对他极度漠视,多数人连招呼都不打。对于陈俊生当年那些光环,没人再感兴趣,除了有的人过来话带讽刺地说,哎呀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叫老师吧,你也不是了;叫老板呢,好像也不太像。对方浑身上下打量着陈俊生,好像可以看出什么破绽一样。还有人更加直截了当,到底你在深圳做什么买卖啊,是不是做了大老板,要不要来我们这个小农村投资呀?年轻人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有一些十多岁的留守孩子,在不远处盯着他,他们的父母有的去了韩国,有的在深圳或是海南打工。要知道当年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他陈俊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啊,可现在陈俊生混到了哪个地步,他们想得到的,不然谁无缘无故地回家长住啊。现在陈俊生不仅理解了最近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也下了决心,必须走,至于去哪里,他还不知道,总之塔河无论如何都不是久留之地。陈俊生认为既然帮不了家里,如果能给父母妹妹在村里留下一个好名声,让他们人前人后可以抬起头,可以炫耀,已经是立了功的。

他没有想到,橄榄枝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庄培业递过来的。

回到塔河的每一天,陈俊生都在想,无论去哪里,都比塔河好。连陈俊生自己也没有想到,离开深圳还不到两个月,接下来他就要给那座城市说好话了,而两个月前,陈俊生比谁都恨深圳。

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食言,好在他骂深圳的那些话,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包括罗阿芳。当时深圳在搞灯光秀,很多人正涌向离他不远的这条街,过节一样热闹,气氛与陈俊生那一刻的心情很不匹配。

庄培业在电话里的态度很真诚,说要给陈俊生补发工资,他说必须兑现陈俊生的高薪,为他守护公司的员工必须重奖。这些话一遍遍在他的脑子里回响。

想到这里陈俊生再也坐不住,打定了主意,齐彩霞即使不同意,他都要收拾行李回深圳,尤其见到家里人对他越发冷淡,甚至有几次饭都不做了,说到亲戚家里串门。陈俊生想起在电话中,庄培业让陈俊生带着老婆一起回,或者他是担心陈俊生拿回老家做借口,不安心工作。陈俊生也清楚,带上家属,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好牵制,也可以让企业安心。不过庄培业话里话外还有什么意思,陈俊生不太愿意去想,可那又怎么样呢,怎么样都比现在好。

齐彩霞不同意去深圳的理由是,这么老,不想折腾了。

陈俊生说,三十岁就说自己老了,我比你大那么多都没说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流水线,谁让你折腾了,可以随便找个活儿,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换了其他女人巴不得快点出去呢。陈俊生一股脑说了很多话。

陈俊生已经试着发过几次脾气,当然是故意的,他想看看齐彩霞的反应,却发现齐彩霞并不生气,还与平时一样。这么一来,陈俊生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之前他是不会这么说话的。齐彩霞在陈俊生面前是听话的,她对家里人说,自己就是喜欢读过书的,穷怎么了,我喜欢知书达理的男人。平时除了齐彩霞对陈俊生言听计从,连有人说两句陈俊生她都不高兴。眼下她这个态度,陈俊生觉得还是对女人不够了解,毕竟他真正接触的女人除了齐彩霞,也只有罗阿芳。

想到这里,陈俊生脑子里瞬间浮现出罗阿芳的脸,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想她,这是他强迫自己做的事。虽然两个女人都在村里长大,可罗阿芳是深圳里面的那个村,十几岁便见过各种时髦的玩意儿,洋气得很,而齐彩霞的村子前后左右都是农村,除了泥沙和各种苦哈哈的脸,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是因为听见有人议论陈俊生的身体有问题,害得母亲跑到了庙里为他祷告,希望他早点回心转意,不要再给祖宗丢人这些话,陈俊生可能也不会那么快就同意办手续,至少两个人要再接触一段时间。

陈俊生和齐彩霞从见面到结婚,除了眼下去深圳这件事,两个人没有红过脸,主要是齐彩霞什么事情都让着陈俊生。像是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陈俊生昂着头,眼睛看向门外。远处是矮矮的黑土墙,传说,这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宝贝,仅凭这个,塔河人便会富得流油。这样的话说了多年,很多人已经从外面打工回来又离开,黑土墙还是黑土墙,仍然没有变出人民币和黄金,甚至比之前更破了,刮风的时候,扬起的尘土,总是飞进人们的眼里。村口开了几家店铺,柜台上多了些假货。陈俊生刚想说可以用这个土墙做点文章,没等开口,齐彩霞便说:够吃够用就行了,我们真的别再走那么远了,实在不行,我们去锦州也行啊,我亲戚在那里,找个事做也不难,反正不会饿着。齐彩霞小声说,昧着良心的钱咱不能要。

听到这句,陈俊生又忘了前面对齐彩霞的内疚,心里笑,这是哪儿跟哪儿,良心,都是些什么词啊,太可笑了。陈俊生曾经用这些话骗过自己很多年,直到当了励志老师,他才不再相信这些。没有在深圳的这段经历,他可能还会继续扮演清高,他相信扮演清高这件事,自己比谁都在行,他可是艺术学校的老师,玩的就是清高。陈俊生是突然想明白的,他坚持了这么多年,情况还是越来越差,他的那些所谓理想,让他成了一个怪人和前朝遗老,他再也不能等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机会都失去了。在劝齐彩霞的过程中,陈俊生先说服了自己。他说,给我的红包我可以不要,可是他们应该给我的那些工资呢,还有,这些年被深圳耽误的青春,我应该拿回来吧。陈俊生笑着对齐彩霞说,现在看来,他们这是在帮你攒钱啊。

对于陈俊生的幽默,齐彩霞并不领情,紧张地说,那也不用回去,钱要回来就好了。还有,我这里的钱,都可以在镇上供个小房子了,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陈俊生说,可是我在深圳才有前途啊,深圳是一线城市,那里的机会才是机会,在我们这儿除了穷和破旧还有什么?过个小日子就完了,这是你的理想可不是我的。陈俊生已经明白,当初妹妹给他打电话,是为了激怒他,就让他不要再回来了。陈俊生对齐彩霞说,你去看看我们这个村,除了天天晒太阳、讲闲话,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就这样混吃等死,这就是你所谓的日子?你告诉我,在这里我们有什么机会,家里人这次叫我回来,也是个激将法。讲到这儿,陈俊生觉得特别没意思,他后悔相亲,然后又匆忙结婚,他觉得齐彩霞到底还是一个农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说什么都没用,让他眼下进退两难。

齐彩霞沉思了一会儿,看着陈俊生的脸说,那你去吧,我留在家里帮你照顾老人。

陈俊生愣了下,说,这个婚房是家里临时让我们住的,我如果走了,他们会想办法让你走的,谁稀罕你照顾。

齐彩霞说,我们可以在村里买个房子,我都问过了,七万块就可以,还有个院子。

陈俊生觉得对方真的不是开玩笑,便说:我们在一起才几天啊,就分开住,让村里人怎么骂我呢,又怎么看待你,跟你说,我这次去深圳就不再回来了。

齐彩霞问,为什么不回来?

陈俊生说,你没有发现么,如果我没有赚到钱回来,家里人会难受,觉得我给他们丢人了。

说完,陈俊生越发感觉到与齐彩霞结婚这个事太欠考虑,两个人想法差得太远,完全没有办法沟通。很久之后,陈俊生还在想,自己到底还是虚荣,来来回回都是因为这个面子。媒人说,齐彩霞从小就喜欢有文化的,搬了几次家也没忘。陈俊生没等母亲反应过来,便说同意同意。母亲一听着急了,说:“这么老了还没嫁那肯定有问题。陈俊生听后,也来了气说:正好正好,我和她很配,都是年过三十还没着落的怪人,再说了,您不是说只要女的就行吗。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齐彩霞把陈俊生当神来供的,她不允许陈俊生做一点家务,说自己喜欢干活,陈俊生的一双手是用来写字和演戏的,要保护好。除了陈俊生,齐彩霞似乎眼里没有别人,她跟谁说话都是用我们家老师我们家老师。

陈俊生以为在群里发了红包就不用见了,还是有些人过来串门,有的拿着自家做的馒头或者菜包子过来聊天,无非就是打听陈俊生什么时候回啊。陳俊生也不知道怎么答,再次感觉到生分,寒暄了几句之后,这些人便开始聊些国家大事了,分明是把陈俊生当成一个客人,随时要离开。最后连媒人也忍不住来聊天了,问齐彩霞什么时候回。

齐彩霞冷着脸说,我没有说回啊。

媒人说,深圳可是特区,大城市,女人哪个不向往啊。有人劝齐彩霞应该去深圳,不要留在这个没什么希望的地方。村里的人除了那些在镇上有单位的,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外面打工。

齐彩霞脸已经黑了,以为是陈俊生找来的说客。她说,这是我们的家,老师哪儿也不去了。齐彩霞说,凭陈俊生的能力如果不去深圳,可能早在县里当了大官。

陈俊生不说话,他没有想到亲人们是拒绝他们回到村里的。他无奈地摇了下头,对齐彩霞说,我就是不想待在这个村这个县,说白了,我讨厌老家,讨厌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

说话的人碰了钉子,觉得齐彩霞不知天高地厚,一转身就骂:还老师,不过是个又穷又酸没用的读书人,那是你的,可不是我们的。媒人自认身份特殊,也不担心齐彩霞。 齐彩霞急得说不出话,她没有想到村里人这么看待陈俊生。在他们眼里,陈俊生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什么年代了,还搞那些没用的。

陈俊生远远看着躲在不远处的父母还有妹妹,显然这是他们的意思。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被嫌弃的。

陈俊生越想越难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如果齐彩霞不答应,他还是不太方便,主要难解释,今后与罗阿芳接触起来会尴尬,明眼人都会看得出,庄培业当然也不会一直傻下去,万一知道了,后果也是不敢想。这样一来,陈俊生后悔与罗阿芳的关系,太难受了。当然,他也后悔这么快就结了婚。

已经费了很多口舌还都说服不了齐彩霞。陈俊生想,如果齐彩霞坚决不同意他去深圳,他该怎么办呢,他还有理由硬闯么?答案是肯定的,他除了会更加坚定闯世界的信心,什么都不会有。陈俊生会对齐彩霞说,只是要回工资,那太小看我了吧,要知道深圳也是我的。如果我这次不回到村里,在深圳可能还会赞美塔河老家,可现在,我明白了,我是深圳人,即便没人请我,我也要回去。想到这里,陈俊生发现自己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想念深圳,刻骨地想念,至少深圳没有赶过他走。陈俊生觉得似乎有悲壮的音乐给自己伴奏,像是配合着那种高亢情绪,他的嘴唇噘着,狠狠地憋着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太多的力,很快他便疲软得不能动弹,只能任自己沉沉地睡了过去,然后进入到另外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世界。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是齐彩霞,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在外面看不出什么,就是墙被烟熏黑了,里面的姐妹都不见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如果重新来过,她要和她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陈俊生在梦里听到这些话,吓得坐起来,他看见一旁的齐彩霞睡得很沉,显然是对方在说梦话。

3

在深圳的时候,陈俊生对学员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而给罗阿芳的心灵鸡汤是挺住意味着一切。没事儿的时候,陈俊生喜欢背诵各种名言名句,用于激励别人,当然也是激励自己,他觉得不混出个人样,是不会回塔河的。陈俊生的鸡汤对罗阿芳显然有用,她不仅挺了过来,还把老公盼回了家里。作为心灵导师陈俊生最后悔就是,把这句话送给了迷茫中的罗阿芳。

当然,罗阿芳并不知道陈俊生的想法,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不再交流一些无聊话题,也不说鸡汤了。毕竟那是两个人最初取悦对方的伎俩。陈俊生记得罗阿芳曾经对陈俊生说自己喜欢张信哲,他的声音好深情。显然他们早过了那个时期,眼下,罗阿芳说自己喜欢刀郎,那才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陈俊生无奈地摇头,他只得服从罗阿芳的审美。眼下,在陈俊生各种心灵鸡汤的滋补之下,罗阿芳熬过了最难的时间,也把陈俊生挤出了自己的生活。

正是这个原因,陈俊生回到了塔河老家,迅速与齐彩霞结婚,并准备安心过日子。他认为此刻可以用,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忍,必定是不凡之人这样一句名言,至于是谁说的,他认为都不重要。

陈俊生是在2区文化馆戏曲与表演的培训班上认识的罗阿芳。课堂上,陈俊生除了讲些戏曲和表演的皮毛常识,多数时间是贩卖各种心灵鸡汤,前面讲了要敢于自主创业,实现自我,后面则教人淡泊名利,名利如浮云之类,各类经典语句掺杂其间。过来学习的多数是三四十岁的女性,也有个别的很年轻,属于90后,完全不听课,上来就是吃零食和睡觉,陈俊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有次见一个女孩儿把脚搭在桌子上吃零食,陈俊生来了气,罚这个女孩起立,让她要么放下脚好好听,要么出去。

女孩子听完,笑着道,喂,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呀,你信不信我爸可以把这栋楼买下来,包括你。女孩对他挑衅。

陈俊生被人当众这么说,手指气得发抖,扔下几十号人转身走了。

一直以来,陈俊生过得还算是体面,他认为丢掉什么都可以,尊严不能丢,所以,他是接受了这个女生的道歉,被文化馆的几个同学请回来的。作为励志老师,他的身价不菲,原因就是他从不平易近人,尤其是对女人。陈俊生经常出没在各类培训机构的课堂上。对女人的习性大致都有些了解,他认为喜欢附庸风雅的女人们多是受了点半吊子教育,想在人前显摆一下;而爱出风头的那些,多半在家里受了冷落,或是心高气盛的女人。

罗阿芳年龄偏大,扮相上也不太合适唱戏,一开口就是客家口音,除了记不住唱词,手势也跟不上,有时到前面做动作的时候,经常顺拐,惹得其他学员偷着笑或是挤眉弄眼。陈俊生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在心底里却对这类学员很是不屑,他觉得这些有钱的师奶,实在无聊,纯粹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一把年纪,学什么戏曲啊,扮相和嗓子都不行了还要逞能,为何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呢?转念一想,他又笑自己太傻,这些都是他的财源和金主啊。想到这儿,他看人的眼神温柔了许多,动作上也有了变化,比如帮女士们开门、倒茶,说话的语调变低。其他人倒还好,理解为绅士风度,只有罗阿芳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陈俊生在心里想,很好啊,这样便可以捞得大把的钱进口袋,然后拿出一部分汇到老家。那个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寄钱回家了,陈俊生就是要让村里人知道,他离开学校过得也不错,是金子总是会闪光的,千里马跑到哪里哪里就是疆场。

他的这种教学方式和气质很特别,很受女学员欢迎。陈俊生知道多数学员是小区附近的女人,有的是白领,有的是家庭妇女,多數人是想提升个人魅力或者多个秘密武器,用来吸引异性的关注,而罗阿芳是她们中间的一位。

从始至终,罗阿芳丝毫都没有流露出有钱,她不像其他女性,拎各种名牌包包,天天换新衣服和挂件,或本来住得很近还开着靓车过来,简单的一个倒车,也要拉开架势,故意惹得很多人站在三楼抚着窗台向下观望。罗阿芳没有来这套,反倒像个普通的上班族妇女,穿着打扮普通,拿着笔和本,一丝不苟地向陈俊生请教各种问题,倒也看不出有其他想法。

直到有次搞联欢,也是培训快结束的时候,有些人已经能甩着水袖表演一段,而罗阿芳还是不得要领。罗阿芳平时从来不敢正视陈俊生,每次陈俊生看她,她都快速地把目光移开,等陈俊生不看她的时候,她又转过来盯陈俊生。这让陈俊生开始关注起这个躲躲闪闪的女人。很快就要轮到罗阿芳上场时,陈俊生看见罗阿芳在远处正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发出求助。陈俊生见了,心生怪罪,今天你可以不来的呀,唱坏了算谁的,我这牌子就被你砸了。陈俊生的课在附近一带已经有了些名气,讲课的价格也不算太差,他还是比较在意的。当然,他开始拒绝那些美容院的课了,他不想骗人,再说了把佛学和美容勾兑在一起讲,他是不会的。

见罗阿芳一直在看他,陈俊生只得施以援手。在一个女士刚唱完,另一个正准备表演《雷雨》里面的台词时,陈俊生说了话:我们不如换个方式,不要总表演我讲过的内容,等这位学员表演结束,我想请罗阿芳同学给大家表演一段《帝女花》。陈俊生说自己到了广东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正经听过呢,都是这一句那一句,很零散。这样一来,学员们竟然开始同情起陈俊生了,似乎他受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罗阿芳听了,高兴得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分飞燕》自己更熟。

在一帮外省女性面前,粤语歌是罗阿芳的强项,也算从小唱到大的。当然,等到唱的时候,她还是跑调严重。一侧的陈俊生用钢琴帮他伴奏,其实是想帮她掩饰,可是罗阿芳的音走得太远,似乎谁也拦不住。

尽管如此,罗阿芳还是找回了自信,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会儿请大家吃甜品,一会儿说唱K。学戏的几个女人开始还愿意一起,很快就烦她了,觉得之前她那个低调和害羞都是装的,其实是个心机婊,认为罗阿芳跑到培训班不是为了学戏,而是别有用心,很快每个人都不理她。这样一来,罗阿芳又被孤立起来。

至于是什么用心,没有人说,但有人用眼睛扫瞄陈俊生,她们清楚陈俊生还是个单身,虽然没什么钱,可是有知识,会说话。在这类培训班上,还是有些女人为他较着劲,如小茶几上的买重复的早餐,桌子底下的金嗓子喉宝和感冒灵。女人们明显为他争风吃醋,陈俊生一律装作没看见,他觉得这些女人的心都很深,猜不透,彼此间从来没有什么友谊,他如果掌握不好分寸,将会影响大局。可有的时候,陈俊生又很矛盾,坐在文化大楼的花坛前,看着车来车往的大街,感觉这样的日子也非常无聊,看不到前途,他觉得无论是谁在这时来领他走,他都愿意。

罗阿芳的厂房开在五区市场左侧,是个破落的小楼,灰蒙蒙的,与周围的建筑反差很大。常常是半掩着门,偶尔有人进出,没有半点生气。有次陈俊生就这样漫无边际走路时,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罗阿芳。罗阿芳表现得很是亲热,拉着他进去喝杯茶,她向里面的一个阿婆介绍说这是自己的老师。

陈俊生听罗阿芳这样介绍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赚了人家的钱还被如此尊敬,真是心里有愧。与此同时,陈俊生发现罗阿芳变了,不再是培训时那个害羞笨拙的人,里外似乎都被调换了,主要是灵活而且有魅力,说话的时候,广东人特有的大眼睛里放着光,性感的上下嘴唇叠在一起,总是让陈俊生忍不住浮想联翩。

陈俊生说,我看你不是想学戏,也不是没事干过来打发时间,而是来勾引我的吧?两个人好上以后,陈俊生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用一根手指在罗阿芳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白线的时候笑着问。罗阿芳刚和陈俊生又亲热了一番,在些累了,她不说话只是笑,她搂着陈俊生的手臂,把头贴在上面,她说喜欢陈俊生身上的味道,闻到这个味道人就会困。有段时间,罗阿芳控制不住想和陈俊生黏在一起,每天盼着天黑,天黑了,她就会跑到陈俊生的出租屋,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话。陈俊生跟罗阿芳说,想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而不要总是闷在房里。他说,想去海边看看,来了这么长时间,大梅沙、小梅沙、红树林都在哪儿自己还不知道呢。罗阿芳听了,有些不高兴,说,你有那么多的学员怎么不让她们带你去?

陈俊生一听,有苦难言,的确有女学员为他争风吃醋,可也仅限于在培训课堂上,离开了这个课堂,大家并没有什么交集,想必罗阿芳心里也是清楚的。陈俊生不知道怎么和罗阿芳说这个话题,于是再不提出去的事了。罗阿芳不愿意提庄培业,也不说公司,于是两个人只好各自回忆童年。两个人约了去开发一个岛屿或是到哪里种菜,生上一堆孩子,过世外桃源的生活,远离尘世和各种烦恼。说这话的时候,彼此坚定地看着对方,似乎谁也没有怀疑过。陈俊生想,看起来深圳的女人也是能追的,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眼里只有钱而没有其他。想到培训班里有几个单身的女孩子,长得也不错,可自己还没来得及考虑,便糊里糊涂与罗阿芳好上了。后来,罗阿芳就到陈俊生的出租屋帮他收拾行李,请他到店里帮自己的忙。她走在前面,着急地把行李箱放进自己的后备厢里,生怕陈俊生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这么近的路,哪里需要开车,可是罗阿芳说需要,因为你是我的老师,我不能让你累着。罗阿芳说话的时候像是小女孩,表情还有些害羞。到了这个年龄这种身份,却要看着陈俊生的脸色说话做事,陈俊生觉得这个女人有意思,当然也很受用。罗阿芳说陈俊生和别的男人不同,像水浒里那些人物,特别男人。陈俊生听了自然舒服,虽然凭着罗阿芳的文化不可能再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可对陈俊生来说已经足够,他对士大夫这样的形象一直神往,穿着长衫,一卷书在手,踱着方步,月光下,吟着诗文,不远处的花丛中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最后,那女子开始像聊斋故事那样与他交往了。

罗阿芳求他帮忙的理由是,店子需要简单装修过才能开业,至少要把那些墙壁重新粉刷一次,再把消防这关过了,所有手续办好才行,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做,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罗阿芳说,我好害怕啊。说话的时候,天已经凉了,正好是黄昏,风吹到了罗阿芳的头发和裙角上,这女人在此刻显得孤单而动人。

这有什么怕的,他们又不是鬼,就是鬼也不用怕。陈俊生说这话时心里涌起暖流,并顺着四肢散出,到了腿根的时候,停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罗阿芳把整个身体挂在陈俊生的脖子上,肉肉的嘴唇粘住陈俊生,头顶着陈俊生的下巴,把一句谁说没有呢,放在舌头上强行推进了陈俊生发烫的嘴里。

天亮时,罗阿芳话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可陈俊生还是明白了,不久前,因为停电,女工宿舍里的蜡烛被风吹倒,点着了蚊帐,火势虽然不算大,可是几个女工没有逃出来,作为老板,罗阿芳的老公被关了进去,扔下一个可能要被查封的烂摊子给她,还欠了很多的债务。

在此之前,陈俊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眼下,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拒绝了。陈俊生除了不能趁火打劫,更不能落井下石,连工资也不好意思谈了,毕竟自己和其他人的情况不同。更主要的夸陈俊生的话被罗阿芳挂在嘴上,她总说你是老天赐给我,来拯救我脱离苦難的,认识你之前,我的人生都没有希望了。

4

一切计划皆因罗阿芳的老公庄培业回来而泡汤。后来罗阿芳眼泪汪汪地等庄培业回来的样子,让陈俊生清楚自己的努力白费了。原来他只是这个旅店特殊时期的一只看门守院的狗,甚至连宠物狗都不算,被利用过,该走了。陈俊生想起来有几次在床上做那事,激情时刻,罗阿芳喊的是庄培业的名字,当时,陈俊生装作听不见,以为对方只是习惯而已,原来都是真的,罗阿芳心里只有庄培业,而他陈俊生,一个过渡人员,这个家族和旅店的外姓人。陈俊生心酸地想,别人肯定猜不到他的才华全部都用在了这种地方。

罗阿芳住的地方属于高档小区,陈俊生曾经远远地眺望过,那里很大、很空,到处落满了灰土,连个鸟都不愿意去。小区门口安了多个监控,保安不仅盯得仔细,每次都还需要登记,陈俊生常常选在天黑了才过去,那个时候人人忙着下班买菜接孩子的时候,没多少心思关注别人。

陈俊生总是很急,我都这么老了,家里人催得紧,他不断问她你是怎么打算的。

罗阿芳扭过脸,眼睛也不看陈俊生,能怎样,过一天算一天呗,我能做什么吗?罗阿芳的脸表现出了不在乎,她什么都不想做,她懒得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她听了陈俊生的挺住意味着一切。

陈俊生是在刮台风那天向罗阿芳求婚的,罗阿芳当时说最怕听到那种吓人的风声,感觉要把城市连根拔起,什么都留不下。

你不是说你们分开了吗?

罗阿芳委屈地说,是他担心有人来向我追债才分的。

陈俊生希望这份感情有个结果,总是这么吊着,太耽误自己了,让他什么都做不成,他的理想可没有这么小,他还是想要把自己的位置明确下来,他害怕店里人那种眼光。

庄培业回来的前几个月,罗阿芳的态度终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张的花都旅店似乎都知道庄培业要回来了,而这位所谓的顾问,却还蒙在了鼓里。后来陈俊生觉得是有人故意不告诉他,等着看他的好戏。旅店里就有很多人清楚陈俊生和罗阿芳的事,只是没有人点破。谁敢惹这个麻烦,也不知庄培业喜欢不喜欢听,说不准是人家默许的呢,这年头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庄培业回来之前,陈俊生的所谓才能突然变得一文不值,言行举止也显得可笑,还遭到了罗阿芳的讽刺,什么文化不文化的,都是狗屎。

陈俊生愣住了,还以为是听错了,见到罗阿芳的脸,才明白是真的。这哪里还是那个温顺善良的客家女性,简直是一个泼妇。陈俊生一时间缓不过神,他在短时间内接受不了这样的罗阿芳,感觉自己除了被欺骗,好像一直在做梦。不久前,这个女人还在他怀里哭哭啼啼讨主意呢,现在旅店装修好了,开始恢复营业,她便开始过河拆桥,推翻了之前他做的一切。陈俊生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课堂上的中年女人罗阿芳。当时他侃侃而谈,偶尔给大家作个示范,有时在黑板上面写上几个字,放上一段录音,然后延伸出几个字,比如,传统、继承、改良、发展的情景。他当然看到了那个拿着笔记本,偷偷望着他的中年女性。罗阿芳模样中等,与那些喜欢表现的女性比起来,她太不适合学习戏曲了,手脚、腰身很不灵活,她连说话和眼神也显得比其他人笨拙许多,自我介绍时用词也显得陈旧,有时还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害羞,每次陈俊生看她,罗阿芳都会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

现在听到罗阿芳这样对他讲话,陈俊生气得说不出话,他觉得罗阿芳的本来面目还是暴露了。陈俊生恨自己不该与罗阿芳好上,失去了在文化馆继续工作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罗阿芳,陈俊生还会继续做培训。当年艺校解散,是他心里的痛,要知道当年很多同事下海发财,他都没有动心,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好在还能讲点课让他没有饿着。无论是琴棋书画,他都能教一些,用同行的话说这就是全科老师。只有在文化馆这样的机构上班,才会让他产生回到学校的幻觉。想不到最后连尊严也没有保住,很多学员都知道他跟着罗阿芳做老板去了。后来,花都旅店的員工多数都是讨回工钱便选择了离开,而陈俊生不好意思,他害怕看见罗阿芳无助的眼神,也害怕罗阿芳把他当成势利小人。毕竟他曾经以老师的身份自居过,要有点老师的样子,他觉得做人不能太无情。

陈俊生坐在罗阿芳的不远处显得有些尴尬,尤其是他那双自以为是、文艺范十足的高筒皮靴,整个街道没有一双同款的,尤其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显得特别而又夸张。陈俊生就这么穿着,走在街上,从六区到二区,然后经过一小段花圃,再经过四层台阶进入文化大楼,这个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的女人男人都在看他,而他身子绷得很紧,目视着前方,像是在舞台上,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可眼下,它被放在不远处竟然显得格外刺眼和可笑。陈俊生明显感觉到罗阿芳的眼神里露出了嘲讽。变了心的罗阿芳连形象也变了,她的头发染成了红色,眉毛、眼线都有些蓝色。她不仅自己变了,还看不惯陈俊生,甚至于连眼皮都没抬,便说,你还是把头发修修吧,不要搞得像个女人,还有那个唐装不要再穿了,让人觉得奇怪。

陈俊生心有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笑着说,你不总是鼓励我这么穿戴么,还说这种款式适合我的气质。

罗阿芳说,什么气质呀,你们这些人真是好搞笑。说到这里,罗阿芳停了下,抬眼看了下不远处陈俊生的鞋说,还有,你把那个也换了吧,太怪异,不正常。

陈俊生不说话,黑了脸,这句非主流还是陈俊生课堂上说的,竟被对方用在这儿,对付上了他。培训班上,罗阿芳不仅跟不上节奏,也跟不上他授课的速度,笔记本上面东一句西一句,画得乱七八糟,有时上面还画着小人,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放在哪儿了。陈俊生心想,她罗阿芳凭什么啊,有什么资格和他这么说话。陈俊生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又没惹着谁,管别人干什么?陈俊生梗着脖子,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发烧。罗阿芳拉长了语调,你当然可以不用管别人,那我问你,如果你现在离开这里,你能干什么,是能进厂搞技术还是能做管理?见陈俊生不说话,罗阿芳又说,所以你还是需要看别人脸色的,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陈俊生听了以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想到罗阿芳会说出这种话。心想,还问我怎么活,我如果不是跟你好,也不会出现这种事。可是,这些话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活该,谁也不能怨。此刻,陈俊生弯下腰,拾起被罗阿芳生气时甩在地上的衣服。睡裤是母亲在家的时候给他做的,这让他瞬间想家了,也瞬间想起妹妹电话里说的齐彩霞,人家可是等了很久,母亲劝他过年回家把事办了吧。

陈俊生心里压着火,竟能堆起满脸的笑,对着盛气凌人的罗阿芳,试着给自己解围,你怎么就不善良一些呢,你要是不利用人,脸也会好看,省了好多化妆的钱。他以为自己这么开个玩笑便可以化解。

罗阿芳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陈俊生变成这样,什么意思?我可是为失学的孩子建过学校,谁敢说我心不好?罗阿芳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质问陈俊生。

陈俊生心里有气,那些事情还是在他的指导下做的,旅店重新开业后的宣传策划、定位,他做了太多没有报酬的事情。陈俊生冷冷地看着罗阿芳,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下,在心里骂了句死八婆。这个女人不仅相貌发生了变化,还变了心,她也许就是为了等庄培业吧,她似乎连气质也不同了。陈俊生故作轻松地说,那么远的人你都帮了,怎么不看看眼前,比如说我。陈俊生故意调侃,你如果对我好点,将来才不会后悔。他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至少你应该赔偿我些钱吧,还是没有说出口。关于钱,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怎么好呢?罗阿芳微笑着,沉着气。

陈俊生说,学学华伦夫人嘛。他后悔说出了这个名字,这是他的缪斯女神。

罗阿芳愣了下,心虚地问,什么夫人?罗阿芳曾经特别迷恋陈俊生嘴里的各种人物和名词,每次陈俊生说到一个她不知道的事情,对方眼神都会钦佩得一塌糊涂。此刻,罗阿芳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连手里的烟灰也忘记了弹,任其跌落在自己光滑的鞋面上。公司被人查封的那段时间,罗阿芳不仅剪短了头发,还学会了抽烟。

陳俊生眼见对方中招,得意起来,他故意放慢了语速,就是想让罗阿芳那种无知的眼神停在自己的脸上。他说,华伦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有非凡的远见,曾经帮助过年轻人渡过一道道生活难关,从而走向事业的巅峰。

罗阿芳冷冷地说,还一道道,那我问你,这位外国女人最后怎么样了?

陈俊生看见对方听进去了,高兴地捏紧了拳头说,她现在真是名垂千古的女人,因为,她有着最远见卓识的头脑。

罗阿芳憋了很久,以至于脸已经发黑发紫,她瞪着一对圆眼睛,对着陈俊生骂了句,呸!谁要那玩意儿,说了这话你就该走,拿好你的东西,不要漏掉什么在我这里。

陈俊生想不到,对方转折得如此之快,连铺垫都不需要,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果然没文化,看起来那套把戏全是装的。此刻,陈俊生终于明白,罗阿芳到底是个生意人,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最最重要的是,罗阿芳的老公庄培业将要回来,罗阿芳正愁找不到理由把陈俊生赶走,想不到陈俊生送上门一个华伦夫人。陈俊生明白罗阿芳对他的崇拜不过是表演,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陈俊生知道自己必须回到自己的住地了。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来,上次,是他心情不好,郁闷,而这次,分明是罗阿芳逼他,有意下了套。他庆幸这个窝没有在冲动的时候退掉,那是他偷听了罗阿芳与庄培业的一次通话,说庄培业快回来了。罗阿芳总是买东西给庄培业带进去,有时还会让陈俊生陪她一起去探监。每次出来,罗阿芳都特别激动,很失控的样子,一下子扑到陈俊生的怀里哭个不停。本来陈俊生心里就不舒服,翻过头还得安慰对方。接下来,罗阿芳似乎是放出来的鸟,不再是庄培业的老婆,而是她的小女儿,逃开了家长的监督,开心地拉着手,在庄培业被关押的南雄县两个人手拉着手,自由自在地奔跑。而这样的时候毕竟很少,甚至有许多时候,陈俊生竟然很希望陪着罗阿芳去看庄培业。

陈俊生是临时决定这个房暂时不退,不然不知道会涨到多少,眼下至少可以这么赖着不增加,反正签过协议的。

陈俊生在房里磨蹭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罗阿芳回心转意,陈俊生只好垂头丧气回到百米以外的地方。看见整条街破破烂烂的老样子,连流浪猫都还是原来那几只,去年贴在墙上的拆拆拆也还在那里,包括超市上歪歪扭扭写着的跳楼价只剩下了跳楼两个字。如果是从前,陈俊生会在心里调侃一番,他喜欢在心里吟诵两句打油诗,附上一段唱词。而此刻,他觉得那种荒凉的感觉很亲切,非常符合他的心境,这里就像是一个县城,而他的心属于县城,而不是巷子外面繁华的街道。进门前,陈俊生经过房东开着的窗户,对方见了他,像是见了鬼,脸色都变了,屁股瞬间从椅子上弹下来,来到地面,像是怕陈俊生跑了一样,一把扯住陈俊生身上的袋子说,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如果再不回来,我就要把你那些东西收拾收拾扔进垃圾桶了,你这个月的租金可还没有转过来呢。

陈俊生堆着满脸的笑,说,哎呀急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亲自交么。

回到房间,陈俊生便感到身体就快要冻僵了,两只手指互相碰一下都不敢,除了有电,还会像冰一样,碰得生痛。这已经是年底了,虽然是深圳,可哪里都冷得要命,风好像钻进了他的骨头缝。他想明白了,为什么房东的租金没涨,那是因为这两个月如果他不租,就没人来住了。合同必须在12月份截止,整个小区已经卖给了万科国际。陈俊生没有洗脸,也不想脱衣服,他只把鞋甩了出去,便钻进冰冷潮湿的被子里。两秒钟之后,他突然感觉脚下面有些不对劲儿,有什么东西刺进了自己的袜子,并扎痛了他的肉,随后是一团东西正抚过来。陈俊生吓得像女人那样大叫了一声,掀翻了被子。竟是一只细长的老鼠,它背对着陈俊生站在床上,眼神和背影像人一样。它并没有那么快地离开,而是反过头愣了片刻,并认真地看了眼陈俊生以后,淡定地跳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犹豫了一下,才跑进洗手间,顺着粗大的水管,爬出了室外,离开了陈俊生所在的出租屋。这所有的一切,让陈俊生浑身变得冰冷,如同死了般,他觉得这只老鼠分明也在鄙视他,它刚才完全是一副傲慢的表情。他知道如果这个房间里有镜子,里面的人一定有张比鬼还可怕的脸。陈俊生深吸了一口气,抡起枕头对着老鼠刚才跳下去的地方狠砸了过去,用的是京剧里的那个啊字。这么一折腾,他似乎用完了全身力气,再也动弹不得,哪怕再来一只什么东西,他也只能随它去了。他感觉自己像女人那样,身体和声音同时抽搐了一下,随后轻轻地倒在了床上,他用上了在舞台上面表演的动作,这也是他在培训课上教女人们的。他认为自己刚才打的不是老鼠而是罗阿芳那个婊子。她实在太让人受不了,你凭什么把我害成这样,还假装低调,不知赚了多少昧心钱。陈俊生在心里骂着恨着,我们被你们剥削得还不够吗?你总是想着给你那位为富不仁的老公留着,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太傻,你太不了解男人,你真应该被男人抛弃无数次。陈俊生呜呜地哭了。他可怜起了自己,白白给那女人欺诈两年,受尽各种羞辱,有几次罗阿芳躺在床上讲她和庄培业的故事,从两个人认识,到一起打工,赚了钱做生意。陈俊生装作没听见,他得到罗阿芳已经省去了庄培业出轨变心的情节,知道对方的想法正在改变。他跑回房里,躺在床上回想自己眼下的处境。这两年他忍来忍去,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本以为可以有个结果,哪怕一起吃苦也行,像当年她和庄培业一样。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俊生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是睡够的女人们在他楼下这间支起了麻将桌,那是一些身体劳动者,她们通常天亮前才睡觉,就这样连早饭午饭也都省了,到了下午两点愉快地起床,开始她们一天的生活。有时候,陈俊生甚至梦想自己成为一个女人,可以得到人间很多便利。甚至有几次他梦里变成了女人,细着声音说话,水汪汪的眼睛对着某个心仪的男人,那男人强大、有力,像个铁塔一样,傲然地立在那里,任凭他的身体靠上去,他不仅从此衣食无忧,还可以享受各种抚慰,想到这里,他连手脚也温柔起来,向着对方的身体靠将过去。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应该是女人们修饰过的浪笑蹿了上来,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呢,脸上也跟着娇媚起来,甚至连身体也不禁有了些暖润。

原来不是真的,他被自己粗大的手指和身体吓到了,心又凉了半截。原来那些只是梦幻,自己还是个男人,还是要那么苦着的。想到这儿,陈俊生不禁可怜起自己,他觉得真是太苦了,即便是和女人睡觉,他都没有享受的感觉,每次都觉得悲壮,有两次被罗阿芳发现了,问他,你怎么了,每次都好像受罪,难道见到我不开心?罗阿芳总是喜欢用手去抚平陈俊生眉毛中间竖着的兩道皱纹。陈俊生看着罗阿芳,说,你不也是么,我们两个都很苦似的。

罗阿芳急忙辩解,我很好啊。

我也没有。说完,陈俊生重新闭上眼睛作出幸福状,可他心里觉得苦死了。

在陈俊生心里,他恨透了这些女人,你们什么都有了,还不肯罢休,还要骗我,捉弄我们,你们应该想想那些在大山里的姐妹们,还有工厂里的女工,她们花样年华,却只能困在流水线上,受着你们的压榨,你想过她们吗?想到这里,他开始恨得发抖,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想到这么多。他恨这个世界,恨那些富人,可是他没有机会去改变。很多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办,回到塔河吗,还是就这样耗下去,看不到希望地活着。他每天睁开眼睛就在想这个问题,难道就这样浪费下去吗?他的眼睛都在望着远处,看着阳光一点一点在草地上爬行。天上的云也慢慢地由一群肥羊变得什么也不剩,然后就转向灰暗色了。他想起罗阿芳,对,那个坏女人,欺骗他的感情,拉着他熬过了她最难的两年,除了少量的工资,她什么也没有付给他。有一次陈俊生有意想到向对方借钱,刚刚说了半句,就被对方挡了回去,说这种事不要提。陈俊生在心里骂,你还有点同情心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你们这些老板会那么富吗?我们这些外省人被你们榨干了,最后竟然沦落到如此。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文化人,否则会更加难受。他在心里骂,社会贫富拉得差距这么大,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包括你的老公庄培业,他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这里,而不离婚,占有着女人、闲置的房产还有其他资源。陈俊生怪自己不够强悍,他要把这些个富人打倒,顺便也把罗阿芳这样的女人撕碎,占领他们的家,让她跪着求自己。而那时的自己将带着那些年轻的异性,住进罗阿芳的家里,先是在卧室做爱,然后到客厅,最后是阳台上面。

陈俊生是在自己的大笑声中再次醒过来的,他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个梦,梦里的自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说到钱都会脸红的男人,而是一边数钱一边笑出眼泪的新人。屋子里面漆黑一片,陈俊生已经感到了被子里的冷和外面的冷都裹在了身上,骨头缝似乎都已经结了冰碴。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楼下是各家炒菜和小孩子们放学说话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南腔北调搅拌在一起,陈俊生觉得恍惚,他想起村里放电影的时候就是这样。他记得塔河人说过当年他们来深圳满街听见的都是粤语,转眼又过去了多少年。陈俊生听见了肚子响亮地咕了一声,那声音大得似乎楼道内都能听到。陈俊生忍不住偷眼看了下四周,好在没有人注意他,他低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摄像头,这是不久前管理处派人过来安的。眼下,他的身边既没有食物也没有女人,只有不远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正在专注地看着自己,陈俊生很清楚是刚才那只逃走的老鼠回来睡觉了。陈俊生已经没有了害怕,他和它只对视不足两分钟,陈俊生便把目光挪开了,不知道为什么,陈俊生显得有些慌张和害羞,而对方像是看出了他的懦弱,继续放肆地盯着他看。陈俊生心里嘀咕,它是不是觉得陈俊生倒还占了它的地盘呢?陈俊生想起,进门时见到窗台上自己那个饭盆里的异物。对,应该就是这家伙的便便。顿时,陈俊生竟连愤怒都没有了,他羡慕起对方,它活得可真是潇洒,什么都不怕,洒脱和自在。

陈俊生突然间不再生气了,他仿佛听见皮肤带着冰霜被抖落的声音,是的,他的身上脱了一层皮,变成了焕然一新的陈俊生。这样的新人与眼前这只恶作剧的老鼠来了一次对视。他喜欢这种想法,不死板善于变通的同伴。真是太恣意了,它把他陈俊生的地盘据为己有,还大摇大摆,连点内疚都没有。此刻,陈俊生竟然生出了佩服,同时也生出了暖意,年关临近,好在它也在这里,算是有个伴,他感觉到自己真的没有那么冷了。眼下,他觉得需要出去找点吃的,再迟些,他可能连路也走不动了,他真的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见到食物。过去,他通常会被旅店一阵扑鼻的食物香气熏醒。可眼下,他应有的食物被几句争吵和可笑的华伦夫人搞没了。

不,应该是被即将归来的庄培业抢走了。

饥肠辘辘的陈俊生扶着墙,从自己的408房移步到楼梯拐角,然后再扶着脱皮的墙,慢慢走到楼下,他发现天已经彻底黑透了,甚至别人的晚饭已经吃完了很久。出门时,他被自己房前的一条树枝狠狠地划了一下。还是上次回来时,陈俊生从外面捡回的一棵绿萝树,当时可是旺盛的样子,现在已经成了一根树枝,像棵干柴,没有任何油分和水分,它拼了所有力气直接刺痛了陈俊生,最后自己也从中间断裂了。陈俊生觉得那脆弱干枯的样子像极了他眼下的样子。

前进路上的汽车也显得不像之前那么急吼吼了,只有远处传来那些飞车党的发动机声,除此以外,整个街上变得安静了许多。陈俊生脑子里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夜晚,陈俊生对北方的想念全部被勾出来,使他重新恢复了体力,又向前冲去。似乎有着某种使命让他变得倔强起来,一股悲壮之气荡在了心间。他知道是身体里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胀满了他的胃和其他部位,就连下身也被愤怒害得膨胀并延伸出来。很快,他便看见了吸引他的风景,是平时总能看到的而他特别嫌弃的站街小姐们。此刻的路灯像是一串串昏黄的鬼火,在她们的脸上闪烁着,时而晃动着树杈和树叶的影子。陈俊生发现天上下起了小雨,街道上人来人往,路面被浸湿了许多,原来路面上那种显旧的灰白,终于变成了藏青色,有一滴掉进了陈俊生的脖子里。他愣了一下,很快便知道要做什么,他跳过了前边几个年轻的轻佻的,而偏偏停在了一个神情有些凝重、年龄稍大些的女性面前。那女人留着过时发型,粗短的脖子上竖着旗袍的领口。像是有感应,她瞥了眼陈俊生,似乎还犹豫了一下,再用眼尾扫了下四周之后,笑着迎了过来。

陈俊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要热泪双流了,他哽咽着问对方,你好!应该是新到的吧。

女孩似乎愣了下,很快便恢复到了正常,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故意挺起了胸,扭动着屁股,向陈俊生走来。直到走近,才看清她左侧的法令纹有些重,里面还藏着一粒黑痣,使得她的样子像是刚刚才哭过。她从喉咙里怯怯地问了句,大哥,想做生意吗?

她这样的相貌使得陈俊生有了某种使命感一样,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之后,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你到南方多久了?他在心里特别想亲切地称呼对方一句妹子,可又担心这么做会显得太冒失。

女孩儿想了下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六年。女孩子似乎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问题,她平时遇到的客人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们通常是边系着裤子边说话,主要是为了打发那个过渡时间,免得太过尴尬,女人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提问,所以都是胡乱地回答。

陈俊生感觉自己已经动容了,他急急地问,六年?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还很小,还是个孩子呢,你难道不想家吗?天已经这么冷了。

那女孩不说话,笑了,想啊,谁不想呢,怎么了?她停了一下再说,大哥你到底做不做?我住的地方很近,不到一百米,就能看到我房间的窗帘,墨绿色的。女孩指着不远处那个窗口,竟是陈俊生所在的那一栋。那里常常会有一些合租的女工,她们白天在工厂或酒楼上班,晚上出来赚点小钱,偶尔也会带着男人回去过夜。陈俊生听房东讲过。

像是偏执了一般,陈俊生已经管不了自己,他问,你现在真的不小了,有父母、老公和孩子吗?

像是被枪对着,女孩儿僵在原地,她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这个古怪的男人,摇晃着手里敞开的雨伞,并不说话。

在这湿冷的南方寒夜里,陈俊生被自己提的问题感动,这使他的胆子更大了,甚至他显得异常兴奋,他喘着粗气再问,这样的夜晚,你考虑过他们吗?他们可能在家里等着你,天天盼着你回去。

女孩儿似乎缓过劲儿来,可她表现的还是没有底气,问,大哥,你什么意思?很快,这女孩子便想起了什么,气呼呼地说,我为什么要想他们,我为什么要想他们,你到底要干吗,做还是不做?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你是不是想调戏我、耍我、捉弄我,然后来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是个正经人?

像是忘记了自己是要做什么,陈俊生变得沮丧、愤怒,被各种情绪挟持著,他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舞台上那样说话,让我告诉你作为女人应该怎样吧,要有自尊地活着,而不要堕落,否则你会让自己的父母为你蒙羞,让你的后代无法做人!

女孩子也暴跳起来,你他妈的有病啊!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我能回去吗?现在连他们也嫌弃我,不要我了,现在谁还理我,请你告诉我,我回哪里,我应该回哪里?女孩子的眉毛已经扭成一团,她后退了一步,并跳了起来。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在舞台上那样。

陈俊生指着黑暗处女孩子闪亮的鼻子,是你不学好,还要怪别人,你没有尊严。女孩子冷笑一声,太他妈的滑稽,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呢,虚伪!

陈俊生愣了下,血直向脑子里涌,这一刻他被激怒了,对罗阿芳的,对艺校的,对塔河的,对以往那些各种不如意,他想要吼上一嗓子,于是学着广东人的骂法,你个死鸡婆,臭巴婆,不知廉耻的寄生虫!

骂完了这句,他看见女孩儿愣了下,随后像是从空中降下来的一声尖叫。那声音迎着雨,砸向地面,又冲向了黑漆漆的天空,像是一只黑色的鸟。随后,女孩子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她准备把伞向着陈俊生的方向扔过来,却被风阻挡着摇晃几下动弹不得,女孩儿此刻真的如同疯了一般,撕乱了自己的头发,弯腰脱下一只黑色的高跟鞋,向着陈俊生的脑门狠狠地掷了过来。

5

再见到罗阿芳的时候,陈俊生的身边已经有了齐彩霞。只是齐彩霞还有些不适应,总是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走在路上的时候,有意与陈俊生拉开了距离。陈俊生想带着齐彩霞四处走走,齐彩霞嫌累说不用不用。陈俊生也发现离开一段时间整个街道都被改了,楼房和楼房,街和街都差不多,全是新的,市场和公园好似连锁店,仿佛被复制出来,令人难以分清。

罗阿芳似乎忘记了之前两个人曾经说过狠话,陈俊生只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庄培业的面前,从始至终他连罗阿芳的眼神都不去触碰。

罗阿芳对陈俊生说庄培业有很急的事情需要帮忙,拖不得。

像是昨天还在见面的老朋友那样,罗阿芳告诉陈俊生说,这个地方只有做公益事业才可能保下来,不然会被强拆的,那样的话,他们几十年就白辛苦了,这可是命根子。她告诉陈俊生,庄培业这次是正式回来,再也不会走了,是他请陈俊生过来帮忙的,工资非常高的。陈俊生听完,不知道怎么接话。罗阿芳又低了声说,担心他多想,我只有先说,告诉他作为旅店的员工,你为这里立下汗马功劳,否则这个小店早关了。到了这里,陈俊生才算彻底放下心来,他明白了庄培业的热情显然事出有因,也是有求于他,所以并没有出现陈俊生隐隐还担心的事儿,如有戴着墨镜穿着黑社会衣服的一排壮汉突然出现之类。庄培业待陈俊生老朋友一般,说陈俊生帮他守住了摊子保住了旅馆,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不然的话这块地早被什么人占了,开店的人最清楚,勒索无处不在。庄培业说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用手抚摸陈俊生。陈俊生刚开始不习惯,后来明白这是庄培业的表达方式,因为他不擅说话。陈俊生刚开始心惊胆战,陪着庄培业喝下了三杯酒后,总算是把心落到肚里。庄培业凑到陈俊生身边,拍着陈俊生的肩膀说,以后我们是兄弟了,你看见没有,这里有这么大,不能空置太久,这可是整个关外最好的龙头地段,连那些香港人都说这里绝对是块风水宝地,我们可以好好使用它。陈俊生在文化馆期间受到了最大的尊重,这一次,庄培业说要给他更高的待遇,高管的工资,副总兼董事。

有时陈俊生也觉得恍惚,庄培业早年开加工厂,搞三来一补那个老板吗?后来被改为酒店,重新开业时被陈俊生改了名字,花都旅店,意为怀旧。后来陈俊生也不明白,怎么起了这样的名字,他从来没有想过纪念女工之类,虽然正是她们把庄培业、罗阿芳变成了有钱的富人。庄培业眯着眼睛,骄傲地说,在整个村里谁不羡慕我、巴结我,1993年3月17日特区报用整版来宣传我是三来一补的带头人,我把全村的剩余劳动力全部招进来做事,有的当采购员,有的当保安,有的当会计。我们做的玩具全部出口到西欧、东南亚,你想象不到吧,如果不是后来政策变了,腾笼换鸟,搞科技创新,不然的话,我早发达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喽。庄培业继续回忆当年的风光,他说,你知道不,第四届电影年会我赞助过的,那些演员就住在我这个店里,秦怡你认识吗?带着他的儿子住在904,女演员我见了好多,《西游记》女儿国国王朱琳最漂亮。庄培业眼里闪着光,说:反正我那个时候走路是飘着的,连镇里的书记都要巴结我,说我是港商,其实我不算,我只是骗他们,反正也没有人查,我户口没过去,如果办到香港,我就后悔喽,我不可能去那种地方,人多物价高,我把香港人都招进店里帮我管理,我不需要入香港籍的呀。

陈俊生觉得再听庄培业说已经没意思,显然对方忘记他们眼下的处境,再次出现了幻觉。陈俊生说,想圈地的人真是不少,养老院、艺术村、青少年活动馆也是手法之一,我都听过,聪明人的确意识到了,可惜你下手晚了。听完陈俊生的话,庄培业急得双眼通红,我这块地几十年了,一直是属于我的。陈俊生笑着说,是你的也对,可你这是违建啊。说完,陈俊生端起杯,吹开上面的茶叶,猛喝了几口之后说,现在我知道你把那些工人用过的锅碗瓢盆、衣服草帽,舍不得丢的BP机全部收购回来的目的。

感谢你这么懂我,我太太说得果然没有错,你太有头脑了,我就是想打这个牌子,让他们谁也夺不走。这样的话地也保住了,这样还可以帮你扬名,文化人嘛,图的不就是这个吗?庄培业说了这句之后,已经后悔,因为罗阿芳正在不断给他递眼色。庄培业继续对陈俊生说,如果有人过来了解情况,你负责陪好他们,这些人最喜欢漫无边际地说什么情怀,不懂也不要讲,让他们去想好了。他继续交代,到时我还要申请支助经费。接下来,我们不能死守摊子,我们还要拍电影,上电视,搞各种演出,分别做,成立一个文化公司,做一个工作室,用几个账户就可以把钱要回来,你是文化人,这个由你来负责。

当庄培业说到要在这个地方搞个舞台,表演一些当年女工们喜欢的节目,吸引游客时,坐在一旁的齐彩霞突然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快速走出门去。来到深圳之后,齐彩霞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看着齐彩霞细长的腰和小小的身子,陈俊生感觉像是做梦一样,虽然齐彩霞随着他来到了深圳,可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别扭、生分。原本齐彩霞对他的崇拜也不见了踪影,连话也不说了。齐彩霞细长的眼睛里,飘出的东西,让他有些琢磨不定。总之,陈俊生觉得眼前的女人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连思维似乎也有了变化。这样想的时候,陈俊生忍不住心虚,突然怀疑起齐彩霞是不是在老家还有别人,才不愿意来的,或是受了哪位高人的点化,可除了自己,方圆百里齐彩霞崇拜過谁啊。陈俊生思来想去,也找不出答案,感觉像个谜一样,他实在不明白,之前那个对他好的女人去了哪里。

陈俊生打断了对方说,你扔下老婆那么多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陈俊生喝了酒,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庄培业说,兄弟啊,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如果不离,全部的房子家财都要赔进去的,还能有今天吗?更不要说能有你我兄弟今天的好日子了。庄培业话锋一转说,只是苦到老婆喽,我知道她这些年太不容易,跟着我受累了。说完,庄培业站起身,给自己斟满了杯,他用手拉着罗阿芳说,老婆,这杯我要敬你,以后,你说啥我都听,感谢你等着我回来。庄培业继续说:我再也不会胡闹,在里面的时候,我总是梦见小鬼四处找我,要把我抓进阴曹地府。以后什么事儿我都听老婆的。这时的罗阿芳边擦眼泪边情深地看着庄培业。陈俊生知道庄培业不仅搞大过女工的肚子,还养过一个叫张爱秋的歌手,后来被这位歌手卷去了大半个家产。这些都是罗阿芳喝醉了酒哭着告诉陈俊生的,她说幸好自己存了私房钱放在娘家,最难的时候才算度过来,不仅可以保证儿子在国外读书不受影响,同时还可以东山再起。最后,庄培业说,这两年真的委屈了你,你做过什么我都会理解,今后也会理解。说完了这句,庄培业突然把身子转过来,对陈俊生说,现在我听你安排,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在公司。他甚至没有发现陈俊生的脸色已经变了,还在继续说,房子很多随你住。汽车,你也应该不会拒绝了吧,是个男人就想要吧,院子里的这几台随便你挑,如果要换新的,你可以自己去选。

陈俊生想起自己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向他扔鞋子的小姐姐,她住的竟然那么近,不是一百米,而是同一个房间。陈俊生把自己吓醒了。天竟然还是黑的,可是他已经睡不着了。于是他去看身边的齐彩霞,吓了一跳,对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转眼便到了夏天,凤凰树上的花全开了,107国道两边的花朵连在了一起。已经成为高科技创新城市的深圳,三来一补、边防证早已成为历史,90后的孩子们多数不知道那是什么物件,就连最代表深圳的二线关也撤了。想要了解这些,只能到档案馆去查了。陈俊生本来想好了要拍些照片留念,还没有来得及,便被铲土机推平了。一夜间,连砖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广场上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整个关外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城市。陈俊生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包括认识的人,有的白发苍苍变成了老人,有的连个招呼都没有,便踪影全无,手机也成了空号。过去的事儿没有多少人再记起,即使再新的事情,过两天也没人会再提。

庄培业和罗阿芳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时间过去了大半年,花都旅店门前已经停放了两台黄色的推土机。从深圳市区去向关外的路上,谁都可以看见这座矮小的建筑物正在被拆迁。有些人记得当年这里的糯米鸡、莲蓉包最好吃,到了夜晚出来的站街女、打工妹,还有卖炒河粉的小贩们。有些年纪大些的老人们还能回忆起,原来这里的老板娘是个女的,芳名罗阿芳,还有些更老的人回忆,这罗阿芳当年也是个好妹仔,只是后来越来越不像小时候了。

陈俊生一觉醒来,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不大,那些有缘分的人活动范围都不会超过百里。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正看着自己,镜子里的陈俊生额头的左上角冒出了一些短短的白发,他试图拔掉,却发现那些白发生长得很牢,不像是长着玩的,而是要长期驻扎下来。陈俊生眼下的工作,如他所愿,成为文化小镇项目的一名临聘人员,业余时间还可以兼职做一些培训。

陈俊生觉得自己此生是被人信任过的,是那位得了他衣钵的学生齐彩霞。她已经被陈俊生接回了他们的廉租房里。那一次发作,齐彩霞的手不断指向天空,说她的姐妹都在上面。那个夜晚,因为在外面,她才躲过了那场灾难。知道齐彩霞怕黑,那是姐妹们为她留下的一支蜡烛。说话的时候,齐彩霞的手四处游移,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厂在哪条街、哪个区,到底是珠三角的哪个城市。好在只是暂时性的症状,经过治疗,病情已经好转。只是很多事情都已经被她忘记,包括在塔河的那个早晨,她想要对他说出来的一切。

中午时大街小巷到处还可以听到知了的声音,还有各种鸟也落在了不远处的树上叫个不停,到了黄昏,竟然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来过。陈俊生崭新的摩托车刷着路两侧的树叶一路前行,有苦香味飘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让这凉爽的空气在体内徘徊了很久。随后他抬头看到了飞机正携带着镶了金边的云彩,正漫过他的头顶。

陈俊生已经不再纠结,既然齐彩霞敢随他重新回来,作为男人他便不能失信,陪伴齐彩霞和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接下来陈俊生最重要的事情。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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