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短篇小说)

2019-06-17 02:41潘绍东
北京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吉他男孩

潘绍东

夏天说来就来了。整个小城就像搁在一只烧得通红的炭盆上,这边旺得不行,那边还不断往里添炭。气温一天攀一节楼梯。

一到夏天,老纪就有两怕:头怕热,骨架子裹着近一百七十斤肉,尤其阳光酷烈的时候,等于铁签串着羊肉往火上烤;二怕吵,高血压、冠心病,外面声音一高里面血压就飙,整个人都成了一只吹胀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炸掉。老伴死后,这情况更严重,身体和房间一下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层薄纸糊的壳,似乎包括噪声在内的任何东西一旦入侵就会将这壳儿戳破,房间和身子同时瘪陷成一个僵死的平面——这壳儿要的不是噪声或别的什么,而是活生生的血肉。

老纪家在六楼——这栋单位集资房的最高楼,没有电梯,每次爬楼简直都是一项艰苦的人生抗争。以前买菜都是老伴,她打年轻时起就一直身轻如燕,拎着一袋菜上六楼大气都不喘一个。现在就只能一切靠自己了。好在买一天可以吃两天甚至吃几天,平时就尽量少下楼,靠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烟,俯瞰下面匆匆来去的人流和车流。

楼下的车行道不宽,两边的人行道倒是阔绰,以至于要栽两排树才能给它以恰当的装扮。一排广玉兰,春天开花,一朵一朵地白,像一只只歇在枝头叶间的白鸽子。一排假杨梅,夏天开花,一簇一簇地黄,如同一串串小桐油灯笼。两种花都香,香气被热气蒸发得像一团团雾往楼上涌,然后钻进鼻子里,盖住远处一家已停产的氮肥厂飘来的残存的氨水味。赏花看树这都是老伴死了才有的事,以前哪有这个心思,上班时忙于上班,退了后先是守着电视机调整心态,不到半年,老伴就被检查出肺癌了,然后一轮轮住院。算来,老伴走了已整整三个月。

白天,腐蚀液般的阳光不停泼向空中和大地,人们纷纷避之唯恐不及。而一到傍晚,夜宵帐篷雨后蘑菇一样陆续开在两旁人行道上,将散步的行人拦阻得左弯右拐,像一只只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呆头鹅。政府多次架着个大喇叭喊话,禁止夜宵摊点出店经营,但小县城就是这样,以夜宵摊贩们的话说,出城三步就到了田里,禁这禁那这叫粪坑上搭凉棚摆也是臭架子,不如给老百姓留条不找你政府要油盐钱的生路。城管吆喝过几次,屁用都没有,看又只是晚上出来,就干脆不再吆喝了。而闲着没事做的,有样没样但看世上,纷纷置备苹果炉、电烤箱、烤肉机什么的夜宵行头,租个门面就接二连三开张了,没出三四年,这儿就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夜宵一条街。据说县衙里那些加晚班加饿了的大官细官,也会悄悄钻进某个棚里,吃上一碗炒粉或一盘卤猪耳朵。现在就算县长自己来,这儿的夜宵摊恐怕也撤不掉了。

光吃吃喝喝的声音倒不是特别大,加之在六楼,顶多相当于房里进一两只蚊子而已。怕就怕小青年喝冒顶了,一言不合就抡拳头砸瓶子,将深夜的一街宁静砸得鸡飞狗跳七零八落。好在这事儿不常有,110也出警及时,即便惊醒过来,一翻身就睡过去了。

从去年开始,出现了一种更恼火的情形——有人半夜背着个破吉他在夜宵摊点旁边弹边唱——为能得到食客们一首歌五块钱的打赏。这一般在放暑假以后——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大学生,声音尚嫩却故作沧桑,设备简陋成本低廉,不求质量但求数量。也许是他们受了所就读的大城市的影响,将坏风气带到县城来了。去年正值老纪老伴化疗期间,忽然有天夜里楼下响起又弹又唱的声音,吵得老伴抓心挠肺钻骨割皮,老纪又是打城管又是打110,甚至打县长热线,才斗法三天,就把那帮半大家伙给轰走了。

可是,老伴的病依然没有好过来。

就在昨天,准确地说是在接近昨天晚上十点的时候,那弹棉花似的吉他声和破锣似的歌声又响了起来。老纪所有的血一下就朝头上涌,赶紧打110,不到半个小时,就让那怪里怪气的什么“心在跳情在烧”哑了火。老纪当时甚至有点小兴奋,犹如喝了半两二锅头。“小卵子,还想跟老子斗,吃足三扮桶盐再来。”老纪将身子压在阳台的窗口上,点上烟,猛嘬一口,再往楼下狠狠吐出一线烟瀑,“小卵子有种你再来!”

还是来了。晚上十点多,老纪看完最后一集三集连看的抗日剧,然后洗涮睡觉。临上床前,还不忘伸出脑壳往楼下扫了扫:“今夜里蛮自在,可以困个清静觉。”

上床还没合眼,那边声音就来了。先是吉他的声音,不是那种鸡刨屎的扫弦,而是由轻渐重的弹拨,然后是一个男声的歌唱——绝对不是昨晚上那个粗野嘶哑的男声,这个听起来清秀稚嫩多了,应该年纪不大,或者说昨晚那个是大四男生的话,今晚这个可能就是在大学里刚刚待满一年的新生蛋子。

“这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卵子,轮着来玩老子?”老纪恼怒地一把抓过搁在床头柜上已经关闭的手机,重新摁开,戳着110就打了过去。接线员是个年轻妹子,大约听出老纪的声音了:“大爷,又是你啊。”

老纪脑袋一昂就竖起了上半身:“你这妹子怎么说话的,没事我吃多了找你们啊?”

接线员说了声对不起,问是不是又是大众路夜宵街有人唱歌一事。

“我年轻时候见你们警察那是开水里的面条,全身都是软的,现在你们怎么自己变软了,连几个小卵子都治不了?”

接线员扑哧一笑:“大爷请理解,这类人员流动性大,今晚来的是这个,明天来的是另一个,很难根治,我们只能是有投诉就受理。”

老纪火气消了一半:“好吧,那以后就别又是你又是你的。”

接线员这次有点玩笑的口吻了:“我也是有点奇怪呢,这条街怎么就只有大爷您打电话,可能是大爷的耳朵比谁都灵敏吧。”说着,自顾自哈哈笑起来。

老纪自己有时也奇怪,怎么住一楼二楼的那帮人不怕吵呢?去年唱歌时,他就想纠集一楼二楼的住户们联合给政府施压,没想到找了几个人,都说他们阳台、卧室两层窗户一关,一点也不觉得吵。有的还说,要是哪天外面没动静了,只怕反而睡不好了。还有的更过分,说老纪你定是人老心不老,老婆一病,你那里就急火攻心睡不着了。气得老纪想跟每个人都干一仗。

虽然明知接线员是在开玩笑或是故意逗他开心,老纪火还是上來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条街总有耳朵灵的吧,别跟我磨洋工了,这边还在呜哇呜哇地号呢。”

不到五分钟,老纪就听到牛喇叭踩点刹似的哞了两下,既宣示已然迅速接警出警,又不至于惊扰正在休息的居民,分寸拿捏得刚好掐在点子上。

老纪起身,走到阳台,眼睛跟着警灯走。

吉他还在弹唱。像是某种示威,弹拨改成了扫弦,一首听起来如夜宵摊上的油烟味一样放荡的歌。

夏已过半,阳光依旧火辣辣

树阴底下,你的眼(闪闪烁烁)

清凉的风撩起你的长头发

慵懒的肆意的夏

……

警灯很快找到了吉他的声源处。老纪甚至听到警察与演唱者交涉的声音。然后,整个世界重归于只剩下食客们轻度絮语的安静。

老纪已经毫无睡意——他预感到了某种挑战,或者此时他更希望有挑战来临,就像一名决定去狩猎的猎手绝不甘心半路上打道回府一样。他重新打开电视机,随意调到地方台戏曲频道。顿时,哀号似的花鼓戏反十字调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像应验老纪的预感似的,吉他声果然很快响起——警车上的人大约还能听到,如果不继续走远的话。不过似乎也作了某种妥协,声音并不在原来地方,而是距老纪远了至少一百米,但老纪耳朵就是尖,居然能穿透本来就喧嚣的戏腔,第一时间听到那洋玩意儿的弹拨。

错过就在刹那,眼前凋零的花

又一个夏,阳光依旧火辣……

这次,老纪打了很久的电话才连上线,而且110接线员似乎比老纪更不耐烦:“大爷,城西有两帮人正在斗殴,我们在忙着调警力呢,你就忍一下吧。”说着挂了。

老纪气虽然往上涌,但还没让他起跳——甚至这是他想要的结果,驴子卵就得用醋来熬:小妹子你不把老汉放在眼里,我就把你们局长放在眼里。

老纪找来记在本上的县长热线电话,直拨过去。

县长当然不会接电话,值班人员听声音年纪也不大,还带了点睡眼惺忪。老纪怕他迷糊,先给他提个醒:“听得清我讲话不?”

确认听得清后,老纪不但将事说了,还将110不作为的事也说了。值班小伙说:“大爷,我这就要……”

老纪说:“你能不能不抽抽搭搭跟我说话?”

“大爷,我鼻炎犯了……”

“……你接着说。”

“我这就打电话要110处理,至于不作为的事,我明天向分管县长汇报,您放心。”

“你没听过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么?我虽然不是什么最高指示,也是百姓呼声啊。”

“大爷,百姓的事也得分轻重缓急。”

“人都被小卵子闹得都要崩溃了,还不急?”

小伙子笑了笑,没回应。

“非要闹个人命关天才是急事?”

小伙子回答得很快:“那是急事。”

“好,小子,我现在就闹去。”

老纪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靠不住。110靠不住,县长热线靠不住,儿子靠不住——盘钱费米二十几年,一弹弓就远走高飞去了北京,十天半月都难得有个电话,虽然要他住过去,但不到八十平的房,几个人住在一块儿这不是等于捂着嘴巴鼻子过么?甚至老伴也靠不住——结婚时说什么白头到老百年好合,还没四十年的工夫就阴阳两隔,成了再也不搭界的两路人。

下完一百一十二个台阶,老纪感觉比别人上同等的台阶还要累,脑门像装了一个喷头,他有些后悔甚至有点怯懦——这种身体状况已经完全不适应战斗了。他将攥在手里的钥匙和手机揣进肥大的西装短裤兜里,伸手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汗,站着不动将气喘匀,然后走出大门。

没有一丝风,卤味塞满了整个街道。一幢幢帐篷与“肖氏炖肠”“罗胖子心肺汤”“老甘口味蛇”之类的立式广告箱构成油腻的密林。老纪像一个原始森林里的探险者,朝吉他弹唱的方向移动着自己沉重的肉身。

男孩的个头挺高,但瘦,像一只伶仃的竹扫帚。他穿一件海魂衫,胸前别着一只麦克风,挎着一部橙色的上面有不少贴纸的吉他,屁股后面拖着一只像竖着的抽屉一样的音箱。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老纪的到来——他在投入地为一帮正吃着龙虾喝着啤酒的小青年唱歌。

“给我停下!”老纪冲他喊道。

男孩瞟了老纪一眼,仅仅是瞟了一眼。吃龙虾的小青年却齐刷刷地望向老纪。

“跟老子停下,你这是扰民你晓得不?”老纪举着右手,手掌做出一个砍斫动作。

这是一个极具威胁力的动作。男孩停了下来,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表情,但似乎并不害怕,眼睛里闪出一道耿介的光。

可有人说话了,是吃龙虾的那帮人中的一个:“老家伙你吵什么吵?这歌是我们出了钱的。”

这一情况是在老纪意料之外的——對手和潜在的对手远远不止一个人,虽然自己的盟友也应该不少,但他们此刻都像猪一样在呼呼大睡。

“你们这帮小卵子还有理了?还晓得有王法不?”老纪粗着喉咙吼道,但明显心理准备不够,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发虚。

几乎同时,桌子像被大风一样掀倒,众多的碗、筷子、龙虾肉和龙虾渣、啤酒瓶和啤酒液瞬间朝老纪的方向飞来,尽管还在中途就纷纷扑落到地上,但随后六七双手迅速接管了它们的凌厉,像一座天降围栏将老纪圈住。

“想打人怎么着?”老纪外强中干的声音里散发出求援的信号。但无济于事——除了男孩喊了句“别打别打”,再没有第三方援助力量。

“打的就是你!”

“打的就是你!”

此起彼伏的吼叫和拳头一齐轰向老纪,令平时撮盐入火的老纪还没来得及大展经纶,身子就像一截早已被白蚁蛀空的朽木,几个推搡就轰然倒地。

“妈的,坏人变老了,还没动他,他就先讹上了。”

“干脆给他加点码。”

一只脚踢向老纪的屁股。老纪身体晃动了一下,嘴唇除了发紫,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们不能打人!”男孩已将吉他取下放在音箱上,过来扯住另一只伸向老纪的脚。

可又一只脚也伸向了老纪。老纪的身子又晃动了一下。

“你来扯什么扯,点两首歌你才唱了一支。”

“我退钱。”男孩掏出五块钱,递过去,“你们不能打人!”

“再劝连你也一路打。”一只手将男孩掷铅球一样推开。

这时,夜宵店的老板恰如其分地出现了。这个如裹了一床棉被的胖子冲那帮“龙虾太保”打了一个拱手:“活爷,你们这帮活爷,千万不能弄个脑溢血,那我倒大血霉了。”说着,他指了指街道的南方,“120就要来了,你们都莫走啊。”此时,有“呜哇——呜哇——呜哇”的声音快速近来。

“这虾子吃得真他妈窝心!”太保们作鸟兽散的前一秒还不忘嘴硬一下。

“为何不一起打110?”男孩问夜宵店老板。

“你小卵子懂什么,先救人还是先和事?”夜宵店老板这才显露出一股大义凛然的气概。

120的到来几乎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就像往暴雨中的池塘扔下一颗石子一样几乎构不成异质性的波澜。其他夜宵棚里照样发出叽叽嘎嘎的说笑声和啤酒碰杯声。偶尔有一两个脑袋伸出来瞄一两眼,但立即又缩了回去。

救护车上只下来两个人——男的是出诊医生,女的是护士。护士动作麻利,拿着氧气包就给老纪插上了,医生拿着血压计,但并没量,而是在老纪身上左捏捏右捏捏,甚至还翻了翻老纪的眼皮,轻轻说了句“还好”。这时,救护车司机已从车里拖出一副担架,放在老纪身旁。

面对老纪庞大而臃肿的身躯,120来的三个人显然不够用,医生用手扇风一样招呼老板和男孩拢来。几个人一起将老纪弄到担架上,然后塞进车厢里。

车子随即启动,医生说:“你们谁是家属?”

老板和男孩对视了一下,老板双手一摊:“鬼家属,他一个寡人来的。”

医生说:“那也得去个人啊,在你们店里出的事,又是你打的电话,你同去吧?”

老板再次摊手:“关我卵事啊,我又没打他,我打电话要你们来就不错了。”

医生示意司机熄火:“没人同去就不发车。”

老板急得脸像一只卤猪脸,他突然指着男孩说:“引线是你,你去!”

男孩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懑,他的嘴唇嚅动了两下,显然在想用合适的措辞,然后说:“我也没打他!”

老板将一只手抓拢成一根麻花:“冤有头债有主,事是从你这儿发脉的!”

这时,司机使劲摁了两下喇叭——他的忍耐力已到崩盘的边缘。

医生也急躁起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迟不得。”

就在这一刻,男孩转过身来,提起那只并不笨重但已然烦琐的音箱,朝救护车的屁股走去。

医生摆手:“这个不能带上车。”

老板忙说:“东西放在我这儿,我帮你保管,你百分之百放心!”

迟疑了一下,男孩还是将吉他取下来,搁在音箱上,吉他一歪,在将要滑到地上的一刹那,男孩用手抓住,然后将吉他竖立,斜靠在音箱上。

男孩像一只敏捷的野猫,嗖地钻进车的尾部。

男孩叫马天然。

救护车上医生要登记病人情况,问马天然。马天然说他一无所知,顶多护送老纪到医院就走人。这时,老纪开口说话——他其实一直处于清醒至少是半清醒状态,只是有点头昏脑涨和气恨难平——老纪告诉医生自己的姓名,唯一的儿子工作在北京,家里只他一个人。医生一一记录后,开始一边问老纪的既往病史一边给老纪量血压:“高血压到二级了,建议住院观察。”

老纪嗯了一声,以示同意,心里想住几天院也好,全面调理一下。

马天然却不再说话,掏出手机玩游戏。他开的是静音模式。

到医院只有大约十分钟的车程。穿过一段两旁都是葱郁如盖的樟树的六车道正街,再走一段几乎被如挂面一般垂柳笼罩的副街,就到了医院门诊大楼的门口。

马天然协助救护车司机一道将老纪弄下车,再弄到急诊病床上,又是抬又是扶的,完全充当一个家属的角色。老纪因是临时出门,身无分文,挂号五块是马天然掏的钱,急诊和住院则要预交两千。

“你先帮我垫上,明天给你。”老纪对马天然说,声音有些虚弱,还带一串老慢支的咳嗽。

马天然坐在老纪病床前的椅子上玩着手机,头也不抬:“我没钱。”

“说了明天给你!”老纪声音大了一倍,然后喘了一口粗气。

“说了我没钱!”马天然继续不抬头,但语调平和,没有和老纪的声音正比增大。

“那你到我家里将我钱包拿来。”老纪觉得马天然是不信任自己,要讹他钱,便表现出足够信任他的诚意,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给马天然。

马天然抬头看了一眼,并不去接,摇摇头:“我也不去。”

“那你想我死在这里?”老纪抓钥匙的手往下一塌,钥匙打在病床的床沿上,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我出点力可以,钱的事我不沾手。”

“钱包里没几个钱,主要是拿里面的卡,不会烂你的手。”

“……你最好找个亲戚送钱来。”

“近地方有亲戚我还用得著跟你费唇舌?”

马天然关掉手机游戏,看着老纪说:“这样吧,你打电话给你邻居,要他站在你家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同到你家里,当他的面点清钱数,然后我再拿过来。”

老纪愣了半晌,脸上露出半是赞赏半是无奈的表情:“你倒是人细鬼大,想事精工。”

走到门口,马天然突然停下来:“要不要一路带个桶啊毛巾啊饭盒啊什么的?”

老纪有些愕然:“这些要带吗?”

“当然要。”

“你懂蛮多……你住过院?”话一出口,老纪就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得体,脸上僵了一下,但也没有把话收回的意思。

“……我妈正在住院。”马天然脸色手机屏一般忽然暗淡下来。

老纪的脸却像被一根拴着的线扯了一下:“也在这里住院?”

“不……康复医院。”

“康复医院?”

马天然已经转身,消失在门口的走廊里。

康復医院离老纪家不过一里路,他当然知道是治疗精神病的专科医院,甚至他还知道它的前身叫东山医院,二十多年前从山区迁至城区时就连名也一并改了。老纪在给邻居打电话之前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吓得不轻,说明天一早就请假坐飞机回来。

“妈才走仨月呢,您可千万给我悠着点。”

“还能给你打电话能有多大事?你得帮我报仇,那帮小卵子!”

儿子哭笑不得:“怎么还小孩子样啊,那帮人惹不起躲得起,你过几天来北京吧。”

“那我会憋死。”

“反正你别给我惹事,弄得我都心挂两头没法上班了。”

“好吧好吧,我不惹事,你安心上班吧。”

不到二十分钟,马天然在老纪夜猫子邻居的见证下,取来了钱包。钱包里只有两百多现金,老纪抽出五块钱递给马天然:“给,挂号的钱。”

马天然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外——老纪竟然还记得这事,旋即摆了下手:“这个算我出了……还是赶紧办住院手续吧。”

“钱不要你出一分,你帮我忙就好了。”老纪既然伸出手了,就不打算无功而返。

马天然不再客气,干脆接过钱,塞进口袋:“我也不会久待,先帮你办手续吧。”

老纪望着那张有些难以捉摸的青春的脸,心想:不会久待是多久?

手续很快办好。马天然在医生的指使下,找来一辆轮椅,将老纪连同吊着的挂瓶移进住院病房。一切安顿后,马天然就坐在老纪床头前的椅子上玩游戏,脸上不时露出放肆的笑容。这笑容让老纪一下想起儿子小时候,用插卡小霸王玩超级玛丽时的笑容,他直勾勾地看着马天然,心里涌出一股要起身去抱他的冲动。

老纪忍不住问马天然一些私密性的问题,马天然半天半天回应一句,简短而高冷,甚至回答他父亲的问题时也只两个字:“死了。”但这更激发了老纪穷根究底的斗志,好在马天然也不恼——他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外在一切对他构不成干扰和冒犯。几个回合下来,老纪还是了解到马天然家在乡下一个叫双江湾的地方,父亲前年从长沙一个二十六层楼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母亲也许受了刺激,神志间或有些不正常,这次严重了,就住进了康复医院。

一盘游戏玩完了,马天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没什么事了吧,那我就走了。”

老纪说:“你要去照顾你妈吧?”

“她不需要照顾,”马天然笑笑,“那个医院里的病人都不用家属照顾。”

“那你困哪里?”

“我租了房子,我妈大约住一个月院,我就租一个月房子。”

“你家境蛮好啊,这边住院,那边还租房子住。”

“我妈住院不要钱,政府有补贴。我是在归义街租的房,便宜,两三个晚上就赚到了,我主要是要挣学费。”

从老纪家向东一里是康复医院,再向东半里就是归义街——原是旧时一个临江码头区,后来慢慢变成了一个城边村。

“你把房退了,住我家去,你看到的,三居室,就我一个人住。”

“那算了吧,”马天然笑了笑,“我自己租房自由多了。”

“我家不自由吗?我在这儿住院,家里随你住,你想住哪间住哪间。”

“你家是你家。”马天然抓着手机看了看,大约是看时间,“过几天我女朋友还要来。”

“你有女朋友?”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马天然皱了皱眉。

老纪有些哑然失笑:“嗯,现在这个不算情况。”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你挣学费可不易啊,我儿子上大学那阵子,我两口子天天过紧巴日子……要不这样,你每天来陪陪我,照顾一下,算我请你,我出工钱怎么样?”

马天然略略停顿了一下,摇头:“我不干……我白天喜欢睡懒觉。”紧接着,一个嘿嘿笑出了声,“再说,趁你住院,晚上我正好去唱歌。”

“你还去唱歌?”

“当然。”马天然朝老纪挥了挥手,一边嘴里哼歌,一边带点摇滚动作走出门外。

微笑渐渐融化

我还一言不发

错过就在刹那

成为纪念的半夏

……

老纪三天就出院了。血压降下来了,又输了两次氧,整个人都似乎一下减掉了十斤肉,轻便了许多。

相对医院有医生护士嘘寒问暖和同室病友的同病相怜相互取暖,一进家门就显出一种没有任何生机的冷清。默默地在沙发上呆坐,抽掉一支烟,恍惚中老伴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似乎已做好饭菜叫他上桌,又似乎数落他天天只晓得看电视,懒得连双筷子也不摆。老纪眼睛飘过一片湿润。

老纪起身去敲邻居家的门,毕竟那天晚上惊扰了他,出院回来好歹得跟他说一声。敲了一阵没人开门。邻居还只四十来岁,老婆在一家单位当会计,自己则几乎一年换一个职业,今年似乎迷上了贩医疗器械。邻居不喜欢看电视剧,但喜欢看球、看新闻、看纪录片,也喜欢网上斗地主和下棋,看到深更半夜肚子饿了,也会逡到楼下去吃夜宵,或者炒两三个菜拎上来,边吃边继续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他对这种生活方式似乎总有一种乐陶陶的兴致,从没听他抱怨楼下太吵,反而说当初买房子就是有眼光,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吃到热东西。

既然出了门,老纪干脆下楼走动走动。天空堆起了厚厚的云层,下午的阳光变得软弱无力,令持久一筹莫展的树叶开始变得眉舒目展起来。

为避开一辆裹挟着大量泥尘的洒水车的强劲扫射,老纪拐进了通向归义街的那条小街。经过康复医院时,老纪忽然在路边停住,仔细端详院内那栋戒备森严的八层住院大楼。他走到医院门卫那里,想问这两天是不是住进来一个姓马的女病人,话到嘴边立即觉察到自己也有点神经错乱——马天然的爹娘不会是一个姓吧?老纪嚅动两下嘴唇不说话并立马走开的举动,让门卫老头将老花眼镜取下戴上反复了三次。

归义街还保留有通向码头的一小段古老石板路,这也是这个县城最后的一条石板街,但佶屈聱牙的路面已引起越来越多的人不满,其命运岌岌可危。老纪从街东到街西走了两个来回,没遇见心里念叨的人,倒意外遇到了比他早退休三年的园林处同事老吴。老纪不知道老吴人老心不死,和他儿子在郊区农村租了五亩地搞花卉苗木。老吴也不知道老纪已经退休,更不知道他三个月前成了一名老无所依的鳏夫。

“好贤惠的一个人。”老吴屈着手指说,“那年你老婆还在乡下供销社,我和你去浏阳考察苗木经过她那里,啧啧啧,她做得一桌好菜,当然主要是招待你,我是伴福。”

这种半带玩笑的话无法引起老纪的共鸣,他苦笑了一下,嘴唇抿住,不说话。

老吴仍然一脸花枝乱颤:“打铁不怕冷,烧红又来锤,过一两年你再找个伴……平时呢,也得找个事活动活动筋骨、启动启动脑子,要不干脆到我苗圃来,有吃有喝有工资,啧啧,这些年搞园林的算是赶上了,过去人只爱身上花花绿绿,现在人是马桶上也要刷红漆越来越讲究了,不但身上,连屋里屋外都爱花花绿绿,搞得我老都老了,钱还他娘的越赚越多。”

老纪根本没有和老吴长聊的兴趣,就像堆着的一个雪人得远离烈火一样。他哼哈应付两句,赶紧走掉。

也许得像所有丧妻的人一样,去慢慢适应一个人的孤独,也得像邻居一样,去慢慢适应外面的嘈杂。老纪简单地下了一挂面权当晚餐,然后点上烟,看着下面街道上渐渐支起来的帐篷,自己劝慰起自己来。

夜色向深,食客们像一支支骁勇善战孜孜不怠的军队,陆续将所有的帐篷填满。老纪忽然觉得心里也有一顶帐篷,帐篷驻扎的不是军队也不是食客,而是某种企盼。为了迎接那种企盼,甚至,老纪不愿干坐枯等,竟然悄悄下楼,站在大门口,装作一个被高温逼迫而来的讨风者。

声音虽然出现得有些迟,但终究还是在某个时刻突然来临——尽管有了某种妥协或改变——没有了电声,琴和唱都是本真发声,地方也似乎有意离老纪家尽可能远点。老纪心理陡然涌动一股莫名的愉悦,嘴里嘀咕一句“小卵子”,几乎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过去。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我有属于我的天

……

看到正在弹唱的马天然后,老纪满面春风地示意马天然将歌唱完,但这个举起右手上下摇动手掌的动作也可以理解为叫他停下。不知是马天然已然会心还是他根本不会听老纪的,他坚持专注地将歌唱完,接过食客付给的五块钱,才过来和老纪打招呼。

“有事?”马天然扬了扬脸。

“没事,来听听你唱得怎么样。”

“不报警了啊?”马天然笑了笑。

“你个小卵子!”老纪伸出食指点了点,“还报,就会把自己报销。”

“好吧,等有人点歌了你再听吧。”

“还要等人点吗?假如没人点呢?”

“没人点就自认倒霉呗。”

“我请你唱怎么样?”老纪露出一个真诚的表情,“上我家唱。”

“上你家唱?”马天然一脸夸张,“你开什么玩笑!”

“百分之百跟你讲真。”老纪的手几乎都要拍胸脯,“谁点都是点啊,我既不多出也不少出,一首歌五块。”

“……那好吧。”

因之前来过一次,马天然显得轻车熟路。一进屋,老纪就要马天然唱,马天然问唱什么,老纪说你唱什么都行。马天然默了默,然后开始弹唱。老纪根本没听他在唱什么,忙着洗水果和烧水泡茶。

一曲终了,老纪要马天然继续唱。

马天然一动不动。

“怎么,怕我不给钱?”老纪端茶过来递给马天然,“你放一万个心,唱多少给多少,不少一分钱。”

马天然也不接茶,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纪咳嗽起来。

“是这样唱没意思。”

“那你要怎样唱?”

“剛才这首歌算我送你的……我走了。”

说着,马天然一个毅然决然转身,倏忽不见。

一到位于北京芍药居的儿子家,老纪就给马天然发了一条手机短信:小马,我已到了北京儿子家,这下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吧。可是,马天然一直没有回复。老纪想打电话过去,几次拿出手机都没打,一是有点心疼长途漫游费,二是觉得人家短信都不回,我一不跟他亲二不跟他邻,况且自己还是长辈,有必要去热脸挨冷脸吗?

老纪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每天看电视、逛公园,竟还结识了几位同样是退休住到儿女这边来的老乡。几个老乡有时一起杀几盘棋,捉捉红字,渐渐更改了老纪以前来过几次的感受:人生来可能就有一种贱性,哪儿都可以安身安心。

那天,老纪正在一家小巷深处的理发店理发,忽然听到手机信息的声音,老纪不便看,也不想看——他还在心疼二十五块钱一个头,尽管在大北京可能这是最便宜的价格了。

出了理发店,老纪顿时感到头顶一片清爽,像记忆中老家山里吹来的一丝凉风。他在附近的小公园找个地方坐下,忽然记起刚才的手机信息——也许儿子或儿媳发来的要他多煮或少煮一个人饭之类的信息,忙掏出来一看,是马天然的:我妈今天出院了,我也准备回学校,再不吵你了。还有,我看你有点咳嗽,我家晒有半夏,那东西化痰,啥时寄点给你。

老纪将这几十个字看了很久,确信是马天然发来的。但他没有回复或者没有立即回复。他竟然一个电话打到老吴那儿。

电话通了,老纪眼前一片热烈而辽阔的花花绿绿。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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