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女孩

2019-06-28 06:02温文锦
青年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旅馆

⊙ 文 / 温文锦

我有个还算过得去的少女时代。可是,除了我,身边的人都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我是身世凄惶被命运遗弃的可怜虫。海苔街附近的邻居,一起上学的同学包括初一二班各科任老师以及班主任都这么认为——可怜的冬美,命运对她做了这么残酷的事情,我们一定要好好关爱她才可以。

但表姨雅芝和他们不一样,她认为我很好,除了头发过于杂乱和指甲颜色不对之外,一切都很好。

雅芝是在父母过世的第二个月来家的。她来家里第一件事,便是带我去剪头发,买新套裙,并给我涂上她从香港买来的指甲油,那是一种介于淡紫和粉黛之间的颜色,涂上去显得手白白的。

“冬美好看得很。”雅芝说。

她说的是手,听起来像是在夸我。

雅芝的年龄介于二十八九到三十六七岁之间,也有可能更年轻或是更老一些,我没有问,也决定不问。

她是妈妈的远房表妹,在这之前,我只在家庭相册里见过她。她与母亲几个姐妹梳着小辫穿着短裤在海滩嬉戏,照片颇有一些年头了,是那个时代的人才有的笑容。另一张的她,穿着时髦连衣裙站在蓝色超跑前,从拍照的姿势看得出,那辆超跑的主人大概是她男朋友什么的一类人。

两张都和她不太像,她比照片还要讨人喜欢些。

“叫我雅芝就可以了。”

“嗯。”

她说话时嘴角竖起来一颗痣,这颗痣,照片里没有。

父母和弟弟去世后,车站之家就留给我了。我的家,也就是这个叫作“车站之家”的旅馆,位于海苔街车站后面,由于紧挨旅游车上落点的地方,春夏之交时生意还是挺好的。

拥有这么一间平凡充实旅馆的父母,却为情自杀,这是身为长女的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父亲开车载着母亲和弟弟去超市采购,在返家途中,刹车忽然失灵,车子从海边盘山路俯冲下大海,三人堕海身亡。头发花白的老警察给我签字的结案报告上,是这么写的。但那天,我在厨房的收纳柜里,发现了一封妈妈写的信。她把信和离婚协议书压在果脯袋和尚未拆封的冰糖罐之间。信中说,她想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妈妈不愿意离开爸爸和弟弟,却离开了我。虽然很伤感,妈妈的愿望却实现了。明白这一点的我,接受了妈妈和命运共同的安排。浪花涌涌的海平面之下,是平静深沉的大海。

雅芝喜欢吃炸虾和煎鱼,她来这里之后,每天都做这两样菜,贝壳汤是煮的,但放很多咖喱粉。忽然转变饮食习惯的我有些不适应,拉了肚子两个礼拜之久。不过,我没把这事告诉她。

明明是我的家,自己却变得拘束起来。大概是因为一下子失去父母的缘故吧,从前能够坦然自若面对的事情,现在已经不可以了。

镇上有只叫“阿狸”的流浪狗,经常跑过来玩。最近这段时间,我都把自己吃剩的鱼啊虾啊,背着雅芝偷偷喂给阿狸吃。吃完辣乎乎的炸虾,它用舌头舔我的手,黏黏湿湿的感觉,会让我想起弟弟的拥抱。弟弟才五岁,跟阿狸一样可爱温柔。

来我家之前,雅芝寄住在乡下姥姥家。据说她在那边的饮料厂打零工,每年暑假是旺季,冬季一来,饮料厂无事可干,她就到离家较远的镇上夜宵摊帮忙。说起来,她煮的饭菜,大概也是夜宵风格吧?

父母出事后,雅芝对姥姥说她可以来照顾我。在这之前,我不过是她那从未见过面的表侄女,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我这样问她的时候,雅芝淡淡地回答:“当然可以了。只要把你当作小时候的表姐来相处,不就行了吗?”

“说得也是。”我说。

雅芝窝在沙发里剪着指甲,长而单纯的卷发垂在脚踝,样子极为从容。

“那,我像小时候的妈妈?”我想起母亲与雅芝的海滩合影。

“嗯,一开始不像,相处久了就像了。”

还有这种说法啊。

那次对话发生在她住进来的第二个礼拜,也是我拉肚子差不多好的时候。

一个月后,夏风怡人的午后。

有个戴圆顶帽、背着挎包的男人在门口晃动,他问:“这里是车站之家吗?”

“是啊,怎么了?”雅芝半眯着眼,朝门外瞥了一眼。她和我正坐在店堂的沙发,喝着饮料吃着毛豆。

“对不起,请看门口的贴牌。”我答道。

“暂停营业。”男人打量好半天才念出来,“请问,我可以住宿吗?”

“可以啊。”雅芝轻巧地剥开一颗毛豆,放进嘴里咀嚼着,“进来吧。”她神色熟稔得像蛰居已久的老板娘。

“可是,我们这里不是停业好久了吗?”我嘟哝着。

雅芝带着男人晃悠悠地走上楼梯,一时间,觉得她的背影和母亲惊人的相似。表姐妹外貌性格差异那么大,背影却那么像,血缘这种东西,真叵测啊。

父母去世后,车站之家停止了营业。帮佣花姨安顿好店里的琐事,辞了职,说是回家照顾孙子。“暂停营业”几个字,是附近居委会的老头帮忙写的。挂上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我出生起,车站之家从没有一天停止营业过。

唉,勤劳的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刚开始时,还会不断有往年的熟客敲门按铃,问能不能住宿。孤零零待在家的我,听到楼下门铃响动,凄寂感会一下子涌上心头。曾经最熟悉最温暖的家,已经成了荒草丛生的世界尽头。有好几次,我躲在世界尽头,逃避铃声的追捕。再后来,我把祭奠用的白色小花挂在“暂停营业”的牌子上,前来寻访的客人就慢慢绝迹了。

吃完剩下的毛豆,我坐在沙发上边翻画报边喝饮料,一直到夕阳昏沉,雅芝才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

“从今往后,我们要照顾好车站之家啊。”

“听起来好像很难。”

“不要紧的,顺其自然就好了。比如,像今天这样。”

“这样啊。”

雅芝不知什么时候从柜台后拿出了花生米,拨开桌上的毛豆壳,就着花生又喝起来。

俊明对我的告白,是在挂出“暂停营业”的第二天。那天气象预报早早挂起了五号风球,晌午刚过,昏天黑地的风雨,甩得门口的大树和招牌哗哗作响。我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摁住油漆未干的停业挂牌。风雨里,远远地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孩。

“俊明,怎么了?”

“我喜欢你。”

“想过好久了,的确是这样的。”

“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后请让我照顾你吧。”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说出这样的稳重练达的话来,和这样贸贸然的天气,多么不相符啊。我站在雨里,盯着俊明的脸,雨水贴着透明的雨帽边缘滚落下来,觉得他很像雨人。

“请你照顾好自己,别感冒了。”我答道。

在班上,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孩。父母出事之后,我一度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可是,我这人大概天生有种平凡女孩的特质,大家关注我的事没多久,很快失去了兴趣,转而议论班花的裙子花色,郊游票费,班主任月事周期之类更为微妙的事情。

因为得以和平常一样上学放学,我也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要小心翼翼的,就可以避免被议论,被关心,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但眼下,我又收到了俊明的字条,端正地夹在英文练习册里,语句简短,含义单纯。

“请你考虑一下。”俊明的语气,让我想起台风天时枝丫拍打大树,挂牌拍打墙壁,湿钝的声响。

“怎么会变这样呢?”我折好字条,拉开抽屉,将它夹进用旧的笔记簿里,起身下了楼。

雅芝在厨房烧菜。韭菜炒花蟹,酱烧带鱼,汤锅里还炖着一锅热乎乎的蘑菇汤。

在厨房转了两圈,我收拾好碗筷,准备端出菜时,雅芝让我多添了一副碗筷。

“有客人吗?”

“昨天那个人。”

“噢。”

“既然是家庭旅馆,像样的饭菜应该备上几份,也是招徕顾客的方式。”她说。

才不是这样呢,我想,明明就是因为自己只在夜宵摊做过,除了做夜宵什么也不会的缘故吧。父母在世时,把旅馆的每个角落包括橱柜、杂志栏、行李架和地垫,收拾得井井有条,居家一样温馨,才是经营之道呢。

这么想着,我把多添的碗筷摆上了桌。昨天那人提着网兜装的半打啤酒走进来,冲我笑了笑。

“这个,麻烦帮我稍微冰冻一下,好吗?超市刚买回来,没来得及冰冻。”他说。

他冲我笑了一笑,我也回应地笑了一下。其实,之前我在店里,对客人是不需要特地微笑的。

“我叫鸿见,请多多指教。”当我起身离开饭厅时,男人又说。

不习惯和客人太熟,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因为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才悠然自得地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中生活,长大。吃饭时,鸿见先生不时给我和雅芝添酒,他和雅芝一开始聊的话题是潜泳和攀岩,后来就渐渐地说到青花鱼的做法还有世界杯比赛的趋势上去了。鸿见先生看上去既热情又开朗,可是,每个来小镇度假的顾客都这样,面对大海、毫无保留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露出来的豁然心情,回到大都市时又会戴上这样那样的职员面具了。

毫不稀奇。我心想。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忽然问出一句。

鸿见先生夹着沾着芥末的鱼肉的筷子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塞进口里,说:“我的工作,是职业黑客。”

“什么?那种编写程序的工作吗?”

“准确来说,是一种跟编写程序相反的工作。就是找出程序的毛病使之不能工作的工作,明白?”

“唔,明白了。”我说。

其实,我也只是顺嘴问问,像这个连随身电脑都没有带就出来旅行的人,就算说是开探钻机或是经营保险公司的工作,我也不会在意。

“不过,在做黑客之前,我是推销教辅书的。”他指了指我放在橱柜一角那本卷起的模拟练习册,“上学期的模拟试题册,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大型教辅出版社,别看我这样,当时我是社里销售成绩最好的员工呢。所以,你不会做的题目可以问我。”鸿见先生说道,他的表情一脸认真,看不出有什么开玩笑的样子。

“谢谢了。”我敷衍着答道,低头瞟了一眼正在吃蟹肉的雅芝,从她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

鸿见先生入住的一个多礼拜了,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分别是兽医夫妇、喜欢攀岩的健身教练和出来修学旅行的两个大学生。雅芝请了新的清洁阿姨做兼职,每天负责换洗床单和打扫卫生,根据活儿多少来安排时间。有时候我也会帮着搭把手,主要是清洁楼梯和擦拭窗户,因为是从小习惯的事情,干得顺手的时候,昔日的时光好像又从楼梯扶手的木隙及窗户倒影中渗出来。

而我只感到平静。

不过是一家小小的旅馆,却和人一样,有着温情平淡的生命力,前来投宿的人们带给她生机,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即便是把“暂停营业”挂在外墙,也不会改变她的生命力吧。

兽医夫妇离开时,留下来一个花栗鼠标本。死去的花栗鼠栩栩如生地蹲着,淡褐的毛发有些暗淡,却比真实的动物更动人。我想把花栗鼠放在柜台后的壁架上,遭到了雅芝的反对。

“会把客人吓跑的。”

“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只是冬美喜欢而已,客人不喜欢怎么办?”

“不喜欢就不喜欢。”

头一次在雅芝面前坚持自己的意见,不知为什么我倔得不行。

“好吧,那就先放放看。”

“就这么说定了。”

不论是食物的口味,投币洗衣机的摆放位置,新更换的坐垫颜色甚至决定旅馆的开业与否,都一一按照雅芝的想法来做,可这花栗鼠这件事,我倔强了。它虽然死了许久,闪闪发光的眼神却让我心动。

吃饭时,鸿见先生说:“那个标本真不错。”

“你也这样认为吗?”

“来这边度假的客人,都是前来跟大自然亲近的,那只小松鼠,让人感觉跟大自然离得好近。”

“是花栗鼠。”我说道。

“还有这说法啊。”雅芝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之前反对得那么强烈。

鸿见先生点点头。他今天穿着皱巴巴的暗色T恤,T恤外随意套了件灰衬衫,挽起袖子的胳膊晒得黑涩涩的,大概是一整天在海边钓鱼的缘故吧。入住一个多礼拜了,鸿见先生无论从肤色还是样貌,都有着明显的变化。衣服变得皱且随意,略瘦下去的面庞两侧留着日晒后墨镜的痕迹,下颌也出现了淡淡的胡楂。这个人,感觉上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近了。

“这个周末,去摘野菜吗?”雅芝和鸿见先生聊得兴起的当儿,一下转过话头问我。

“摘野菜?”

“我呀,和鸿见先生赌球比赛输了,答应带他去山上摘野菜。”雅芝说。

我望了望鸿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炸鱼肠,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好的。”我说。

兽医夫妇和大学生离去后,又陆续来了一些新客人。外墙上挂的“暂停营业”似乎已经没用了。我骑着自行车从渔场采买新鲜食材回来,远远看见木底红字的停业挂牌,被熏上了淡淡的茶暮色。不管诉说了些什么,都没有人在意,这牌子,和自己一样,是个孤独的孩子。

决定把它就这样挂着。不管怎样,这牌子现在看起来像属于旅馆的,小小的伤疤,虽然愈合了,我却不想忘记它。

不想被周围人的同情怜悯所包围,只想和外来的游客相处,这种心情,是认识鸿见先生以后,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和那些不了解我身世的人沟通,无拘束地谈论沙滩排球的玩法,镇上的小狗或是新一期装扮杂志的热点,都令我自在。

在来到的客人里面,似乎也有几个熟客。那天,一对穿着夏威夷套装的中年情侣向我打听父母的去向,我很干脆地说:“不认识什么川宁夫妇,我只是附近来打工的中学生。”

“这样啊。”花衫长裙的女人坐在店堂沙发上,摇着瓶装橘汁,对身旁的男人犯嘀咕着,“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侧脸看很像那个老板娘呢。”

“是嘛,”那夏威夷花衫男人剔着烟斗里的灰,“你们女人的直觉啊,跟夏威夷的僧海豹差不多。”

“说起来,夏威夷的僧海豹还真是可爱。”

“就是啊。”

雅芝应付客人的天赋好像是慢慢展露的。一开始,我只觉得她是个适合做普通零工的女人,照料店里生意以后,她的和颜与悦色,单纯与愉悦,妥帖得让人吃惊。当老板娘的天赋,果然就是天生。回想起她第一次带着鸿见先生上楼的背影,就好像是老式电影里的开场白。

“到山里去的话,还是多带点解暑的甜点。烤肉和鲟鱼煎饼卷也要提前做好。”雅芝在厨房里焖煮烤肉的酱汁,蒜香味道混着酒汁的香气飘荡开来。

“其实,你们可以自己去。”我说。

“没有冬美怎么行。”雅芝的话音酝漾在蒸煮的酒气里,听起来有股甜味儿。

出门的时候,我戴上了妈妈那顶米色的巴拿马草帽,还特意将帽檐卷得低低的。沿途遇到三三两两出来郊游的学生,我会不自觉地将头瞥向另一侧,故意把视线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冬美,你这顶草帽好阔气啊。”

“是妈妈的特色。”我用指尖顶了顶帽檐。

“我就说嘛,表姐那人。”

到山上的路有些远,公交车慢腾腾地沿着盘山公路爬驶着。经过父母出事那段拐角公路,我低下头,将视线缩到了膝盖上的双手。车窗外,无比糅蓝的海水反射着涣漫的日光,梦一样慌张。

“冬美,怎么了?”鸿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眼睛疼。”我喃喃着。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那时候,我感觉到刺目的海水荡漾在他眼睛深处。

中午,我们在树林里采了许多野菜,雅芝将各式野菜混着蟹子和煮鸡蛋,拌成好吃的杂菜沙拉。我们坐在林子的荫翳处,就着混了矿泉水的白葡萄酒,吃着野菜沙拉。夏天的野菜有股淡甜淡腥的味道,吃进嘴里有种天真烂漫的感觉。

在外面吃饭,比平常更能品尝出食物里的咸味和其他味道。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荷包蛋卤菜便当,我也一定会端着它在教室外的操场或者树林走道来吃。

“想什么呢,冬美同学?”鸿见问。

“感觉上,我的生命大部分都是夏天啊。”我说道。

“哦?”

“这个镇子,还真全部都是夏天啊。”雅芝轻轻地回应道,眯起眼睛承接林隙深处的阳光。

“嗯。”我脱掉鞋,光脚搭在草地上,沐浴着树荫之外的阳光。

这是一种混着淡淡柠檬色的阳光,虽然看不见里面的色泽,手啊,脚丫子等等身上的部位却能感觉得到。

“这么说,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夏天就不会过去。”鸿见起了一罐啤酒,递给雅芝。

“那是。”她说。

感觉上雅芝和鸿见在恋爱。但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男女恋情。这方面,我还不太懂,却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也许做爱了也不一定。从山上回来后,鸿见仍是白天外出,晚上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雅芝烹饪的菜色渐渐变得明亮丰富起来,从之前各种咖喱口味的煎鱼或是炸虾,变成了充斥奶味的香蒜意面,鲍鱼口味的茄汁炒年糕、香草芦笋三文鱼,以及添加了甜杏的玉米虾仁浓汤。家常的味道一日比一日浓郁,有时候举起筷子时,我会呆怔上那么一小会儿,觉得从前那个细腻可爱的家,似乎也并没有失去得太遥远。

只是失去一点,一点而已。

有一天,那个女人来了。

站在店堂书柜旁,时而看看柜里摆放的旅游纪念章,时而翻阅电车导览手册,中途还抽了根烟。当我背着书包走上楼梯时,她的视线紧紧地黏了上来。一时间,我内心有种触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写作业时,我不时地朝窗外瞄去。直到我快把一套英语习题做完,女人才慢慢地从门口走出来。她挎着一只淡色小包,顺着旅馆门口的石坡路,独自往车站方向走去。这是一个既不时髦,背影也很普通的女人,我静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从车站拐角消失。这个无数次在想象中觉着不会原谅的女人,实际上看见她,那种感觉却消失了。

而且,我隐隐觉着她有些可怜。

期末考试快到的时候,我已经把先前落下的功课全部补回来了。夏天溽热的暑气时不时地透过蝉鸣传到教室。校服有些小了,袖口和肩胛处紧紧地贴着身体,坐下去时裙摆也褪到了膝盖边上。

就是说,在不知不觉的人生变故中,我长高了。

正值青春发育期的班上同学,谁都能适应身体变化的剧烈过程,我本来也是能的。在外界生活骤然改变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身体一如既往地成长着。

发现这一点时,我来初潮了。

在卫生间里褪下的裤子,有淡淡的玫红痕迹。这种体内渗出的温暖液体,看来就像单纯的河流。

比起无法抑制的眼泪,我更喜欢悄无声息的河流。回到教室之前,我在内裤里垫上了手帕纸。

新来的住客们在意见簿上写下很多留言。那些留言,大部分温暖有致,像“大海太美好了,还会再来”“我为拥有如此笨拙的男朋友感到自豪”“我的邮箱是XXXX@XXXX,请联系我”等等,偶尔也是有真实意见的,“要是能提供冰镇的米酒就太好了”“想要房间的情侣味道更浓郁一些”的这种。

父母经营车站之家的时候,意见簿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我的父亲母亲总是循规蹈矩地用一般小旅馆待客理念招待客人。雅芝放上那本印着草叶形状的意见簿后,住客和住客之间,住客和经营者之间,那层隔阂好像变淡了,即便有,也可以通过随便什么言语或者小事情之类拉近距离。

或许,原本雅芝心灵深处,就存在着某种炽情,让任何设防或者不设防的陌生人敞开心腔的那种性情。有她在,和随便什么不熟的客人沟通起来,我都觉得轻松多了。

“以前爸爸在维修家庭旅馆的时候,镇上新开辟了一条旅游线路。可爸爸说,他并不希望把旅馆弄得太喧闹,只想让住在这里的客人能静静感受小镇的静谧和大海的祥和。所以不管怎么样,爸爸都没有增加旅馆的房间,只是和妈妈一起,把这里的每个角落收拾得更加细致妥帖。”

“冬美的爸爸妈妈,一直在用沉静的心来照料这个地方。”

“可是,有雅芝在,却把这里变成了既放松又温柔的地方。”

“如果把这个看作是对我的夸奖,那么,谢谢冬美你了。”

这一天,做完旅馆房间整理的工作,雅芝和我坐在阳台藤椅上,边看日落边喝饮料。我喝的是橙汁汽水,雅芝喝的是加冰的白啤。

“擦拭桌椅,囤积啤酒,更换鲜花,誊写旅馆日记,那些乍一看理所当然的事情……从前和父母一起和睦生活的时候,日积月累积攒在我内心深处形成的习惯的力量,到现在一直支撑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鼓作气对雅芝说出这些。

“是啊,看上去平凡简单的生活,但保持下去却需要某种勇气。”雅芝喝了一口啤酒。

天空中布满淡淡鱼鳞状的红色云朵。不知哪里飘来一股柑橘的清香。傍晚的空气中含着各种美妙的香气。这种香气不是人类生活的味道,而是饱含海水的大自然散发的丰满的馨香。

“那个鸿见先生,你喜欢他吗?”

“他啊,可是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啊。”

雅芝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鸿见大概回家了。在我看到意见簿上写着一句简短的留言“我还会再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晚上,餐桌上坐着我和雅芝两人,芥末酱烧鸡,黑椒鱼骨,锅贴青花鱼,煮豆子,还有小份的甜菜根蔬菜汤,怎么看,都有点丰盛得过了头。

两个人吃饭好冷清啊。我心里想着。

“这青花鱼,是鸿见先生留下来的。”雅芝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冻在冷冻柜里,足够整一个夏天呢。”

“这么多啊。”

我挟了一筷子,轻轻咬了一口,鱼的滋味混着酱香一直透到了胃里。

周末的夜晚,旅馆特别热闹。白天出去游玩的顾客,和特地挑选周末来度假的客人,都喜欢待在旅馆的天台,趁着夜晚凉爽、空气湿润,就着啤酒说说笑笑。

父母打理旅馆的时候,天台本来是晾晒被褥和床单的地方。鸿见把钓鱼的阳伞放在那里,又从海边带回来几块浮木,切割成为可供歇坐的木墩,周围装饰的石头和贝壳都是他散步时候从海边捡回来的。久而久之,就有不少客人喜欢来这里纳凉,喝酒。

这样细腻的男人,竟然会抛弃自己的家庭离家出走,想想觉得不可思议。

“冬美,你听说过这里河童的传说吗?”一个同我差不多大,戴着彩色耳环的女孩,晃着可乐罐,在我身旁的木墩坐下。

她是跟父母一起出来度暑假的城市女孩。

“嗯。”

“讲给我听,好吗?”她问。

虽然谈论的话题是河童,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个女生,也像我一样,来初潮了吗?

从前我的世界非常简单,只有家人、旅馆和大海。虽然成长在嘈杂的旅馆,从小到大,父母都竭力不使顾客们带来的外界杂质渗入我的生活。

可是,像现在这样,雅芝轻轻松松打破了客人们和我之间的壁垒。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来交换吧。”我说,“我告诉你河童的事情,你告诉我卡百利小红莓演唱会的事情吧。”

“像我们这种有热闹人气旅游的地方,也流传着有关河童的传说。不过这里的河童,是出没在海里的孩子,有时候说着人类的语言,也有时候用海底生物的语言来交流。听镇上见过河童的邱太婆说,河童这种生物其实很单纯,只是它们喜欢模仿人类,像前来钓鱼的游客啦,晒太阳的比基尼女孩啊,还有冲浪的情侣什么的,都是它们模仿的对象。”

“真的吗?”

“不清楚啊。只听说,原先我们镇上的渔民,都有供奉河童的习惯。因为真正纯粹单纯的河童,可以丈量大海的深度和台风的高度。”

“真好啊。”女孩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接着,我问起她城市的超高速悬浮车,看得见云朵的旋转餐厅,以及万人空巷的卡百利乐队演唱会。

“要是小镇的海滩可以举办音乐节就完美了。”我说。

“这个,送你。”女孩摘下她的一副耳环,我这才发现耳环上嵌着细小的兔形骷髅,看起来很像遗落海底的动物尸骼。

我不愿离开父母亲手打造的完美世界。虽然女孩说出了令我心动的事物,但是它们听起来好像异常遥远。我就是因为单纯,哪怕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像海潮一样带来各种各样的都市气息,在雅芝的关照下,我也依然觉得自己身处父母营造的淳朴天地。

“好好看一下风景,将视线投向大海,做一个深呼吸。你的父母和弟弟,他们身处于海洋深处,不管怎样,要相信爱你的父母的选择。人生不可能只有悲伤。仔细观察一下就会明白,除了悲伤,还有更为珍贵的东西为你准备着。”

我感觉妈妈跟我说了这些话,不是用语言。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俊明骑着机车来到旅馆门口,接我参加班里的夏季篝火晚会。因为经期到来的关系,我没有带上那套橄榄色泳衣。我将手揽在俊明腰上,听着凉丝丝的海风从耳畔掠过。

自从父母去世,有许多日子没有去过海边了,在我对着大海双手合十祈祷后,转身来到了同学们中间。

夕阳用透彻美丽的光线照耀着同学们的脸以及身边的烤架啊坐垫啊泳圈等等杂物,而我感觉这就是父母的一部分。紫罗兰色的海浪在阳光的照耀下,向无尽的天际延伸。所有的光线都来自异常遥远的大海深处,全是美丽色彩的连续。

“冬美,真的很喜欢你。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你身上总是散发着单纯的,与生俱来的幸福。”俊明对我说道。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不是好,那是与生俱来的你。”

⊙ 亨利·马蒂斯 作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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