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灯

2019-06-28 06:02/
青年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姐夫药店路灯

⊙ 文 / 丁 颜

黑夜,街道,路灯,药店,

这世界多么昏暗,无法理解。

你即使再活上二十五年——

一切仍然照旧。前途暗淡。

你一死——又开始新的循环

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黑夜,阴沟里冰冻的污水,

药店,街道,路灯。

——《黑夜,街道,路灯,药店》

夜幕下,那个女人又出现在十字路口街灯下面。

当车子慢下来,一大群人从马路上穿过的时候,那个女人很悠闲。她微微眯起眼睛四处张望,当她看向我这边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灯光在闪耀。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体态不臃肿甚至有点瘦,但法令纹很深,我猜想她大概四十多岁快五十岁了吧。她常常在人们下班的高峰期过后,出现在那里,也许她自己也是刚下班。她站在那里在等一个男人。一个很年轻、大学生模样的,几乎可以被称为男生的男人。每次来都站在十字路口,都不过马路,就只是站在街灯下面等,有时候一小时,有时候两小时或者时间更长,她看上去是个很容易快乐的人,牙齿很白,偶尔会咧着嘴巴放肆大笑,可能是看到了街对面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发生,但多半时间都很安静。

人流车流的十字路口,人们像鱼一样从她身边穿越过去,只有她是静止的。所以从我这里看下去,她很显眼。

我是前段时间发现她的。我过去拉纱窗的时候看见了她。这一十字路口,算是城乡接壤的混合地段,楼层都不高,马路也不是很宽阔,但天际线开阔。四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蔬菜摊、肉摊,小饭馆、衣品店、干果摊之类的摊位,像铺开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人们买东西也乐于在路边随便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让马路对面新开的大型综合超市相形见绌。姐姐家的药店在十字路口拐角的地方,药店的二楼三分之一隔出来放了四张病床给病人输液用,剩下的自己居住。

那天外面下很大的雪,纱窗开了一条缝隙,街灯泛白的光亮透进来,直射在病人脸上。我过去拉严窗帘的时候,看见了她。

时间不算晚,但大雪纷飞,路两边的摊位都撤光了,车辆行人也很少。只有她站在夜色的灯柱旁,穿深红色的羽绒服,一大把干燥的黑发在脑后扎成发髻,落满了雪花。

她在那里等了很久,先是瑟缩着脖子站着,后来大概冷得受不了了,便开始转圈跺脚,手凑在嘴巴上哈气。

后来那个年轻男人出现了,他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往女人的脖子上绕,女人趁机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用小手指轻轻地抹掉粘在她脸上的小雪花,拥抱了一下,然后牵着她的手走了。

哈,原来是一对老少恋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跟小年轻谈恋爱时也可以如此的执着和可爱。这种可爱不是一般的那种可爱,来自她的气质,像是被封在瓶子中扔在深海底的灵魂,只有时间没有苍老。

后来只要路灯一亮,我头探出去,准能看见她,那个灯柱,那盏路灯下面。她每天都来等他下班,然后拥抱、牵手,像十七八岁的孩子之间才做的事。

当天晚上我就跟姐姐说了这件事,我还说:“那个年轻人牵起她的手放进衣服口袋的时候,她笑得满脸都是小皱纹。”

“哦,是吗?”姐姐似乎毫无兴趣地嘟囔了一句,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提醒,“你这叫偷窥,道德问题。”

药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冬天天黑得早,但看看时间,不过才下午六点多。通常这个时候,会有几拨下班过来买药或者打针输液的人。我帮病人换药的时候,不经意瞧了窗外一眼,路灯已经亮了。从窗口看下去,发现那个女人已经站在那里等了,还是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羽绒服,围巾在脖子上堆堆囊囊围了一圈。

大概恋爱是不分年龄的吧。只要是恋爱中的女人,浑身都会有一种暖杏色的光芒,一丝丝、一缕缕,从她的眼角,她的头发,她的手指散发出来,看上去真暖人心。

最后两位病人输完液,已经七点多了。我拔完针头,下楼倒垃圾时向正在柜台上点药的姐姐汇报了新情况。姐姐头也没抬,笑着问我:“你站在高处这样窥探别人好吗?”

我稍稍收拾了一下病房,就搬了个靠背椅坐到靠窗的那儿,望着对面路灯下的女人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那个年轻人从对面跑过去,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软语呢哝,有点像韩剧里的镜头。由于逆着光,我好几次都没看清那位年轻人的脸。

“好可惜啊,我又没看清那男的脸。”我回头跟上楼来的姐姐说。

“你也真够无聊的,持续观察一对老少恋。”

听她的话音,好像对老少恋没有丝毫好奇心不说,还挺嫌弃。

姐姐好像已经将楼下药店的门给关了,在客厅开了电视,然后拖鞋一路吧嗒吧嗒过去,拿来一包薯片打开放在茶几上。侧躺在沙发上,一手支撑着头,一手握着遥控器,眼睛一直盯在电视上。这形象让人觉得真难过,曾经那个连睡觉时都怕将发型压变形的姐姐不知道哪儿去了。

“今天晚上姐夫不回来吗?”

听我这么一问,姐姐懒洋洋地抬胳膊按了一下遥控器,背对着我问:“啊,你说什么?”

我只好又问:“今晚姐夫不回来吗?你这么早关了店门。”

“会回来的,可能会比较晚。”

从那天开始,我不自觉地在意起对面路灯下的那个女人来,路灯亮了之后,时不时地瞟上她几眼。可能外面真的是冷,她总瑟缩着脖子,走过来走过去。难道她就真的这么爱那个年轻人吗?我可做不到这样去爱一个人,在冰冻三尺厚的冬天,一等等几个小时。

楼下药店的门丁零咣啷一阵响,姐夫带着一身的寒气从楼梯口上来了,眼睛眉毛上都是水蒸气,姐姐坐起来问道:“今天出诊的地方远吗?”将遥控器放在茶几上,手伸进袋子里,衔出一片薯片,吃了起来。

“不远,就是路不好走,车开不过去,徒步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姐夫边说边卸去身上的棉衣,里面的衬衫在灯光下白得跟他的白大褂几乎一个色调。

等我再回头去看那个女人时,她已经不见了。他们已经走了。街上好像也没什么人了,十字路口的那盏路灯,再看上去就孤零零的。但不远处有一家小餐馆,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过去,却格外温馨。透过玻璃窗,看到能容四个人的座位上仅只坐了一位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满头银发,好像在拿勺子喝汤,喝得很缓慢,有时候会停下来,好像在歇息。六七十岁的老人,穿一件灰黑的棉服。手指上大概是有戒指的,隔着一条街我看不太清楚,但动的时候,总有光在闪烁。一个有人照顾的老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一个人出来吃饭。所以我看了他很久,看得我自己都能闻到一种苍老和孤独的气味,不由得耸起肩膀抖了一下。我就在想,此时此刻如果他身边有个人,夜色下的小餐馆又这样温馨,一起暖洋洋地吃饭会不会好一点。

我还在看窗外,姐姐提醒我,该去睡觉了,早睡早起。

姐姐通常是不会在家里做饭的,但一遇到周末,又常常大动干戈,做很多菜,管你吃完吃不完,她说饭还是要做的,不然就没家的味儿了,在桌上摆好茶杯碗筷,使唤我下楼去叫姐夫。药店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姐夫忙得团团转。姐姐像是努力在控制情绪:“你告诉他,如果再不来吃饭,就没他的饭了。”

我很无奈,就又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大声喊:“姐夫,饭已经端上桌了。”姐夫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来了,来了,马上来……”。之后又不见他上来,再下去发现他人已经在车子里了。姐夫是个大夫,医者父母心,常常被人叫去深山沟里出诊时,他二话不说,提着药箱就走。

姐姐明显是生气的,抱怨着白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她盛了一碗米饭给我,说:“不等他了,我们吃。”

吃饭时没什么可聊的,我就又提起:“那对老少恋中那个女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总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很安静,很快乐。”姐姐依然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继续往嘴里送食物。

“她的小男朋友,看着个子高高的,背影帅帅的,遗憾的是我到现在都还没看清楚他脸长什么样子呢。”

“你关心别人的男朋友干什么?”

姐姐停下筷子,往自己的碗里盛了些汤。

“不是,我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差距这么大的老少恋,好奇。”

“好奇害死猫,吃饭。”

“……”我怀疑姐姐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

“我煲的这汤真不错。”没问我要不要,就直接也往我碗里也加了一勺汤。

“你说他们最后会结婚吗?”

“不好说。”

“是不是恋母情结比较严重的男生,才会找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伴侣?”

“我怎么会知道。”

姐姐一边喝着汤,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津津乐道的问题。

“可是他们若真结婚了,先老的那个人先死了,留下来的另一个也挺孤单的。”

“谁先死,谁不死,这个谁能说的上……”

“可是……年龄就是代沟啊。”

姐姐又往自己的碗里舀了一勺汤,无动于衷。唉,算了,关于这个话题好像只有我自己有兴趣,像个怪胎,还是闷头吃饭吧。

电话铃声响了,姐姐起身去接。

回来时,连眉毛都在笑,捏了一下我的脸,说:“我的小乖乖,明天王家阿娘要来,我得做点什么准备。”

“王家阿娘?就那位抱养孩子的中介人?”

这位王家阿娘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接生婆,以前女人生孩子去不了医院,就由她来接生。有人家盼儿子,生下来若又是女儿,不得已,也经常悄悄依托王家阿娘,看有没有人家想要收养孩子的,请她带为传话。时间一久,人们就都知道谁想要收养刚生下来的小孩儿,就去找王家阿娘,她那里一定有信息。

“那她要来……,是不是说明你可以抱养到小孩儿了?”

姐姐只是含混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碗里的米饭,脸上喜滋滋的。

要我说姐姐吧,作为一名小学老师,在我看来真的已经算是生活过得非常美满的女人了,平常不过就是一边给小孩子教教书,一边回家随便操持一下家务,每逢节假日,高兴的话就来药店里面帮帮忙,没心情的时候就独自在家睡觉、晒太阳、看书或者追剧。但遗憾的一点是姐姐因为疾病根本没法生孩子,这让所有人都叹气。

姐夫倒是很宽容,对有没有孩子都不在乎,看得出,姐夫和姐姐的感情很好,不然因为孩子的事情早就离婚了吧。姐姐说反正姐夫也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各种病人而忙,有了孩子也是忙,还不如让他忙得专一一点。话虽这么说,但姐姐想要抱养孩子的念头,三四年前就有了。

⊙ 亨利·马蒂斯 作品7

姐夫不在,姐姐自从接了那个电话之后,就进厨房手脚停不下来地忙,就只有我在看药店,一直到很晚之后,才将药店门关了,手酸脖子僵地上二楼。姐姐还在厨房,不知道又在折腾些什么。于是我又搬了那把靠背椅到窗户旁边,路灯下面的那个女人还在那里,还是那件羽绒服那条围巾,在灯柱下面踱步,她很早就在,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个年轻男人好像就在附近哪里上班,下班时间不大确定,但一般都比较晚,最早也在傍晚七八点。不知她还要等多久,这让人骨头都哆嗦的寒冷……

那个男人终于来了,还是从街对面向她走去,高大的背影,拥抱她,她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牵着她去旁边的饭馆吃饭。饭馆里人不多,他们点了汤和面,从这里看过去,她的吃相几近狼吞虎咽,很快吃完自己盘子里的,又从他盘子里拨过来一点,她看上去真的很饿,大概是从黄昏一直站着等他等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的缘故。

他们吃了很长时间。他在她对面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她好像并不想让他抽烟,拿过烟,摁熄在烟灰缸里,一缕青烟,袅袅散尽了。

他们在从饭馆出来,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他好像在说什么,她看着他。她不说话,依然看着他,他有些索然,抬起头重新整理自己的围巾。又伸出手来帮她重新围了围巾,微笑着,放心了。牵着她走,她突然又非常高兴,开口大笑,牙齿很白。

不知道怎么回事,偷偷地看他们看久了,反而有点……喜欢他们。谈恋爱嘛,快乐不就好了吗?一整天在药店里转来转去,晚上睡觉前总有点惘然,索性每天都搬来椅子坐着望一望窗外,算是对心灵的安抚吧。看着路上行人匆匆,好像都很忙很乱,但仔细一点看,它其实跟一部场景搭得不太地道的电影没什么两样;一些西装革履的人,神情阴郁,一些皮肤粗糙的人,眼神却清澈明亮。每天就在那个时间点也就只有那个人从那个地点经过。大概所有的人的生活轨道都是很难改变的,就像一个传送带上面,一个物品掉落了下去,后面的物品就都跟着会发生变化。为了保持巨大的稳定和平衡,人们都尽力尽责地沿着轨迹走。

对于跟那个女人谈恋爱的那个年轻男孩儿,我倒是充满了好奇,他个子很高,很英俊,刀砍斧削般的容颜。药店的旁边就是综合超市,傍晚去帮姐姐买东西时,我看见了他,他在超市离门口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小摊位,给人贴手机膜,卖耳机充电器之类的小东西。从超市门口进去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白天的十字路口,永远都是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只有等到太阳落下去,一切都才会跟着变淡变暗静下来。超市门口结账的队伍排了很长,我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男生,他正在帮人贴手机膜,时不时会抬头向对面路灯下的女人看过去。为什么这么年轻好看的男生会喜欢上一个老阿姨呢?正在我纳闷的时候,前面的收银员没好气地提醒我:“后面的跟上。”

“哦。”我推着购物车慌手慌脚地向前移。

两大袋子水果干果蔬菜之类的东西,连提带拉,一点一点挪上二楼,放在地上的一瞬间,感觉腰和手指都已经断了。

“阿塞娅。”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就听见姐姐在厨房里叫我。

“干吗?”我手撑着腰应道。

“锅里的油是烧过的,放三四分钟后将辣椒面子泼一下,我得赶紧给人回个电话。”

我推开厨房门进去,活生生被吓一跳,原来姐姐也是神厨;各种汤,各种配菜,各种糕点,都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

燃气上平底锅里的油是炸过糕点的熟油,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等三四分钟,然后用它泼辣子。

姐姐被厨房里的热气蒸得鼻尖上冒汗,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边拨着号码,边低声跟我说了句“小心热油,别烫着自己”,然后手机放在耳朵边,急匆匆去客厅跟人讲电话。

半天之后,我听见姐夫的声音,他头探进厨房问我:“你姐姐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慌忙跑出来看见在茶几旁哭成一摊泥的姐姐。“从昨晚开始就莫名其妙瞎折腾到现在。”我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姐夫看着我的手,急迫地喊:“油油油!”我低头一看,刚一着急搅拌油泼辣子的筷子,还夹在手指间,筷子头上的辣椒油顺着我的手指一直流到胳膊上,还好还好,悬而未滴。我立马一翻胳膊去厨房洗了。

“王家阿娘给我介绍来的孩子,腿有毛病。”姐姐眼睛哭得红彤彤。

“什么?”姐夫好像还没太明白。

“我不是让王家阿娘做牵线人,我们抱养一个孩子吗,她……”姐姐又哭上了。

“哎哟,你真是没事找事,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你看这不挺好的吗?”姐夫伸手扶姐姐坐沙发上,轻轻使眼色给我。呵呵,你自己的老婆自己哄,我耸耸肩,拿起手边的护手霜往手上涂起来。

“没有孩子是不行的。”

“没有孩子天会塌下来吗?”

“没有孩子家就不像个家。”姐姐比刚才哭得更厉害了。

“这个不行,那我们重新再收养一个不就行了吗?”

“就这一个,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哪有那么多孩子让你随随便便来收养的?”

“那我们再等三年……”

我站在沙发旁边,听平时寡言的姐夫像哄孩子一样劝姐姐,有点想笑。以前就连妈妈都没这么好言好语地劝过姐姐,三句话不对,随便拿起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几下,就都消停了。

这一天算是就这样阴沉沉地被折腾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已经恢复神气,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看上去没有多大伤悲。

“今天早上我们做什么早饭来吃?”

“还做?”我惊呆了,她昨天做的那些,够我们吃一个月了吧。

姐姐没说话,看着我笑了笑。

我拉开阳台的门,外面又是厚厚的一场雪,万物都被覆盖得没了棱角。姐姐将一条围巾笼在头上当帽子,也走过来看雪。

“你看那儿。”远处的洁白山脉间隐约露出更远的雪山峰顶,闪烁着寂静的蓝光。我指给姐姐看。

“待会儿阳光出来后,那些蓝光还会跳跃发亮,像钻石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姐姐说:“我这些年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呢,有时在哪儿看见长睫毛大眼睛的小孩儿就想悄悄偷过来自己养。”晨光在姐姐的脸颊上闪烁,细细的小绒毛变成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辉。

“人活着是不是特别容易孤独,我最近晚上从窗户看街景,好像大家都过得不易。”

“是啊,年龄越大越孤独,你姐夫在药店里忙,我在学校里忙,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特别盼望你们谁可以过来陪陪我。”

我抱了抱姐姐的肩膀。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小小十字路口上环卫工人没铲干净的雪,都已经融化结成了冰,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刺眼。我们俩都在阳台上站着,两个人好像都有点伤感。

今年寒假,我本打算要去找家医院或者医疗机构实习的。老师的要求是自己自由去实习,最后交一份翔实的实习报告给他就行。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懒洋洋的,每天昼夜颠倒,在家里看剧、打游戏瘫了一周多。跟姐姐讲电话时说起这事,她开心死了。

“你来你姐夫的药店实习,我跟你姐夫说,再让他给你开工资,一举两得。”

“能行吗?”

“大小也是一个规范合法的门诊,怎么不行?”

“那好吧。”

打完电话之后,我迅速收拾了一番,搭车六十多公里到了这里。我决定在这个小门诊,当个小护士,完成我的实习报告,另外再拿到工资,太好啦,生活处处见阳光。

姐姐心情不好,感觉整个药店都跟着她的心情一起灰暗了下去。阴沉沉,有气无力。我像往常一样照顾完病人,关了药店的门,照旧搬靠背椅去窗户边坐着。

对面路灯下的女人不见了,可能他们已经走了吧?

整条街都灯光暖融,人们来来去去,各种声音嘈杂。我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过路的人,独自低头匆匆走路的人,扶着老母亲走路的儿子,牵着孙子过马路的爷爷,蹲下来帮孩子系鞋带的爸爸,手挽手路过的情侣,精神不振的学生,喝醉酒的人,失意的人,兴奋到大呼小叫的人……都被灯光暖暖地给照亮。当我眼神再扫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又出现在了那个路灯下了。那个女人好像在跟年轻男人耍小脾气,走了几步停下来往回走,年轻男人跟上来牵住她的手,她转过头看他,他将她连抱带哄带到了公交站台。还是那么显眼,一高一矮,紧牵着手。可能等的时间太长了,她又有点站不住,走下台阶,转身,又一蹦跳上来,身体很轻盈,大风刮过来,将她头顶的碎发吹得飞起来,她用手压着,将头又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用双手护住了她的头,风过了,她抬着沾满碎发的面孔,对他笑。昏黄的路灯照着他们,黑暗中我看得很清楚。可是为什么一个这么年轻的男生会喜欢上一个老阿姨呢?这种事在电视上是见过不少,但在现实中……我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渐渐地意识陷进黑暗的旋涡里,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就那样睡了一会儿后,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摇晃,下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然后才猛然醒过来。是姐姐,她问我怎么睡在这里,还开着窗是不是不舒服之类的话。

室内的灯光灼人眼目,我站起邋里邋遢地移到沙发上才算真正醒过来。

“你怎么还没睡?”

“我已经一觉睡醒了,起来喝水,看见你睡着在那里。”

姐姐说着又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然后开始削苹果,问道:“你要吃吗?”

“不吃。”电视上播的是一档午夜综艺。

“其实我也不吃,我就是觉得无聊。”姐姐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很无奈地笑笑。

这个假期好漫长,我突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完全清醒了。

“姐夫还没回来吗?”

“没有。”姐姐往沙发这边坐过来,靠在了我身上,热乎乎的,“我打算收养那个孩子。”

“什么?”

“我打算收养那个孩子,就是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孩子。”

“那样的孩子好像很难养吧。”

“王家阿娘说考虑到我们家是开药店的,就介绍给我们,这样那个孩子可能就会少受点罪。我觉得有道理,我想我收养孩子的初衷是好的,没打算从孩子那里获取什么,只是给孩子幸福,在此基础上派生出家庭的快乐。”

面对姐姐的这一番话,我着实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电视里的男主持穿得花里胡哨,在逗一群女嘉宾大笑。姐姐说:“我就是怕你姐夫不答应。”

“你跟他说了吗?”

“还没有,不太敢说。你姐夫是个惜时如惜命的人,直觉他没兴趣来与我共同抚养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姐姐看着自己的指甲,语气里竟是为难。

然后我们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姐姐继续靠着我看电视,看着看着也睡着了,我没叫醒她,在她的头下垫了抱枕,拿毯子盖给她,之后关了电视,回自己房间睡觉。隐隐觉得姐姐其实并没有如她往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乐观和开心。

日子每天都这样忙忙碌碌、寡然无味地过着。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看到那对老少恋的出现,那个女人真执着呢,每天都来站在同一路灯下,等同一个人,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小浪漫吧。我想要是有个人能每一天,不管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温度,都来等我,那我也一定会被感动,说不好就跟着他走了。

那天早上,姐姐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在药店门口挂起了今天只营业到中午两点的通知。姐姐和姐夫要外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问去哪里。

姐姐神神秘秘地笑着说:“去接一个小宝宝回家。”

“当然要去。”

我有点莫名兴奋,问姐姐:“哪里的小孩儿?”

“就原来那个。”

“姐夫同意了吗?”

“嗯。”

姐夫开的车,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地形复杂,山路歪歪扭扭并不好走,到的时候天几乎已经黑透了,姐姐指指车窗外,说:“就是这里。”我和姐夫一起观望出去,没几户人家亮着灯,整个村庄都是荒芜的灰色调,而姐姐要去的那家人则在分岔的曲折小巷尽头,得慢慢走一段有点陡的上坡路。姐姐说她一个人去抱孩子,让我们俩在车里等。三个人浩浩荡荡进人家家门,抱人家孩子,像打劫一样,到底是有些过分。道理都被姐姐讲完了,我们还能怎样。

坐在车里等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又一声凄厉的狗吠。

“你答应姐姐收养这个孩子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夫“嗯”了一声,听起来完全是一副中年男人的冷漠口吻。但又回头对我微微笑了笑。

“我姐之前还在担心你不愿意。”我呵呵地笑。

“哈,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姐夫又笑了笑。

“嗯……可能是怕孩子不健康,又怕给你带来麻烦。”我讲话讲得有点尴尬。

“不会的,大夫天天跟……”狗吠声停了,姐夫又往窗外看了看,“跟不健康的人打交道,不会怕麻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毕竟病人跟家人不一样,需要付出感情。”

“我明白。”

“姐夫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小孩?”姐夫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睛。

“我看出来的。你给小孩打针时跟对待大人一样的态度。”

“我对小孩冷漠一点,你姐的压力就会少一点,不然她又得为没有孩子而自责。”

“这样啊。”有点羡慕姐姐。

“当然啊,小孩与父母之间的缘分是天定的,有小孩自然要好好养,没小孩就当没小孩过了,天地之间变化无常,大家都平安健康就很好了。你姐收养小孩首先得她自己开心,这样收养来的小孩也就开心了,这样我也开心,大家开心,对吧?”口拙的大夫……但是他的这番话真使人高兴。

我们默默地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外面黑漆漆的,偶尔还像是有飞鸟掠过树枝草丛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飞鸟,再更远依然是从药店里也能看到的青黑色的高山。

“这一带还真是荒凉啊……”

“这里还算好一点,再往深山走,连路都没有,车子根本过不去。”

“你觉不觉得越是这样荒凉偏僻的地方,人们就越能得一些乱七八糟负担不起医疗费用的疾病?”

我说出了一句自己从未认真思考过的话,但我真正想到的是夜色本身的黑暗要比没有被灯照亮的黑暗神秘,所以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胡说八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疾病到哪儿都有,只是在这些地方更容易压垮一个家庭,也就被报道出来得更多一点。”

怎么还不出来……,我们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姐姐出来。路上走的时间很长,等在车里的时间更长。我焦急地开窗看向车外,只有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团,在暗暗移动,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窗外,又迅速缩了回来。

我问姐夫:“要不你进去见见小孩的父母吧?至少得感谢他们一番才对。”

姐夫摇头:“我听你姐的,就不见了,就当是从产房里抱出来的自己的孩子。”

我心想,姐夫对孩子漠不关心的言行举止背后,其实是因为爱着姐姐吧。他自己也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的,但这件事由姐姐提出来,再由姐姐一手操办,这既伤害不到姐姐还能让姐姐快乐。可以肯定,姐夫将这个小秘密深藏在心里很多年了,等它自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绝对是这样的。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姐姐抱着裹好的孩子像抱包裹一样,从土坡上慢慢走下来,我下车帮忙接孩子,姐姐伸手给我的时候,嘴里还轻轻地说:“慢点慢点。”

“这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姐姐。

“是女孩儿,还没满月,可爱得不得了。”

第二天,姐姐忙着在家照顾孩子,姐夫忙着出去给收养的孩子办各种手续,还说过几天要给这个小孩办一个满月宴之类的。反正将我一个人搁在药店里来来回回忙了一天。

晚上上楼看见姐姐边给婴儿熟练地换尿布,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边努嘴哄她开心,这种神秘的连贯完全不能用自然规律来解释。我走近看了一下那个小婴儿,是很可爱,眼睛非常明亮,像是浸润在水光之中。然后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腿,什么缺陷也看不出来。姐姐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温柔地笑着问我:“看什么呢?”我感到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着,笑得很尴尬,真怀疑自己心理有问题。

姐夫依然出诊晚归,姐姐在忙着照顾小孩儿,我收拾完一切,搬靠背椅过来坐着看窗外。今天天好黑,但夜色越黑,路灯就越亮,我也就看得越清楚。

马路对面有点喧嚣和嘈杂,路灯下的那个女人好像刚与一对过路的母女发生了什么冲突。那对母女购物袋里的牛奶被打散,在地上融化出一片白。那位母亲捡起地上的东西,拉着女儿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出去很远,还不忘回头骂她。路灯下的女人可能被吓着了,眼睛慌乱地眨动着,紧张到不知所措的样子。

年轻男人迅速从街对面冲了过去,拥抱着安抚她,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将头抵在他的肩上,路过的人有向他们投以暧昧的眼神。她抬起欲哭未哭的脸,一把推开他。

“啊!”我被他们突如其来的争执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他们怎么起争执了,很突然地,她猛地扇他耳光,出手很重,脸颊也因用力而变红,他们厮打在了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不清楚,踌躇了一两秒,穿着拖鞋跑下楼,打开药店门,跑到街对面,但……刚才的声响和喧嚣都已经不见了,周围只有几个看完热闹还没散尽的人。他们已经走了。

昏黄的路灯照耀着长长的街道,街道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我又拖着拖鞋慢慢悠悠走回来,脑袋里朦胧一片,像做梦一样。突然一只流浪的小黑猫一下从药店前的路灯下蹿进了黑暗的角落,吓了我一跳。看过去,那片黑暗,真够可怕的,黑黑的夜里那些没有被照亮的黑暗中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想到这里,吓得我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冷,快步跑进了药店。

然后,再接下来的十几天,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等在路灯下的女人,好可惜,世界上又有一对快乐的恋人分手了。

街道上的人群,每一天都在热闹地喧哗。像电影里拖沓冗长,毫无意义的画面。我正趴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圆珠笔时,那个年轻男人就推门进来了,他走向我姐夫,跟我姐夫说话的时候,背着光,一张脸浸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他很年轻,但不似以往,他穿的是蓝色牛仔裤,裤腿的边缘已经磨得起须。上身是黑色羽绒服,围巾很皱,黑发凌乱。他买的是止痛片。他刚转身离开,姐姐就从楼梯下来,问道:“他妈妈去世几天了?”

“六七天有了吧。”姐夫回答完后还叹了一口气。

一时一种焦躁感瞬间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我的全身,使我原来因为无聊而漫不经心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姐姐好像意识到我不大对劲,歪着头看我。

“怎么啦?”

“我……我……我之前不是让你看你没看吗?就老少恋……十字路口街灯下面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年轻人每天……刚出去的那个年轻人……”我讲话讲得语无伦次。

但姐姐和姐夫都已经听明白了,姐姐扑哧一笑,口水都出来了。

“那是他妈!”

听到这句话,天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子。

姐姐已经笑到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笑的姐夫硬是绷紧脸没笑,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药房拿药。

“你跟我之前说老少恋的事,我没在意,你原来是在说他们啊。”姐姐止住了笑,又开始笑,又咬牙止笑,“不能再笑了,她已经成亡人了,可怜的。”

姐姐后来还将我的这个天大的误会说给来吃满月宴的亲戚们听,他们也都笑得前俯后仰,都问我是怎么想到的。

听着这些笑声……明明是笑声,却像一条沾着火焰的鞭子在抽打灵魂,轰隆隆响。

姐姐跟我说,这家人原先举家去南方城市开面馆。因为喜欢小孩儿,男孩儿长到十五岁后,就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儿,人见人爱的那种。某天正值下班高峰期,妈妈带着小女儿出去买菜,就一个等红绿灯的时间,小孩子就不见了,后来调监控,看到是被人抱走的,不知道抱哪里去了,一直都没找到。妈妈一下精神崩溃,常常一个人跑去那个商场门口等孩子,拉也拉不回来。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关了面馆,将妈妈给带回来。她回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记得一个红绿灯,将这个十字路口当成女儿被抱走的那个十字路口,一快到夜幕降临时,就一个人收拾妥当要出来等孩子,不许人跟,不许人拦;不跟不拦还算平静,一拦就弄得披头散发,哭喊打闹,扰得四邻都不安宁。平时都是由丈夫陪着来,但长年累月的,还是吃力,儿子放假回来就又接替父亲。

那天晚上风很大,窗外有扑过来的风声。我没有再去窗户边看,看了那么久,也只看到了人们在路灯下被照亮的样子,潜藏在黑暗内里的又都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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