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2019-07-17 06:32李吉祥
金秋 2019年7期
关键词:爷爷

文/李吉祥

我的父亲是我爷爷在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所以他俩应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爷爷李兴甲是河南洛阳人,6岁死了父亲,17岁和一个河南老乡从洛阳来到西安,在东大街八角楼老邮政局大后院旁边的一个铸造厂学习翻砂铸造手艺。5年学徒出师当了小把式(小技工),老板才每月给发一点点工钱。又过了3年,因爷爷的技术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老板先后给他涨了两次工钱。爷爷经济上宽裕后在南大街降子巷租了一间房,和东乡木匠王村一个姓王的姑娘——即以后我们的奶奶结了婚。婚后五六年一直没有生育,经两人商议决定抱养一个小孩。很快,爷爷和奶奶见了中间人带来的孩子,看上去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生的五官端正,很绵软很沉稳。爷爷奶奶都说行,于是没有丝毫讨价还价,就把钱给了来人。

爷爷奶奶待父亲如同亲生,在吃喝穿戴上从不亏待,且很少打骂。爷爷还专门花钱请了一个有文化的高人,给父亲起了两个名字:小名根旺,大号李生金。父亲10岁时还被送去学校上了3年完小。

因爷爷想让父亲将来接班当铜匠,所以便叫父亲停止了学业回家帮忙干活。然而父亲喜欢干采用先进技术和有机器参与生产的营生,所以16岁时终于说服爷爷,在北关正街的一个压面条铺子,当学徒学习压面条手艺。大约学了半年后的一天晚上,3个当兵的突然持枪破门而入,一个带头的说:“前方战事那么吃紧,你们却在这里享清福。谁是老板,给我们拿20个银元来。”接着又对着父亲和另外一个小伙说:“你俩跟我们走。不拿钱,这俩小伙儿不跟我们走,就砸了你们这铺子。”无奈,老板只好给了他们20个银元,并眼看着人家拿枪将店里的这两个伙计押着走了。

当兵的拿了钱,押着两个壮丁出了门一直朝北走去,说是要到草滩团部去交差。走了五六里路后,当兵的进了客店,叫店主备办了不少酒菜,连吃带喝地折腾了半夜。当他们烂醉如泥地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时,父亲和那个小伙子低语了几句,奋力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出了店门一东一西撒腿便跑。父亲跑到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见人一打听才知道已经到了咸阳地界。幸好身上还有几个铜子,便急忙吃了点饭后直奔路人所指的车马店,乘坐马车走了整整一天后才回到西安。

从那以后,父亲开始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跟着爷爷学习翻砂手艺。父亲有文化,人比较聪明,还能吃苦耐劳,所以只用了3年时间,就把爷爷所有的本事都学到了手,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所超越,于是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李铜匠。

印花布园34号院是爷爷辛苦了半辈子挣下的产业。3间上房由爷爷自住,3间门房租给了一个姓胡的蓝田人开木匠铺,两间北厦子用作自己翻砂化铜的作坊,两间南厦子租给了一个叫刘大的小贩。刘大为人比较奸滑,他把租来的两间房一间自住,另一间暗地里租给了一个人贩子,变成了偷偷“关押”尚未出手的被贩卖者的仓房。

当时奶奶因病卧床,东西没人买,吃饭没人做,而刘大的房子里刚好关着一个10来岁的农村姑娘,于是作为房东的爷爷就给刘大说,让那姑娘出来帮几天忙。这个姑娘天生麻利能干,有力气还有眼色,锅上案上、洗涮打扫样样都干得很好,几天时间就把奶奶服侍的能够下地活动了。于是奶奶便对爷爷说:“我看上这姑娘了,叫她给咱根旺做个媳妇咋样?”爷爷说:“行么,你看咋办就去办。”奶奶说:“别的事我都可以说,但这个事还得你出面。”于是爷爷对父亲提出了此事,父亲当即表态说:“大(爸),你看好就好,你和我妈同意我就同意。”两天后,父亲和母亲就结婚了,仪式就是奶奶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臊子面,吃面前父亲和母亲双双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3个头就算礼成。

刚结婚不久,父亲和母亲便各自向对方倾诉了自己的身世和被贩卖的经过,为的是消除自卑感,互相鼓励着把日子过好。

母亲说她是兴平桑镇人,父亲和大哥、二哥死的早,剩下她和母亲及三哥一起过日子。三哥是个卖凉粉的,农忙时种庄稼,农闲时在桑镇街上卖凉粉。后来,三哥结识了镇上的几个混混,和他们在一起吃烟、喝酒、打牌,欠下了一屁股烂债。债主天天上门讨要,扬言到期不还就要把三哥的双脚剁掉,最后三哥只好将她卖掉顶了债。

父亲说他六七岁时,一天晚上和他哥在场院里玩耍,哥哥要回去取个小板凳,刚走就来了一个大个子的人,拉住他的手说:“走!跟我看戏去。”他就顺从地跟着走了,走了大半天还不见戏楼,便哭着闹着要回家,那大个子又拧又打地抱着他继续向前走,最后他哭闹累了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大个子已把他交给了一个胖女人,胖女人把他关进了一个小屋,说不听话就要打死他。一天给两个蒸馍一碗水,大概有七八天时间吧,就把他卖给了我爷爷。

父亲还说,人贩子一夜就能把他背进西安城,估计他家离西安城不是太远,大概有30多里路,可能在郭杜镇一带,也可能在灞桥镇、草滩镇、三桥镇一带。

两人都觉得命运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也是公平的。不公平的是安排两个人小小年纪都被人贩子卖掉,公平的是被卖后不到10天,两人就各自先后来到了爷爷家,并最终成了夫妻。对于命运的公平之处,父亲母亲在心里都十分感恩。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风风雨雨几十年,一直是相依为命、相敬如宾、相互体贴、相互爱护。当然也有磕磕碰碰和脸红斗气的时候,但两人都能很快地主动化解矛盾,重归于好。

父亲到爷爷家已经六七岁了,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但他也非常明白养育之恩大于天的道理,所以父亲对爷爷一直很尊重,很孝顺。在职业选择和结婚成家这些重大的充满着个性因素的人生问题上,爷爷的话至高无上,只要爷爷说了父亲就照办。这一点,一般人很难做到,但父亲做到了。

父亲在铜匠手艺学成自立后,爷爷才50多岁,但父亲就不叫爷爷干活了,让爷爷当起了“全职老爷子”。父亲怕爷爷不干活会感到空虚,便经常督促他:出去转一转,外面走一走,到河南老乡开的酒楼去和人家说说闲话,到琉璃庙街茶炉子去喝喝茶,坐上躺椅在巷道上看看街景等。

虽然爷爷啥都不用干了,但并非啥都不能管。父亲不仅把挣的钱全数交给爷爷,甚至连逢年过节人们送来的礼品也都交给爷爷,由爷爷保管、分配。爷爷的干活权被“剥夺了”,但财权、物权仍然悉数在握。

从60岁开始父亲就叫母亲给爷爷单做单吃,大家如果吃搅团就给爷爷吃面,大家吃汤面就给爷爷吃干面。父亲一辈子不吃肉,但一直坚持十天半月的到馆子去买个肉菜回来,专门给爷爷加强营养、改善生活。怕爷爷冬天受冷,叫泥水匠来家给爷爷盘了一个火炕,叫母亲天天傍晚按时烧热不得有误。爷爷60多岁时,父亲就请枋木匠在自家院子里给爷爷做了寿材,叫爷爷亲眼看了满意。

父亲一辈子干的营生基本都属于个体私营的性质,很少能收获到精神层面的鼓励和荣誉,所以在他的心底对于国营性质的工作和劳动有一种羡慕和向往。

1959年3月的一天,一个姓魏的中年人到家里来拜访父亲,他说他是西安市碑林区五星机械厂翻砂车间的主任,特来邀请父亲参加他们翻砂车间的工作,助他一臂之力,搞好铜炉生产。他说他和厂长商量了,父亲去了以后月工资暂定为65.50元,粮食定量每月按翻砂工标准46斤,吃住在家,每星期干6天活休息一天。魏主任讲的这些情况,父亲觉得挺符合他的生活习性,便表态可以去试一试,干得好了就干,干不好就回家。

西安市碑林区五星机械厂翻砂车间就在书院门西口的宝庆花塔下,魏主任以开会的形式专门向30多名工人介绍了我父亲,说他是老经验、老内行,30多名工人同志以热烈的鼓掌表示欢迎。会后,魏主任安排王师傅、学徒工小张和父亲3个人组成车间的铜炉生产小组,由父亲担任组长,专门负责铜制品生产。还说厂长要求我们10天后就得开炉生产,要父亲抓紧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并鼓励父亲大胆地干,相信父亲一定能干好。

在父亲的精心组织与不断解决难题的情况下,铜炉生产很快步入了正轨,后来铜炉生产组月月、季季、年年都能完成产值计划和生产任务,产品废品率始终控制在正常的范围内。父亲技术娴熟,经验丰富,踏实肯干,吃苦耐劳,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谦虚谨慎,受到了各方面的好评。3年时间里,工厂在铜炉生产组召开了两次现场会:一次是完成生产任务报捷会;一次是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庆功会。每一次会上厂长都号召全厂职工向铜炉生产组学习。3年时间里,父亲月月、季季、年年基本都被评为先进,什么先进生产者、生产红旗手、技术标兵、生产标兵、质量标兵等父亲都当选过,而且经常在热烈的掌声中上台领奖,有时候领导还要他讲几句话,实在是光彩得很,荣耀得很。

然而3年后,由于工厂搬迁去了渭南,父亲不想背井离乡且有诸多的不便,就很遗憾地辞职回了家。但这是父亲一生中最显荣耀的3年多,父亲在世时每每想起和谈起这3年多就笑容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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