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各地的发票他都敢印制

2019-07-26 03:58沈寅飞李立峰谢洪
方圆 2019年12期
关键词:福星制售发票

沈寅飞 李立峰 谢洪

李洪明从临海老乡那里以2.5万元的成本费买到了44张总额为440万元的普通增值税发票。随后,他们与电话中的买发票人约在了重庆的一个街头

“妈妈,你跑这么远来找检察官叔叔干吗呀?”当五岁多的女儿似懂非懂地向母亲问出了这个问题时,因为涉嫌参与一起制售假发票案被取保候审的张香梅惭愧地低下头,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赶忙扭过头平复自己的情绪,抚摸着女儿的头,“妈妈犯了法,等你长大了决不能犯这样的错误啊。”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张香梅心里也满是后悔。

在这起曾引起公安部高度重视的制售假发票案中,张香梅只是制假窝点中负责给假发票打孔的一个工人,但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经她的手加工的假发票数量多达150余万份。而在整个制售假发票案中,以任福星、杨耀斌等人为主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印刷40余类空白假发票共计400余万份。

5月16日,这起特大制售假发票案在重庆市云阳县一审宣判,任福星、杨耀斌、张香梅等人分別被法院以非法制造、出售非法制造的发票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九个月至三年不等。至此,他们曾经精心组织起来的假发票制售利益链条也彻底瓦解。

偶遇的朋友 

印刷工作对于任福星而言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就从老家河南前往广东打工学习印刷各类书报产品,从学徒到师傅,任福星深谙其中的技巧与门道。无奈家庭条件不好,任福星办不起属于自己的印刷厂,后来索性舍掉了老本行,在广州做起了水果生意,偶尔给一些印刷厂干一点兼职的工作。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圈子,在广东干印刷的也有这么一个圈子,而且鱼龙混杂。在一次朋友聚餐中,任福星认识了“小杨”杨耀斌。他不是印刷师傅,也不是印刷厂老板,而是一个游离这个行业的边缘人物,只是说自己从事跟印刷相关的工作。当时,任福星对他没多少印象,而杨耀斌却把这个手艺人给记下了。

谁能想到,在10多年之后的2016年,杨耀斌与任福星竟然在广州一家印刷机器配件店偶遇了。此时的任福星已经在老家河南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己创办了一家印刷厂,这次他是专程来广州购买印刷机器配件的。杨耀斌则已经在这一行中经历了更多的事情。2000年,杨耀斌因为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6个月;2012年他又因为非法制造发票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

当然,任福星当时并不知道杨耀斌在这一行中是斑斑劣迹。相反,虽然原先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多年后能在异地巧遇,都觉得是一种缘分,于是坐下来一起吃了个便饭。杨耀斌从任福星那里挖掘到了更有用的消息,他详细问了有几台机器,借着任福星说生意不好做,勉强维持经营开销的唠叨,就试探性地问:“要不要来广东开厂印点别的赚钱的东西?”

“印什么东西?”任福星以为是新的业务。见对方有点兴趣,杨耀斌让任福星把头侧过来,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现在市场上缺假发票,印点这东西保你赚钱。从没有干过违法犯罪之事的任福星心里一紧,虽然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印刷厂干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因为害怕而拒绝了。

杨耀斌见状也没有勉强,只是让任福星好好考虑一下。双方互留了手机号,吃完饭后就各自离去。然而接下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两人在电话里却联系得越来越频繁。任福星似乎已经被杨耀斌说服,到最后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有没有钱赚、有没有风险。对方给予他十分肯定的回复:“你看我干了这么多年不都没事,现在有车有房,抽空来广州见面,我们详谈”。

租个厂房来制售假发票

2017年3月,刚刚过完年的任福星一筹莫展,他的印刷厂连零星的订单都没有。他终于拨通了杨耀斌的电话,两人约定在广州市石牌路的一家酒楼碰面,商量合作的事情。

见任福星已经下了决心要冒一下风险赚钱,杨耀斌在吃饭的时候,把怎么开印厂印制假发票的事情一步一步详细地做了介绍。他还周到地告诉任福星,现在广州环保查得很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最好去广州的周边或东莞等地租个厂房,然后再将任福星在河南的印刷机运过来。同时,根据他的经验,还需要扩大规模,再购买两台印刷机才能跟得上业务。

一心只想着赚钱的任福星却更关心的是利益保障的问题。杨耀斌给他的一个承诺是,只要他来,每个月会给他不低于1.8万元的纯收益,同时他只需负责假发票的制造、工厂的日常管理即可,发票的销路等一点不用他操心。除此之外,前期需要任福星做的事情是找厂房、找工人,但是这些必要的费用,杨耀斌答应他会帮他一起承担。

杨耀斌开出的只盈不亏的条件,让任福星立马开始行动。第二天,他就乘车到东莞的一个工业区寻租厂房,一打听,正好有一个200平方米的厂房在出租,价格只有每月4000元。任福星心里暗暗惊喜,他打了一个小算盘,前一天杨耀斌跟他说这种面积的厂房租金在每月6000元左右,这样一来,他还可以每月从中留2000元好处费。于是,他当即拍板租下了这处厂房。然后急匆匆地返回河南,做搬运机器的准备工作。

按照之前的约定,任福星清楚地记得,两人还进行了一次碰面,深入聊了一下办厂的计划,同时在广州又预订了两台二手印刷机。办完这些事情,在任福星将河南的印刷机装上前往东莞的运输车之前,他给杨耀斌打了一个电话说,机器的运输费、厂房定金租金是他垫付的,诸如这些费用已经把他的积蓄用完了,需要先打点启动资金给他。杨耀斌倒也痛快,随即给他转了两万元。收到钱后,任福星才安心地和他的机器一起踏上了一起前往东莞的行程。

2017年4月底,这个制造假发票的工厂机器已经经过检修、调试,达到能够正常运行的状态。任福星还以高于行业正常工资的待遇找来几名工人,前期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唯独缺一名有着制造假发票经验的大师傅。此时,杨耀斌带着一位名叫小吴的师傅出现在了任福星的面前。杨耀斌介绍说,小吴可是一个技术人才,从最初的假发票模板制作、印刷机调色,到纸张选择制成成品,这些只要听小吴的指挥就完全没有问题。

几乎全国所有省份的发票都能印制

人员机器都已齐备,工厂随时都可以启动印制假发票工作。杨耀斌把任福星偷偷叫到工厂边上的一个小巷子里,给了他三张没有使用过的电话卡,并嘱咐他,这些号码不要告诉任何人,只可以用于开展假发票的业务。

正是通过这三张电话卡,任福星完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发票订单。杨耀斌有自己的一个销售网络,他在重庆、内蒙古等地有多个下家。当这些下家有假发票需求的时候,他们就会跟杨耀斌联系,商定好价格和数量之后,杨耀斌会将这些业务与任福星单线联系,由任福星在工厂批量生产。

由于不同地区的发票模板不一样,一开始的时候,杨耀斌还得多一道手续,他在接到订单之后,需要联系制作菲林(菲林是印刷行业的一种专业名词,即制作假发票印制的胶版。如果提出印刷要求的客户没有文档,只提供一个实样,他们就需要先用电脑制版,即为制作菲林)。杨耀斌也是在网上寻找非法制作假发票菲林的人员,他们在制作完成之后邮寄到任福星的工厂供他们使用。等到后来,工厂里几乎集齐了所有省份的发票菲林之后,只要接到订单,小吴等人就可以开始分工合作,印刷假发票。

有工人负责裁剪纸张,分离成品发票。这是一项有一定技术和熟能生巧的工作,比如张香梅负责将印出来的假发票进行配页。这样的发票又分为两联和三联的,张香梅需要将印制出来的假发票一联、二联和三联的不同纸张配在一起,凑成一份完整的发票。然后用打孔机对发票两侧进行打孔。如果是定额发票则不需要打孔,但是需要在发票上打印发票号码。最后,这些发票会像正规发票的规格一样装订成整本,打包寄给杨耀斌指定的买家。

按照正常的产能,任福星的工厂每天可以生产200本左右的发票。一开始的时候,任福星还担心销量,然而从接到第一笔订单之后,他就发现有些忙不过来了。从那个单线联系的手机上,杨耀斌的订单一个接一个地袭来。他给张香梅开出每月4000元的工资,按照这个标准,他又在外面以每天150元的日结工资招聘临时帮工。

对于印制假发票的总量,任福星怕最后掰扯不清,所以自己偷偷地记下了一个账本。从这个账本中,办案人员惊讶地发现,在这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任福星密密麻麻地用了整整21页记下了杨耀斌给他的订单。这些假发票的种类包括重庆、福建、陕西、山东、内蒙古等几乎全国省份的增值税普通发票近250万份。这些发票的出售价格以本为单位,而且价格不一。任福星只知道,杨耀斌让他登记两联发票50本1500元,100本1800元;三联发票50本1500元,100本2000元。这样,两个人之间就可以结算,除去成本,这样的价格肯定是有盈余的,但是杨耀斌卖给下家的真实价格是多少,任福星也无法得知。

假发票利润不少

事实上,对于任福星,杨耀斌也留了一手。业务订单是他一手联系,发货给下家也不由任福星直接接触,他特意找了一个开滴滴的司机老胡兼职去任福星的工厂取货,然后把地址发给老胡由他找快递公司发货。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将来任福星抢了他的生意。

杨耀斌卖给下家的假发票,也不是他跟任福星说的那个价格。重庆的张庆华就是杨耀斌的一个下家,就在案发前一个月,他刚刚接到自己下家的一个订单,要200本重庆增值税发票,于是他向杨耀斌发送订单要求,货到后,下家给他支付的是7500元,而他向杨耀斌转账5000元,从中赚取2500元的差价。而据张庆华供述,他通过赚取差价的方式倒卖假发票累计盈利达8万元之多。

那么,这些假发票到底流向什么地方了呢?张庆华的下家李洪明、王薇薇“夫妇”可谓典型。李洪明是浙江临海市人,已经在重庆做假发票生意多年。据他供述,在重庆经营假发票生意的人有很多是临海老乡,渐渐地这些老乡就形成了自己的圈子,定下了一条规矩,绝不帮外乡人打印制作假发票。而重庆本地人王薇薇手头有不少需要购买发票的零散客户,当两个人经人介绍认识之后,很快便成了利益共同体,而且没多久之后竟然同居在一起了。

“我们相互合作,赚来的钱一起花。”王薇薇说,经常有包工头或者小建筑公司的人找她买打印好的发票,她自己又不会制作。有几次接到订单之后,王薇薇甚至在网上找开发票的人开具发票,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预付的定金都被骗了。自从认识了李洪明之后,她便如鱼得水。

数额最大的一次也是在两人被捕前的一个月。那天晚上王薇薇正在吃饭,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要开440万元的增值税发票,用来给对方公司做账用。她马上想到前几天有个朋友说要给她介绍一笔生意,可能就是这个人了。一开始,王薇薇说要以票面金额的2%作为好处费,几经还价之后,最终以票面金额的1.3%成交。

接到这笔订单的王薇薇十分开心,挂了电话之后她差点高兴得叫出来。她知道李洪明找老鄉开出来的发票只收取不到1%的成本费,这么多金额的发票他们能从中赚取至少上万元的差价。王薇薇立马联系了李洪明,告诉他发票抬头等信息。

两天后,李洪明从临海老乡那里以2.5万元的成本费买到了44张总额为440万元的增值税普通发票。随后,他们与电话中的买发票人约在了重庆的一个街头,对方以现金5.7万元购买了这些发票。三天时间,两人净赚3万余元。

谈起发票的真假问题,王薇薇是这么理解的,正常开具这样的普通增值税发票需要缴纳3%的税款,而且需要到税务部门代开或者销货公司开具,这么低廉的价格肯定都是假发票。然而,钱赚到了,其余的这些问题似乎都与她无关了。两人也过得舒坦,吃饭娱乐样样不少,甚至有时候打麻将都会输出去几千或者上万元。

除此之外,他们平常也会做点“小生意”,发些代开发票的小广告,遇到小金额的开票需求的时候,通常是论张收费,每张100元起,当然能往上谈多少就谈多少,多出来的都是他们的利润。

已经印刷400余万份假发票

据办案民警介绍,正是李洪明、王薇薇等人在网络上和街面上肆无忌惮地发放代开发票的小广告,让他们以此为线索,顺藤摸瓜发现了以任福星、杨耀斌为最上游的制售假发票犯罪团伙。

当时,重庆市公安局经侦总队指导云阳县经侦大队开始立案调查,经过缜密调查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涉及全国的特大制售假发票犯罪网络。在摸清这一利益链条的相关情况后, 2017年9月13日,公安部指挥重庆、广东等多省市开展统一收网,一举捣毁制售假发票窝点、存储窝点20个,抓获犯罪嫌疑人68名,查获涉及全国31个省市的假发票260余万份,查扣大批印刷机器设备、假发票胶片模板。截至案发,该印刷假发票工厂已印刷40余类空白假发票共计400余万份,在查获该工厂时,当场发现库存的尚未销售的假发票117余万份。

同时,在办理这起案件过程中,重庆市云阳县检察院的承办人发现,购买这些发票的“大客户”中竟然有数家当地的民营企业负责人。这些民营企业股东、法人或员工,因在项目施工结算和工程承包经营中委托他人代开增值税普通发票,所出具的发票与实际的工程结算之间没有任何真实的经济交易,故被公安机关查获并按虚开发票罪移送起诉。

此后,结合最高人民检察院保护民营企业合法权益、服务和保障非公有制经济健康发展的相关文件精神,以及重庆市委、市政府服务民营经济30条等政策,云阳检察机关审查后认为,部分涉案企业虚开发票是在具有真实交易的前提下,出于业务入账需要而开具,而非处心积虑偷逃国家税款,犯罪情节轻微,且涉案的几名嫌疑人均有自首情节,认罪、悔罪态度诚恳,积极履行纳税义务,未造成国家税收流失。基于上述理由,对这部分涉案企业人员,依法作出不起诉决定。

在作出不起诉决定的同时,云阳县检察院决定召开不起诉通报会,对被不起诉人进行训诫和教育。时任云阳县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张超当面告诫这些企业主,希望民营企业家和私营经济工作者(从业人员)要“守好心”,做遵纪守法、合规经营的典范,一切按法律规定和政策规章办事、行事、处事。希望民营经济组织和个体经营户要“安好心”,努力经营好自己的企业和门店,为县域经济添砖加瓦,为国家创造更多的税收。现场的企业主纷纷表示会吸取教训。

2019年5月16日,云阳县法院对这起案件作出了一审宣判,任福星、杨耀斌等人纷纷领刑。张香梅因为属于从犯且认罪悔罪态度较好,又加上家中女儿无人照看,被判处了有期徒刑一年九个月,缓刑两年执行。(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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