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主义、物的美学与命运共同体

2019-07-27 10:51杨希帅
关键词:命运共同体耶路撒冷

摘 要:

《耶路撒冷》和《北上》是徐则臣历史写作的代表作。两部长篇小说在艺术形式上既写出了总体性历史的波澜壮阔,又书写了大历史褶皱中个人的人生经验。在思想层面上,徐则臣对考古学、历史学和文学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在小说中呈现了历史之物与当代人丰富的情感联系,展示了历史的有情面向。在文学的现实关怀层面上,它们都着力通过书写我们的历史,在文学世界中召唤出了一个想象的命运共同体,以此克服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孤独状态。

关键词:《耶路撒冷》;《北上》;历史主义;物的美学;命运共同体

作者简介:杨希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史及当代作家批评(E-mail:13122978301@163.com;北京 10087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十七年文学批评史研究”(14CZW011);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6G031)。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3-0126-09

在相当一段时间内,70后作家被认为是没有历史的一代人,他们的作品更被认为缺乏历史记忆。对于这代作家,洪治纲教授曾经做出这样的概括:“他们的童年启蒙都处在新时期,政治批判运动和革命理想主义已远离了他们的精神视野,代之而起的是不断规范化和科学化的知识谱系。因此,在他们的作品里几乎没有历史记忆,更看不到历史与个人的内在冲突,因为在他们的童年心理结构中,根本就没有历史的重负” 洪治纲:《心灵的见证》,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页。。但是,最近几年,70后作家开始有意识地进行历史题材的写作,写出了一些引起文学批评界热议的长篇小说,比如徐则臣《耶路撒冷》、鲁敏《六人晚餐》、乔叶的《认罪书》、李浩《镜子里的父亲》、路内的《慈悲》、梁鸿的《梁光正的光》等。在这些作品中,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是影响比较大的一本长篇小说,被誉为一代人的精神史诗。对于作家个人而言,虽然《耶路撒冷》仍然具有自叙传的意味,但是小说的历史视野无疑大大拓展了。它不仅关注到与父辈成长相关的“文革”等当代中国史,而且注意到与外籍教授塞缪尔成长有关的“二战”这样的现代世界史。因此,《耶路撒冷》是徐则臣直面自身历史记忆的转型之作。

与这部转型之作不同,徐则臣的新作《北上》面对的历史与自身的成长记忆没有太大关系。从历史维度看,《北上》一方面写的是20世纪初义和团运动中,谢[KG(4x]平遥和邵常来几位中国人护送意大利人小波罗沿大运河一路北上的故事;另一方面写的则是崇拜马可·波罗的意大利青年马福德由于战争和爱情的原因,最终变成一个土著中国人的故事。从当下视角看,《北上》则分别写了邵秉义、孙宴临、周海阔和胡念之等人与大运河的情感联系。有意味的是,生活在当下的几位都与百年前沿运河北上的人物有着物质和精神的联系,而维系这种联系的是罗盘、相机、意大利语和书信等具体而细微的物质。《北上》如此叙事,其实回应了徐则臣在小说扉页引用的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话“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间内部滴答作响。”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这句话当做解读《北上》主题的密码,即小说真正的主题是历史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说,徐则臣写作《北上》的一个目的是重新想象历史与人。《北上》的这一创作意图,与《耶路撒冷》书写70后与历史之关系的主题一脉相承。因此,从主题上讲,两部作品具有相通性。从这个角度看,《耶路撒冷》和《北上》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徐则臣历史写作的一个窗口。而我们对徐则臣历史写作的讨论,也将围绕这两部长篇小说展开。

一 重新想象历史与人的关系

8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历史观念经历了一次断裂。一方面,“把历史当作是一种在时间中发展的逻辑过程”[英]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77页。的观念被打破,历史的发展被认为是偶然的与反逻辑的。

另一方面,历史的真实性被质疑,“如何构造历史状况取决于历史学家将特别的情节结构与赋予特别意义的一组事件进行匹配的感性”[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77页。,这种强调历史的叙事性和语言性的观点越来越被中国作家认同。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历史观念的变革是一种解放,也是一种危险,它使多元史观成为可能,也会使人们陷入历史虚无主义之中。在某种意义上,部分新历史主义写作就堕入了历史虚无主义的迷雾中。

作为文学的晚生代,70后作家对历史的理解无疑是受到了这一历史观念变革风潮的影响。在杨庆祥主持的人大联合课堂上,徐则臣认为宏大历史事件只有与个人日常生活发生联系,它们才是“本色的、真实的东西”杨庆祥:《寻找文学的新可能——联合文学课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页。。因此,虽然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铺陈了不少当代中国的重要历史事件,但是这些历史事件与初平阳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构成紧密的联系。于是,小说在书写初平阳们的成长史时,大历史的影响力显得非常小。相反,构成初平陽们心灵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因不是外在的大历史,而是景天赐之死,“它堪称初平阳们‘心灵史最核心的‘历史事件”杨希帅:《个人在场的信仰与充满荒原意识的救赎——论徐则臣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兼及一种代际意识写作》,《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0期。。但是,一旦我们把眼光转移到小说中初平阳的专栏文章,便会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在《耶路撒冷》中,专栏作家初平阳关注了70后的如下问题:“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70后之于欧风美雨;70后之于信仰;70后之于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70后之于物质生活;70后之于新左派和自由主义;70后之于思想资源;70后之于历史的反思;70后之于城市化的进程;70后之于大事小事;70后之于民族性与全球化;70后之于消费文化等等。”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49页。很明显,这些问题都是关涉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历史大问题”。把这些“历史大问题”与一代人的成长联系起来,无疑是要在一个较长的历史时间内部把握70后,突出大历史对个人的影响。

因此,《耶路撒冷》的历史写作具有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方面,它把人放在整体性的历史中书写,突显了人的“历史”属性。另一方面,它又把历史放置在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中书写,突显了历史的“个人”属性。当两者和谐共生在同一文本中,小说则更加能够呈现历史与人的张力关系。具体到《耶路撒冷》中,初平阳的专栏文章再现了大历史对一代人生活和生命的影响与塑造,小说叙事主体部分则表现了个人对大历史的疏离和逃逸。两者共同呈现了70后这代人与历史的复杂关系。

到了新作《北上》,其延续了《耶路撒冷》历史写作的两个特点。也就是说,与《耶路撒冷》一样,《北上》也兼顾人的“历史”属性和历史的“个人”属性。在《<北上>:大运河作为镜像和方法》一文中,杨庆祥特别注意到构成小说结构的两个时间节点:1900年和2014年。在他看来,时间性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结构。因此,他说:“关于运河的叙事实际上是关于时间的叙事,是关于现代性展开和生成的叙事,这一点特别重要。必须把关于大运河的故事放在一百年中国现代性展开的过程中去讨论和观察,才能见到这个作品背后厚重的历史意识和它的现代性。”杨庆祥:《<北上>:大运河作为镜像和方法》,《鸭绿江(下半月版)》2019年第2期。杨庆祥对《北上》小说结构方式的时间性的发现和解读无疑非常敏锐与准确。他的解读提醒我们,《北上》是一部企图要把运河进行显学式处理的历史小说。而显学式处理的一个重要方式便是在大历史的视野中来观察和审视大运河。所谓大历史的视野,在《北上》中的具体体现便是1900到2014年这114年的时间长度。在现代性的视野下,这114年非比寻常,它既是传统中国转向现代中国的时间区域,也是世界史的重要历史时间段。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北上》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上特别突出1900和2014年这两个时间点,实际上表征了徐则臣对现代性时间逻辑的认同和在大历史视野中考察运河的努力。

事实上,大历史的视野不仅体现在《北上》小说结构方式的时间性上,而且表现在小说人物的历史意识上。《北上》结尾,无论是周海阔,还是谢望和都产生了一种溯源寻根的冲动。周海阔说:“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悲,不过百年,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回去我也得把祖宗弄明白。”徐则臣:《北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63页。谢望和则发出感慨:“我突然意识到,对眼前的这条大河,也是攸关生死的契机,一个必须更加切实有效地去审视、反思和真正唤醒它的契机。一条河活起来,一段历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们的祖先,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徐则臣:《北上》,第466页。从周海阔和谢望和的言语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他们的溯源寻根冲动其实是要把生活在当下的个人放置在历史脉络中去理解,从而认识自己的来路。因此,这种冲动表征著他们历史意识的复归。只有拥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人们才会对个人进行历史化的思考,才会建立起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历史的有机联系。具体到《北上》,一旦谢望和们去溯源寻根,他们最终发现自己与百年前的谢平遥们有着血脉联系,他们与百年中国的历史也有了可以触摸的关联。在这个意义上,《北上》以一种家族史叙事的方式对历史与个人进行了思考,它重新建立了历史与人的有机联系。

郭冰茹教授在论述1990年代以来的家族史写作时说道:“家族史之所以不同于革命史,就在于它通过一个或几个家族中几代成员的命运遭际来书写家族的兴衰,折射历史的变迁。同时,由于借助‘家族这一社会空间,家族/地方的文化心理、风土人情、伦理秩序、道德修养也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因而家族史又往往与地方志相杂糅。”郭冰茹:《家族史书写中的“历史真实”》,《山花》2018年第6期。如果我们根据郭冰茹的这段论述审视《北上》的家族史叙事,便会发现《北上》的历史叙事并不符合常规的家族史叙事。《北上》并不像《白鹿原》《丰乳肥臀》和《家族》类的经典性家族史小说,在一个完整的历史时间内叙述一个家族的变迁。作为家族史小说,《北上》叙事的重心是家族的一头一尾,即1900年作为祖先谢平遥们沿大运河一路北上和2014年左右各个家族后人的当代生活,中间这一百多年的家族变革恰恰湮没无闻,需要去溯源考证。小说在叙事上如此安排,使得《北上》的美学风格呈现出与史诗相对的散文化。从文体学上讲,散文更个人化,容易传达个人经验。因此,散文化叙事是个人的小叙事,而非大叙事。

在《北上》中,《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一章最能表现这种散文化的个人小叙事。此章的独特性是它用意大利人费德尔自己的语言讲述了自己在中国的后半生。有意思的是,徐则臣把费德尔的自述命名为“沉默者说”。这一命名有一点值得注意,即沉默者相对于什么才是沉默者呢?我们可以说是相对于大历史。因为大历史的逻辑展开和行进过程很难把普通人的生活细节纳入,这就使很多人成为大历史中的沉默者。从这一角度看,作为“沉默者说”的费德尔自述其实是对于宏大历史叙事的一种补充,是对大历史中个人经验的发现与讲述。现在来看费德尔讲述了什么?他讲述了意大利青年费德尔因为战争和爱情变成“中国人”马福德,最后终老中国的故事。费德尔因为崇拜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不想却阴差阳错地参加了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来由于厌恶战争的残酷,加上喜欢上中国姑娘如玉,便只身脱离军队,寻找如玉。最终与如玉成为夫妻,以马福德之名生活在中国,成为一个“中国人”。显然,费德尔的人生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大历史遗落的细节。但是,它让人们看到历史深处个人经验的独异和丰富。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说,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在历史书写回到了最朴素的历史主义写作上。它既要重建历史与人的有机关系,又要发现和讲述个人经验。但是,如前所述,《北上》的叙事侧重一头一尾,中间百年是需要追溯考证的空白。时间空白的形成带来了后代人与先祖进行对话和沟通的困难,也为后代人建立起历史意识设置了障碍。那么,小说如何克服困难,拆解障碍呢?非常巧妙的是,徐则臣在《北上》中引入了考古学和物的美学的视野,借助呈现物与人之关系,最终把考古学意义上的历史叙述成有情的历史。

二 考古学、物的美学与有情的历史

中国古代小说一直有“博物”书写的传统,《山海经》和《世说新语》等笔记小说多有器物的描写,《金瓶梅》和《红楼梦》更是将这一传统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呈现出物与人的丰富关系。现代文学中,京派文学中的沈从文、卞之琳延续了这一写作传统。到了当代文学,寻根文学作家非常钟情于博物的书写,王安忆的《天香》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可以说,对“博物”的关注和书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不绝如缕。从某种意义上讲,徐则臣的小说写作也可以纳入到这一传统中来。在徐则臣的小说中,对于小说人物而言,博物是他们与历史建立有机联系的一个中介和凭证。如果他们缺少了这一中介和凭证,那么他们不仅无法回到大历史中,而且无法完整书写个人的生命记忆。博物之于人的重要作用和意义在《耶路撒冷》中的表现是,由于慈云寺、大和堂、斜教堂等文物建筑逐渐消亡,初平阳们对于花街的历史记忆越来越得不到物象的证明,最终在精神与身份上无法与花街产生认同。就像杨杰感叹的那样,“我经常觉得这地方跟我没有关系;她不是我的故乡。”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86页。这是《耶路撒冷》对物与人之关系的呈现,它强调了物对人记忆历史的重要性。事实上,小说在关注“博物”时,还对它进行了真假之辩。对于初平阳来说,翠宝宝纪念馆、沿河风光带等伪历史遗迹及其关于它们的“历史叙述”都是虚构出来的,它们不仅无法起到还原历史的积极作用,而且还会增加历史的迷雾。在这里,徐则臣表露了对伪博物及其历史叙述的不信任,更认同历史上实有的博物对于人的意义和价值。而所谓历史上实有的博物,其实是经过考古学考证后的结果。从这一角度看,考古學意义上的博物和历史,显得更加朴实和真切,更容易还原历史的面貌。

或许正是出于对考古学的信任,徐则臣在《北上》中意味深长地以关于2014年京杭大运河济宁段故道的考古报告做小说的引子。在《2014,摘自考古报告》中,他不厌其烦地列举这次考古发现出土的文物。正如夏鼐所指出的那样,考古学“所要恢复的人类历史是要包括各个方面,不限于物质文化。考古学可以通过物质遗存的研究以了解古代社会结构和演化,即所谓‘社会考古学,和美术观念和宗教信仰等精神文化的历史”夏鼐:《什么是考古学》,《考古》1984年第10期。。因此,《北上》开篇列数各种文物,尤其是一封意大利文信件,不仅引发了人们思古之幽情,而且激发了人们探究这些静止的文物背后涌动的历史故事。由此,如果把《2014,摘自考古报告》当做小说的副文本,把小说的叙事部分当做正文本。那么,副文本与正文本之间构成了一种考古学意义的关系,即副文本既是正文本展开的动因,也是解释正文本的材料与证据;同时,正文本也起到了还原副文本产生语境的作用。在这里,静态的文物与动态的历史之间互相考证与阐释,文物使历史趋真,历史则让文物生动。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北上》中,考古学不仅是徐则臣追求历史之真的表现,而且在隐喻层面上构成了小说的整体结构。

毫无疑问,小说《北上》的结构受到了考古学的启发。但是,如同古典文学研究者詹丹先生所说:“一旦历史上的这些物品器具从当初的世界分离出来,成为今天所谓的文物时,它们其实也已经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本来语境。我们与这些物品的相遇,不是从生活日用意义上与其相遇的,更多的是在各种展览会和博物馆中与其相遇的。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些文物呢?怎样的态度才是与文学相遇的恰当方式?”詹丹:《论<红楼梦>物与人之关系书写》,《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期。在这里,詹丹提出的问题其实是考古文物如何进入文学世界。文学书写是要文物独立于文本语境成为现实的“风景”,还是要它内在于文本语境之中作为人物的日常之用呢?其实,如果想到海登·怀特的话“一个历史叙事必然是充分解释和未充分解释的时间的混合,既定事实和假定事实的堆积,同时既是作为一种阐释的一种再现,又是作为叙事中反映的整个过程加以解释的一种阐释”[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63页。。那么,文物如何进入文学世界的问题,也是它如何进入历史叙事和历史阐释的问题。而所谓历史使文物生动的一大内涵便是,正是在历史叙事和历史阐释中,静止的文物在流动的历史中具有了它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如此,文物要想进入文学世界重建它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就必须借助文学想象和历史阐释。这就像詹丹说的那样,“面对未被时间之流冲刷走的古代文物,当这些物品器具作为文物而从当时的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与我们今人相遇,也许我们需要重新建立起一种想象的方式,来获得与其曾经有过的那种本真的相遇。”詹丹:《论<红楼梦>物与人之关系书写》,《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期。正是从想象的角度上,他认为《红楼梦》“通过文字化的想象,重新构建起了实用物品的生活语境,从而使得我们读者仿佛可以进入到日用文物当初依托的那种历史语境”詹丹:《论<红楼梦>物与人之关系书写》,《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期。。回过头来再来看《北上》,我们会发现,在书写文物时,它继承了《红楼梦》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建构文物生活语境的传统。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北上》中生活在当代社会中的主人公邵秉义、孙宴临、周海阔和胡念之等人都多多少少有物恋情节。并且,他们所恋之物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文物,邵秉义的罗盘,孙宴临的相机,周海阔的意大利语记事本往前追溯都与百年前先祖们一路护送意大利人小波罗北上留下的遗物有关。意味深长的是,先祖们流传下来的文物并没有放置在博物馆中成为供后人观赏的静态的存在物,而是深度参与到了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作为从邵常来传下来的罗盘,它成为一百多年来邵家几代船民水上生活的必需品。对于邵秉义而言,罗盘不仅是祖宗传下的器物,后人可以借它追溯邵家的家族史;而且罗盘本身就象征着船民的生活方式,人们可以借它想象不同于陆上生活的水上生活。因此,在儿子邵星池的婚礼上,他坚持把罗盘隆重地层层包裹,传给儿子,并说:“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徐则臣:《北上》,第116页。在这里,我们很容易就看出,作为文物的罗盘之于船民邵家,不是具有审美价值的物质文化,而是普通船民的日用之物。由此,徐则臣在《北上》中借写邵秉义的故事,呈现了文物之于人的物用关系。

与罗盘对于邵秉义的意义不同,对于孙宴临而言,相机主要从审美和精神层面上塑造着她的生活世界。诚然,如同小说中所言:“孙宴临对摄影有了兴趣完全是个偶然。跟先祖孙过程传下来的那部相机没任何关系,她懂事时,空壳相机也早已经不知所踪。跟小祖父玩过摄影也没有关系,孙立心从牢里出来,‘相机‘摄影作为孙家的敏感词已经五年,早就被成功地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过滤了。”徐则臣:《北上》,第183页。然而,不应忘记的是,孙宴临之所以对摄影产生兴趣,是因为受到孙立心的《夜静春山空:郎静山和他的艺术世界》书稿的影响。小说中直言了这种影响:“一本书看下来,她觉得自己跟摄影有了隐秘的关系。”徐则臣:《北上》,第184页。而孙立心对摄影艺术的爱好的养成却是与先祖孙过程传下的相机有着密切联系。因此,将孙宴临与作为文物的相机联系起来的中介是孙立心。从这个角度上讲,孙宴临对摄影艺术的爱好依然来自于家族的隐秘遗传。正是这种家族影响,最终塑造了她的审美眼光和精神世界。所以,《北上》中孙宴临的人生,呈现出文物之于人的精神联系。

如果说罗盘是邵家的文物,相机是孙家的文物,那么意大利语记事本则是周家的文物。从周义彦传下来的这个记事本对于周家的最大影响是,学习意大利语成为家训。正如小说中周海阔所说:“本子上记了什么不重要,它更像是一个信物和提醒,督促周家人把意大利语传承下去。”徐则臣:《北上》,第220页。传承的结果是,百余年来,周家后人无论从事何种职业,都会说意大利语。于是,对于周海阔家族而言,作为文物的记事本事实上参与了周家几代人的日常生活。从我们对邵家与罗盘,孙家与相机,周家与意大利语记事本关系的分析看,每一个文物都参与到家族后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的。因此,他们对这些文物怀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记忆和情感联系。这是他们的幸运。与这些幸运的家族后人相比,马福德的后人考古学家胡念之就显得不幸运。因为,他没有任何文物凭证来说明自己的家族史。即便是在考古现场中,有人发现了一封意大利语书信,可能和他有关。但是,如何建立作为文物的书信与他的历史关系,这是一个问题。有意思的是,在胡念之看来,解决这一问题的是虚构,他说:“强劲的虚构可以催生出真实”。他对虚构的心得是“虚构往往是进入历史最有效果的路径;既然我们的历史通常源于虚构,那么只有虚构本身才能解开虚构的密码。”徐则臣:《北上》,第464页。显然,在胡念之这里,文学虚构成为联系考古学与历史学的中介和桥梁。因此,在《北上》临近结尾,人们通过虚构和想象才可能把意大利文书信与胡念之的家族史和其他几个家族的文物联系起来。事实上,罗盘与邵家,相机与孙家,意大利语记事本与周家的历史联系又何尝不是通过文学叙事建立起来的呢。从这意义上讲,小说最后以考古学家对虚构意义和价值的思考重申了考古学、历史学和文学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这一重申说明了徐则臣在认同考古学求真的历史态度上,对以文学想象进入历史与还原文物的《红楼梦》传统的自信。并且,它也再次体现了在隐喻层面上考古学是《北上》的整体结构。因为胡念之要想将书信与自己建立历史联系,必然需要一番对书信的考证,而考证的方式却是文学虚构。

在《北上》中,文物确实积极参与了家族后人的日常生活,使他们对之产生了深厚的情感记忆。这是小说在呈现物与人之关系上特别让人动容的地方。然而,文物在小说中还有另外一种作用,即文物见证了百年中国的历史变迁,它承载着深刻的历史记忆。邵家的罗盘从船民的日用必需品,到家族收藏品的转变,象征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种古老生活方式的衰亡。并且,这种结果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这一角度看,《2012年,鸬鹚与罗盘》一章如同一首挽歌,有着强烈的抒情性。与邵家的罗盘一样,周家的意大利语记事本和孙家的相机都从家族史的角度折射了百年中国的重要历史事件。比如周海阔祖父的生命历程,孙立心的人生故事都从侧面反映了“文革”中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际。因此,在小说中,文物既是家族史的线索,也是追溯百年中国行程的线索。不过,因为这些文物与家族几代人都产生了情感的联系,所以由它们所反映的大历史背后有着活生生的人的情感。也就是说,大历史的褶皱里蕴藏的恰恰是每个家族成员的悲欢离合。在这个意义上讲,《北上》以文物为线索追溯的家族史和百年中国历史都是有情的历史。

因此,与《耶路撒冷》不同,虽然《北上》也强调了物对人记忆历史的重要性,但是它由对考古学、文学和历史学的多重思考出发,表现了文物与人之间更多元的关系,呈现了丰富的物的美学。在此基础上,小说写出了历史的有情。凡此都是《北上》在历史书写方面取得的成绩。那么,徐则臣在《耶路撒冷》和《北上》中致力于历史书写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或许可以这样回答,他希望写出“我们”的历史,进而在共同的历史认知基础上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

三 我们的历史与命运共同体

在与张艳梅的对谈中,徐则臣说:“一个作家写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要触碰历史,因为历史能够给作家提供一个宏观地、系统地把握世界和时间的机会,在作家个人意义上,也是一次必要的沙场秋点兵。好的历史小说应该是一部‘创世纪。”徐则臣,张艳梅:《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张艳梅对话徐则臣》,《创作与评论》,2014年3月号(下半月刊)。从徐则臣目前的创作来看,《耶路撒冷》和《北上》是他比较宏观地理解世界和历史的文学行动。前者写出了70后一代人的成长史,后者则有意重述百年中国历史。很明显,徐则臣的歷史写作有着强烈的阐释历史与现实的冲动,这就像研究者指出的那样:“‘70后作家的关注焦点正在从个人生活转向公共生活,从当下中国转向历史中国,从局部中国转向整体中国,并且试图给出属于自己的理解和阐释。”张艳梅:《“70后”作家的历史意识》,《上海文学》2017年第5期。但是,重述历史只是徐则臣历史写作的一个方面。需要追问的是,他历史写作背后的现实关怀是什么?也就是说,徐则臣借书写历史到底想做什么。要想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从《耶路撒冷》谈起。

自《耶路撒冷》出版以来,批评家大多注意到小说的历史价值,却忽略了它的现实关怀。《耶路撒冷》确实扎扎实实地在书写70后的成长史,但是不应忽略小说的叙述者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叙述70后的。细读小说,我们很容易发现,无论是小说奇数章的故事部分,还是偶数章的专栏部分,叙述者始终都在以“我们”“70后”这样一个整体性的立场来发言的。这就意味着,《耶路撒冷》所书写的历史是“我们”“70后”的历史。叙述者为了突出“我们”的历史的独特性,让“50后”和“60后”作為他者存在。这种代际比较的方法在专栏文章《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中表现得最明显。而对“我们”的历史的整体性书写,可以使“70后”这代人在相同的历史记忆中形成了一个代际命运共同体。小说为了表现这种代际命运共同体,特别设置了一个情节,即杨杰、易长安、秦福小等人始终关心和阅读初平阳的专栏文章。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耶路撒冷》中,徐则臣历史写作的另一面是希望通过书写“我们”的历史,召唤出来一个代际命运共同体来。这正如项静所言:“文学书写扩展了一个无限扩大的共同体,最终的目的才是让这些四分五裂的人生获得可以共享的精神资源,同时也是在激励一种被迫的反思和寻找。”项静:《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读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上海文化》2014年第3期。如果想到90年代以来,由于受到福柯话语理论等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念的影响,历史作为话语编织物的形象深入人心。因为人们话语立场不同,所以人与人之间很难获得共同的历史认同。于是,我们再也没有一种坚固的总体性历史,可以把全体国民融入到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去。那么,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的历史写作就更显得弥足珍贵。因为他毕竟在努力通过书写一代人共同的历史记忆来完成一个想象的命运共同体。对于孤立于历史之外的个人来说,融入到命运共同体之中是它摆脱孤独状态的捷径。

与《耶路撒冷》的历史写作相同,《北上》也是通过书写“我们”的历史来建构一个想象的命运共同体。在小说中,邵秉义、孙宴临、周海阔、胡念之等人的家族历史记忆一开始都是独立的,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随着意大利文书信的出现,每个家族的历史都将与百年前北上的一行人联系起来。这样,所有的家族历史都是相互关联的。如此,历史再也不是“我”的历史,而成为了“我们”的历史。这是从时间的角度来谈论不同的个体如何认同和归属群体共有的历史。也就是说,在时间意义上,《北上》中各个家族人物的历史记忆最终被一个历史链条给串联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旦作为整体的“我们”的历史记忆形成并被打开,那么一个想象的命运共同体就出现了。《北上》结尾,当谢望和、孙宴临、胡念之、邵家父子和周海阔在水边合影,并称自己为运河之子时,便象征了这一命运共同体的形成。

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当他们都以“运河之子”自称时,运河便具有了两种功能。从空间角度上讲,小说中的各个人物都与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运河成为他们承载历史记忆的公共空间。正是有了这一公共空间,他们才有对话交流的可能,才能让彼此的历史最终成为“我们”的历史。这是运河的第一个功能,它还有一个隐喻功能。也就是说,一旦谢望和、孙宴临等自称为“运河之子”,那么一方面小说中运河便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普通河流,还具有文化上的隐喻指向,它既是一个区域,也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另一方面则使生命个体超越了血缘继承上的身份建构,而在一个更为广泛、开阔的文化谱系上再度了建立了自我,并因此获得了他人的呼应,从而成为共同体建构的心理基础。就前者而言,百年运河的沧桑变迁,也成为这块土地历史蝶变的生动缩影;就后者而言,以运河为文化象征的大历史,完成了对个体的召唤。因此,小说最后,个人的历史视野得以拓展,他们不再以家族史的眼光,而是以运河史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和历史。而这种被历史记忆召唤出的命运共同体,让人非常感动。

四 结 语

综上所述,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的历史写作既写出了总体性历史的波澜壮阔,又书写了大历史褶皱中个人的人生经验。在思想层面上,徐则臣对考古学、历史学和文学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在小说中呈现了历史之物与当代人丰富的情感联系,展示了历史的有情面向。在文学的现实关怀层面上,《耶路撒冷》和《北上》都着力通过书写我们的历史,在文学世界中召唤出了一个想象的命运共同体,以此克服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孤独状态。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徐则臣在进行文学中的历史写作时,对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写作经验进行了充分的消化和借鉴,既避免了红色经典中历史写作中没有个人的弊病,又避免了新历史写作容易堕入历史虚无主义的危险,同时也吸收了两者的优点。而从徐则臣历史写作中透漏的现实的人文关怀看,他的历史写作又确实是对90年代以来文学写作人文性缺失的一种纠偏。因此,将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放置于在当代文学的历史写作脉络中看,其写作的意义和价值或许会显得更加突出。

Historicism, Aesthetics of Matter and Fate Community

——On 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Xu Zechens [WTHX]Jerusalem and Beishang

YANG Xi-shuai

Abstract: “Jerusalem” and “Northward” are the masterpieces of Xu Zechens historical writing. In art form, the two novels not only depict the magnificence of the overall history, but also the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 in the folds of the great history. On the ideological level, Xu Zechen deeply consider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chaeology, history and literature and presented the rich emotional connection between historical objects and contemporary people in his novel, showing the sentimental orientation of history. On the level of realistic concern in literature, they all strive to overcome the loneliness of human beings in the real society by writing our history and calling out an imaginary community of destiny in the literary world.

Keywords: Jerusalem; Northward; historicism; aesthetics of matter; fate commu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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