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里克:电影的边界和文明的边际

2019-08-02 15:15张喁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布里克漫游太空

文_张喁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年—1999年),美国电影导演,除导演外还常常担任电影的制片、剪辑、摄影、音效等工作。其作品《奇爱博士》《2001太空漫游》《发条橙》《闪灵》等均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库布里克酷不酷

2019的春节贺岁档影片《流浪地球》,不仅票房大卖,还“制造”出“中国人也能拍好科幻片了”的文化自信,该片被誉为开创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

这部电影改编自知名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作品,而刘又身兼影片监制。刘慈欣在宣传时,给大众科普了20世纪以来科幻领域中最负盛名的一些作品,其中就有《2001太空漫游》。

刘慈欣所指的《2001太空漫游》是一部科幻小说,但网上搜索,更常见的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顺藤摸瓜,我们能看到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名字。

在《流浪地球》之前,从上世纪90年代的VCD时代始,很多影迷就通过影片《2001太空漫游》认识了库布里克;或者说知道库布里克大名后,大多数电影迷都会去看他的这部著名科幻作品。而他的《奇爱博士》,也是“科幻片”。于是,库布里克在世人眼里有了第一个标签——科幻片导演。

但也有人不这么看,笔者本人就是在上学时候通过电影《发条橙》知道它的导演库布里克的,虽然对影片的印象只是“变态”“文艺”,但年轻时只觉得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的导演最牛,而不会深入追问一下——“发条橙”,是什么东西?

1999年,库布里克拍摄了一部新片——《大开眼戒》,从盗版DVD露骨的封面,再到刺激的名字,其锋芒完全掩盖了电影的内容。和《发条橙》一样,笔者几乎不记得影片的内容了,并将这种不明不白的印象加诸在导演身上,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或“后现代”吧。

当年并不确切,《大开眼戒》是库布里克的谢幕之作,也长久以为他的《洛丽塔》,是其作品中的佳作。一方面,库布里克在有生之年,已在西方影史上奠定了经典地位,中文世界也不乏对他的各部电影的介绍;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东方观众往往囫囵吞枣,并不会一边看电影,一边产生这样的疑问:这(比如《大开眼戒)是给大学生看的东西吗?

更重要的是,我们认识外来人或事物,总是摆脱不了标签思维。说起库布里克,就循环往复地在电影里打转转,更不用说粗暴地将他归类为“科幻片导演”“文艺片大咖”“情色片巨匠”等等。

被精英膜拜的库布里克

本文想要拨云见日,探求库布里克到底是个什么人。没错,他的身份是电影导演。但是,“导演”是从西方舶来的名词,在今天这个娱乐的世界,已然是“逐梦演艺圈”的风光者的头衔;再不济,也是直通西方的“艺术家”的名片。那么,库布里克在他的时代,是一位怎样的“指导员”(Director),而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导演呢?

其实,笔者探求的出发点,不是纵观了库布里克全部电影作品,被深深折服而生发出来的敬仰之情;恰恰相反,我要坦诚,不仅是青春期看《大开眼戒》等片没看懂,就是近两年再看《2001太空漫游》,也仍然没有看完(像看《流浪地球》那样),总是在看到影片后半段时睡着。

库布里克凭什么获得电影界大腕们如此高的评价:斯皮尔伯格对其作品叹为观止,声称相比库布里克的电影,别人的作品,不管多么卖座,口碑多么丰厚,都只能算是拍给小孩子看的;作家兼导演伍迪·艾伦,毫不犹豫地赋予库布里克在电影史中的王者至尊地位,即众人皆下品,唯有库布里克高。他还毫不讳言地指出,初看《2001太空漫游》,不仅不喜欢,还非常失望,三四个月后重看,才感觉好了一些,两年后再看,才惊呼“真是一部爆炸性的电影!”

但电影作为大众文化传播手段,依赖的可不是伍迪·艾伦这样的精英。普通观众常常是只看一遍,连伍迪·艾伦第一遍都看不懂,普通观众可想而知。普通观众排队去看《2001太空漫游》首映礼,根据当时的照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排预给重要人物的坐席空空荡荡,因为他们年龄都偏大,看不懂这部电影,撑不到影片结束就离席了。而据库布里克亲自在现场掰着指头记录,共有241位因看不懂而表达抗议的观众。

时隔50年后,我们可以同样质疑库布里克——盛名之下,他难道不是穿着皇帝的新装?

我们同时又发现,库布里克貌似也不像个骗子,直到1999年去世,他的一生并非功名利禄盆满钵圆,他以大师之名本可整合好莱坞的制片资源,但长达四十年却居住在异国他乡的伦敦,只拍了9部影片;他曾获得12次奥斯卡提名,但从未获得过最佳影片或最佳导演,只凭《2001太空漫游》获得过仅有的一座奥斯卡奖杯——最佳视觉效果奖。

在业界,库布里克的人缘和口碑也不好,关系尚可的合作者都只是苦笑着谈论他的“暴君”行迹,更不要说和他闹翻了的从业者、媒体人等等。他还因为大胆改编并拍摄《闪灵》,得罪了小说的铁粉,受到过人身安全的威胁。

少年摄影师闯入电影大世界

今年是库布里克逝世20周年。有关他的书籍和纪录片等资料,已十分详实,但说法各异,使他成为20世纪最扑朔迷离和最受争议的电影导演之一。我们很难找出第二位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人物,无论是个性、生涯这些“身外事”,还是本质或文化底色上,我们都找不出库布里克像谁,或谁又像库布里克。后世的崇拜者,模仿者很多,但没人能追上他,或跟他像,斯皮尔伯格表示自己最多可以学学东方的黑泽明,想追上库布里克的步伐,只有一种可能——不自量力。

库布里克倒回应过“像谁”的追问,他声称“我谁也不像,我是我自己的独行者”。但要较真起来,说自己是“独行者”,谁真正做到了?除了库布里克,有几个人敢这么说?

1928年,库布里克出生于纽约布朗克斯,家境不错,母亲爱好阅读手不释卷,父亲爱好摄影。他13岁生日时,收到一台专业相机,一本文学鉴赏书,并跟着父母学会了国际象棋。这三份生日礼物的影响,能从库布里克的职业生涯中看出。

库布里克所有的电影都画面考究,光影上锱铢必较,因为他从年少时,就完全投入到摄影中去了,他的时间大量耗在邻居家的冲洗暗房和电影院里,看电影时他主要看画面、构图、光影。17岁时,二战尚未胜利结束,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库布里克在一个书报摊前抓拍到这样一幅画面——一堆报纸的头条是总统的哀闻,摊主神情黯然,无力地手撑左腮,陷入到一种弥漫的悲伤之中。

凭着这张照片,库布里克中学毕业就有了工作,去购买了这张照片的《LOOK》(《展望杂志》)当了专职摄影师。经历二战成长起来的出色年轻人,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或者说对身处其中的西方文明有了更理性深入的反省,这促进了西方文化的自我更新,并扩大对世界的统领地位。显然,库布里克正是这样一位爱思考有激情的年轻人,他很快不满足于一份杂志社的摄影工作,想去电影中闯荡。

库布里克的代表作

少年时候的库布里克

创业总是悲欣交集的,早期,库布里克靠亲友的赞助拍摄习作,收工之后马不停蹄去领失业救济,庆幸的是小成本电影《恐惧与欲望》居然在纽约小范围上映了,《纽约时报》注意到了这部影片,库布里克开始在电影界小有名气了。

不妥协的保守

摄影师出身,是库布里克作为电影导演的技术背景,加之他长期深居简出,很容易给人技术宅的印象。

1975年拍摄以18世纪为背景的电影《巴利·林顿》时,为一个夜景镜头,库布里克让人点燃数千支蜡烛,完全摒弃现代灯光的辅助,动用F0.7的超大光圈镜头,只为真实还原当时人类的夜生活场景。这种操作,在影视制作行业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信我们随便去找一部清宫剧来看,看看晚上的宫廷里灯火多么通明。

诚然,电影是“造假”的艺术,但碰上库布里克这样的完美主义者,你会为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极致追求所折服。

1987年拍摄越战题材电影《全金属外壳》时,库布里克在伦敦郊区找了一处废弃的煤气工厂作为越南的巷战场面;1999年的《大开眼戒》里,充满了发生在纽约街头的故事镜头,但却并不是实地取景。在库布里克心目中,制作电影不是请客吃饭,所有的环节他都以自我为中心,绝不妥协,因此被与之共事的人视为“狂人”。

库布里克年少成名,一开始也曾被好莱坞掣肘。《斯巴达克斯》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小众文艺片菜鸟导演,但却不得不屈服于资本的淫威。在那之后,库布里克远居英国,四十年内没再飞到过美国,实际上拍《斯巴达克斯》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坐飞机,因为他不信任且害怕这种飞快地飞跃大洋的现代大鸟。

成名后的库布里克,牢牢掌控着从制片到导演的权力,以保证他所“指导”的电影一定要“像那么回事”。

实际上,纵览世界电影史,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电影,无论是西方的、苏联的、无产阶级中国的甚至是朝鲜的,都自带一股精良气质,这精良中又没有后来电影所充斥的所谓“视觉盛宴”,而是给观众一种朴实无华的踏实感觉。

在库布里克的作品中,即便是拍摄于70年代以后的几部影片,我们都可以品味到这种不忘电影初衷的“不妥协的保守”品质。今天的电影动不动就无人机加特效,我们去看一看《闪灵》片头的航拍,一下子就能唤起当下电影强调“视觉污染”而丢失的纯真。

库布里克曾声称道,“我谁也不像,我是我自己的独行者。”

库布里克从好莱坞的商业片洪流中抽身,一生仅拍摄了几部影片。他的拍摄速度如此之慢,最后一部《大开眼戒》是1999年,居然拍摄了14个月,大牌主演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德曼夫妇以极大的耐心配合着他;《闪灵》中杰克·尼克尔森发疯的镜头,反复拍了几十遍,直到主演因过度疲劳而真的像发了疯一样。

一般来讲,库布里克不太指导演员怎么表演,他的作风是让演员先排练个几十遍,直到每一个表情和咬字都准确、准时。库布里克并不为自己严谨至苛刻的工作方式自矜,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大师架子。实际上他一生的遗憾是拍片太少,每部片都花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常常是因为他觉得某个镜头还没有拍好而“再来一次”。

用电影说话的人文大师

库布里克13岁生日礼物中的那本文学鉴赏书,似乎决定了他所有的电影,都改编自文学小说。这使人容易理解,他的电影题材为什么跨越战争、科幻、政治、伦理、家庭乃至惊悚片。对看重资本和市场的导演来说,题材的随意无规律的变动是正常的“随波逐流”,但对阅读广泛的库布里克来说,他所选择的脚本,都关注同一个主题——人类的极端命运。

《光荣之路》是库布里克的成名作,他在高中时就读了原著,讲述一战时法国士兵的命运,折射的是人类在战争机制下,军官的权力边界不可定位,士兵的服从界限难以把握,在此之下是否还有正义的可能。答案几乎是否定的,但库布里克通过影片语言的回答要冷静深刻得多,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战电影。库布里克不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左派,他甚至宣称1987年改编自越战小说《短期服役》的《全金属外壳》,就是一部战争片,而不是什么反战片。

这不说明库布里克是美国鹰派,毕竟《全金属外壳》展示的越战就是一场悲哀的笑话。我们只能说,这两部和战争有关的电影都有深厚的文学背景,离开这个背景来谈电影只会流于肤浅。

《洛丽塔》是纳博科夫的小说,刚一出版就被库布里克买下改编权,可谓独具慧眼,这部影片挑战了人类的伦理界限。而科幻小说大咖阿瑟·克拉克那部著名的《2001太空漫游》,是他和库布里克合作完成了同名电影剧本后,将130页文稿加工成小说出版的。这部英文名直译为《2001太空奥德赛》的作品,实际上是在探索人类在宇宙中“还乡”的命运以及蹉跎。

《发条橙》原作者是英国小说家安东尼·伯吉斯,从原著中我们可以知道“发条橙”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是一条英国俚语,内部上着发条的呆板的橙子,形容呆头呆脑有点邪恶的人,这样的感觉只有方言俚语才能形容,“发条橙”实际上有点“暴力中二”。

库布里克改编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说《闪灵》,似乎没有多少文学性,实际上连影片的主角都被设定为一位作家,在恐怖片的外壳之下,包含着库布里克对西方理性文化面临生活和现实资本压力相冲突的困惑。

在拍摄现场的库布里克

库布里克认为拍摄只需按部就班,而通过阅读寻找故事则是发现奇迹。他每天读书5个小时。奇迹出现后,他还要搜集大量资料,并进行广泛深入的阅读:拍摄《奇爱博士》时,他就阅读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有关核战的文学书籍。

库布里克的边际哲学

在拍电影之前,年轻的库布里克经常在公园和人下国际象棋,每局赚几美分,他乐此不疲,靠此谋生。后来,他把下国际象棋和拍电影相提并论:“每次走一步,会带来新的问题,你要找到平衡这个问题的下一步的准备——国际象棋需要的就是时间,电影也一样,外加资金。”

人类的存在,是否和象棋一样只是一个game?《奇爱博士》《2001太空漫游》《发条橙》作为库布里克的“未来三部曲”,让人们看到了他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绝顶智慧。对库布里克的最高评价认为,这种智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拍摄电影的才华,库布里克那些聪明的同行只属于电影领域,而他是用电影说话的“人类的先知”。

这样的先知不会简单地提供答案,库布里克站在极致的高度,似乎他的导演椅就放在永恒的时间原点上。他提供这样的途径:通过影像视觉,人们可以激发洞察自身的激情;在这条道路上,人们可从容地对自身的本质和社会属性发出疑问,并且有永恒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因此库布里克所有的电影都是似是而非的,千万不要匆忙地为他任何一部作品盖棺定论,因为你以为你看到的是电影,而实际上这是“先知”库布里克提供的人性终极标本和文明边际地图。库布里克用一生区区几十年凝视了人类历史,这部历史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山,电影只是水面上人们能够看到的那一角冰山。

库布里克并不炫耀自己有着多么伟大的困惑,或在电影中呈现人类命运问题时,自己有多么悲天悯人,实际上他给了自己一条解脱之道,这条道路向所有的观众开放:“礼崩乐坏”之后(《巴利·林登》的古典世界瓦解之后,最终没能拍出的《拿破仑》代表的古典秩序通向现代混乱之后),无论你会见识到多么邪恶的人性,将面临多么尴尬的存在,这些总归是容易对付的,只要你足够混蛋,就不会被任何煞有介事的玩意儿刺激,哪怕是战争,哪怕是“流浪地球”。但如果你不自量力,还想在这些面前显摆自己的“自由意志”,对不起,你一定会患上库布里克小心躲避的“见识广怯懦症”。

库布里克虽然在伦敦郊区住家成立拍摄基地,“躲进小楼成一统”,但他不是逃避,他用极端的24×7的工作方式证明了自己并不懒惰,从未放弃:他像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样,挑战着人类所有“最极端的戏剧性”,这会让人们误以为他是个极端的人,是个“疯子”。

怎样才能不这么肤浅呢?对我们来说,要理解库布里克,首先就要放弃对“艺术电影”的浅薄虚荣,我们对西方乃至人类文明、政治宗教传统的认识越多,越能够在像库布里克这样的“先知”处得到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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