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列传

2019-08-07 18:42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吴先生学生

编者按:

从本期开始,“临街楼”栏目和读者见面了,作者是於可训教授。他要为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说几句话,这些民间知识分子都进入了历史深处,再不说,就没人记得了。小人物往往推动大历史,他说:“新旧时代转变之际,乡村教育几成空白。而彼时之所谓乡村教育者,不独教孺子识文断字,且兼有移风易俗教化乡民服务乡村政治经济之务,所以彼时之乡村教师,身份虽微,其作用却大。”至于这个栏目名称的由来,於先生称:“临街楼,是我现在住的这个宿舍楼位置临街,这些文章都在这楼里写的,这是实境。来点虚的,也取陶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之意。”

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外面不让我叫她姆妈,要像别的学生一样,叫她吴先生。

吴先生解放初期就参加新中国的教育工作,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教语文,也教算术音乐图画。那时候,教书的先生少,大多是一摸带十杂,烧火带引伢,一身多任,一专多能。吴先生的书教得好,很受学生欢迎,也受领导赞赏。有一年,县里评教育模范,吴先生得了一张奖状,胸前还戴了一朵大红花,和其他的模范一起,坐在县大队的战马上,由县长陪着,在县城的街上走了一圈,颇有点金榜题名状元游街的味道,可见那时候对教育的重视。吴先生颇以此为荣,虽不常提起,却到老了还记得当年游街的细节。

吴先生的父亲是个木匠,当地把木匠叫博士。博士又分细博士和大博士,细博士是指干细活的雕花木匠,大博士是指打造犁耙水车、箱笼桌柜、架屋上梁的大木匠。吴先生的父亲和一个大木匠是朋友,两人很早就结下了儿女亲家。吴先生的父亲后来想传宗接代,在外面又有了一房,吴先生的母亲就带上吴先生,住到了女儿还未过门的婆家,在婆家陪着女儿读书。大博士虽然是个木匠,思想却很开通,他过世后,儿子去了武昌,一直在外面读书,搞革命,吴先生也就成了婆家的闺女。婆家是个大家族,养得起她们母女。

吴先生的塾师是本县有名的耆宿,也是本县有名的民主人士,在抗战期间,很做了几件有气节的事,在县志上都有记载。老先生很欣赏他的这个女弟子,常夸她天资聪慧,善于用事。证据之一,是传说有一次老先生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时间来不及筹措饮食,他的这位女弟子却变戏法似的从书柜里取出一壶酒来,先生大感惊讶,询之,则对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先生不时之需。先生后来常拿这件事夸耀他的这位女弟子,还引用《颜氏家训》的话说: 沉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

吴先生初为人妻人母之后,即遭家庭变故,教书的生涯中断了几年,重理旧业,再作冯妇,已是一九五四年冬天。这年冬天,大水过后,村里的孩子没法上学,就来请吴先生办个私塾。说是私塾,实则是公办。只是这办学的公家不是政府,而是同村的族人。不用修教室校舍,各家的空房子多的是,不必招杂役校工,族中的闲人都可以帮忙,先生也无须出钱聘任,只在年节收些束修便行。这束修也不光是孔夫子收的干腊肉,还有粮米和节令食品,所以那几年我家的食物特别丰富。到了冬天,吴先生真的把收到的鸡鸭鱼肉制成束修,风干了回馈族人。我记忆中有一种腌制的鱼籽饼,是我少年时代最喜欢的食品。

因为经过长期战乱,又逢天下甫定,百废待兴,所以失学的乡民,已不止一代之人。这样,到吴先生的私塾来读书的学生,年龄便参差不齐。有小到六七岁的,也有大到十六七岁的,有几个竟是结过婚的成年人。年龄一乱,辈分自然就跟着乱了,有十六七岁的叫六七岁的叫姑叫伯的,有结过婚的叫没结婚的叫叔叫爷的,吴先生也摊着辈分,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有一天上课,讲着讲着,一个学生突然站起来冲着她说,姐,我要回家。吴先生一看,是本房大伯的小儿子,今年已经八岁了,蓄着个瓦片头,倒是孩童打扮。就问,上课上得好好的,回家干什么呀。他说,吃奶,我要回家吃奶。顿时引起哄堂大笑。其实,这也没什么可笑的,乡下孩子缺少营养,娘亲惜子,断奶断得晚,像这样吃奶吃到十多岁,也不为怪。只是上课上到一半,要回家吃奶,也太没规矩,当着同学的面,叫先生叫姐,也太不成体统。吴先生在放走了这个学生之后,当即立了一条规矩,今后所有同学,相互之间一律直呼其名,不准再称爷叔姑伯哥姐兄弟。不论辈分高低,叫老师只能叫先生,不能有其他称呼,就是我,也不例外。放学后,又到那个学生弟的家里做伯妈的工作,从这个学生弟开始,改变了上课要回家吃奶的陋习。

这件事传到区上后,区上认为这是一个移风易俗的典型,就把宣传婚姻法的任务,也交给了吴先生。吴先生于是就按照她对婚姻法的理解,编了一段顺口溜,让学生到处传唱。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几句:包办婚姻坏处多,最是男女见不着,不知是聋还是哑,不知是瞎还是跛。害了姐来又害哥。吴先生用的是当地流行的山歌赶五句的曲调,因为通俗易懂,很快便传唱开来。

完成了宣传婚姻法的任务,区上又让吴先生协助扫盲。乡下人不懂得汉字的构成,跟他们讲偏旁部首形声会意没有用,最好的办法是拿实物对照,所以,到了冬天,学堂里就摆满了犁耙水车扁担箩筐锄头铁锹镰刀粪扒一应农具。吴先生把字片贴在这些农具上,让他们一一对应地认熟了,然后拿下字片,要他们照着字片上的字去认领。这样,冬季的学堂就成了供销社的农资公司。认领自家的农具虽然不花一分钱,但认下一个字却并不比从兜里掏钱容易多少。为了方便妇女识字,吴先生还让她的字片登堂入室,贴到了各家各戶的家具器物上面,不管你愿不愿意认,喜不喜欢认,它都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天长也就混熟了,吴先生的字片教学法因而大见成效。区上后来派了一个文书来总结经验,那文书在文章中说,他到了一个农户,问这家的主人,今年的收成怎么样,这家主人二话不说,把一条翘嘴白一条鱤鱼和一条鲶鱼丢在他脚下。他问主人,这是何意,主人说,这也不懂,今年受灾,颗粒无收,我这是白(翘嘴白)干(鱤)一年(鲶)。文书念过私塾,知道汉字构造法的六书中有一个假借,就在文章中说,这家主人是在用谐音假借法说话,可见经过吴先生扫盲的农民,识字的能力已达到何种程度。吴先生后来说,这不过是当地的农民常说的一句俏皮话,跟我的扫盲识字毫无干系。

到了合作化运动开始以后,上面要求社员学会记工记账,吴先生白天教完学生之后,晚上还要在学堂里教农民打算盘。吴先生年轻时协助当家的二爹管过账,算盘打得滴溜儿转。经她调教的学生,有许多人都当了农业社的会计和记工员,有一个后来还当上了县财政局的副局长。吴先生在算术课上,加减乘除也让学生用算盘演算,所以,她教的学生珠算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后来不用算盘,吴先生要学生在心里想一个算盘,照样用珠算口诀运算,结果比用算盘算得还快。村里有个会下象棋的说,这和下盲棋的意思差不多。区上的那个文书却说,这叫珠心算,想不到吴先生还会珠心算。

吴先生的珠心算受到了赞扬,也招来了不满,有些出门贩猪见过世面的族人嫌吴先生不会竖式演算,就把自己的子弟转到了邻村的民办,这使吴先生十分沮丧。那时节,竖式演算刚刚传到乡下,吴先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到她从转走的学生那儿了解了竖式演算的方法,才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后于时代。

经过这些事,区上觉得吴先生果然能干,县里也觉得吴先生是个人才。正当吴先生努力赶上时代的时候,正好上面对民办中小学进行调整,就把她吸收为正式的民办教师,吴先生的私塾随之也转成正式的民办小学,不过,只有一二三年级,四年级就要到一个指定的民办小学去上,为的是在进入高小之前,接受一个学年的规范教育。

成了正式的民办之后,吴先生就开始按上面的要求,编制班级,规范课程,更换教材。从前没有这些讲究,除了偶尔带学生做些打梭子跳房子丢手巾抓小鸡之类的游戏,教唱几句山歌,画几个戏曲人物就算是上了体育音乐图画课之外,就是抱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这些流行了几百年的童蒙读物,跟着先生有口无心地大声诵读。旧式的私塾不大讲书,尤其是破蒙阶段,讲了也是白讲,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读着读着,意思你就明白了。后来想想,也真是这样,就像《幼学》开头的几句: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这些涉及到天地初开人文始创的知识,先生能讲得清楚吗,就算是先生讲清楚了,学生又能听得懂吗,不如让学生在反复诵读中去用心体会,时间长了自然就明白了。

新式教材往往结合实际,通俗易懂,不用讲,你也能明白:小学生,小学生,新中国的小主人,好好学知识,好好学本领,有了知识和本领,好给人民做事情。吴先生最喜欢讲新教材上的这些课文,她把自己对新社会新事物的了解,尽可能地融入课文的讲解,常常还穿插一些故事和新闻,弄得村上的大人也围在教室边上旁听。吴先生穿着一身蓝色的列宁装,站在讲台上面,束腰带,斜插袋,双排扣,大披领,转身板书的时候,齐耳的短发在背后摆动,英姿飒爽,像电影里街头演讲的青年学生。

新式的教育不准体罚,所以,吴先生的戒尺也就失去作用。以往,调皮的学生,手心经常被打得通红,打轻了,家长还有意见,说先生对自己的孩子管教不严。现在不能打了,吴先生就得苦口婆心地说服教育。乡下的孩子生性顽劣,吴先生常常气得暗自流泪。但对我这个特殊的学生,倘有重大过失,吴先生还免不了要施以重刑。有一次,我在外面爆了一句粗口,吴先生当场一言不发,回家后,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到房间,转身轻轻地插上门闩,然后拿起一根准备好了的毛竹条,扒开我的裤子一顿猛抽,完了后,才问我一句,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现在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却从此领教了吴先生的厉害。多少年后,只要我一爆粗口,身上就禁不住要一阵发紧,仿佛吴先生的竹条子又抽到了我的身上。

吴先生当了民办教师以后,就不再接受束修,而改由合作社记工分。工分是按劳动力计算的,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工分是十分,吴先生靠的是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在生产队里收入算高的。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吴先生却觉得人家面朝黄土背朝天,黑汗水流的干一天是十分工,自己在学校里风不吹日不晒,也得十分工,于心有愧,就主动承担起记工分的任务。于是每天晚饭后,我家门前的空场上,就挤满了来记工分的社员。遇到刮风下雨或天冷下雪的日子,就在我家堂屋的方桌边围成一圈,说笑的打闹的都有,像赶会一样。社员的劳动有勤有懒,出工有迟到早退,干的活儿也有轻有重,有繁有简,工分虽有统一的标准,却也要奖勤罚懒按劳取酬。遇到这种时候,在干部和社员之间,往往会起争执和冲突,有时甚至挥拳相向,闹成一团。但吵闹到最后,双方只要看一眼吴先生笔下的数字,就都不作聲,像法庭上念过判决书一样,所以吴先生在社员中威信很高。

到了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吴先生又兼起了写写画画的任务。那时候,标语口号多,壁画墙报多。写得最多的口号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画得最多的壁画是力争上游图或红旗竞赛图,这图一般分为五级,第一级是火箭,第二级是飞机,第三级是火车,第四级是汽车,最后一级便是老牛拉破车。也可以根据画者对不同交通工具速度快慢的了解,中间或前后添上一级或几级,甚至也有在最后加上乌龟爬行的。吴先生用的是年画的画法,简洁朴素,寓意明了,虽然未必真的能起到加油鼓劲的作用,却常常引来不少人在画下驻足观看。我学着吴先生的画法,也在家里的门窗墙壁上画满了图画。这一年,是我的文艺细胞孕育生长的一年,上面让村村社社开展诗歌比赛,吴先生自然又成了指导。在吴先生的指导下,我这一年也写了不少诗歌作品,我现在能记得的,有一首是这样写的:春暖花开百鸟啼,我爱我的好集体。集体好来集体强,集体赛过亲爹娘。这是我的文学处女作,一想起它来,就像想起我的初恋一样。

1959年春荒,队上的食堂早已不冒烟了,各家只有一点可怜的存粮,为了怕被搜走充公,还得想办法东掖西藏。吴先生守着仅有的半箩筐谷子,也不免肉跳心惊。好在她的学生已有人当了民兵队长,每逢行动之前,必想法给她通风报信。吴先生于是就跟我抬上这半箩筐谷子,送到东边菜园的杂草丛中藏起来,直到警报解除再抬回来,如此再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敢把这谷子磨了,舂了,和上野菜,煮成菜饭。吴先生让我添上几碗,跟她一起,送给族中的老人。老人一边接过饭碗,一边说,还是你有良心,不像那些畜生。吴先生笑笑说,莫骂莫骂,都是我的学生。

1964年四清时,吴先生因受家庭出身影响,被解除了教职。“文革”中却被拉去陪斗。那时候,我已离开家乡多年,据她的学生后来跟我说,吴先生始终平静地站在台上,不低头不弯腰,也没人上去强按她。原因是她的学生中有几个狠人,当了造反派的头头,事先发下话去,斗可以,但不准动手,谁敢动手,小心他的狗头。事后,有人送吴先生回家,见吴先生在一个水沟边停下,蹲下身子去看水。送她的人怕她想不开,就上前劝慰,吴先生说,我的头发乱了,我想照着理一理,沟里的水清,像镜子一样。我听了这话,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

我从小在吴先生身边长大,十三岁才离开她到县城读中学,后来又到更远的地方读书,除了一两个寒暑假,就一直没有回家。吴先生从来不跟我讲她的遭遇,她后来吃了多少苦,我也不知道。我成家后,也常常接她出来小住,除了帮忙做点家务,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每逢这时候,我就想起一个遥远的冬夜,我和吴先生守着一个火盆,听她念欧阳修的《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炭火的微光照着吴先生清秀的眉眼和俊美的脸庞,是我心中永恒的映像。

吴先生读书很多,熟知各种典故,我当了文学教授以后,有一次谈起瞎子阿炳,她突然说,人的眼睛要是都有两个瞳仁就好,瞎了一个,另一个还能管用。我说,这怎么会呢。她说,会,书上说舜目重瞳,舜的眼睛就有两个瞳孔,害得我查了半天,才知道语出《史记》,是太史公听人说的。吴先生常常感叹自己只能读万卷书,不能行万里路,所以但凡我有机会远行,她总是大力支持。初中毕业那年,我的一个同学邀我到他家小住,吴先生正发高烧,我不忍心离开,她却给了我两块钱说,去,去见见世面。同学的家住在长江边上,那是我第一次见识这条母亲的河流,我们白天在江上划船,在水中游泳,晚上坐在江堤上看对岸城市灯光的倒影,听来往船只轰鸣的汽笛声,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去睡觉。我第一次感到,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热闹好玩。后来我离开吴先生,沿着这条水道溯流而上,愈走愈远,见的世面也越来越大,才知道吴先生当初的用意所在。我想,我的父亲当年出去读书,搞革命,后来竟至于永不还家,吴先生大约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吴先生没有成形的教育思想,但她在重视书本知识之外,特别注重人格的培养和能力的养成,让我终身受益。我虽不是真正的农家子弟,但因为在农村长大,所以吴先生从来不让我与农民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从吃喝穿着到上学读书,都是如此。从小学到中学,只要我寒暑假回家,必让我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从放牛捡粪到薅草耙田割谷插秧,能干的农活我都干过,从不落人后。有一年暑假,整个生产队数十亩稻田,都是我和一个小伙伴耙完的。吴先生怕我们打瞌睡从耙上栽下来,就炒了一些枯蚕豆让我们嚼着提神。我们一边嚼着枯蚕豆,一边拽着牛尾巴,稳稳地站在耙上飞奔,虽然双脚被稻茬子扎得稀烂,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除了干农活,我还是弄鱼的好手,在当地的小伙伴中还小有名气。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我围套所得,光晒干的鱼烤就有三百多斤。村里人对吴先生说,你想吃鱼,就跟我们说一声,何必让孩子受这份罪。吴先生说,别的孩子受得他也受得。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村里的家务好手。到了腊月里熬糖蒸酒,她更成了村里的技术指导,我跟着她这家进那家出,看她跑上跑下,指指点点,觉得她就是一个作坊师傅,哪里像一个教书先生。

腊月是吴先生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所有的家信仿佛都放在这一个月来写,所有的女红仿佛都要在这一个月完成,所有的婆媳吵架姑嫂勃豀,似乎都在这一个月发生,连猪娘下崽,这一个月似乎也格外的多,村里人认为吴先生见多识广知书达理心灵手巧,都要吴先生代劳或帮忙调解处理,更不用说像写春联之类的份内活了。整整一个月,吴先生白天黑夜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年三十晚上,坐到年饭桌上,才长出一口气。我望着吴先生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心想,她这样乐此不疲,一定十分惬意。

吴先生教給我的是一种底线的人生哲学。这底线便是,人所要做的事都应当会,人所要吃的苦,都应当吃,不要老想着出人头地,功名富贵。英雄行险道,富贵是花枝,是吴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在今天这个急于事功,争王称霸,追名逐利,梦想升官发财的时代,这句话也许太过陈旧,太缺少进取精神。但更多怀抱平常心,想做平常人的芸芸众生,从这句看似陈旧的格言中,也许能悟出一些新的人生道理。

吴先生临终的时候,我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看我给她写的挽联,她表示满意,只改动了一个字,说平仄不押。然后说,她想吃橘子。我让人去买橘子,等那人买到橘子回来,她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她去世后,我写了一篇祭文,未征得她的同意,仍复母称,兹录于次:

母讳素容,父姓曰吴。一生坎坷,迭经变故。幼习旧学,长染新知。执教有年,桃李遍布。生性温和,仁宅宽厚。克己恕人,恭谨贤淑。平生所重,教子耕读。历尽艰辛,斯愿已足。享年八十,爰得高寿。吾母西归,吾心伤悲。呜呼哀哉,伏维乞拜。尚飨。

临街楼主曰:写《吴先生列传》本属无意,不想完成之时,恰逢吴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忌日,此天意乎!吴先生生当新旧时代转变之际,乡村教育几成空白。而彼时之所谓乡村教育者,不独教孺子识文断字,且兼有移风易俗教化乡民服务乡村政治经济之务,所以彼时之乡村教师,身份虽微,其作用却大。吴先生以其微末之躯,补此乡村教育之空白,泽被乡里,非一代也。故余清明返乡,遇故旧必曰:吴先生,吾师也。

2019年元月26日写成于吴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忌日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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