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古村:卧虎藏龙之处

2019-08-12 02:34吴雪
新民周刊 2019年30期
关键词:西递宏村木雕

吴雪

百姓生活看徽州。

“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我们隔一段距离来打望,才能发现它的价值所在。在徽州二十余年,我差点错过了它的美。”翻开赵焰所著的《发现徽州建筑》,有人曾在扉页上写下这段话。

谈及徽州,不得不提徽商。作为在历史舞台上活跃了数百年的一支经济力量,他们最乐于返乡修祠堂、建园第,光宗耀祖。财富来了又去,可是,以粉墙黛瓦为特色的徽派建筑,成了代代传承的佐证。

而身为中国古村落和徽州文化的杰出代表,始建于宋朝的西递、宏村,分别以保存完好的124处和137处古建筑声名鹊起。2000年,以黟县宏村和西递为代表的皖南古村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让这两座原本不甚出名的村庄,告别了旧时代。

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王振忠认为,皖南古村虽不及故宫的气势恢宏,也不及苏州园林的雅致,但帝王生活看故宫,百姓生活看徽州,“明清民居博物馆”这个名号,与徽派建筑再相配不过了。

宏村是画:青石板上的烟火人家

“宏村是画,西递是书。”人们常常以这句话来区分两者的不同。曾经,同在黄山脚下的徽州族人,書写了颇为相似的历史脉络,今朝,粉墙黛瓦背后的卧虎藏龙之处却分外不同。

2000年,《卧虎藏龙》在奥斯卡上一举成名。李慕白牵马走过南湖桥,第一次将宏村推至聚光灯下。也正是在那一年,西递、宏村因“世界遗产”的全新殊荣而声名大噪。

踩着斑驳的青石板路,听导游熟稔地操着台词,却总觉得少了些许人情味。汪氏祠堂一旁的宅第,70岁左右的汪氏后人正借着正午的阳光,将豆角一根根放在竹编筐中暴晒。记者更喜欢这种新与旧的碰撞,与居民的攀谈,才能更好地将村庄的历史脉络补齐。

汪氏后人回忆,古代徽州山多田少,高峰陡壁,开发艰难,即使勉力垦辟,种上农作物,收成也很难保障。唐宋以后,粮食百分之七十靠江西、江苏和浙江供给。“生在徽州,前世不修,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俗语,便是古代徽商的起源。

改革开放以后,西递、宏村的徽商基因被激活。不过,真正的改观,还是以申遗为分界线。2000年,宏村一门心思扑在旅游开发上,以南湖画桥为中心,逐渐形成了木雕砖雕、民宿周边、茶叶糕点等多元业态。

宏村,是汪姓宗族聚居的古村落,距今已有880余年历史。古建筑是宏村的骨架,民间故宫“承志堂”是清末大盐商汪定贵的私宅,这里仅木雕一项工程,就聘请20个大师级工匠,耗时四年,花费黄金白银100万两才完工;奉政大夫汪星聚所建的树人堂,前置花园原来摆满花卉盆景,因园子商业价值高,如今摆满了旅游纪念品,幽雅的庭院变得喧嚣起来。

月沼、南湖是宏村的灵魂,“画里乡村”的深意,恰在于水。从建筑学角度考量,宏村响亮的名头,与其独有的“牛性水系工程”有关。1407年,时任山西粮运主簿的汪辛出白银一万两,引西溪水入月沼,月沼之水又沿小水圳流入南湖。当地人称水圳为“牛肠”、月沼为“牛胃”、南湖为“牛肚”,此后,或因历史机缘,到了明万历年间,宏村族人如愿走上兴旺之路。

夏日清晨,宏村之景犹如画卷徐徐打开,南湖之岸美术学院学生正拿着画笔认真写生;木筏上的渔翁在荷花塘中撑船前行;原宿民手炒的猴魁、毛峰,被开水浸泡后满是山间的清香。“黄山地区雨水充沛,全手工制茶很受追捧,十块钱一盒的伴手礼。”炒茶老板娘边说,边热情招呼着品茶游客。

再往巷子深处走,百年糕点老店古风的牌匾映入眼前,京黟旅游营销总监黄洁指着传承人陈大姐说:“喏,就是她,手工包酥一绝。”陈大姐用小铲子熟练地将酥切割成块状,然后用纸膜包裹两秒完成。“不用机器包装,为了口感和韵味,慢有慢的精髓。”生意好,陈大姐心中欢喜,这个在古代“传男不传女”的手艺,俘获了现代人的味蕾。

西递是书:非遗传承人的儒商基因

与宏村成熟的业态不同,西递是另一番闲庭信步的人文景观,原宿民多宦官之家。俯瞰整个船舱似的村庄,村口的牌坊像桅杆,周围的群山像海浪,寓意一帆风顺,扬帆远航。

西递处处皆显儒商之风,古建筑装饰往往藏有深意。这里,每家屋檐上的木雕都是一部历史,狮子代表权力,花鸟代表从商;院落之顶常有一个高耸天井,落雨时地下排水系统会自然启动流转,代表肥水不流外人田。

古村如山水画。

瑞玉庭。

村中古楹联形式多样,不乏行、楷、草等名家之作。最有名气的是瑞玉庭这副错字联“快乐多从辛苦出,便宜多从吃亏来”。辛字多一横,亏字多一点,训育后人。1993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称之为西递第一联。

西递之美更在于天人合一。走进一家古建筑,女主人在堂前青石洗衣板刷衣裳,天井右侧的格扇门里,可见灶台、柴火、炊具。房主介绍,他们每日在这里生火做饭,住在正厅两侧厢房,日复一日,繁衍生息。

而江南首富二十四世祖胡贯三的故居淳仁堂,是大户人家气派。这里建于清康熙六十一年,占地面积174平方米,与其他宅第相比,中厅高大宽敞、天井硕大、院墙高耸,雨水从四面流向内天井,典型的“四水归堂”。胡氏后人正是在这个院落,将儒商的天人合一,诠释得恰到好处。

记者注意到,左厢房墙上挂着一张女子画像,系淳仁堂第四代女主人黄杏仙。她出身名门,20岁即嫁给西递村胡大衍为妻。1906年,24岁的黄杏仙办起黟县第一所女子学校——崇德女校,在西递实行了男女同校读书,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黄杏仙之举精神可鉴。

到了现代,其后裔倒也不乏儒商基因。在淳仁堂天井里侧,两三种徽派建筑图书和印章正在出售,胡氏后人热情介绍:“今天特意请了祖上200多年的印章,可在书上盖章,全部八折优惠。”游客听了,心中欢喜,纷纷解囊购书。坐在门口竹编藤椅上的胡庆荪,是胡贯三第九代传人,他说自己一向谨记家训,传承徽州木雕,多部耳熟能详的电影布景都有他的幕后支持。“电影开拍之前,我们十五个人,连夜奋战了四个月,一坐就是一天,但木雕手艺能上荧幕就很高兴。”胡庆荪说,传承木雕,是爱好,更是使命。

但遗憾的是,并不是谁都会视之为使命。徽州有三雕:木雕、砖雕、石雕。记者在与徽州多名手艺人对谈中发现,他们的担忧十分雷同:雕刻工作枯燥乏味,需耐力毅力兼具,年轻人往往不愿当作一份职业,如何传承并发扬光大举步维艰。

木雕匠人汪德洪自幼深受徽派文化熏陶,深知传承的重要性,16年前,他毅然放弃江西的工作,回到故乡黟县,专门致力于西递、宏村古祠堂古建筑的修复工作。许多年过去了,这个48岁的倔强“返乡青年”成为了安徽省工艺美术大师,带出了20多个得意门徒。

在汪德洪看来,木雕手艺从原木到制品,需要多道工序,但难就难在没有公式可套,全憑天赋与手感。“一块木头,越雕,图案越富厚,这叫加的艺术;雕得越多,木材就越少,这是减的艺术。”而随着大众审美情趣的提升,创新和突破需要下点功夫。

汪德洪的工作室摆放着一幅《徽娘教子》的木雕作品,曾于2016年获国家级金奖。作品中的“徽娘”身材修长,头部与身体的比例到达了1∶7,相较于传统1∶5的比例,正是一种打破和创新。

作为徽州木雕手艺的领路人,从业30余年的汪德洪正在努力筹建“徽州木雕进修基地”,试图从徽雕的细腻世界,实现传统工艺认知、文化理念创新以及民间艺术传承三者合一的新使命。

后继者的保护:杜绝粗浅的“伪民俗”

漫步在徽州土地上,最紧迫的话题,还属修复及保护。在宏村承志堂中厅,左侧格窗上有四扇曾用黄金镀色的木雕,因长期裸露在外,早已被游客摸到“褪色”。“想过用玻璃罩起来,但又怕游客观赏感不好,所以很矛盾。”

在旅游体验与文物保护之间,该做怎样的平衡与选择?黟县世界文化遗产事务中心副主任方翔告诉《新民周刊》,黟县政府层面的资金保护已经十分完备,一方面设立了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资金,10年间累计筹集10亿余元;另一方面景区门票收入的20%用来保护文物,近3年数据显示,100多幢故民居得到修缮。

不过,鉴于当地许多古建筑都是私人房产,且仍有人居住,年年都需要修缮,因此,保护力度依旧不够,每年资金投入也存在“撒胡椒面”的情况。在宏村村委会,记者看到了最新修订的《村规民约》,共计11条,全文1500多字,不光提及古建筑修复保护,还包括废水处理、安保消防等奖惩措施。

为什么《村规民约》能发挥作用?宏村村党总支书记宋纯忠介绍,多年来,西递、宏村一直实行旅游分红制度。西递村和宏村村集体从门票收入中分别获取10%和8%,部分用于村集体开支,剩余部分用于村民分红。去年,西递村平均每人分红4000元,宏村更高达4500元。

根据《村规民约》,一旦发现村民对古建筑违法建设、私自装修加高等行为,罚款当年分红的10%,一个星期未完成整改,再扣除当年分红的10%。因此,白纸黑字对居民自律也是不错的鞭策。

全面了解古建筑是比具体保护措施更重要的一环。

徽派建筑以砖木结构闻名,年久失修,存在极大的消防隐患。而汪氏先民第一个消防工具,便是采取手挖肩挑的“土方法”,挑出了面积达38亩防火、灌溉、调节全村小气候的南湖。现在,宏村全村安装3000多个报警器,配备了10人的专职消防队和微型消防车。而在西递村,村民自发组织的打更队也已坚持了数十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晚上11点到凌晨2点,都有村民在街上巡逻,提醒村民小心火烛。

关于废水处理,古村也想得颇为周到。村庄上的饭馆,废水废物经专门储物池处理后才排放,厨房油烟也有专门的清洁设备;每逢寒暑假,写生队伍蜂拥而至,他们产生的颜料水,一般收集到专门的颜料桶,定时定点送至废水处理站。

“无论村民、游客、景区、遗产保护人员,重点要对古建筑的历史及现状了如指掌。”王振忠说,全面了解古建筑是比具体保护措施更重要的一环。2017年,黟县文化旅游体育局修订了一本《黟县徽州古建筑基础数据库》,以确保每一幢古建筑记录在册,包括历史、文化、修缮等。但在旅游开发大潮中,白纸黑字的历史文献,并未得到足够重视。王振忠指出,以西递现状为例,除了族谱之外,可资征引的文献少之又少,以至于现在编写的旅游手册不仅极为粗浅,彼此相互因袭,甚至错讹连篇。“旅游开发中人造的伪民俗是对文化的亵渎,徽州历史的厚重感还需标杆性的文化传承人”。

在西递村最大的宗祠敬爱堂,有一位特殊的管理员——胡氏第31代传人胡晓雯。作为祠堂的守护人,她每天七点开门,巡查、防火、管理、修复,受父亲胡星明的影响,她认为保护民间珍贵文献,祖祖辈辈守护在这里是她的分内事。

胡星明既是西递旅游的创始人,又是西递文化的传承人。从在外参军到荣归故里,他对西递热土爱得深沉。耄耋之年的胡星明不仅主动担任西递旅游的解说工作,成为别致一景;晚年时,他还戴上老花镜,操着毛笔,用标准的楷书撰写了大量关于西递历史人文、风俗民情的文章。从西递村史到胡氏修谱再到西递发展略图,至今仍是青年导游熟悉宣传西递的经典范本。

青山绿水本无价,白墙黑瓦别有情。在这座明清博物馆里,世界遗产保护任重道远,怎样让古建筑活得生动,还需要很多个像胡星明这样的后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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