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命孬命

2019-08-31 06:13陆寿青
三月三 2019年3期
关键词:八字师范算子

陆寿青

过去,孩子一出生都写有生辰八字。你别小看这“八字”,重要着哩。因为按照旧社会农村的风俗,人这一辈子,生病驱邪,要看“八字”;上学读书,要看“八字”;长大娶媳妇,娶谁不娶谁,哪天娶进门,也要看“八字”;将来能否升官发财,也得看“八字”!

我家那个山旮旯,过去不通路,山高路远,加上是几个县的交界处,几乎与外界隔绝。门前是座山脉,绵延数十里,硬生生地横亘在跟前,直接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风水先生说,那座高山是拦路虎,我们屯的运气都被它拦住了,所以多少年来,我们那兰屯都没一个读书人考出去。

信命的老人说, “是穷苦命,还是富贵命,都是命里带的。”“八字”不好,就要窝在这穷山沟里一辈子;“八字”好的、命硬的,兴许山鸡就会变成凤凰,飞越村前那座高山不回头!

我出生在春节前夕,鸡年的年尾。相学里有这样的说法:鸡年出生的人,二、三、四、八、九月这几个月份命相最好。我腊月出生,性情耿直,侠义心肠,却一生劳碌奔波,属苦命之人。

1949年全国解放,人们正欢天喜地的时候,我爷爷走了。他不是战死的,而是病死的。就这样,年纪轻轻的奶奶就守寡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小孩拉扯大。我们家穷,是全屯唯一住篱笆房的,青黄不接的时节,常常揭不开锅。苦日子看不到头,奶奶就去算命,图个精神寄托。回来她就跟我们说,她上半辈子命不好,下半辈子肯定有福。照这么说,我们家似乎还有盼头,权当望梅止渴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脸色蜡黄的孩子,当时就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苦瓜。

那时候,因为不长个,我常常被人欺负。小孩子间相互欺负不外乎是,要么被人拿父母的小名来讥笑,要么被人起外号,再就是不给一起上山砍柴。

有一天,一个小伙伴莫名又拿我父亲的小名挑事。我实在气不过,一个箭步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对方长得壮实,我自然打不过他,瞬间被压在下面哇哇乱叫。挣扎中,对方的脚被地上的碎瓷片扎伤,鲜血直流,他才不得不松手。

记忆中,这是我小时候跟伙伴们打斗中唯一的一场胜仗。因为这场胜仗,伙伴们对我的态度才有所收敛。

那时候,我们那一带都兴订娃娃亲。我记得上到五年级时,班上那些家里条件稍好点的同学都有了对象,方圆十里的俏姑娘早早被他们预定走了。而像我这样的穷小子唯有两眼泛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时候对我来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不会被歧视,才能享受到平等和尊严。

说来也奇怪,打从一年级起,我读书竟一直很灵水(聪明伶俐之意)。小学到初中,年年有奖状;初中三年,年年第一。村里人说,那是因为我们家的祖坟好。

我父母都是文盲,他们不知道我成绩好是因为我努力和用功,却以为那真的是祖公的功劳。于是他们虔诚地祈祷,希望九泉之下的先辈们,用通天神力将我们家从苦海中摆渡出来。

初中毕业的时候,父亲一再叮嘱,要我报考“巴师”(巴马民族师范学校的简称),因为一旦考上,毕业后就是人民教师了。那时候,在乡下中学能考上“巴师”的简直凤毛麟角。于是我便心猿意马地憧憬着,在通往“巴师”的那条阳光大道上,命运之神眷顾时的种种激动与光彩。

不承想,一次偶然的闲聊竞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中考前夕的一个晚上,晚自习结束后,上化学课的韦老师跟我们几个晚走的学生聊起毕业的事。

“志愿如何?打算考什么学校?”

“我准备考‘巴师。”

“啊?太可惜了。你成绩这么好,基础这么扎实,应该读高中,以后可以考大学呀!”

“行吗?”

“我看行!”

微风吹来,教室里几盏煤油灯忽明忽暗,师生俩一问一答。

那一夜回到宿舍,想起老師的话,我的思绪一下子从“巴师”跳跃到了“大学”,我的人生视界仿佛一下子宽阔起来。我越琢磨越觉得“大学”这两个字味道十足,越想越激动。一激动,我当夜就决定违背父亲的意愿改报地区重点高中,放弃眼前和希望,选择未知和远方。

那一夜,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稚嫩而腼腆的我拥有一份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果敢。

多年以后回想,感觉少年的我真是任性可爱。

中考很快放榜,不出意料,我考了全乡头名,上了地区重点高中分数线。那年,我数学超过100分(总分120),化学、物理、政治三科都在90分以上,语文、英语两科也都超过80分。这对一个乡下中学的学生来说,殊为不易。

七月流火,金黄的稻谷满山含笑。接到地区高中体检通知的时候,我正冒着酷暑、流着满头热汗在田里跟家人一起收割稻谷。

“不是师范吗,怎么读高中了,通知错了吧?”父亲一头雾水。

我告诉他,地区重点高中是最厉害的高中,考上了就意味着大学的门槛踩过一半了。

“哟,这样?那你赶紧回去吧,快去吧!”父亲立马转怒为喜,从我手中夺过镰刀,笑呵呵地奖赏我提前收工。

回到家,奶奶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鸡蛋,做了个蛋汤给我补充营养。看我美美地吃,她只顾在一旁美美地乐。

而今回想,那真叫幸福啊!因为奶奶扬起嘴角笑眯眯地看着我的那份满足感,就像一幅画似的,至今依然定格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

命运总喜欢逗人玩,往往为了让你哭,就先让你笑。

那时候,地区重点高中在每个县只招十几二十个人,能脱颖而出者,用老百姓的话来说,非龙即凤。

可没想到,我的地区重点高中梦不过是黄粱一梦,一场空欢喜。因为体检的时候视力不过关,最后地区重点高中那扇向往的大门只向我开了一条缝,迅即又关上了。也许,命运之神想让我痛彻心扉,所以特意先让我放松一下。

可我父亲哪里开得起这么大个玩笑,见我落榜,像一只落汤鸡般灰溜溜的模样,不禁恼羞成怒,不停地数落我,骂我好高骛远,死活也不让我去县高中。

“让你考师范,你偏不听!见鬼了没,复读吧!争取明年考个师范。”在父亲眼里,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大学梦就是白日梦、天鹅梦,八辈子够不着。三年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学,还得回来做农民,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让人家笑话吗?

现在想来,过去读书就像一场赌博。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搏老命能考个师范吃上皇粮,便是大赚;要是卖牛卖马上高中,无异于赌徒下注,考得上大学那叫运气好撞彩,考不上那叫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对我来说,考了全乡第一,如果还去复读,无异于“开倒车”,成了笑话。已经没有退路,去县高中是唯一的选择。父亲见拗不过我,只好任由我悲壮前行。

去县城上学的时候,父亲依然在气头上,懒得送我,说:“你自己去吧。”

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当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就会给你悄悄打开另一扇窗。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打开另一扇窗的勇气和决心。换一句话说,苦难本不是财富,你一旦战胜它,它就像恋人,越看越有味道。

“少年维特”的烦恼,仿佛一阵风,吹一吹就过了。

高中三年,生活艰苦,但一切如常,该挑灯挑灯,该唱就唱,该踢球踢球,看武侠的看武侠,看琼瑶的看琼瑶……总之,在花样的年华里,快乐总是主旋律,日子总是过得轻松。

有趣的是,高二那年暑假,村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神算子。传说他算命很准,于是就陆续有人请他去算。没想到,这一算,算出“道道”来了。

头一家,有个男孩上小学,神算子看了他的“八字”后,绘声绘色地说,看我们那兰屯的龙脉,文官没有,武官运好,男孩将来能当旅长!我们这个山窝窝,连村干部都没一个,如今突然冒出个要当“旅长”的,这还得了?!

看到村里的风水突然“好起来”,大家都很兴奋。于是争先恐后地请神算子去算卦,希望自己家也撞上好运飞黄腾达起来。

那真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夏天。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在一个星期里,我們屯一夜之间就算出了好多军官,如排长、连长、营长,甚至有比之前旅长还大的师长,就差个“团长”了。

奇怪的是,那时候父亲却很安静,仿佛压根不懂神算子这件事似的。他越不动声色,我越紧张,心想就剩个“团长”了,再不出手,那些好运大官都被别人拿去了,怎么办?

于是,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给父亲“敲边鼓”:听说昨天那神算子到布梅(当地土话,爷爷)家,说他们家以后会出个空军……

“好命孬命,全靠自己,别人帮不了你!”父亲突然狂飙狮吼起来。我猜想,他是不是还在为两年前我没报考师范的事纠结?见自讨没趣,我只好悻悻躲开。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有人说神算子走了。

“走了?怎么就走了呢?”我跳起来问。

“算命得了那么多鸡,再不走没地方养了。再说,那些熟鸡腿留太久吃不完腌不及,都有味道了。”消息灵通的伙伴说道。

原来如此。

这个故事,在我们屯男女老少无人不晓,至今谈及仍无不捧腹大笑。但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夏天,我作为当时全屯唯一的在读高中生,一年后就要上高考战场,前途未l、之际,最应该算一算“八字”,以便逢凶化吉。可到头来,我却与神算子擦肩而过,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谈笑间,一年过去了,高考说来就来。

和三年前相比,那个夏天,父亲更加焦虑和不安。因为他己进退两难:他最担心的当然是儿子考不上,一旦考砸,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笑话他;可万一考上了,家徒四壁,他该去哪里帮儿子找学费?

谢天谢地。一个炎炎夏日,早上我还跟父亲吆喝着牛在田里耙田;下午,我只身赶到县城从班主任的手中拿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团长”没当上,我却成了我们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记得我的生辰八字抄写在一张巴掌大的纱纸上,至今我都没记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因为保管不善,不知何时被老鼠叼去做窝了。而改变我命运的那张通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也没保存下来,不知丢到何处。

而今,许多年过去了,历经无数风雨,踏过不尽的坎坷,每当坚持不住时,我总想起父亲的那句话:好命孬命,全靠自己!而唯有坚持与努力,才有可能遇上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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