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众声喧哗的葬礼

2019-09-02 07:13胡静
四川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二嫂大嫂二叔

胡静

10月20日是周六,本来说好了给母亲补过重阳节,却因为闺蜜的公公逝世爽约了。母亲已经习惯了,没有一句怨言,听说悼念地在偏远的乡下,还催我早点去。

出发前,我特意换穿上了素色的衣裤,以便和悲哀的气氛协调。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灵堂前静寂少人,只有道士在念经,全然没有乡下葬仪女人哭天抢地、不会哭泣的惭愧地躲在一边的喧闹场面。跟着闺蜜进到旁边的屋子,才看见她的亲戚们:女人们坐在沙发上家长里短,男人们坐在一张方桌前打牌。只有听见“咣切咣切”的锣鼓声、道士的唱经声从隔壁传过来的,才能确定有灵魂即将远行。

我讶异的同时,也暗暗地吁了一口长气,顺势挤坐在门边的座位上。我和闺蜜亲密得如同一人,她的哥嫂们搬进城后也在一桌吃过饭,加上闺蜜常常把我当作垃圾桶倾倒家事,我对他们已经耳熟能详。

那个叫作大嫂的女人,十几年前婆婆离世时就成了大家鄙视的对象。那时,大家都悲戚地围在婆婆床前告别,她却趁人不备,在屋里翻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最后还装作伤心,拉住婆婆的手,趁人不备,抹下了手上的银戒指。

二嫂憨厚纯朴,说话却不知轻重,常常鲁莽地挑起战争。

要不是为了给公公办丧事,闺蜜打死也不会来这儿。她私下里常常和我抱怨,要是只谈恋爱多好,永远是甜蜜的二人世界,结了婚,一些人、一些事就强加于身上,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

烟雾从牌桌那边扩散过来,默默地缭绕着我们,话题不知不觉绕到了闺蜜的公公——死者身上。之前,大家虽然各怀心思,尚能心平气和,但一旦话题说到他,大家就变得愤愤不平,似乎全天下的理都在自己手中。

婆婆过世后,公公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花心老头。其实,男人花心是亘古以来解决不了的难题。要不是他为了那些老婆婆变着法儿要钱,儿女们也不至于如此厌恶。

以前,家里再难,哪怕是婆婆病重住院,公公也没有抱怨过缺钱。但恋上那些老婆婆后,他不但时常喊穷,连腊肉少给了一点,米少给了半两也会大吵大闹。为此,他拔过大嫂地里的葱,挖过二嫂刚种下的地。陆续搬进城后,二哥二嫂还好,大哥大嫂借故推托了自己的责任,约定的米和腊肉不给,生病了也装不知道,过年过节也没有一声问候,好像他们不是爹娘生养,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最先,闺蜜以为是婆婆过世,公公受不了一个人独处的孤凄,劝他们不要阻拦。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还和老公商量,给他买了一份养老金。

二嫂说就是养老金惹的祸,不然,老头也不会和城里的白老婆婆相好,搞得鸡飞狗跳,一家人不得安宁。

他们说的那个白老婆婆,我在闺蜜家中见过一次。她和闺蜜公公好上后,绝口不提结婚。闺蜜提议双方子女聚在一起吃顿饭她也不愿意。那次是闺蜜见天冷了,给公公头了一件棉衣,公公上门来拿时,我们才见到了白老婆婆。白老婆婆瘦小枯干,上着收腰呢大衣,紧身小脚裤下是一双大红短筒靴,头上斜斜地戴了一个呢帽。不看她脸上的皱纹,还以为公公老牛吃嫩草,找了个小姑娘呢。见闺蜜没给她买,她还赌气踩脚催公公赶快离开。

公公的么妹、小姑说为什么要给她买?一没领结婚证,二也没把他们当成一家人,大街上碰见急忙躲到一边,或者装作不认识。

提到白老婆婆,两个嫂子更是一肚子的不满,说她们未搬进城里前,经常和老头下乡打秋风,不但吃了拿了,还嫌她们厨艺不好。

其间,大姐进来喊兄弟们去灵堂配合道士做道场,没人听她的,还开玩笑说,老头平时找借口问他们要钱,就是为了存钱去三亚和白老婆婆风流快活。他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根本不需要这些花架子。

大家哈哈大笑之际,大姑也忍不住发言,说,她给哥哥做的鞋子常常不翼而飞。有次她去看望哥哥,撞见白老婆婆提着一桶油从屋里出来,才敢肯定鞋子也是被她拿走的。

大姑是最年长的长辈,温厚慈祥,从不说人是非。她未开口之前,大家尚为尊者讳。她一开口,大家就毫无顾忌。大嫂说老头每个月有养老金,还好意思问他们要东要西。二嫂说他们出钱给老头租了房子,搬家时连租三轮车的钱也等着她付。最气人的是,为了让他手头宽裕,日子好过一点,几个儿子和老头商定,小病小疼他自己开药调理,大病住院,他们报销并照顾。他舍不得自己掏钱,小感冒也要住院报销。有一年,小半年的时间就住了五六次院。两次是因为感冒,一次是因为腮腺炎,还有一次是因为他吃了点夹生的糯米饭,买包健脾药就可以解决的事,他也跑去住院。久病床前本就無孝子,他的病情又根本没必要住院,所以两个哥嫂总是找借口不来,闺蜜疲惫不堪的同时,也开始爱答不理。

最让大家深恶痛绝的是,公公被白老婆婆搜刮尽了钱财,临死前仍然藕断丝连。闺蜜老公在公公手机里发现了五十几个拒听电话。大家越说越气,说要不是因为她,老头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未和她在一起前,他走路踩得地皮“咚咚”响,身子壮得不像七十岁的老人。在一起后,他不但变得低声下气,连腰都比以前弯了不少。本来,他和白老婆婆都有养老金,小日子很是悠哉。白老婆婆却嫌弃他穷,撺掇他去打小工。他的死因就是冬天给人看鱼塘,湿寒诱发肺气肿,双肺提前报废。

后来,说起老头年轻时不顾家,两个姐姐出嫁的头一天也在外面晃荡,母亲的肝病就是被累出来的,大家连最后一丝哀伤都丢掉了。闺蜜老公甚至无视子女葬期忌食的习俗,提起一瓶白酒猛灌了几口。

大姐一把夺下酒瓶,斥他不守礼。

闺蜜老公不但不认错,还瞪着眼问大姐,身为长女,老头在世时她做了什么?斥她说生前不闻不问,死后礼节再周全也是假过场。

闺蜜老公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前面几个兄姐成家时都有父母帮衬,轮到他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给母亲看病的费用还是闺蜜回娘家借的钱。闺蜜老公知道她心善,公公缺这少那总是让她去买。她本来觉得花不了什么钱,但两个嫂嫂,甚至是老公的两个姐姐都熟视无睹,她就有点不情愿了。有次,老公说老头没有过冬的裤子,让她去买,她就发火了,质问老头是不是只生了他一个,还是给他单独留了什么宝贝?闺蜜悄悄买了让孩子给爷爷送去后,私下里和我抱怨,她也不是舍不得这个钱,而是觉得孩子爸爸有四兄妹,赡养老人是大家的事,他和老公把大部分事情都做了,哥姐们竟然连老人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嫂子还罢了,不是他生养的。姑娘再不济也是亲生的,大冬天,自己穿得时髦温暖,老父亲穿着单鞋瑟瑟发抖却恍若未见。她和我说起这些时,常常百思不得其解。

子女们陆续搬到城里上班、开店后,没人愿意和他同住。最先,大哥说自己居无定所;二哥说他们在保养场旁边搭的屋子太简陋;闺蜜说她家房子窄,加上他们要上班,也没有时间看顾老人。各自买了新房后,大家仍然装聋作哑。大姑偶尔提及,他们反而数落老头。现在,人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说起他仍然一脸不屑。大嫂说他不愿意埋在城里的公墓就罢了,咽气前还非要回乡下,还得再花钱拉进城火化。二嫂也埋怨说,村里的人家都搬进城了,办丧事请帮工洗碗,一百元一天都请不到人。

我感叹死者为人太差的同时,看着一张张激愤的脸庞,莫名其妙想起了掩耳盗铃这个成语,觉得他们这样评说死者,其实是想为自己生前的怠慢寻找借口。换成是早逝的母亲,他们也未必有多孝顺。闺蜜曾经告诉我,她之所以力劝老公给公公买养老金,一方面是为老人着想,另一方面也怀着一份私心,希望他有了退休金后不再向他们伸手。力劝哥姐进城,也是因为不想独自照顾公公,起码生病时,有人轮班接换。哥嫂撂挑子,她也曾考虑过答应老公独自照顾公公,但老头不讲卫生,上厕所也时常忘了冲洗,便池外常常弥漫着黄色的尿液。她捏着鼻子刷洗后,卫生间的尿骚味仍然浓烈得令人作呕。

大家议论死者之际,手机声此起彼伏,都是悼念的人打电话来问路的。有的实在找不到,索性用微信转礼金。闺蜜边回复边不好意思地和我抱怨,人家都问怎么不在殯仪馆办,好像我们只想收礼,不让人坐席吃饭一样。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哥也口出怨言,说老头不但要在乡下办丧事,还要做五天的道场,我做装修的主家年前要搬新房。

二嫂气愤地说,我的洗车场好不容易拉来客人,做完五天道场,顾客都跑光了。

在政府上班的侄女说,我们正在扶贫攻坚,出了车祸都不下火线……

大嫂撇嘴总结说,他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一辈子,临死了仍然不替人着想。

盖棺定论间,有人想起他的弟弟。闺蜜老公的二叔一直未露面,七嘴八舌地猜测二叔的去向。闺蜜听得心烦,拉着我出去透气,一只脚还在门里时,她便突然失声嚷道,那不就是二叔么?

夜色渐深,大家仍然确定那就是二叔。他和闺蜜公公一样身高体长,后面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婆婆,缩手缩脚的样子如同一只怕人的小兽。

二娘半年前去世了,大家都以为是他新找的老伴,正感叹他和老头是一路货色,耐不得半点寂寞时,二叔却带着老婆婆径自往灵堂走去。

大家好奇地跟过去,认出是白老婆婆。她站在灵堂的门口如同站在阴阳边界,再往前一步就是自寻死路,虚张声势地看了看,就扭身要打道回府。

二叔追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大嫂眼尖,看清了是几张百元的人民币。

一再追问二叔,大家才知道那五十几个拒听电话是老头乞求白老婆婆来送他最后一程。白老婆婆听说有钱才来了。

鄙视白老婆婆之余,大家感叹母亲为老头生儿育女操劳一辈子,还不如半路人的甜言蜜语。闺蜜也觉得善良用错了地方,气冲冲地跟着我连夜回了城。

或许是感染了深山的湿气,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懒得说话,母亲唠叨生二胎的事我也很是心烦,没好气地问她:二胎有什么用?是不是老了需要赡养时,多一个人推来搡去?

母亲讪讪地闭上嘴后,屋子里冷寂得只剩下清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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