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体制之外的笔墨和情怀

2019-09-10 07:22葛飞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平原读书大学

葛飞

最近十几年来,大学教师考核体制完全以项目为中心、以数量为标志,但看项目、刊物级别,不问成果质量究竟如何,国家级项目公布几形同放榜,在英文学刊发文者最可傲视同侪。忙于升等者,尤其是位置不稳的青年学人,难免不被异化,既无暇读“闲书”,亦无余力为普通读者编书作文——因为不算科研成果。在这套体制建立前,陈平原先生即已确立了自身的学术志趣,并能始终坚守之,他有意识地建立了“两套笔墨(专著与随感),三种身份(教授、学者、知识者),以及四个支柱(学以救弊、学贵独立、学在民间、学为政本)”。撰写随笔、接受访谈,陈平原先生很少就媒体关心的一时一地的热点事件发言,他念兹在兹的是,在此急功近利、欲速而不达的年代,如何养成阅读风气,重塑大学精神。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精选名家名篇而成《读书读书》,2012年又出版了散文集《“读书”的风景》,2016年汇刊“大学五书”(《老北大的故事》《大学何为》《大学有精神》《大学新语》《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此外还有《花开花落中文系》(2013)、《大学小言》(2014)等,从书名即可看出陈先生的长期关怀所在。他还邀约北大中文系同人撰文,结集而成《筒子楼的故事》(2010)、《鲤鱼洲纪事》(2012),主旨是站在民间立场上,打捞进不了官修大学正史的“历史记忆”。《阅读·大学·中文系》收录了陈先生201~2016年问答报刊编辑记者问,对上述具有文化传播、普及性质的书,有所述评、发挥和补充。

读书的“风景”

《读书的“风景”》一书出来的时候,陈平原先生笑言,赶在毕业生挥别校园之际出版,或许还能引起注意,“刚毕业还没有问题,日子一久,很多学生是不再读书了”(《阅读·大学·中文系》,第25页,以下引自该书的文字只注页码)。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公共图书馆的情形:少儿阅览室总是熙熙攘攘,其他地方却门可罗雀。新华书店中,课本、教辅之外,最大量的就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童书。中小学教师每每强调,学好语文无他法,唯多读书耳。大家都承认阅读重要,着力培养下一代,然而年龄越大,书读得越少,大学毕业真是一个分水岭。教训是没有用的,陈平原先生的随笔只是娓娓道来,陈述自己和前贤的阅读体会和思考,“能够影响到几个算几个吧”。

读书读书,读书有何“用”?阅读事关修养,无法立竿见影,只能收潜移默化之功。真正体会到趣味,才能养成阅读习惯。陈平原先生对“苦读”的说法特别不以为然:用“书中自有干钟粟”“黄金屋”来证明读书的价值,就好比赏几颗糖哄小儿服“苦药”,难怪读书人总是一副“苦相”。(《读书读书·序》)只读当下“有用”的书,书就成了药渣、敲门砖,达到目的后,即弃之不复顾。笔者曾在抖音上看到一段视频:灰色的教学楼四面环绕,高考过后,集体撕书抛洒,纸页漫天飞舞,中庭雪白一片,欢呼声震耳欲聋,配乐却颇具反讽意味:“怀念啊、我们的青春啊,留下的脚印拼成一幅画……”歌词倒是一首美好的诗!青春就这么短短几年时间,陈平原先生希望年轻人于专业之外,花点时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全凭个人兴趣地读书”(第101页)。我们的人生实在太匆忙了,从幼儿园起就被安排着“抢跑”;到后来,找工作也怕“输在起跑线”上,研究生早早地离校实习,几乎成了普遍现象;真正工作了,加班加点,前路漫漫,很多人又会怀念本可以不为俗谛所桎梏的大学时光。周作人说:“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夏令,大讲其恋爱等等”(《中年》)。在最近一次与钱理群先生、黄子平先生对谈中,陈平原先生感叹道:“以前是老师告诉学生不要太天真,现在是学生跟老师说别太天真。”大学生活本来就“应该有诗,有歌,有激情,有梦想”,“三十岁以后,或许梦想破灭,或者激情消退,不再摆弄分行的字句(诗歌)了。可那些青春的记忆,永远值得珍惜,值得追怀”(第323页)。

《读书的“风景”》中有一幅插图:1940年伦敦遭空袭后的图书馆,三个男子在废墟中专心致志地读书、找书。抗战时期的中国大学师生,同样在后人心中留下了一道美丽的“风景”。专心致志看风景的人,倒不会注意到别人如何看自己。读书乃自家受用之事,不必为了求同而在乎别人的眼光,这就是陈平原先生一再强调的“时髦不能动”。其实,非专业的读书,要远远大于专业人士读专业书的快乐。一位小说家读大师作品,常常想自己能从中学到什么,如何规避前人、剑走偏锋才能获得自身的创作特色,而大师之不可逾越,会让后来者产生嫉妒、绝望之情。“为读书而读书”则没有那么多的考虑:一部作品取得的艺术成就越高,读者所得之审美愉悦就越多。人人都可以读诗、读小说,但不必人人都要会创作;听音乐会,也不一定要会一种乐器。当下的素质教育却常常搞成了“技能培训”,为钢琴考级而翻来覆去只弹一首曲子,最终难免是学一样、恨一样。读书还不能像学乐器那样可以在人前露一手,但能收到无用之用,书读多了,说话、作文自然会典雅,至少不会犯常识性错误。

陈平原先生没有开列“青年必读书”,只建议读经典,建议各人结交现实生活中的同好,一起阅读、思考,寻觅读书的乐趣,也可以追随自己信仰的前贤读书。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及,金克木先生20世纪30年代在北大图书馆任图书馆员时,就是按照教授、学生们的索书单去摸读书门径。那时,金克木先生还没有想到要去研究学问,只是因为好奇而读书,论学历,他最终也只有小学文凭,但称“我的好奇心是在上小学时养出来的,是小学的老师和环境给我塑成的”(《一点经历·一点希望》)。读书之初心、阅读之动力,不是责任,不是功名利禄,而正在这好奇心。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感叹,吾辈在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写论文而去检索材料——论文总是写不完的,几乎无暇读书解惑,解决自己对人生、社会的困惑,至于对宇宙、对自然的好奇,只有陪小儿读绘本时旁观了。

大学之病,病在急功近利

大学教师恐怕都会被亲友们问及:孩子报什么专业好?什么专业就业前景好?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只能用“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来搪塞。查查教育部前几年发布的就业率较低的专业名单,内中竟有不少看似实用的时髦学科,当初设置专业时,为何又一窝蜂而上?诚如陈平原先生所言,专业设置过于贴近市场,反而容易变成明日黄花,社会需求实在是瞬息万变。“大学四年,能获得人文、社会或自然科学方面的基本知识,加上很好的思维训练,这就够了。”(第100页)近年来,不少大学开始注重博雅教育,实行“大类招生”,“厚基础、宽口径”,学生到了大二再选择院系和专业。人文学科本来就不应提供具体的职业培训。坊间常常调侃中文系出身的人好似“万金油”:有从政的,搞宣传的,也有经商的,做广告的,还可以做教师、记者、编辑、文秘、作家,反正各行各业都需要与文字打交道的人。然而这广谱适应性,恰恰说明了学生所受的基本训练能够为一生打底子,“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善表达,这还不够吗?”(第100页)陈平原先生不愿过多地涉及其他学科,只以中文系为例谈问题,不过,大学之道总是相通的。爱因斯坦在《论教育》一文中说自己反对学校“直接教授那些在以后生活中要直接用到的專业知识和技能”,因为生活所要求的东西太多种多样了。一位学生如能掌握他所在学科的基础理论,学会独立思考、独立判断,曰后“必定会找到他自己的道路,而且比起那种主要以获得细节知识为其培训内容的人来,他一定会更好地适应进步和变化”。

陈平原先生1977考入中山大学,10年后获北京大学博士学位,留校任教,没有受到最近十几年来量化考核的影响,“可以把学问做得很有趣,也很开心”。而今之所谓“与国际接轨”,也只是用可以量化的东西做指标,陈先生曾预言:“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每项指标都达到了,可依然不是‘世界一流’。今日的中国大学,在硬件设施以及论文数量上,与世界一流大学其实差距不大;真正拉开差距的,是大学理念、学术精神以及制度建设。”(第116页)果不其然,据相关报道,中国的科研经费、SCI论文数量已多年双双位居世界第二,“学术GDP”上去了,是否能说我们科研实力就位居世界第二?到了形势有点危急,国人这才发现,我们所做出的具有深远影响的发现、真正具有原创性的发明,所拥有的核心技术,实在是少得可怜,不愿退而织网,结果就只有临渊羡鱼的份儿。陈平原先生直言不讳地说:“当下中国大学,有生气,但乱哄哄,通病在于急功近利,无论老师、学生,治学都不够踏实,也不够从容。这种状态,必定倾向于零敲碎打,要出大学问,很难。”(第116页)获得项目及论文数既是教师升等的唯一标准,也是学科评估、学校排名之首要标准。国家省部级项目三年一期,三年一换,短平快,要想持续不断地申请、结项,就得“零敲碎打”发表,哪里谈得上“十年磨一剑”的从容?尤有甚者,某些“人才”发表量高得惊人,圈内人不用去复核也知道是造假或自我重复,各级管理者却只看数量不问质量。让陈平原先生尤为忧心忡忡的是,“申请重大项目,获得巨额资金,拥有庞大团队,辅助现实决策”的做法,或许较为适用于社会科学,对于文史哲等人文学科来说肯定是弊大于利。人文学强调独立思考、沉潜把玩,注重个人品位,绝非集团作战、短期突击能够奏效。学者倘若“为了得到政府及社会的高度重视,拼命使自己显得‘有用”,偏离了对于价值、精神、自由的认知,这不但不能自救,反而是自我取消”(《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

教育史是陈平原先生长期研究的领域之一,这与他在媒体上针对教育科研现状的发言,可谓相得益彰。认定当下核心问题在“大学理念、学术精神以及制度建设”,治教育史,他才会特别强调理念性、精神性的东西。不过,历史研究有自身的规律和要求,须对学术有所推进,例如,我个人认为,《抗日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中论教授们旧体诗作一章,见微知著,对学界来说特别具有方法论意义,事实上,作者也质疑了既有的文学史写作模式。接受访谈,则不妨联系现实谈论历史,着重表彰抗战时期师生“于流徙中读书,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提升了精神境界,人文学科才出了许多举世公认的“有思想的学问,有情怀的大学者”。自然科学研究虽为战时条件所限,不可能有大的突破,然而教学诚可谓“世界一流”——杨振宁到美国后,发现西南联大的教育水平比美国好大学一点都不差(第204 205页)。值得注意的是,哪些话可以留给访谈和散文随笔,哪些问题现在即可动手研究,哪些话题更适合编书,陈先生十分敏锐,有着极强的分寸感。北京大学“五七干校”往事,尚进不了正史,要做研究的话,也无法查阅相关的人事档案,陈先生遂动员中文学教师撰写回忆录,“立此存照”,以免遗忘。

志于学与人生不惑

记者访谈,自然会对陈平原先生这个“人”感兴趣,想挖一些逸闻趣事,先生则每每将话题拉到时代变迁中的人文学、人文学者的普遍境况,现身说法,谈的也还是读书为学问题。回首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陈平原先生编了一本《筒子楼的故事》,内收北大中文系二十余位教师及家属回忆文章。狭长的走廊,两两相对排列着几十个狭小的房间,共用水房、厕所,“锅碗瓢盆交响曲”只能在走廊上奏响,教师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做学问。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句俚语:“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纷纷“下海”经商。陈平原先生并不宣扬“安贫乐道”,且能为当下青年教师沦为“廉价劳动力”鸣不平,回首自己的青年时代则是平实道来:“我很高兴自己很早就知道很多事情我做不了,因此,只好专心读书。毕业后,同学有的从政,有的经商,做得风风火火,我之所以沉得住气,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力及兴趣均不在此。”(第304页)陈先生的人生经验是:只有承认自己不能干什么,知道什么是性之所近,才能“在各种自我限制中起步,走自己认准的路”(第383页)。

2018年恰是((漫说文化丛书》出版30周年,丛书又一次再版,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三位编者再聚首漫谈,都感叹师生神聊,纵横淋漓、意兴遄飞的盛况不再。学界的眼光和趣味基本上被各种各样的计划、课题、基金所垄断,失却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兴致。当年陈平原、夏晓红结为伉俪,在筒子楼宿舍里拼了两张书桌,叫上几位同学、好友,就算办了“婚宴”,彼时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三位先生正在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问题,“婚宴”也就自然而然地演化成漫谈学术。在从容、放松的状态下聊学问,甚至形成了一种学术文体,轰动一时、影响深远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以及((漫说文化丛书》10册的“序言”,用的就是“聊天体”。筒子楼也拉近了教师之间、师生之间的距离,学生回宿舍,每每看到钱理群老师窗口灯亮着,就直闯进来神聊,甚至能聊到凌晨三四点钟。论彼时“学者社会”,筒子楼倒是一个极佳的切入点,它“既是一种建筑形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时代倒影、文化品位、精神境界”(《关于筒子楼的故事》)。梅贻琦在《大学一解》中说:“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

陈平原先生对自己、对同代人要求甚高。“后世的历史学家不会因为我们这代人曾下乡插队8年,吃了很多苦,就可以给我们打高分。”他甚至将1977、1978级大学生与“五四”一代做比较:前者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后者的光荣则是自己争来的,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是追怀往事,“五四”一代在追怀中或多或少地延续了青年时代的梦想和追求,或强或弱地挑战着当时的主流思想,“而1977、1978级大学生则习惯于颂扬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还有就是夸耀自己如何因参加高考而“翻身得解放”。回想当年在校园里指点江山,看不上“諸多先辈的保守、平庸、专横、贪婪、碌碌无为,驰想将来我辈掌权,将是何等光明的新世界!而如今台面上的‘重量级人物”,很多都是1977、1978级大学生,那又怎样?“扪心自问,言人人殊。”(《我们与我们的时代》)陈先生总是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欲言又止,不过,提出问题本身,即已表明先生仍在寻找改变现状的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同样的问题也会摆在“70后”“80后”大学生的面前。陈平原先生寄语毕业生:“如果过了若干年,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读书,而且没有任何负罪感的时候,你就必须知道,你已经堕落了。不是说书本本身特了不起,而是读书这个行为意味着你没有完全认同于这个现世和现实,你还有追求,还在奋斗,你还有不满,你还在寻找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生活方式。”

有不少人感佩陈平原先生的情怀和理念,力劝他担任教育行政工作,他也做了一届北大中文系主任,但也深知教育改革很难从北大、清华等校取得突破,这些学校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放大了。正因曾经寄以希望,北大校方采取重大举措而成为媒体热议对象时,陈先生反而不发言批评,但于校内渠道提出建设性意见,希望于事有补。事态平息后,他才会公开表示惋惜之情。闻知陈平原先生不愿再连任,语文社社长王旭明先生深感可惜,说:今后能够起更大影响的是行政力量而不是学术力量,言下之意,还应该“拾级而上”,得位行事。陈先生则“时有言不由衷的苦痛。这厢刚撰文批评,那边又开会提倡”,实在做不到“理直气壮”,(《花开花落中文系·序言》)还是以教授、学者、知识者身份,站在民间立场上发言更为合适。他清醒地认识到,专门学者可以关心政治,但是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并不居于“中心位置”,急于求用,倒有可能被现实政治及传媒所裹挟。学者向公众传播自己的见解,就必须要借助媒体,不过,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语市场中,像陈先生这样谦逊、清醒、拒绝表演的“低调的理想主义者”实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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