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抉微

2019-09-10 07:22程亚林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宋诗杨万里灯光

程亚林

钱锤书先生1957年在《宋诗选注》的序言中肯定“宋诗的成就在元诗明诗之上,也超过了清诗”,但比起唐诗来,它只在“小结裹”方面有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在“大判断”也就是艺术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意境都落在唐代各类诗人的“势力圈”里。而所谓“小结裹”方面的成就,具体就是指“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不过,哪些技巧、哪些语言体现了宋人的这种功夫?钱先生就没有归纳了。

早在1940年,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也说过:“就技巧而论,宋诗较唐诗更为精细。”除历数了宋诗在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方面的进步外,他还发现,宋人能将“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人诗之材料”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举的例子是苏轼、黄庭坚有不少吟咏墨、纸、砚、茶、画扇和饮食之类的诗。不过,检读那些诗,除吟咏对象是唐诗中罕见的纸墨之类外,别无发明,也无多意趣,仅仅是借题发挥,或称赞对象的某一品质而已。

看来,宋诗“小结裹”方面的发明和成功的尝试,以及宋代诗人逞才技于“琐事微物”之中的本领还可以也应该继续探索。而我读宋诗时的体会则是,要继续探索上述问题,宋代某些诗人关注的如下几个方面,似应引起注意。

关注动态小事物的微妙意趣。

先看杨万里的诗《霰》,它这样写冬天雪花降临之前,从空中降落的白色小冰粒:“雪花遣霰作前锋,势颇张皇欲暗空。筛瓦巧寻疏处漏,跳阶误到暖边融。寒声带雨山难白,冷气侵人火失红。方讶一冬喧较甚,今宵敢叹卧如弓。”诗中说,霰作为雪花降临的前锋,来得“势颇张皇”,弥天弥地,几乎要把天地全拉黑。但诗人接下来并不去描写这个大景,也不去发掘这种宏大景象包含的象征意义,而是关注从瓦隙中穿过的少许小冰粒的命运:它们“巧寻疏处漏”之后,就在台阶上蹦蹦跳跳,有的甚至误跳进堂屋,误跳到火炉旁,在热气中自我消融,了结了来势汹汹、活泼欢快的“生命”。而周围的环境是:风寒,雨冷,山色阴暗;冷气侵入,连炉火都失去了应有的红艳。诗人原来还惊讶这个冬天暖和的日子很多,这冰粒一落下来,印象完全改变,深感今晚真不敢哀寒叹冷,只能老老實实蜷缩着睡觉了。“筛瓦”的“巧寻”,选“疏处”而“漏”,“跳阶”,然后发生“误到暖边融”的悲剧,这一系列关于动态过程的描写,既赋予了小冰粒活脱脱的生命,又哀叹了其中某些小冰粒无意识中遽尔消亡的命运。短短十四个字中,有热闹,有欢快,有赞赏,也有叹息,充满意趣,耐人回味。“寒声”“冷雨”两句则写出了听觉、触觉对视觉的影响:因为听到带雨的寒风之声,山看起来更阴暗,很难露出亮色;因为冷气侵入,炉火也看起来很苍白。这说明,诗人很关注细小事物的动态及其“命运”,也很关注自己细微的感觉,更关注对象和感觉中含蕴的微妙意趣。而能将这一切写得唯妙唯肖,细致入微,很是难得。

再看穆修的《灯》:“杏杏有时当永恨,依依何处照闲眠。静临客枕愁寒雨,远逐鱼篷耿暝烟。纤影乍欹还自立,冷花时结不成圆。销魂犹忆江楼夜,曾对离觞赋短篇。”这是一首咏物怀人的诗。它说,昏暗中隐隐约约的灯光,有时寄托着永远难忘的离愁别恨;微微摇摆的灯光,不知在何处守护着我惦念的人的闲眠。它常常静静地紧挨着我这个他乡客子的枕头,与我同愁异乡寒雨;也常常追随远去的渔船,照亮傍晚的烟霭。印象最深的是,它歪斜之后迅速挺立的纤影,以及冷冷的灯花时而纠结、爆溅、不让灯光规规矩矩保持椭圆形的调皮模样。销魂的则是,某个江楼之夜,它曾陪伴过把酒伤别、哀赋离愁的我们……这里,除细数了灯光与人相处的各种情境外,更重要也更引人注目的是用“纤影乍欹还自立,冷花时结不成圆”这两句,细致地描写了摇曳多姿、闪烁不定的灯光形象,将它写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灯光的动态之美。的确,忽而歪斜,马上挺立;忽而爆溅,似乎故意表现自己不想“成圆”的淘气,是人们经常能看到的油灯或蜡灯的灯光形象,但在这首诗出现之前,却没有人写过这种动态形象,更没有人写得这么好。这是穆修的贡献。后来还有宋人捕捉类似形象:“书展残灯翳复明。”(吴做《寓壶源僧舍三绝之一》)它说静夜翻书,空气微微震动,那盏残灯摇摆、昏暗一下,马上又挺立、明亮起来,同样写得细致。不过,内容已不及穆修那两句丰富。

还有,陈与义(《中牟道中》写旅途所见:“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说路边在风中摆荡的杨柳,不用媒人,就招招摇摇,与人亲热;而蜻蜓飞近了马,因为互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反而猜疑起来。一读后一句,一幅蜻蜓绕着马头飞飞停停、迟迟疑疑,马也眼露困惑的画面立刻在我们脑子里活起来,让人深感诗人捕捉、描写的真精准。“不待媒”和“忽相猜”也对得很好,让亲热和迟疑的情状互相反衬得更加鲜明。

张先(《华州西溪》写溪边归舟:“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只见小艇的船头刺破、排开浮萍,溪水里一下子就亮出了山的倒影;到岸,船身擦着岸边的青草,也发出嚓嚓的响声。读者马上会惊讶地发现:小小浮萍下,原来蕴藏着这么奇妙的世界!传来的擦草之声,又仿佛在为水中美景伴奏……

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写登高远望渐行渐远的弟弟:“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用一顶乌帽的起伏出没,来写弟弟渐行渐远的行踪,不仅形象新奇生动,还包含着诗人依依不舍的心情……

以上这些描写,或展现了动态小事物的生命、命运,或亮出了它们的美和可爱,或奇妙,或新警,都有微妙意趣可供回味。

另外,以下描写也值得注意:

“风起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秦观:《秋日三首》之二)青虫相对吐丝的形象真可爱。

“新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陈师道:《春怀示邻里》)将蜗牛爬过之处留下的粘液称为蜗牛写的字,很新奇。但稍微一想,又觉得很形象,那弯弯扭扭的粘液湿痕,的确很像字迹。邓肃说得更妙:“雨余墙角篆蜗牛。”(《偶成二首》之一)直接让我们看到活生生的蜗牛正在墙角篆(作动词用,意谓写篆文)字。而将粘液湿痕比喻为篆文,更贴切,更有古拙意味。蜗牛这小小爬虫,在诗人笔下,就这样爬出、扭出了趣味。

“蛛網添丝屋角晴。”(张未:《夏日三首》之一)是说太阳一照,屋角的蛛网闪闪发光,蜘蛛正忙着吐丝添网的动态形象马上进入了诗人视野。杨万里更注意到蜘蛛结网的积极性:“疏离不与花为护,只为蛛丝作网竿。”(《过百家渡四绝句》之三)本来,在地边插上疏篱,是为了护花,想不到竟被积极织网的蜘蛛霸占,变成了它们张扬势力的“网竿”,这真是喧宾夺主。不过,“网竿”之上,蛛网闪动,也成就了一道不错的风景。以上两句诗,已将蛛网写得很惹眼。不过,张耒还有一句,却让蜘蛛很受伤:“虫飞丝堕两悠扬。”它说蜘蛛捕虫,没有捕牢,让虫飞了,网破了,丝堕了,整个蛛网只能坠挂在那里,随风飘荡,落了个“虫飞丝堕两悠扬”的下场,真有点幸灾乐祸。后两例,不仅体现了诗人善于细察的眼光,也体现了他们的诙谐幽默。

以上,涉及的都是小冰粒、灯光、蜻蜓、浮萍、小草、乌帽、青虫、蜗牛、蜘蛛这些“微物”,但每一个“微物”都在诗人笔下获得了活脱脱的“生命”。

关注瞬间变化的景象。

宋祁《集江渎池》:“暂云消树影,骤雨发荷香。”它是说,暂时飘移过来的云朵遮住了阳光,原来被阳光造成的树影马上就消失了;一番骤雨过后,荷花突然散发出浓香。这种瞬间变化,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每个人也都曾感受过,但只有细心的诗人才能牢牢地抓住这一瞬(尤其是树影马上消失这一现象),很好地将它表现出来,让人们重新感受这种瞬间变化之美。

杨万里写舟旅早发所见:“排云数峰出,漏日半江明。”(《明发新淦晴快风顺约泊樟镇》)一下子就让我们看到了云散峰出、日漏江明的景象。一个“排”字,赋山峰以力量和“出”的动态,一个“漏”字,既点出太阳在云层中欲出未出的情状,又为“半江明”找到了原因。它描写的也是瞬间变化的景象。在杨万里之前,张耒在《初见嵩山》中也写过“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这样的诗句,“清瘦”二字很见功力,但整体内容却不及杨万里那一联丰富,“瞬间”意味也不及那一联强烈。

再看杨万里写春天的晴雨变化:“乍暖柳条无气力,淡晴花影不分明。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春晴怀故园海棠》)“乍暖”“淡晴”之时,很多事物都呈现慵懒、模糊情状,但骤雨一过,一切都变精神了,无数新禽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的鸣叫声,真把世界闹翻了天!描写之精彩,令人佩服。他还惊喜地发现:“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舟过谢潭三首》之三)让斜阳突然照出来的干山万壑顿时明亮了读者的眼睛。在他之前,王庭珪也写过:“天忽作晴山卷幔。”说晴光卷起了遮山的云幔,但终究没有写出云幔卷起、青山显露之后,我们还能惊奇地发现什么,杨万里却让我们看到了斜阳“拈”出的“万皱”奇观。

瞬间变化最难捕捉,也最难表达的,诗人可能都有过“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陈与义:《春日》)的遗憾,可见能捕捉能表达很不容易。

以上这些,事关阴晴,可以说是人人身边常见的“琐事”,但一到诗人笔下,“琐事”都变成了“奇观”。

关注人卧舟中看到的奇特景观。

这一情境写得最好的是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之二:“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它说枕卧舟中,随船摇摆,你会感到岸边的山忽近忽远,一俯一仰;感到随风飘荡的船围绕月亮往返回旋,似乎与月亮留连不舍,一起徘徊。这的确是枕卧舟中捕捉到的奇观奇趣。

这首诗写于一零七二年六月。七八个月前,苏轼在《出颖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就写道:“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六年之后,在《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中依然写:“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可见他对舟中看山的特殊感受印象极深,而“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两句内容更丰富,更见风致。不过,船两边摇摆时看到的是“山俯仰”,船前后起伏时看到的是“山低昂”,也有细微区别。

与苏轼的悠然心境不同,陈与义有一次仰卧舟中看天上的云块,是先困惑,后求解,最后才恍然大悟。他在《襄邑道中》一诗中写道:“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原来,“云不动”的原因是“云与我俱东”,是云、风、水、船与人一起向同一方向运动时所造成的错觉。破除了错觉,风顺船快之感也就油然而生。困惑带来领悟的快意和一帆风顺的快意,正是诗人得意之处。

以上写的是人处动态中的细微感受。写出来了,细微感受就活了,奇了,诗化了。由此还联想到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的诗《窗》(郭沫若:Ⅸ英译诗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67页):

火车窗中望见的夜,

是大而黑的柔软物体,

纵横交错着光之鞭痕。

火车在动,人在动中往窗外看,外面不动的灯光便连成一气,变成起伏运动的线条,变成诗人眼中纵横交错、灿烂辉煌的“光之鞭痕”。这是车动我动,使不动的灯光看起来也动了的例子,也是人们在夜行火车上常看到的奇观。

由此可见,在“我动”的状态中去观物,还有广阔的天地可供发掘。

以上这些宋代诗人的“关注”,在我读过的唐诗中都没有发现,因此,我认为,它们可能是宋诗拓展题材、趣味和相关表现技巧的证明,也是宋诗在唐诗的基础上继续发展的证明。

致力于诗歌创作的人,如果在宗唐还是宗宋、学哪家哪派哪类诗这类问题上少用力,在拓展文学题材、趣味和相关表现技巧上多用力,会提高得更快。同理,研究唐宋诗歌的人,在分辨唐音宋调、不同类别和门派之余多发掘诗歌在题材、趣味、技巧方面的进步,也有益于激励后学。

当否?希望读者批评。

2018年6月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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