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的小说语言在时间向度上的努力

2019-09-10 07:22苏小和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说家意义小说

苏小和

文学之艰难,主要难在语言对时间的处理上。一般情况下,我们考察一篇小说或者一首诗歌的文本意义,主要就是考察语言是否卷入了足够的时间意义。如果时间的意义不够丰富,小说就不具有小说的意义,只能是一个故事话本;诗歌就不再具有诗歌的意义,仅仅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口号。优秀的文学家都会在时间的向度上努力拓宽语言的可能性,从而试图让自己的文本呈现出时间的张力。

任晓雯的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就是一部试图在时间的向度上努力扩展语言的时间意义的作品。她的语言看上去有一些明清笔记小说的古意倾向,在白话文显得口语化的进程中,加入了一些试图将叙事速度渐渐缓慢下来的词语行为,使得整部小说的语言看上去像一部略有怀旧意味的黑白电影,或者一些笔意苍老、线条有力的版画。时间的张力在这样的语言速度中清晰地呈现出来,原因在于对中文传统小说语言的努力再现与对人物的现代性的处理之间,小说家找到了一种语言的所指意义与能指意义。一个具有一定语言直觉能力的读者,会沉迷于这种语言的速度之中,感受到小说家语言的隐蔽力量。

比如在小说开始,人们很快就能把握住一种任晓雯式的语言方式:艒艒船猛烈摇晃。宋没用惊醒了,见家人往前挤。金利源码头渐驶渐近。樯桅如林,沙船密匝匝换挤。哗响的西洋汽轮船,让她的哥哥姐姐惊作一团。英国军舰正在入港。烟囱、炮管、彩旗、白制服水手。母亲敛了敛衣衽,鼻子瓮得透不过气。父亲喊道:“大上海到啦,赚钱吃饭去!

这种语言的形式,和现代先锋小说的讲述式推进有所不同,事实在前面,语言在后面,小说家的叙事视角是隐蔽的,语言的速度靠细节推动。一开始人们感受到的可能是这样的语言如此简洁,人们似乎很久看不到如此短促的中文句子了,人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夹杂着情绪候都宛如现在。好小说在时间的意义上是不死的,理所当然,好小说所创造的人物,因为小说家在时间意义上的努力,也是永远不死的。

这种对时间的语言处理,是看上去非常先锋的现代性文学技术,将不同维度的时间混在一起,然后又通过语言方式的转换,实现时间意义的转换,从而使得小说的叙事摆脱线性描述,将时间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合在一起,表现为一种稳定的现在时间。一切的时间都是现在,这正是时间的意义所在。如果时间只能表现为过去,那么语言就是旧的,因为也是僵死的,在人的生命不可抑制地奔向死亡的进行曲中,所有关于过去的感伤都是无意义的,因为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时间意义也是如此,未来的时间如果不能体现为现在的时间,那么语言就是乌托邦,时间就是虚无,作为语言的集大成者,小说也会失去时间的张力。

任晓雯在《好人宋没用》的结尾最后一段,再一次展现了她对时间的处理技术:

宋没用感觉身体又重又硬,拖着她的灵魂往深渊里坠。她咬着牙,挣扎着,像是穿过一堵水泥墙似的,穿过肉体的痛苦,又仿佛第二次从母亲的子宫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又或仅仅一瞬,宋没用忽然轻盈了,整个人扶摇而上。她看见一个灰发老太太,裸身仰躺。面孔的皱纹褶子里,满是汗滴、泪水,和栗色的黏液。她的脑袋下面,是马赛克地板,一小格一小格白色,挤着挨着,往四面八方铺开,包围住台盆、浴缸、~--7-。在马桶后方,“林黛玉”对面,是另一幅《宝钗扑蝶》瓷砖画。面色血红、服饰花艳的薛宝钗,冷眼注视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俯在灰发老太身上,呼喊着什么。宋没用听不见了,她进入一条黑色甬道。往事一帧一帧浮显。最微小的细节,最陌生的人物,都了了可辩。仿佛宋没用此生度过的所有时间,都被收藏起来,突然一秒不落地全数交还给她。她领受到某种情感,让她温暖而安全,再没有缺憾。一团人形的强光笼罩她。七十四岁的宋没用,回到了最初之地。

由于任晓雯的语言总是堆积着细节,人们很容易在这样的叙事里忘記她对时间的努力。然而要真正体会到她的小说的感染力,只有一种关于时间的想象力才能让我们切入。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个人的全部时间的总记录,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在一个人的死亡场景里一闪而过,体现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整体意义。往事与随想,黑暗与光明,年岁与事物,都在时间的深处。只有看得见全部的时间意义,你才能看得见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一闪而过的悲伤,她留下的泪水,她遭遇过的苦难,她的心灵之中那些起起落落的想象,她对世界的不解与对死亡的想象,都因为时间的交叉叙事而得以永存。

许多年前,我在阅读艾略特的《小吉丁》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时间叙事的魅力:

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

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

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每个短语每个句子都是一个结束和一个开始。

每首诗都是一篇墓志铭。而任何一个行动

都是走向断头台,走向烈火,落入大海

或走向一块你无法辨认的石碑的一步:

这就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我们与濒临死亡的人们偕亡:

看哪,他们离去了,我们与他们同行。

我们与死者同生:

看哪,他们回来了,我们与他们俱来。

玫瑰飘香和紫杉扶疏的时令

经历的时间一样短长。

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得到拯救。

因为历史是无始无终的瞬间的一种模式。

所以,当一个冬天的下午

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

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

艾略特对时间意义的处理,显然比马尔克斯更为开阔,如果说马尔克斯是通过对空间的交叉叙事引出他的时间叙事,那么艾略特则是立足于死亡的时间意义,把所有的时间压缩在他的诗歌里。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大师,伟大的诗人但丁在《神曲》开篇就写道:

我在人生的中途,走进了一片黑暗的森林。

因为迷失了正确的道路,睡意深深。

缺乏时间训练的人们,很可能认为,但丁这里的人生中途,是人到中年,而他所说的黑暗森林,则是一个地理的属性。然而伟大的但丁不会这样肤浅,他是一个时间的高手,死亡才是他时间的中间站,当他站立在死亡的关口,他终于看见了自己在时间意义上的巨大迷茫。一个人的生命以死亡为基准,从此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时间意义因为死亡的存在,成为人的永恒的主题。

是的,死亡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时间事件。年轻的小说家任晓雯显然深谙这样的时间想象力,她与那些伟大的小说家和诗人一样,总是试图从一场与死亡有关的事件开始,最后又在一种醒目的死亡当中归于静默。《好人宋没用》,一部黑白电影一样的叙事作品,一块苍劲有力的版画,所有的时间都被压缩在这里,时间是交叉的,也是整体的。我们的母亲宋没用,在上海弄堂的深处一闪而过,从此拥有了时间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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