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2019-09-10 07:22刘欣宇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杨花故国天子

刘欣宇

[摘  要:历史中的一些后妃被批判为国家危难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而其实只是掩盖君主荒淫无道的替罪羊。真正导致国运危机的君主被扣上好色的帽子后便退居台下,最终被推到历史的舞台前被人抨击的是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的所谓“妖姬”,生前命运被君主掌控,死后名誉被后人损毁。世间本无红颜祸水,只有一个个命运悲惨的操纵工具罢了。

关键词:历史;反思]

壹·异乡美人异乡客

烟胧雨,春深。

那年她十七岁,正是她最好看的时候。也是那年她的父母,她的故国,都悉数随春花凋零了,被天子带领的金戈铁马碾得落魄成泥。

杨花纷纷扬扬地落,她把父母坟冢置在一棵美得招摇的杨花树下,一双素手被黝黑泥土衬得分外雪白。

忽的,一只有力的手堪堪握住她莹白指尖,她错愕抬头,一道目光猝不及防刺入她一双哭得通红的眼,如麦芒破雾,刺得她浑噩多日的灵台一片清明。

那是褒国的公子,洪德。

他专注地看着她,似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眼中有着无限赞叹:“没想到生得这样美,着实不负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寻。”

这句话来的突兀,她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眼中迸出的无限欣喜似星子划过夜空般闪耀,把还未反应过来的她反手扔给身后侍卫:“三日后若未送至琼台殿内,就莫要再回来了。”

“只是牺牲一女子便能胜过千军万马铮铮铁骑,如此划算的生意,何乐而不为?”

只是……牺牲一女子罢了……

耳畔杨花簌簌的落,她惶然回头,可是眼中哪还有杨花的影子,只余一处旧骨新冢,横亘在天地间。

别了,爹,娘。

别了,我的十里杨花。

贰·三千宠爱求不得

姬宫湦初见褒姒,是在一个杨花落尽的暮春。

那日她一身素衣被一群穿红着绿的侍女们簇拥而入时,他举着流觞樽的手一顿,清酒便从杯中洒了些许。

他未尝不知褒国公子三千里跋涉而来只为送一侍姬用意何在,可是当她就那么自花间纷扰而来,十里杨花成了陪衬,满堂莺燕没了容色,而他,失了魂魄。

他从未见过那么美的人儿,尤是一双眸子清若寒潭媚若春水,清亮却深邃,带着他看不懂的忧伤,他就那么轻易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她袖手立在原处,面色冷淡的看着他温润眼瞳中犹如春风乍起,水纹一圈圈漾开,而后慢慢平静,只余下她一人的影子。

他自王座上缓步踱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低沉声音昭告着殿中每一个人:“既是褒国公子相送,那孤定当厚爱。”

她冷冷抬眸,眉眼间却藏不住浓重的悲哀,厚爱也好,圣宠也罢,她不在乎。父母已死,故国未亡,她所在乎的,都已再回不去。至于他的爱,她没兴趣,亦要不起。往后余生,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平平静静地活下去。

可是她到底低估了姬宫湦对她的爱,而这份爱,让她连一世安稳都求不得。

红酥手,黄藤酒。美人对月独酌,似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一方丽色。忽的,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立在雕花窗前向西远望,螺黛勾勒的眉轻皱着,面庞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愈发苍白。

她又想家了。每日她都过得很不快乐,尤其是姬宫湦不顾天下人反对执意废后之后,前朝后宫把她视作洪水猛兽般的存在,天子长期以来不理朝政贪图享乐忽然有了最完美的解释,世人指责的矛头皆对准了她,言语冰凉恶毒,一句句如利刃般见血封喉,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

砰地一声,宫门洞开。姬宫湦兴冲冲地提袍迈入,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兴奋:“臣下近日刚进得一坛好酒,万莫负了他一番美意!”

她冷冷转身,背影倔强冰冷。

常听旁的丫鬟背地里议论说天子待她一片真心,她却每日面若死灰无动于衷。

他对她的那些好,她不是不懂,只是他对她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莫不成也是能一笔勾销的?把她逼到如今的境地的,亦有他的一份。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他要我欢喜我便能笑脸相迎?對不起,做不到。

她回首随意扫了他一眼,表情淡漠疏离,便又如往常一般执了玉壶同他对饮起来……

叁·十里杨花寻不见

那日,却不一样。

姬宫湦虽一如往常地召了她一同在骊山宫前的十丈城台上饮酒,他知她往日素爱来此处,城墙高耸,能俯瞰整个骊山宫。而极目向西,便是褒国的方向。

可是那日素来空旷的城楼上无端燃了连绵的狼烟,烟雾之浓十里外都能望见。见她有些不安,他的修长手指覆盖上了她的手,轻抚道:“莫怕,今日孤有出好戏,想邀请你同看罢了。”

她心下一惊,状若无意地抽出她的手。每次姬宫湦这样说,便都要做出了一些荒唐事来。

“千万……莫要做出什么坏事来。”

忽的,原本挺立在台上的兵卒,不知何时持了两根大棒,持续用力地猛砸在两人高的炽漆大鼓上。很快,他两旁的兵卒也开始用力擂鼓,一个又一个,像野火入山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整个城台!

勇士用力怒吼着咆哮着,是大秦的狮,是触不周山的共工,与鼓声以一种令人震撼的节奏回荡在九天之上,震彻云天!

狼烟熊熊燃烧,火光里烽火台上的兵卒表情越发坚毅,如同在烈火中烤就,城台上逾两千的兵卒,同样神圣庄严不可侵犯的面容,同样熠熠发光的眼神,同样整齐划一的动作!如此浩大的规模,如此雄浑的气势,响若惊雷,势不可当!

伴着铿锵的擂鼓声,远处的黄沙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再承受不住,她惊慌失措地站起。只见千军万马从远处奔驰而来,从一个小点变为黑压压的一片,像要把整个王城击穿,震得大地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待到近处却都急急地勒了马,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千万人仰首望着城台,神色各异,容貌不齐,却怀着同样敬畏,万邦来降,四海臣服,那便是——

君临天下!

年少的天子逆光站立在王城的城台上,一袭玄袍在正午烈日的照耀下猎猎作舞,显示出王家无上的威严。八八六十四股冕帘遮住了脸,那个角度,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身形一軟,几乎跪倒在地上,薄唇轻颤,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恃宠而骄心如蛇蝎,仰仗君王之爱点烽火戏诸侯,教唆天子做尽荒淫无道之事,祸得这天下民不聊生,再无宁日。

姬宫湦仿佛在看一场盛大的众生戏,转身携了她的手道,“你看,这样好玩吗?你欢喜不欢喜?”

欢不欢喜?

城下王族贵胄,且惊且惧的看着她。

欢不欢喜?

面前的少年天子,满是期待的看着她。

错已铸成,如今她欢不欢喜,当真那么重要吗?

故国三千里,她被孤身一人强掳了来时,怎得未曾问过她欢不欢喜?

深宫二十年,她被先世子因他母后被废而对她拳脚相向时,怎得未曾问过她欢不欢喜?

莫不成她答一句不欢喜,一切都会像未曾发生,而这一昏庸之举,便会在史书上销踪灭迹,世人对她的谩骂诬陷,便会少个一言半语?

姬宫湦封她为后,她便得受前朝的肆意谩骂。姬宫湦为她点了烽火戏诸侯,她便得以妖妃冠名,恶名远播。

世人皆知她一方祸水恶毒妖妃,却独独不曾想过,从头至尾之事,并非出自她手。

封后岂凭她意?戏诸侯岂凭她意?她欢不欢喜,究竟有谁在乎?

或许错的不是她,是这份爱。

是这份爱错了,这份爱因她而起,而她却没有把它扼杀在襁褓之中的能力。

因此她只能看着这份爱潜滋暗长,看着这份爱把一切逼到无可挽回的境地,看着他,还有她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

原来如此。

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

她忽得一声惨笑,带着无边的安然绝望:“欢喜。”

肆·是非一身徒奈何

太迟了,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那日终究还是来了,一如那些寒夜她所梦见的那样——残阳如血,昔日的烽火台早已失了气势,残破城门洞开,城下狼藉一片尸殍遍野。而她孑然立在城楼上,衣袖冰凉滑腻一片,不知是泪还是血。

忽地,有一青年驰着快马朝她奔来,掠过她身边时险些将她带倒。复又调转马头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声音冰冷,“褒姒。”

自然,她不晓得他是起兵谋反的申侯,更不晓得他将作为东周的开国之臣,在万人的口中被争相传诵,在史书中被交口称颂,亘古至今,千秋万代。

申侯纵身跃马而下,下巴扬起审视着她,冷冷的开口道:“妖妃褒姒,狐媚惑主,祸乱朝纲,恶毒堪比商之妲己,夏之妺喜,迫害忠良。天子因你蒙蔽双眼,天下因你民不聊生……”

褒姒立在原处,一双眼大而空洞的看着申侯的嘴一张一合,一颗心已是痛到麻木的冰凉。

她何尝想呆在这空荡华丽的琼台,她又何尝想日日见到那些陌生的面孔,对她毕恭毕敬,却又满是憎恶,多看几眼便知恨她入骨。一整座琼台殿竟没有一人不恨她,诬她陷她,而她从头至尾,唯一做过的,只是十丈城楼上的冰凉一笑。

罢,罢……难道当日她依旧似往常一般的面若冰霜,事情就会有分毫不同么?她就会免了妖妃的头衔,后人便会与那些只知诬她陷她的世人有分毫不同吗?史书上的她,便不似那心如蛇蝎的冷漠妖妃,而仅是一个亡了故国的思乡之人?

可是祸事终是因她而起,是她害得他们亡了国,是她害得他们无家可归。这天下的仇恨,这一世的罪名,她不得推托。

她惶惶转身,竟是无路可退。

忽的,她感到累了,千人一面,她感到十分无趣。妲己又如何?妺喜又如何?这世上再没有爱她在乎她的人,也再没有她爱她在乎的人了。她累了,她只想回家。

褒姒垂下眼帘,眉间犹有倦怠之色。疲惫地垂眸看着金刺刀没柄而入。素白的流云袖已被血浸染了大半,像故国的十里杨花。身子微微的晃了晃,心已感不到痛。

她微弱地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仰起因迅速失血而苍白的面庞,细细感受着微雨落在颊上的丝丝凉意,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悲哀笑容。

胜者为王败为寇,史书上的故事总是如此相似。

而那些当年开遍枝头的姹紫嫣红,却也有着相似的命运,无非皆是在暮春时节凋零,随着流水东逝去,连个清名都无法保全。

相似的身不由己,相似的无可奈何。

一方祸水,一身是非,到头来皆是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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