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乐的，是活着

冷清秋

“老不要脸的！”

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事情的起因是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家里的保姆。

这，实在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可感情这事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把握得住呢？

尽管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结了婚，在47年前的那个冬季。那天阴天，后来飘起了小雨，冷风冷雨飕飕地往衣服里钻，让人不舒服。

他总觉得那样的天气其实是老天在冥冥之中给他的一种暗示。

暗示什么呢？他一时还没想明白。

但他坚信在娶妻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上，若是遇上好天方才能预示将来的日子和和美美。好在这样的心绪并没有经常伴随他。一个人，生活在现实里更需要做的是，时常提高警惕去努力去争取不被现实打倒，或者经过诸多努力依然被现实打倒但并不气馁和颓废。

他娶回来的女人叫莽小妹，现在还安睡在他床榻的最里侧。

当初媒人来介绍说那家姓莽。他觉得奇怪，问：“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姓？”

其实一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奇怪，他觉得那不像是人的姓氏。明明是莽撞的莽，他却总是朝蟒蛇的蟒上面去引申。妻子生女儿那天的半夜，正疼得死去活来，他却一脸迷惑地探着头问：“你怎么从来不喝一点儿酒？”妻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捂着自己疼得要死的腹部怒吼道：“脑子有病不是！又发神经不是？！”吼完就又开始“哎哟哎哟”地号叫起来。

他至今仍记得那些细节，但却从不为之所动。

他看着接生的婆姨把剪刀放进煮开的一大锅水里，剪刀在锅里打个旋儿很快被捞上来，然后是笼屉上蒸的几沓白布。他不明白白布为吗也要上笼屉蒸，但是他懒得问，就那么一无所知地默默望着。像什么呢？像看戏。嗯，像看戏。

是的，就像他是台下的观众上了戏台子，却仍然只是站在戏台子上看戏。

一直到女儿生出来，粉红的肉团子裹了白布朝他递过来，他仍觉得一切都像是梦。

后来家里又多了儿子。那个叫莽小妹的女人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青天白日的也敢吆喝他。譬如莽小妹明明闲着，却懒懒地奶着孩子冲他说：“去把猪喂了。”或者说：“哎，炉火该关了啊！”好吧，他又不是没有喂过猪，把煮好的猪食倒进猪面前的石槽子里就是。

可是站在石槽子前，他才发现根本没有煮好的猪食。好吧，许是在锅上煮着呢。他慢慢地挪进灶火间，冷锅冷灶的，煮猪食的菜帮子和麦麸皮还堆在灶房一角的地上。这让他很不爽，蹲下身子狠着劲儿剁菜帮子之前，他一脚把掉在地上的水瓢给踢出了灶房。

但，那又怎么样？从那之后这灶房和灶房的一切他就再也摆不脱了。

后来他无数次觉得一切就像是个巨大的阴谋，包括儿子成家那年妻子突然遭遇的那场车祸。他逢人就发牢骚说：“就像是你搬石头一辈子一不小心砸了脚。”他把莽小妹比作是石头，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莽小妹自卧床不起之后便时时刻刻对他冷冰冰的。

他也给来家走亲戚的女儿诉苦，说：“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死沉死沉的啊！一天翻几次身，给她擦洗按摩，我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找儿子说道：“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看看我现在天天腰疼腿疼的。”

这自然不是说谎。他的腰椎有问题，逢阴雨天腰背部便僵硬不适就像是打了水泥，若是做些下力气的活儿便开始疼痛。疼痛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后来便开始明目张胆清晰起来，尤其是后半夜愈加严重，这让他简直苦不堪言。然而，那又怎么样？谁的石头谁自己背。

他在儿女们面前诉说归诉说，完了回到自己的小屋还是得下着力气去伺候。他也苦笑，说：“不然能咋？”嗯，能咋吗？时间就像是在他一天天的劳作中溜走的，不知不觉多半辈子就过去了。然而就在他满70岁这一年的秋天出现了转机。

准确地说，是在他满70岁大寿那天的下午。

那是個热闹的日子，他女儿的女儿出国归来带着已经成家的洋女婿，他儿子的儿子去年娶的孙媳妇腹部高高隆起。眼看就要晋升为太爷爷的他，在那天木然地接受了儿孙们表现的最大的孝心——花钱给他雇了一个保姆，从此照看他和瘫着的老伴儿俩人的生活。

托他的福，他的老伴儿莽小妹在他的照顾下还好好地活着。

而那个保姆，水葱一样的女人每天会温温柔柔地望着他微笑，会轻言细语和他说话的女人就此住进了他的家，和他也和她——他那个瘫在床上几十年的老妻一起在这个屋檐下相依为命。太多的不适应使他常常眯着眼。他觉得她的到来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他，使沉睡多年的他蓦然苏醒。他开始讲究卫生，爱洗澡、爱刮胡子，穿过的衣衫一天一换洗。

阳光下他总是喜欢热烈地和她讨论一些事情，并大声地说笑。偶尔一些俏皮的连他自己都脸热的话也会脱口而出。他最喜欢看着她脸儿红红地笑着搂起晾晒好的衣物进屋或者出来，看着她身手敏捷地在厨房里做这做那，看她极尽温柔地给老妻擦洗。

苍白瘦小的老妻就像是衬托她的茁壮，他感觉她就像是一根透明的红萝卜，浑身上下都闪闪发光，散着让人说不出的美丽和力量。这让他自卑。

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一定是。

暗夜里默默地想着，他默默地哭了。

又哭着笑了。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