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揆一:民国政坛的失踪者

2019-10-11 07:06王开林
领导文萃 2019年17期
关键词:同盟会

王开林

终其一生,充其量,刘揆一的好日子只有一年(1912年8月-1913年7月),在此期间,他先后两次入阁。先是在陆增祥的短命内阁(为期仅一个月)出任工商部总长,然后又在赵秉钧内阁继任此职。

现在回望民国初年,革命阵营一度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乐观情绪,他们认为“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民权主义业已顺利完成,单单还剩下一项民生主义,只要大家群策群力兴办众多实业,就能功德圆满。适逢其风口,刘揆一出掌工商部,表面看来,这是一把人见人爱的黄金交椅,实则它是一把电椅。袁世凯初居极峰之位,勤于笼络人心,尤其要笼络一批重量级人物。他设宴为赴京就任的刘揆一洗尘,席间赞不绝口,不吝溢美之词,随后又特意为刘揆一的弟弟刘道一题写了“成仁取义烈士刘炳生”的匾额,以固结其心。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刘揆一受向瑞琨兄弟的怂恿和撺掇,竟丧失原有的大局观,于1912年8月上旬登报声明脱离同盟会,一时间舆论大哗。更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还在后头,他脱会才十余天,由宋教仁主持,同盟会联合数个小型政党改组为国民党,并且有意将袁氏亲信赵秉钧推上总理位置,以全体阁员加入国民党为交换条件,从而实现“政党内阁”负责制,总统不再掌握实权,成为国家象征性人物。然而这个愿景只是空中楼阁,宋教仁被黑枪刺杀后,这个空中楼阁也随即灰飞烟灭了。

真可谓尴尬人逢尴尬事,刘揆一在新一届政府中留任原职,按照修订的规章,他刚刚脱会(同盟会)又要入党(国民党),与故人相逢,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荒唐行为。

刘揆一率尔脱会,无疑是其一生中最显著的败笔,当时就有不少人谴责他此举是为了向袁氏表达忠悃,对此刘揆一百口莫辩。其谋身之拙,用心之苦,很难得到时人的体谅,尤其得不到孙文的原宥。刘揆一毕竟不是孙文、黄兴那种重量级人物,他的去处并不足以影响时局,甚至影响不了青年人的价值取向,而只能影響到自己的政治前途。他脱会脱得荒唐之至,等于忘却初心,否定既往,明珠暗投,令昔日的同志大失所望。刘揆一再度加入国民党算不算危机公关?这不好确定,但印象已坏,采取如此补救的措施,效果适得其反。

有人猜测,刘揆一本诸大乘佛谛,为普度众生而先入地狱,入地狱一念就足,出地狱却三生不够。地狱之门岂可妄入?这个说法未免牵强。

其实,不劳刘揆一设虑周全,云南护国军枪声一响,袁世凯的死期已近到碰触鼻尖。同年(1916年)秋、冬,黄兴在上海,蔡锷在东瀛,相继溘然长逝,刘揆一身后彻底失去了两位最强有力的湖湘伟人的支持,他在政界再无靠山。

短命的洪宪王朝倒台之后,若干年间,在中国政坛上,走马灯似的,各路政客以红脸白脸黑脸花脸纷纷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场。刘揆一完全沦为了过气人物,谁也不报他的餐,谁也不打他的米。尴尬的是,他与“功成身退”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在京城,刘揆一做了十多年寓公,直做得意兴阑珊。现在我们从其《年表》中能查到的实事,竟只有一桩,那就是他受生计窘困所迫,撰成一部《黄兴传》。此外,他还做过什么?今天我们已不得而知。总之,孙文没有请他出山,孙文死后,蒋介石也没有请他出山。这位民国元老就像失踪了一般,他只“活”在同盟会的历史资料中。

刘揆一的“失踪”也由他自身的短板造成,从政之外只能写诗,办报也是浅尝辄止。回旋的余地就小之又小了。抗战军兴,刘揆一激于强烈的民族义愤,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救国方略之我见》。这篇文章发表后,颇有反响,博得广泛的赞同声。由于多人举荐,国民政府只好做做样子,先是1932年聘请刘揆一为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编修,翌年又聘请他为行政院顾问,两个虚衔算是安慰奖。刘揆一到了南京,此时的政坛是何等景象?“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但热过之后,旋即就是冷,彻骨穿心的冷,故交退居二线,新贵占据要津,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于是刘揆一愤愤不平,不禁暗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感慨。“顾问”也者,顾而不问才算识相。然而刘揆一偏偏无视常识,不仅顾而且问,还吟成了《近代史诗十首》,讽刺当局。“三舍避兵公子气,四郊多垒大夫羞。樽前剑佩豪歌舞,帐里樗蒲乐劝酬”,“破釜沉舟言犹在,勒马悬崖计已非”,像这样的诗句,自然触痛了当局敏感的政治神经,衮衮诸公岂能高兴?他被解职原在意料之中,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子刘孝叔的行政院参事也同时被撤。国之不幸,家之不幸,合为国家之不幸,刘揆一所受的煎熬乃是双重煎熬。

抗战后期,刘揆一避居湘西洪江,眼看国似鼎鱼焦烂,民若幕燕倾危,而自己年近古稀,心有余而力不足,遂嘱咐夫人洪稚荫缝制一袭袈裟,打算遁迹深山,去做野人。当然,这只是一闪念,闪念的火苗燃起之后尚无下文,没过多久,就是芷江受降,抗日战争终于吹响了胜利的号角。刘揆一携全家回到湘潭。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在1946年写的那幅联语:“身外无长物,布衣蔬食琴书;忙里有余闲,登山临风觞咏。”至此,他不再讨厌赋闲,尽管他曾觉得赋闲的滋味异常苦涩。

从晚清到民国,刘揆一目睹了太多的乱象,身经太久的浮沉,对于得失荣辱,也就觇得分明。身外无长物又如何?但刘揆一本质上是一个政治化的文人(既不是政客,又不是政治家),在其生命的最后两年,他还欣然受聘为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顾问,为地方上“征粮”和“退押”的弊端,提笔给毛泽东写信,建议纠正。对这位同乡先贤,毛泽东礼加一等,不仅回复了他,还热忱地邀请他赴京议政。

这个机会来得太迟了些。1950年深秋,刘揆一病重不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刘揆一信奉大乘佛法,熟读《金刚经》,他豪掷数十年光阴,只要参透了这二十个字,就不算空到人世走一遭。那些成王败寇又算得了什么?

(摘自《读书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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