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我·生

丁 妍

“红茶花，白茶花，地上落花。”吾独步,哼韵，踏云，直上。

独，不行以孤。浮光轻烟薄雾，满路繁花玉树。

“山樱幽处见，彼此倍相亲。世上无知己，唯花解我心。”我漫步，轻喃，凌霄，深入。

飒飒长风起，花缘逢盛世，含笑浸盈盈，长卿近远志，旋覆随青云，无心亦独摇。天雨八重樱，伴以青青。

潭已深，思已久,迷漫之路，有人行。相生之人，终初见。

起

“山中云兮，云中木兮，吾周围以绿意，吾魂聚以生息，吾春，来矣。”

我纤指一旋，酌尽杯茶。“煮小酒，温冷菜，满口榴莲，此乃我春天。不伏七月流火，只得没入幽径踏山中。你又如何？”

“若垂钓于溪得一鱼，入嘴鱼腥，拌以芥末，想来不错。”

“采花，酿酒,垂溪，寒食。不曾想闲漫至此,可遇同路之人。”

吾目含盈盈，置杯拂身，与我复入山林。

寒溪中，一花钻冻，吾伸手触及，“百草中，惟此不顾冰雪，最先春也，款冬而至，至冬而花，故曰款冬。虽在冰雪之下，至时亦生芽，有人颂曰：仲冬之月，冰凌盈谷，积雪被崖，顾见款冬炜然，始敷华艳。天地凝厉之时，而其心灼灼，草冰之中，而其叶缓缓绽矣，吾爱其心，愿得以行如此。”款冬之寒过吾我鼻息，凉意盏林间。“吾听卿曾喃，‘世上无知己，唯花解我心’，卿心之花为何？”

“我并无独爱之花，只是置身于花间，可感天姿灵秀，仿佛我身心融与自然，不语即可明我心，而我亦知花情。”

吾不语，良久曰：“若花皆败，你会如何？”我微愣，随即复笑，“败后再开，四季无绝。”“若此林已荒，不复自然，如何？”“……我倒从未想过此问。”“不知是你心浸自然，还是……你身陷虚无？”

我孤立，一瞬仿佛身边真无一生息，只剩虚空与孤寂。又一瞬，风云、山溪、花草皆入我目，吾仍含笑立于我边。“怎么？”“……无碍。”吾缓步至一六瓣白花，绿茎碧叶，甚具殊意。吾俯身轻嗅：“此乃曼陀罗花，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令人舞。”“若真如此，我倒想一试。”“吾曾至武当之处采撷此花，刚好酿有，不如于此？”“幸甚。”凉意入瓣杯，微酌，清，恬，我心旋而又旋，似与凌霄步云，恍与远志行歌。旋覆之间，铎铃小花忽入我目,伸手以触……沁酒漫过掌心，丝丝没草，滴滴入地，瓣杯已空……凉风，渐起,冷月,无声。

吾置于我前，添酒至满，微洒,不顾：“此物性走而不住，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王不留行。”我心恍若一处缺失，声涩：“此酒，旋而又覆,而已。”“本源于天地，又归于自然，不必怅然若失。”生灵敛息,万物入寂。

清烟初漫，薄雾始散，堆雪方融，此生起。

步梦

吾我行于道间，脆叶飒飒，晨风唏啾，不知步往行方。

“心意舒否？”“无碍。”“你方说不在意花在与不在，吾以为你会忘怀于心。”良久，“我也不知为何，只是念及两物皆失，便无意悠然。”“一物得以归源，一物未曾属你，何谓皆失？”我手心放空，渐展，“如此说来，我又曾拥有何物……”吾复行山径，我亦随行，只是心不在踏下路。

我黯然行于路，心内惶惶，却行无所思，空陷无我之境。行久，静异，独我踏叶声飒飒，顿步，四顾，“吾？”空响无人，寂绝十分，此林，不日不月。“吾！”我心战颤，红叶错乱，绿墨色渐淡。“这里……吾是？”四幕渐黑，惟东方处白光烈，疑有人影动。“吾！你去何……”我脚步顿住，冷风，刮。吾身通体如黑影，与周身延展于此世界。冷声传于白光，“你说你心悦此林，它若不是绿意模样，你心如何？你说你视吾为知已，吾若如此般,你心是否依然？”我语凝塞,干涩,“天步艰难，岂由你心定之。”我欲伸手随行，却只能视其渐融与天地,独留我一人。

无知无觉，渐不视万物，不听声音，触不及此天地，如此，含笑入虚无。在无天无地无声的不名世界里，如此，失去所有。无居无所，无食无溪，只有一边冷寒白光和缺一边的黑暗，无声无息，无言无鸣，只有映射死气的僵植草木。无惧无孤，无忧无心，只有凉冷雨一滴，无名泪千行。既不心惧，又因何而哭？我忆吾曾言此类。为什么？明明无惧无忧，又为何泣下,明明行于山林,又何至此地？明明，冥冥，悠悠，忧忧。我究竟在哪里，又究竟冥失于何处，我心所求，我心所向,何方？抑或我曾意悦皆无源于我真心，可并不是未负真情，处其中浑然觉心旋，只是……

“是什么？”“吾！”“你的心中有何物，或云你的世界里有何物？”静，“自吾与尔相遇，未尝入耳你生命一人，或许于你而言，他们不是你过往之小菜，而你只是此世界的烧酒……”“来世只为一瞬之灼，灼过世间便无我？”“看来，你已……”我心未名之火燃。“何言如此？不过自以为是。”吾之所言，非我心者！冷寒白光，袭我目。

唤

黑雾漫散。梦醒，我心依旧不明。明目,我立身于溪岸，吾闲步近我身。无言，息重。吾我观北流活活，望晨风下上。“源何？”吾含笑，其音丝苦,“待尔寻至真心,可明源何。”吾我正目，恍若深潭,亦若浅泊,抚沁我躁意。“再行？”炎意再起,“你又想将我引入哪一境中？”吾不在意,“你不想明你心？”我哑言，恼意瞬起,而又瞬冻息,冷言：“吾,是你,给我缠绕了更多的枷锁。”“如若你将心问当作刑锁，谁可指你心所向,明你心所志？”风,何其冻,正中我心。

行山间,我目随吾步，路尽，无路。暂住,“吾，这里如何走？”吾不停步,“与其问吾道于何处，不如叩问你心。”我无觉学其路。吾止，回身，“尔非吾，何须伴吾行。行于野，何不随心走？”“若一步踏错……即为深渊。”“深渊万丈，亦可攀爬至巅。”“可我已无时可再费。”“你自知便好。”花瓣飘散，原来，不知不觉，已渐悟。

吾缓缓至下,“不是你心迷茫。你心明知迷失，却未找寻所向，你心明知应寻，却困于心境，只可旋覆，而终不破。”我似拨重云，又似陷氤氲，眉间微蹙。吾凌清风立,“此处有一境，若愿寻，”吾顿，望我，似有云起,“独入。”我怔怔望吾，心静，心突，终而复笑。独,不行以孤。

再梦

清烟缭我身，我正慎行，伸手试触，缓缓进矣。此处无天，无地,我步似临虚空,身恍飘云间。

我继前行，泛微微漪起，梦境千重处似有活溪。此间凉风初起，我微步如凌清波，凉意渐寒，寒极，瞬刺云层，我目所视方开。千重之境原我踏下，步履薄冰，冰下活溪。而此风冬风矣，围木已枯，瓣多零落，我心依旧不住渐靡渐空。我闭目，深吸，纳深寒冬息，随冬风目生灵。睫目舒张，一眼望见凝冰之下，一叶碧清新，我步至此株，俯身，感冬风吹寒，此花款款开矣，迎冬风渐舒身，其瓣轻颤，小小团簇风中独摇，生于草冰，款以此寒，原是款冬花矣。此寂天地，惟此花傲霜独立，半点橙意灼尽凝厉，凝厉尽灼，万物春矣。我静立久，望款冬方知，万物生或抑之，然仍有心焰灼破无息，待此之时，万物成林。

其光渐熠,耀明层层云乱。倏忽,款冬远矣,氤氲复聚。迷漫之间恍有月出之光，皎皎却拂我以温，心生暖意。

此间我临于谷，仰面悬崖壁立，而其巅日盛。此光温我心，我意向至巅，于是攀爬此壁，伴凌霄入云，随晨风刺空，指痛入我心，而此乃我远志，当不顾其穿心。崖之巅峰，我心开阔，我目惟视一木，绝然凌峰。此之时东方则明，此树之花缓缓绽矣。一瞬，日光所烁，疑若焰生。我曾听闻，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竟是如此，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恍若天地刹那，惟熠此处。我心木木，天步虽艰难，而终时魂若焰生,不虚此行。

待我回神，已至虚境，万物归源，而我心难复止。我望款冬，目扶桑，可心似有一处所缺，我意趋我步，行于无地。前路无尽,我诉我心,我心究于何处。

我心淡然，如何在意，我心淡然，何以为归？我愿起于长风，而吹向何方，我愿藏于风云，可明于何地。并非无志，只是不知走向何处，行至何处，并非无心，只是迷于天地，迷于我本心。我明知此生瞬疾，应要珍惜，可依然握不住逝去。我明知真正所愿，应当去行，却无法如我所想。如此，奈何？

“这就是吾生之意义。”我静待吾至，“为你而生，亦为你而至此。”此境渐明，我目渐眩，沉沉入眠。

醒

清凉露一滴，正中眉心。我醒于山林，吾坐近我身。亭间，吾我饮茶。“如何？”“已参悟，惜不全至。”吾掌勺添我杯，而自微饮，“天落凉意，不可凉至心底。”我正酌小口，微愣，复笑。我望出亭外，感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我有尤爱者，”吾回身，影微斜，“我尤爱‘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此句，甚得我意。”“有何寂寞？”我酌尽杯中茶,“也并非寂寞，只是偶时会忽想我所持握，我所坚持，明灭间流转，仿佛置于晦黯，临无底孤石,不可前踏一步。”我拂身，抚绿竹青青，浅盼流转，“又仿佛我掌中之物，非我掌控之中……”我手撩清澈，凉从指入怀,“欲捧溪饮，溪从指间流。”

吾起于厉意,“你心有所爱？”我正视，“自然。”“心中有所爱，又何惧步天下！”我不明。“哪怕云中飞羽,溪中疾鳞，亦不可纤尘不染，哪怕焰生扶桑，凝厉款冬，亦不得随心而舒！”吾目绽凌光，灼灼熠我心。“……因为这是生命。毫不费力得到的，对于吾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我转盼，远目华月。我心下上，旋覆不止。

因为这是生命……因为这是生命！意念纷飞，凌空汇而围我身。白光夺我目,复睁，我心落冰湖千雪山，漫灌,终至,无我之境！

往日我所感，掠掠扫我目，而刻我骨。初遇榴莲，我品而陷之，惟一念之想，恍若味缭鼻息，我心满矣。始入山林深处，翠意溢目，我韵其间自然，想此生之足矣。又忆我曾不懈，奋万力而得以见照日之花，心如历日灼，极尽灿华……我有所爱,不愿虚度此生……因为这样是快乐的啊！这就是我的生命啊！我曾步入幻境，身围以黑暗，而正因漫夜黑暗，所以蟾光更显可贵！我亦曾误入死生囹圄,心聚以寥落，而正因死亡空长，所以生命更应珍惜……这，就是我的生命！

白光随我意，仰首间破散，我迷漫之路，终矣。

散

吾我会于山林，观清烟渐漫，薄雾渐散。

暇意入吾我，心飘于此天地。天雨樱烂漫，阳洒叶九重。

吾凌湖心，“吾生有限，所以吾惜吾生，愿行吾愿。”

我立江亭，“我生有限，所以顺意不懈，不负此行。”

吾我心念汇于世间,吾为我而生,我为吾而来。我，吾，不孤。吾，我，相生。笑泯晨风间。

我抬头，目明：“谢谢。”吾踏云，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