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包子

2019-11-08 08:30李美皆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包子小班

□文/李美皆

1

月黑风高,好天!熊五良快活得直想笑。

到了。熊五良在一家院门前停住,眯起眼从门缝往里瞧了瞧,屋里一点灯光都没有,只传出粗重的呼噜声。熊五良差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猪。

砰砰砰。熊五良听见驴蹄踏地的响声了。

轰,轰,很憨厚的声音,是驴在打响鼻。在熊五良的耳朵里,这是一个敦厚的老伙计在召唤他,来,来。熊五良兴奋不已。

熊五良掏出一根筷子,从门正中的长方孔里伸进去,试探着找到门闩上的眼儿,插到最深,轻轻拨了两下。门闩动了,有一点声响,但全给风声吞没了。熊五良又放胆拨拉了两下,门闩从插孔里滑了出来。

熊五良左手拉着一扇门,右手去推另一扇门,两扇门这样就错开了。熊五良伸手试试,不错,缝隙正好够他伸进手去。熊五良很满意。

熊五良先把左胳膊一屈,拐肘顶进门缝,把两扇门顶紧,使它们不致被风一吹碰出太大的响声,再用右手从腰里掏出钥匙。他把左胳膊松开,右胳膊伸进去,手如愿触到了冰凉的老式大锁头。熊五良把锁头翻转了一下,让胖胖的锁屁股对着他,然后把钥匙稳稳地捅进了锁眼。好,进去了!熊五良沉住气,转动了一下硬硬的钥匙棍。啪!光滑的半圆形锁柄弹了出来。熊五良把锁柄摁进去,再转动一下。啪!锁柄又弹了出来。熊五良欢喜得反复了数次。

熊五良过足了瘾,才收起钥匙,把锁头取下来,把挂在门鼻子上的铁链除下。门对着熊五良敞开了。

熊五良躲在门洞里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呼噜已经停止,换了磨牙的声音,那个咬牙切齿的劲儿好像冲着熊五良来的。熊五良乐了。

熊五良大大方方地踱到院子里,一下找到了在娘肚子里的感觉。他在院子里踌躇满志环顾左右,什么也看不见,黑夜像一锅稠浆,稠得可以触摸。那是熊五良喜好的颜色。

驴老伙计又在打响鼻召唤了,熊五良心痒得要命,心急火燎地奔了过去。

驴老伙计看见熊五良过来就不打响鼻了,熊五良摸了摸它,它就把头往熊五良怀里扎。

熊五良亲了亲驴,解下缰绳牵出了驴棚,驴也环顾左右,好像在进行一次无言的告别。熊五良牵着缰绳一直出了门,驴驯顺如小媳妇第一次跟男人回娘家。

熊五良牵着驴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古镇的小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是为熊五良行方便而齐齐地睡去了。

熊五良喜不自胜地牵着驴,从容悠闲地穿过古镇的街道,小个便的工夫就回了家,俨然八旗子弟遛了趟鸟儿回来。

如花和两个儿子早睡得像泥人儿似的,对熊五良的归来一无所知。熊五良摸进被窝,把如花冰醒了,她翻了个身骂道,又死哪打牌去了,再打到这么晚就别回来了,在谁家打,就在谁家睡!

如花不骂就不知道怎么跟熊五良说话。熊五良也习惯了,不挨如花骂他还不得劲。熊五良不言语,手爬到如花软乎乎的暖身子上。

狗爪子冰煞我了,死远点。如花打开熊五良的手。

别吵醒了孩子,要暖和起来还不快嘛。熊五良小声说,手又爬了上来。

冰煞我了,拿开。如花又打。

别吵吵,有个地方是热的。熊五良说着就分开了如花两腿。

如花不吵吵了,换成哼哼,如花越哼哼熊五良越热火。

一会儿,熊五良伏到了如花身上,像一匹刚刚卸磨的驴,嘴对着如花耳朵直哈气,哈得如花痒痒的。

死起来吧,我要把孩子尿尿了。如花说。

急什么,熊五良不急不躁地说,热乎乎的,不孬。

死起来吧,孩子要尿炕了。如花使劲往下掀熊五良。

娘的,刚才怎么不尥蹄子?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熊五良嘟囔着慢吞吞地从如花身上爬下来。

如花拉开灯,眯着眼抬头看看十五瓦的灯泡说,怎么这么亮?边说边撅着屁股去抱孩子。

熊五良趁机啪啪地拍打如花的屁股,一面拍一面说,都睡了,没有偷电的了,当然亮了。

如花把完两个儿子尿,熊五良顺着她两片屁股中间往前一摸,又来劲儿了。

如花说,别干了。熊五良说,干吧干吧,不干不恣儿。

如花说,来什么劲,畜生。

熊五良嬉皮笑脸地说,你说对了,今儿晚我是借着驴劲了。

如花一面说讨厌你这副二流子腔调,一面由着熊五良去了。

2

如花睁开眼就五点多了,她打着熊五良说,快起来到店里去了。熊五良一骨碌问,几点了?如花说,五点了。熊五良吃了一惊说,这么晚了?如花说,晚什么晚,每天不都是五点吗?

如花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要上茅厕。熊五良说,都快晚了,到店里去上吧。

两口子睡眼惺忪地来到包子店,睡在店里的伙计小班已经起来了,正在和面,对如花说,老板娘,你母亲刚刚来过,叫你去趟。

大清早的忙都忙不过来,谁有空理她。如花说着要下手和面。

她说有急事,叫你快去。小班又说。

什么屁事,别理她。熊五良说。

我还是去趟吧,马上就回来了。如花说。

熊五良把手里的包子皮一扔说,你要去的话,我也不包包子了。

如花把眼一瞪说,你敢!包子要是耽误了卖,你看我今天怎么跟你算账。如花比五良劲儿大,她把眼一瞪,五良有啥毛病都得憋回去。

你们家鸟儿事就是多。熊五良虽蔫下去了,还是不甘地嘟囔着。

你们家才是鸟儿事多呢。如花边说边走了。

不多会儿,如花回来了,脸阴得很,什么也没说就下手包包子。

什么事?小班问。

我爹那头驴不知道叫哪个驴日的偷去了。如花气鼓鼓地说。

熊五良在一边抿着嘴笑,说,你爹那头驴,早就该给人偷去了。

如花说,你爹才是驴呢。

三笼包子冒着热气出笼了,马上就会有赶早集的人来买了。如花一看见喧腾腾的包子,心里就觉得熨帖和踏实,心情也好了。如花喜欢包子胜过喜欢熊五良,喧腾腾的大发面包子,像胖小孩的脸,看着都吉祥。里面要肉有肉,要菜有菜,多好,一顿饭光吃包子就齐全了。如花家的包子是有菜有肉的,不像南方的包子,肉包就纯一个肉疙瘩,死巴巴的,菜包就纯一包菜,连油都少有,吃起来像鸡食。那样的包子,如花不喜欢吃,也不喜欢包,她要自己觉得好吃了,才会包来卖给客人吃。

最后几笼包子也上了锅,如花说,我先回去给孩子穿衣服。

熊五良先迈一步说,我回去穿吧。

如花手一指眼一瞪说,你看好包子吧。熊五良一看如花不好惹,只好站住了。

如花回到家,两个儿子还在睡,如花拿了块草纸去蹲茅厕,走到猪圈旁,冷不丁抬眼一看,嘴就张大了。这里什么时候多了头驴?再仔细一看那驴,如花的脑袋就嗡地一声。

如花茅厕也不蹲了,急急慌慌往娘家跑。

跑到娘家,她爹老别正要去报案。

别去了!如花拉住爹说。

咋的?为啥不去了?老别说。

不用去了,驴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里?

如花抓起一样东西啪一下摔到地上,闻到一阵臊气才知道是爹的尿壶。

你这是干啥?别大妈凑过来问,在哪找到的?

在哪里?在我的家里呀!如花趴到炕上哭起来。

老别气得身子一起一伏,眼看就要断气。别大妈骂道,这个吃屎的东西呀!早告诉你什么来着,狗改不了吃屎。叫你不要嫁他,你还当什么好东西似的,非这个二流子不嫁。现在看到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如花呼地站起来,朝着厨房就奔,嘴里叫着,我去杀了这个吃屎的货。

别大妈赶紧拦腰抱住,老别也顾不得生气了,先跑到厨房去把菜刀藏起来。

如花的哥哥一步闯进来,见此情景大吼一声,搞什么名堂!

别大妈赶紧把他拉到院子里,小声嘀咕了两句,如花的哥哥大声说,我都已经报案了,爹一说我就打电话给王所长报案了。

哎哟,我的个娘哎,你跟他不是把兄弟嘛,快去跟他说一声,把这个案子撤了吧。别大妈说。

撤不了啦,报了就是报了,已经立案,让熊五良等着派出所去抓他吧。

如花呼一下站了起来,尖叫,我先去杀了大的,再杀两个小的,我反正不活了。

老别赶紧去拦,哪里拦得住。别大妈急得张着两手朝儿子直抖擞,嘴里哎哟哎哟叫着,你看看怎么办?你看看怎么办?

如花的哥哥上前一把攥住如花手腕子,把她带回去摁到炕上说,你坐好,甭冲动,只要熊五良这个偷鸡摸狗的脾气不改,你这辈子就甭想有好日子过,干脆让他进去,你俩拉倒,孩子我不会不管,你放心。

可别这么说,他到底是孩子的爹。别大妈说。

老别喝道,你滚远点,别插嘴,听儿子的。

如花反身一扭又捶着炕哭叫起来,哪赶上我把这个杂种杀了好,杀了干净,也不用哥哥往里送了。哭着又要去拿刀,老别赶紧拦住。

好了!如花的哥哥怒喝一声。

如花停止了挣扎,还在抽泣。

到底你们是两口子,你不必在这里又哭又叫的了,放心,不会怎么着他,我跟王所长打个招呼,让他在里面待两天就放出来,给他点小苦头吃吃罢。吃点苦是必要的,要不然他永远不知道改,你要同意我就这么办,不同意我就不管了。

如花停止了抽泣,抬头看看哥哥,见看不出什么希望来,又去看别大妈。别大妈说,你哥说得对,就该让他受受,要不他永远不知道牢门朝哪开。

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没听说有家丑外扬的。如花又哭起来。

别大妈看看儿子的脸色,又对如花说,你当这个古镇还有不知道熊五良的吗?你当人家都以为你嫁了个正人君子吗?快别在这里哭着丢人了。转脸又对儿子说,就按你说的办,我做主。

哥哥走了,如花接着要走,老别把她按住说,你先别走,等熊五良给带走了你再回去。

3

熊五良出了派出所,就直奔老别家来接老婆孩子。两个儿子正在院子里玩,看见熊五良就喊着爹扑过去。别大妈在屋里撇嘴道,到底是他的种。

熊五良一手抱一个,眉开眼笑地往屋里走。老别说,你以为你才留洋回来吗?拿了一根棍子就迎过去,口中高叫,打偷驴的,打偷驴的。熊五良用孩子作盾牌左躲右闪,翁婿两个推磨似的转着圈儿,两个孩子直着嗓子喊,姥爷,姥爷。

这时如花跨进了大门,见状也拿了一跟棍子追打熊五良,虽然十棍子落不到身上一棍子,叫得却是凶: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老别看见女儿开始打了,自己便罢了手。两个孩子又直着嗓子喊,妈,妈。

别大妈先把菜刀藏起来,然后从屋里走出来,喝住如花,高声说,他死也死回来了,你们一家子回去打吧,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也养不起了。

回去?谁跟他回去,离婚!如花喊道。

离婚也得回家离去,别在我这里离。别大妈说。

如花一跺脚进了屋,像说给别人听似的嚷,我就是死也不跟他回去了。

熊五良开了口,你为我死不值得,还是先回去吧,就是离婚也得先回家把财产交割清楚。

你有个屁财产好交割,说着不嫌害臊。如花隔窗叫道。

孩子总得分吧,这样吧,我抱一个回去,留一个给你。说完抱起那个小的就走,两个儿子一齐哭起来,大儿子布布喊爹,小儿子谷谷喊妈。

罢罢,你快跟他走吧。别大妈把如花推出屋门。布布立刻扑到如花身上喊妈,如花抱起布布来,谷谷又张着手往如花这边够,熊五良就抱着谷谷凑到近前,两个儿子勾住了手。

如花推着熊五良说,你滚,你滚。

熊五良说,滚就滚。拔腿就要往外走,但两个儿子的手还勾在一起,扯得身子都斜了,哭得也更起劲。

罢罢,扯断骨头连着筋,快别在这里难受人了,跟他走吧。别大妈把如花推出院门。

如花边走边喝问,你说,你为什么单挑我家下手?

其他人家我不讨厌,你家人我讨厌,其他人家我没钥匙,你家我有钥匙,再说,谁会想到是我。熊五良说。

你这个混蛋,你偷了我的钥匙去偷我娘家的驴,你以为我不认得那头驴?我告诉你,我就是不认得你,也认得那头驴。

早知道你嫁给驴,别嫁给我。

我就是嫁给驴也比嫁给你这个——

有人经过,如花住了声。人过去后,如花又开口骂,你比驴还蠢,偷了驴来还放在家里。

我不是那晚上给你累坏了嘛,本来起早要去卖的。

你——三爷爷好!如花的大骂给迎面走来的三爷爷转化了,就像势能转化成动能。

就算去卖了,你能卖几个钱,你这张狗脸就值这几个钱?三爷爷过去后,如花继续骂。

不图钱,就图个过瘾。

熊五良你有病啊你!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那叫什么活法?屁活法。

屁活法也是活法,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什么萝卜白菜?你当是做包子馅?

一路骂着回到家,已是上灯时分,小班用方便袋送了些包子来。熊五良说,小班,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小班说,老板娘讲的。

如花在这边骂开了,好意思问,你那张脸也叫脸?真不如猪腚值钱。

猪腚当然值钱,猪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腚。

呸,你快去算算羞耻多少钱一斤吧,换了我就吊死算了。

我还就是不知道羞耻多少钱一斤,至于我不吊死嘛,也是为了你,我吊死你不成寡妇了?

放心,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跟着你这样的,还不如守寡。

你也就这会儿嘴硬!熊五良不温不火地说,算了,咱俩就虱子趴在猪腚上,谁也别嫌谁黑了吧。

放屁,你怎么配和我比?我是做贼了还是养汉了?

这当儿小班已经走了。熊五良溜了如花两眼,咽了口唾沫说,现在我先让你能,待会我不……

瞧你涎着张脸那个死样儿,你顶着张人皮还叫个人儿就是了。如花骂声依旧,威力已减。

4

熊五良到店里看了看。回到家如花正准备睡觉,看见熊五良便问,又去偷驴了还是偷马了?

偷你娘了。熊五良说。

你娘在炕上瘫了这么多年,只怕已经没东西了,你偷都没的偷。如花说。

我日你姥姥,你不伺候我娘就够操蛋的了,还说这个!

我凭什么伺候你娘?

你跟了我就得伺候我娘。

我是伺候人的人吗?你娘要是给我伺候,早死几次了。

我日你娘。熊五良骂道。

我日你爹。如花也骂道。

我日你娘的个娘。

我日你爹的个爹。

我日你娘的个娘的个娘。

我日你爹的个爹的个爹。

…………

两个人正在起劲地添砖加瓦,熊五良突然笑了,说,你还想日我爹?你别让他倒日了你,你有本事先来日我。说着就去撕如花。如花从窗台上拿起剪子。如花每次都拿剪子,毫无创意。熊五良一面说别胡来,一面从柜子上拿起了锤子。两个人好像要玩包袱剪子锤子游戏。

爹,爹。两个儿子吓得哭起来。别哭。熊五良说着高高扬起手来。两个儿子以为爹要打他们,吓得直往回缩。熊五良却一把夺下如花的剪刀,顺手拉灭了灯……

两个人忽悠完了,没说两句话又骂起来。如花吸取前番经验,不“日你爹”了,改成“日你娘”,而且是“日死你娘”。正“日”着,忽听院墙外熊五良的爹愤愤地喊,别日了,你娘死了!

如花一骨碌下了炕赤着脚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里冲着院墙外哆哆嗦嗦地问,你说什么?我娘怎么了?

院墙外回答,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如花嗓子坍得都不成声音了,好像堵了一口痰,整个人眼看就要倒下去。

熊五良拿着大门钥匙出来,从后面架住如花,说,生死由命,别这么想不开。

院墙外忽然又冒出一句,睡糊涂了?你娘都瘫了几年了,怎么突然变成好好的了?

如花睁大眼睛看着熊五良,是你娘!

如花打开门,熊五良牛叫似的哭吼着冲了出去。

5

熊五良的悲痛让如花在婆婆的葬礼上表现得一反常态地好,丧事完了,还邀请公公过去和他们一块儿住。熊老爹说,这倒不必,我现在还能顾得过自己来,你们拖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这一说如花就流了泪。熊老爹拿出六百块钱递给如花说,丧事上收的份子钱还有余,快过年了,你去买件衣服吧,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如花感动得连连推让,进熊家门这么多年,他们之间还没这么客气过,客气得都让人不好意思。

熊五良说,爹给你,你就拿着吧,往后好好孝敬爹就是了。

如花于是忸怩着把钱接了。

第二天是庙会。许是意外得了六百块的缘故,两口子同时想到了赶庙会。牵上布布,用童车推上谷谷,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就去了。庙会太嘈杂拥挤了,如花光顾着自己看衣服,孩子都得靠熊五良照看,孩子又不老实,哥俩儿交替拿小手指点着要这要那,不给买就哼唧。熊五良有点心烦,他可不是陪如花来买衣服的。

如花看中了一件红色的唐装,试穿后自我感觉不错,于是看着熊五良,有想买的意思。

熊五良打量着如花说,我看唐装不好看。

如花说,电视上很多大人物都穿唐装呢,怎么不好看?

熊五良只好实话实说,你哪能穿这样的衣服,你看你那身材,都要把衣服撑裂了!

我身材怎么了?如花急吼吼地反问。如花这几年的确是胖了,怨都怨猪肉价格不上涨,如花的体重是随着猪肉价格反向浮动的,肉价不涨,她难免要发胖。

一看如花发急,熊五良只好把话折回来说,其实也不是你穿着不好看,我娘才死了这么几天,你穿红衣裳不合适。

你娘死了,我就不活了吗?如花满不在乎地说。

熊五良气了,硬梆梆地说,实话告诉你,你要能穿唐装,那母猪也能穿旗袍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熊五良!还嫌弃起我来了,快把你那张脸掖到耗子腚沟里去吧,偷驴贼!

庙会上原是人山人海,一听见“贼”字,周围人都往这边瞅。熊五良臊急了,瞪着如花说,我倒想把脸掖你腚沟里去,可惜掖不进去。

大家于是又轰笑着,眼睛往如花下半身扫。如花红了脸狠很地骂道,我日你八辈祖宗。

熊五良笑嘻嘻地说,我还日你十八辈祖宗呢。

你爹娘怎么日出你个王八蛋来!如花反击。

你不是你爹娘日的?

两人眼看又要骂得尘土飞扬鸡毛满天了。

布布突然开了口,你们别吵了,谁不是爹娘日的。一副深明事理的样子。

如花和熊五良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低头去看布布。这一看要命了。

弟弟呢?如花大声问。

被人抱走了。

什么时候抱走的?抱到哪里去了?

抱走有一会儿了,刚开始还看得见,后来就看不见了。

你怎么不喊?

我喊了,你们俩只顾吵,不听我的。

你怎么不拦住?啊,你怎么不拦住?你这个傻瓜。

你们吵吵吵,把我的头都吵昏了,我不想拦,抱去才好呢,他现在不用听你们吵了。

如花伸手就来抓熊五良,嘴里尖叫着,都是你这个——

布布毫不含糊地打断母亲的话说,别吵了,快去找谷谷吧,再吵我也要丢了。布布经常表现出小大人一般的理性,也算是一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

如花和熊五良疯了似的在人缝子里乱窜,可是谷谷没找着。如花的哥哥发动了整个派出所出马,也没找着。

6

如花和熊五良再也不吵架了,他们不用吵了,离婚了。如花和熊五良都变成了沉默的人,经常几天不说话。

如花带着布布搬回了娘家,包子店现在主要靠熊老爹和小班。熊五良对包子店不感兴趣,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也只有这件事能替他解闷儿。

熊五良喜欢把得来的东西送给小班。小班开始不要,后来就要上了瘾。熊五良说,干脆咱俩一起干吧。小班不敢,小班怕他娘,小班的娘是个不苟言笑的寡妇,对小班管教极严。

不干算了,熊五良说。熊五良不再跟小班谈这事,只是不停地给他送东西。

小班终于主动找熊五良谈了,他说,咱俩打赌,你要是三天之内能从我家弄出一样东西来,我就跟你干。

熊五良两眼放光,拍手说,好!

小班说,不过,你得放我三天假。

熊五良说,没问题。

小班的娘像所有守节的寡妇一样门上紧,加上小班自己也严加防范,他不相信熊五良能得逞。

小班回家告诉娘,这几天歇班。他白天就在家里睡,养足精神等晚上。娘在东屋睡着,小班在西屋醒着。头两天没事。第三天傍晚,小班吃完晚饭,把拴在门口的牛牵进家,就栓门落锁了。他像头两天一样,坐在窗户前喝着浓茶,牢牢盯着院子里,两眼明亮如星。小班一夜没合眼,院子里一夜没动静。

第二天早上,小班放心了,准备去找熊五良,让他认输。

小班出门时顺手把牛牵到了门口,刚要拴牛,熊五良从牛肚子下面钻了出来,举着一条花裤衩说,小班,你认输吧。

小班的眼睛瞪得比他家的牛眼还大,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把我娘的裤衩偷出来的?

熊五良说,刚刚你去上茅厕时,我顺手揪了晾衣绳上的这条裤衩。

小班又急急地问,可是,你怎么进的我家?我明明看守了一夜。

熊五良说,我在你家牛肚子底下待了一夜呢,昨天晚上,我就抱牢你家牛肚子,被你牵进去了,这不,才刚刚给你牵出来。

小班服了。他说,我怎么没想到牛肚子底下可以藏人呢。

熊五良说,你要能想到,我就不干这行了。

熊五良的技艺来自祖传,古镇有句老话说,你夹得再紧,熊家人都能把你的鸡巴偷去。不过,这门技艺到熊五良的爹这一代已经失传,熊五良重操祖业属于隔代遗传了,好在他家有一本秘籍,可供熊五良自学成才。小班要熊五良家的秘籍看,熊五良说,你还早着呢,现在光听我的入门经就够了。

熊五良不时给小班传授一点雕虫小技,听得小班眉毛一扬一扬的。比如,拿肉引诱看门狗时,不是简单地扔块肉就算了,而是要把肉用麻线缠了,这样几条狗会争扯不休,即便一条狗也要撕扯个时辰,你就可以从容地去做事了。又比如,做这事最好是剃光头,穿烂衣,光头打滑,别人不容易抓住你,烂衣一扯就破了,别人抓住衣服抓不住你。怪不得呢,小班看看熊五良的光头说。

熊五良说他的祖先对付多嘴的人也有一招。有人曾经在庙会上大喊:小心扒手!小心扒手!正喊着,嘴被人轻轻摸了一把。然后,他看见别人都看他。他奇怪地问,你们看我干吗?别人指他的嘴,他伸手一摸,嘴已经被开到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呢?小班迫不及待地问。

指缝里夹着上了麻药的刀片,这么——熊五良由嘴角往两腮比画着——一划。

小班赶紧去摸自己的腮,然后拿下手来,惊疑地看着。

7

失窃的事时有发生,谁都知道是熊五良干的,但谁也没有证据证明是熊五良干的。外界还传言熊五良的徒弟和同伙是小班。

有一天,小班的娘叫住了小班,她说,外面的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言,娘?小班一脸无辜地问。

说你是熊五良的徒弟。

小班笑了,说,娘,您什么时候也相信那些长舌头了,您不是一向讨厌长舌头的吗?

为什么单单传你呢?无风不起浪吧?

咳,还不是因为我在熊五良店里干嘛。

好,我信你,但你记住,你要做这件事,就是杀我,我会死给你看。

小班看着他娘,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份郑重。小班的娘放心地放他走了。

那段时间,接连有人在几条巷子里被劫,两个黑影把他们身上的口袋摸一遍,然后消失了,连动静都不带有的。这事越传越神奇。有人说,这俩人会轻功。还有人说,是鬼吧?

不管是人是鬼,反正大家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这天晚上特别黑。小班的娘取出新买的一件衣服穿上,抓了一把小米出了门。

她在巷子里走着,走完一条又一条。终于,听到背后的沙沙声,她站住了,手里的小米攥得紧紧的。她镇定地回头,回到一半,嘴给捂上了。其实这是多此一举,她是一个不爱出声的人。

那人摸她的口袋。她也摸那人的口袋。摸到之后,她紧抓小米的手松开了。

第二天一早,小班的娘出现在熊五良的包子店里。她说,小班,你不在家住,也不把衣服拿回去洗,恐怕脏得不行了吧?我今天给你拿回去洗一洗。

小班说,不用,娘,我自己洗好了。

还是我给你洗吧。小班的娘说。

熊五良说,这就是有娘的好处。并且难得地眼圈红了一下。

现在没人给你洗衣服了,我连你的也一起洗洗吧。小班的娘好心建议。

熊五良赶紧说,不用不用。

小班的娘还是把他的脏衣服也抱走了。

小班回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晾满了干净衣服,有他的,也有熊五良的。小班进屋,发现娘已经躺在炕上死了,边上摆着他的一件脏衣服,口袋翻在外边,露出一些小米。

口袋里怎么会有小米?这个问题比娘的死更让小班困惑。

熊五良哭着说,小班,我对不起你娘。

在小班母亲的葬礼上,熊五良碰见了如花。如花紧紧地盯着熊五良的光头问,你什么时候罢手?

熊五良说,你说呢?

如花说,你先罢手了,再让我说。

熊五良说,你先说了,我再考虑罢手的问题。

如花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不想说。说完径直走了。

8

娘死了,小班更离不开熊五良了,熊五良说走,他就跟着走。

咱们,咱们,弄什么?小班迟疑了半天,还是没有把那个“偷”字说出来。

除了女人那玩意,什么都弄。熊五良说。

总得定个目标吧。小班说。

那就弄猪。熊五良说。我弄了这么多年,唯独没有弄过猪。

于是,小班便跟着熊五良去弄猪。为了出粪方便,一般人家的猪圈都在墙上对外留个口。这就是熊五良和猪的通道。熊五良对小班说,我先把猪赶到圈口,你一看见猪头,就照准了给它一棍子,不能打晚了,打晚了猪就跑了。

小班说,那你干脆在里面打死它,不就行了吗?

熊五良说,猪脑子,让它死早了,死沉烂沉的,我一个人怎么拖得出来!记住了,要使劲,要打准,必须一棍子把它打死。小班郑重地点头,表示已经谨记在心。

熊五良从圈口爬进去了。小班在外面望风。他提着棍子,像拳击运动员一样跃跃欲试。

这头猪真懒。熊五良又是摸它的头,又是拍它的屁股,它就是不起来。而且好像给熊五良这一摸一拍,躺得更舒服了似的。熊五良强行要它起来,它就不满意地哼哼。熊五良只好拿出酒瓶子,对着猪嘴灌了下去。熊五良心里对着贪杯的猪说,等着吧,明天你这张嘴就变成口条了,那时候你看我怎么制你!

猪喝下酒去不哼哼了,任由熊五良把它推来推去,好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可是熊五良并不是推着它玩的,他的目的是要它自己站起来走出去。

这头不合作的猪使熊五良遭到了严峻考验。往往就是这样,做得了大贼的人,不一定做得了小贼。

还他娘的阴沟里翻船了。熊五良心里骂着,往圈口走去。他不是要放弃,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要让小班来帮忙。

小班以为,凭老板的神通,进去领头猪是一蹴而就的事,没想到他半天不出来。小班紧张的神经有所松弛,但仍然拭目以待着。

好,来了。小班所有的神经都因圈口出现的目标而兴奋起来,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棍子,对着目标猛力抡下去。老板说了,要使劲,要打准,必须一棍子把它打死。

熊五良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自家的圈口发现了死去的熊五良。他的头枕在圈口底部的矮墙上,好像正在酣睡,浑身上下一滴血都没有。

没有证据证明这和小班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人来追查熊五良的死因。相反,那头久醉不醒的猪倒可以证明熊五良有偷盗的嫌疑,令古镇人更加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毖。

为熊五良披麻戴孝的只有布布一个人,他拿着打狗棍每走一步就喊一声,爹,向西走。

把爹送到大路口,布布就在预先放好的石头上摔碎了预备好的瓦盆。砰地一声,瓦片七零八落。布布、如花、小班还有熊老爹如裂帛般的哭声陡然升起,好像绳子猛然一拉,犯人高高升起在绞刑架上。

送完殡回来,小班怯怯地看着如花说,老板娘,以后怎么办?

如花摸着小班的头说,没你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班说,那我走了。

如花喊,别急,你还没洗手呢。

按照古镇的风俗,送殡回来的人要在门口放了硬币的水里洗洗手,为的是图个吉利。所谓洗手,就是撩一下水,有那个意思就行了。但如花弯下腰,把小班的手深深地按到水里,说,好好洗,洗得干干净净再走。

小班害怕地看了如花两眼,开始认真地洗手。

布布要去捞水底的硬币。他倒不是相信捞到硬币的人有福,他是觉得好玩。如花狠狠地打了一下布布的手,孩子疼得张大嘴巴哭起来。

哭吧,哭吧。如花说。趁你爹死了,赶紧哭,以后想哭也没机会了。

9

如花带布布回到了原来的家。熊老爹也搬过来跟他们一起住了。包子店又重新开起来,伙计还是小班,吃住都在店里。生活照常进行,每天就是赶集、买肉、买菜、剁馅、和面、包包子、蒸包子、卖包子,卖完包子就洗笼布刷笼屉,准备第二天再蒸包子。

所不同的是,现在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如花不说不笑也不骂了。

包子永远有人吃就永远有人卖。不管有天大地大的事,如花一包包子心里就安定下来。

沉默有一天被小班打破了,他说,老板娘,你娶了我吧。

如花眼泪都笑出来了,小班红了脸着急地说,不是,是你嫁给我吧。

如花说,小班,你拿个镜子来照照你,再看看我,我都能做你的娘了。

小班说,正好,我娘没了,我就想找个娘。小班说完撇着嘴要哭的样子。

如花说,你到底是找娘,还是找老婆?

小班说,都找。反正,咱们这里经常有哥哥死了嫂子不出门,接着跟小叔子过的。老板娘,你就把我当五良哥的弟弟,和我过了吧,要不然,我心里不安稳。

如花怔怔地看着小班说,看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小班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如花叹了口气说,小班,你何必心里不安稳呢?你也没有娘了。

小班说,我还是心里不安稳。

如花说,你能把谷谷找回来,我就嫁给你。

如花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但没想到小班真的走了。他留下一张纸条:老板娘,我去找谷谷了,找不到谷谷我就不回来。

如花收起纸条,叹了口气,包包子去了。她边包边对熊老爹说,再找个伙计吧,小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当天,熊老爹就找来一个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跟小班刚来时一般高。如花看着他,感觉有点恍惚。

包子店的活很累,你能行吗?如花按着自己的额头问。这也是小班刚来时如花问过的一句话。

行,我不怕累。男孩说。跟小班的回答一模一样。

那就在这里干吧。如花说。

如花刚刚说完,男孩的袖子还没卷起来,布布指着外面喊,看!小班叔叔回来了,还有弟弟!

的确是小班回来了,手里还牵着谷谷。

如花险些晕倒,小班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扶住。你从哪里把他找到的?怎么这么快?如花问。

他根本就没丢,他在小孩儿车里拽住一个人的衣服,要人把他举高看气球,人家刚把他举起来,就给挤出去几步远,再回来放他时,就找不到你们了。

小班不好意思说,估计你们一吵,就有了围观群众,就把你们冲散了。

可是我们一直在找啊。

人家也一直在找啊,找的和找的就碰不上,有什么办法。

熊老爹说,这就是天意,明天一定去好好谢谢人家。

谷谷看着布布哈哈笑,好像刚刚出了趟小门回来。布布也看着谷谷哈哈笑,好像弟弟从来没走丢过。兄弟两个乐不可支。

如花抱着谷谷又哭又笑,谷谷忽然想起来似的,喊,爹,爹!如花指着小班说,这就是你爹。

如花和小班结婚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不过熊五良换成了小班。

10

如花和小班从来不吵架,过得也不像从前那么热闹,但是,她几乎和原来一样幸福。

小班和熊老爹卖掉了各自的房子,凑起一笔钱,把如花住的那套房子翻盖成了八米宽的出厦的大屋。包子店也重新做了装修,不像原来那么烟熏火燎的了。生活亮堂了起来。

熊老爹很满足,自己说比熊五良在时活得还舒坦。布布和谷谷依然管小班叫叔叔,熊老爹说叫爸爸,两个小孩愈发笑嘻嘻地叫叔叔,好像故意跟爷爷捣蛋似的。小班说,不要逼他们,他们想叫的时候自然就会叫了。

其实小班自己也改不了口,当着外人还是管如花叫老板娘,不当着人的时候,则什么也不叫。如花说,你叫我如花嘛。小班嗫嚅着说,我叫不出来。如花也不逼他,像他说的,想叫的时候自然就会叫了。

如花老是觉得小班太能干了,好像闲下来就不自在似的。如花说,你不要这样,你不是我的长工,我也不是你的老板娘,老板现在是你。

小班说,我还是觉得老板娘是你,我欠你的太多了。

如花停下手里的活计说,小班,你一定要记着,你不欠我的,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要是以为欠我的,就错了,就对不起咱们现在这个家。

小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清明节扫墓的时候,如花和小班面对着三座新坟。他们先给熊五良的娘烧了纸钱,又去给小班的娘烧纸钱。

小班说,我不明白,我娘死的时候,为什么边上摆着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面还有小米……

如花说,你不需要明白,你娘自己明白就行了。

如花说完叹了口气,到熊五良坟上去了。小班跟过来,呆呆地看着熊五良坟头上新压的纸钱,对如花说,老板娘,你不知道,我有罪——

如花严厉地打断小班的话,大声说,你没有罪!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罪,现在你去跪在你娘的坟前,大声说,我没有罪!

小班愣愣地看着如花。如花命令道,去!去说。

小班来到娘的坟前跪下,大声说,娘,我没有罪,我没有罪……说到第二遍的时候,小班哭了起来。

如花走过去扶起小班说,好了,咱们回去吧。你已经把那些事交到坟里去了,以后,再也不能放在心上。

小班迷茫地看着如花,不知道她说的那些事到底是指什么,以及她知道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小班心里现在轻快了。

回到家,布布和谷谷好像约好了似的,突然跑到小班面前大声叫,爸爸!然后一齐跑掉了。熊老爹指着两个孙子,在旁边笑。

小班欣喜若狂地对如花说,他们叫我爸爸,他们叫我爸爸了……

如花以少有的温柔说,他们叫你爸爸就对了,你现在难道不是他们的爸爸吗?你不仅是他们的爸爸,还是我的男人。

小班说,你真的这样想吗?老板娘。

如花说,以后不许再叫我老板娘了,就叫如花。

小班叫着,如花,如花……

如花说,这就对了,我是你的老婆如花,我以后还要为你生一个孩子呢。

小班说,这是真的吗?

如花说,是真的,好日子都是真的,不好的日子都是假的。

小班睁着不解的眼睛看着如花。如花说,就当它是。

11

谷谷已经三岁多了,走路还是不稳当,个子倒蛮高的。如花决定带他到医院去看一看。

到了儿科,医生一看就说缺钙。如花说,他整天吃包子,怎么会缺钙呢?

医生说,他贪长啊,我给他量量看有多高。医生让谷谷在墙根站直,给他量了量,又指着一个成长对照表对如花说,你看,三岁农村男孩的身高平均值是90.5,他是96,绝对超高了,长这么快,你得给他补钙呀。

如花立刻想起了电视上那些钙广告,她说,补哪一种好呢?

医生说,钙多着了,川奇三精葡萄糖酸钙,加佳钙巨能钙盖中钙,龙牡壮骨冲剂钙尔奇D,什么都行,只看你愿不愿意花这个钱。

如花问,最便宜的一天要花多少钱?

医生说,怎么着也得两块多钱吧,要想钙吸收得好,最好同时吃伊可新。

如花问,“一颗心”多少钱?

医生说,一天一粒,一块多钱吧。

如花想了想算了算说,算了吧,我们小时侯什么也没补过,不一样长得好好的。

医生说,随你。不过,你要想省的话,也有一个办法。

如花赶快问,什么办法?

医生说,给他吃奶,母奶是最好的营养品。

如花说,都断奶两年了。

医生说,这个不要紧,只要你多喝汤,多给他咂,奶就会重新发出来的。

如花回家就照做了。果然,谷谷不久就有奶吃了。奶多得谷谷根本吃不完,夜里如花胸前湿了一大片,她推醒小班说,不吃白瞎了,你吃吧。

小班睡眼惺忪地说,我怎么能吃?我是大人。

如花说,你长这么小的个儿,肯定是奶吃少了。

小班不好意思了,他的确个儿小了点,跟如花一般高,却没有如花块头大,所以显得比如花矮。他说,个儿高个儿矮是天生的,和吃奶有什么关系?

如花说,就是天生的,你才应该高一点呀,你娘那么高。

小班说,大概我爹矮。

如花说,你爹矮没关系,关键是你娘,你娘矮你才会矮。没听说嘛,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

小班说,我是矮了点。

如花说,我不是嫌你矮,我是劝你吃奶,要不我这奶也白瞎了,还弄得衣服精湿。说着硬把奶头塞到小班嘴里。

小班吃完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还真是吃奶少了。我才几个月大,爹就没了,我娘老哭,把奶哭回去了,我没得吃了。

如花说,我知道,那时侯你奶奶到处抱着你找奶吃,你还吃过我娘的奶呢,现在你吃我的吧,多吃些,或许还能长个儿。

小班吃了如花的奶果然长个儿了,半年蹿高了二指,人也胖了点,看起来比如花壮实多了。

如花怀孕了。一家人是又喜又忧。喜就不用说了,忧的是买包子的人数就那么多,几乎不再增长;而靠包子店吃饭的人,却眼看又要增多了。

小班很勤奋地拿了一个厨师证,要到图城的饭店打工去。

熊老爹嘱咐如花,多给他带点钱。小班说,我是去挣钱的,带钱干什么?

熊老爹说,过去有句话叫穷家富路,就是说,出门要打出个余头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哪。

不用说,小班走的时候是恋恋不舍的。但也有一点豪迈,因为他要挣钱去了。

12

图城的大众饭店是个大饭店。这个大不是指它的气魄,而是指它的规模。它有三十张桌子,十五个服务员,六个三级厨师。吃饭的时候,光自己人就够开两桌的,睡觉的时候,一字儿排开正好一大厅。小班就在这家饭店干。

夏天的夜晚,人睡了蚊子还醒着,像一只只勤劳的小蜜蜂,这个身上落一落那个身上落一落。干饭店的人身上都油腻腻的,好像涂了防护层,叮两口倒没什么问题,讨厌的是它占了便宜还卖乖,一个劲儿地嗡嗡唱小戏。小戏都唱到人梦里去了,不时有人从梦里伸出手来,不耐烦地挥赶两下,然后吧唧着嘴翻个身继续睡去。

大厅里暂时安静下来了。一个人从这安静中冉冉升起了。他坐直身子,怔怔地看着墙,看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往里面走去。里面是厨房。

这个人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准确地停在案板边,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回了大厅。

他左手操刀右手去敲地上的脑袋,敲一个摇摇头,再敲一个还是摇摇头。他就这么一排挨着敲下去,敲完最后一个,总结性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西瓜都不熟。

他失望地回到厨房,放好菜刀,又躺回来继续睡了。

第二天,有人说,夜里好像有人动过我的头。别人嗤笑说,你长得美,狐狸精看上你了。这人说,真的有人,我睡觉机灵,不像你们睡得像死猪似的,不信你们夜里留意一下。

越来越多的人出来证实这个说法了,的确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动过自己的头。那个睡觉机灵的说,这样吧,我们晚上留个人值班,看到底是不是有这回事。大家说,累了一天,觉都不够睡的,留谁?留你?机灵人说,好啊,留我就留我,你们凑钱给我。

于是,大家每人出一块钱,让他夜里看个究竟。

凌晨两点,蚊香燃完了,蚊子开始蠢蠢欲动,有个受到蚊子搅扰的人从地上冉冉升起了。机灵人以为他要去撒尿,没想到他往厨房走去了。机灵人紧随其后,看见他拿了菜刀出来,挨个敲人头。机灵人吓呆了,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夺刀。他敲一个摇一次头,最后更大幅度地摇摇头,遗憾西瓜都不熟。遗憾过后,他到厨房放下菜刀,又好好地回来睡了。机灵人明白了,但仍然吓出一身冷汗,幸亏他敲着都感觉不熟,要是感觉熟了呢?

机灵人再也没敢睡。早上,大家醒来问他夜里有什么情况,他说,什么情况都没有,以前是他的错觉,他服输,请大家吃西瓜。

机灵人悄悄向经理报告了夜里的事。经理说,梦游的人是不能随便惊醒的,先找他的家人来谈谈吧。

如花就是这天被叫进城的。

如花一来就去了经理室,小班并不知道如花的到来。

如花说,有这种事?我不知道哇,他在家里好好的,怎么一到这里就拿着刀梦游呢?

经理一听不乐意了。他说,你不信是不是?那你就等着夜里看看吧。

如花就住下了。这天夜里,如花和经理还有机灵人都没睡,他们坐在屏风后面隔着玻璃观察小班。

蚊子不停地搅扰小班,搞得小班很烦,不停地抬手挥赶,梦里都蹙着眉头,睡得十分痛苦的样子。如花看得不忍,想去替小班赶一赶,经理做手势制止了她。如花想,原来小班在城里过得这么苦,明天我就让他回家去,不管有没有拿刀梦游,我都让他回去。

小班突然把头往上抬了抬。机灵人说,到时候了,注意。小班抬完头又抬身子,抬完身子又撑腿,最后整个人立起来了。如花紧张地盯着。

小班去了厨房,三个人也跟到厨房。小班拿了菜刀往外走,如花终于趁经理和机灵人不注意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小班的菜刀。小班抓得竟那么紧,如花夺了一下没夺过来。这时候经理和机灵人反应过来,制止了如花。

或许受到意外冲击的缘故,小班这次没有挨个敲头,他回去倒下,把菜刀紧紧地抱在怀里,颇不服气地说,夺我的刀,怕我杀人是怎么的?

经理接话说,当然是怕你杀人。

小班更来劲了,说,怕,我就不杀了吗?我又不是没杀过,熊五良就是我杀的。

经理和机灵人瞪直了眼。如花想去掩小班的嘴,已经来不及了,小班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他说,一棍子敲下去,人就死了,像猪一样死了。

小班被如花摇醒的时候,睁着孩子似的眼睛看着她,惊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如花说,你先别管我为什么在这里了,快给经理跪下。

如花说完,先自咕咚跪下了。饭店的人都给这一跪惊醒了。

如花说,经理求求你,刚才的话就当没听见。

如花太傻了,她不该跪的。好在经理和机灵人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如花放心地带着小班回到了古镇。

13

警车是第二天开到包子店门口的。

如花挺着大肚子倚在门框上看着小班,一句话都没有。布布谷谷一路哭着跟到警车前,拉着小班的手叫,爸爸,爸爸。熊老爹也瘪着嘴哭,对小班说,你放心,我花钱给你打官司,我是他爹,我都不怪你,谁还能怪你。小班流着泪摇着头说,没用的。

小班看着如花,迟疑地上了警车,警车冲散人群开走了。如花顺着门框向下滑去,好像给沉重的肚子坠下去了。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长得跟小班一模一样。孩子两个月的时候,如花带她去看过小班,小班只是看着孩子流泪。

如花说,妮妮,告诉爸爸,别哭,好好表现,早点回家带我玩。

小班挤着眼泪说,无期,回不去了。

如花硬气地说,无期可以变有期,孩子原来没有,现在不是有了吗?什么都是可以变的,有的可以变没,没的可以变有。

小班点点头,擤擤鼻子说,我在这里也是当厨师,领导们都表扬我,就是家里苦了你。

如花说,没事,反正就是包包子。

如花已经把包子店卖了,包子改在家里蒸。蒸好以后,熊老爹照看着孩子,她推着包子到街上,对着行人不高不低地喊,包子,包子!包子,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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