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

2019-11-08 08:30陈东亮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病房

□文/陈东亮

1

走廊太静了,声音都浮了上来,变得清而透明。裴奇看了眼走廊深处那间病房,灯光明亮,纯粹而遥远,像来自天涯的尽头。从这头走到那头,需要一分半钟,他每天都这样来去,去病房,去看那些试药人的反应。一分半钟,不多不少,他已经在心里默数了无数次了。

两个月后,他又见到周莎莉时,驻扎在身体里的那列火车,又“哐当、哐当”地原地晃动了,股股浓烟从他内心深处冒起,瞬间又被列车“呜呜”的哭嚎声震得四处飞散。列车一直做着大鹏展翅欲飞的焦急模样儿,但它始终忘了前行,似乎根本就没有带他逃离辉城的意思,这让他有些懊恼。因为父亲那件丢人的事,他总想发火,碰到不顺心的事,就有些按捺不住。包括今天看到周莎莉后,他甚至想狠狠地跺脚,大声呵斥她几句,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身体里装了一火车对她的不放心。上次遇见周莎莉后,他的心就一直提着,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一直期望着在哪儿能碰到她,甚至设计了一些见面的场景,譬如先说什么,再附加上什么动作。

没想到,她却以这种不堪的方式冒了出来。

他想说,又是你?但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眼神快速越过她,在病房里画了个不规则的圆。节气到了小寒,窗玻璃上流淌着季节的眼泪,灯光耀在上面,有一片支离破碎的光亮。他站在病房门口,恼火地看着她。周莎莉更像是陪床家属,坐在病床边低头看手机,有些苍白的脸,半缩进鹅黄色羽绒服里。她的右手在快速翻动屏幕,手几乎是透明的,比珠宝营业员的手还要好看许多倍。左手抱着个灰色布包,上面绣着对彩色鸳鸯。这包像长在了她身上,她总是抱着、挎着,似乎里面装了什么宝贝。上次见面的时候,就感觉她长得像女演员韩雪,透着种暗含机灵的沉静。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她,脑子里蹦出了“瘦江南”这个词,又摇了摇头,心里突然有些酸。

怎么又,又是你?他开始说话了,声音里藏着种不自信的责备。她白皙的脸上泛起慌乱的红晕,但还是沉静地起身,面对着他,轻轻接下他的眼神。她屁股下垫着张售楼彩页,上面印着她屁股的形状,也跟着不情愿地飞到淡黄色的PVC地板上。他用指关节推了推眼镜,半抬起胳膊指着她说,周莎莉,你不能这么干!声音很低,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滑过,却很清晰,毋容置疑。她愣了下,侧过头去。右侧病床上,有位农村妇人在酣睡,侧枕着胳膊却用双腿死夹着枕头,乱糟糟的头发下大嘴半张着,像是在呼喊着什么。一股混杂着消毒液的怪味儿,在房间里游荡。

本来他想说,你不要命了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了商量的口气,你,你不是不知道,三个月内连续试药对身体是有害的,再说也影响测试结果。他说完,眼神就黏在了她胸前抱着的那个布包上,彩色鸳鸯下还绣着三条水波纹。他身体里的那列火车,也突然羞涩地静止了。

她用右手抹了下额头,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倾,低低地说,我知道,别对外说,替我保密。她的话语里仍然带着沉静,里面还藏着不卑不亢,没有半点求人的味道。他迷恋她的这种沉静,像过去,更像现在。她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不自然地嘟了下嘴,很用力的样子,眼镜偏了,又努力扶正,慢慢嘘出一口气。父亲出事后,生活忽然变得皱巴巴的,总感觉有些不自信,说话吞吞吐吐,办事犹犹豫豫,还习惯低头走路,有次看到个缺了井盖的窨井,他感觉那是一张嘴,希望能魔术般把自己吸进去,出来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谁都不认识。或者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别人要是问他去了哪里,他会说,我乘着心里的火车离开了。

门外有人走过,他故意提高嗓门说,好好配合,按时吃药和抽血。他在病房里走了走,周莎莉侧了下身,给他让路。他站到窗前,成片成串的灯光,稀释了城市的夜色。他犹豫着是否要喊护士来,让周莎莉退出试药,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一个办法,反正二十多人不差她一个。

屋里这么热,你怎么还穿羽绒服?他离开病房门时,扔给她这句话。

她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了,也说不清为什么。

2

这家三甲医院试药中心的深夜走廊,放大了他的脚步声,“咚咚”的声响,惊扰了一些试药者的发财美梦。两侧病房内隐约传来的鼾声和呓语,变成了窸窣翻身的声响。作为一名CRC(临床协调员),从上一家临床试验公司辞职后,他在家闲了两个月,刚来新公司上班,正协助医生开展临床一期降糖新药的试药工作。参与实验的全是健康人,根据结果得出药物的有效剂量和人体耐受的最高以及最低剂量。

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过体检的,三个月内连续试药是禁止的,按说体检时应该能查出来。他忽然想起“药头”老王说的一些话,这种情况应是她在卫生间,偷偷买了其他受试者的尿液。他认识老王好久了,据说他原来干的就是试药人,后来巴结上某领导,摇身变成了“药头”。干老王这行的,文明说法叫中介,就是专职招募受试者,层层盘剥,没少赚黑心钱。比方说,上次试药每人实际是六千,他四千就打发了人家。这里面的秘密,像个黑洞,他懒得追问。

两个月前,他就是在试药人招募现场见到周莎莉的。

老王发出招募消息后,几天几千元的报酬,像个诱人的大苹果,百余人趋之若鹜。排队待体检的队伍,个子有高有低,各种散兵姿态,像群站着的小白鼠,这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心疼。上大学的时候,他常参加青年志愿者活动,也理解一些人的苦楚。他忽然在待检队伍中发现了她,她戴着黑色口罩,沉静地站在队伍中,穿着亮眼的鹅黄色羽绒服,怀里抱着那个绣着鸳鸯的灰色布包。参与试药的人员,多是为生活所迫的中年人,甚至有穷途末路的赌徒。她与他们格格不入,像硬塞进来的。他有些惊讶,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如此年轻的女孩,也参与进来当“小白鼠”?

老王矮小干瘦,四十多岁却满脸皱纹,说话跟开花似的,哦,裴大夫,那孩子叫周莎莉。真他妈的难理解,就那么爱钱?她说是大学毕业,谁知道真假。这么年轻,干这个真是可惜了。找个有钱男人,两腿一撇不得哗哗来钱啊。老王说话时眉毛会动,似乎在抖落很多鄙夷。他叫裴奇,对老王“裴大夫”的称谓,还是很受用的。他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科毕业,没有医院接收他,在家里闲了一年多,就托门子找了这么个工作。

老王还附在他耳边,有些神秘地说,裴大夫,这女孩问我还有没有更赚钱的门路,比如捐卵。我说有个好活,一次能赚二三十万,就是给那些大老板当代孕,又不用睡一起,甚至面都不见,就借她的肚子用用。你猜她怎么说?斩钉截铁就俩字,不干!连表情都没有。我是服了,真能装,啊哈哈。

“裴大夫”当时就有了很多猜测,这女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大难处?或者,她真是个外围女,现在因“严打”失业了?但看起来不太像。她眼睛里闪着一种让人心疼的东西。可谁又知道呢。这个世界够奇怪,你亲眼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生活这个破东西,总是吃进许多感叹号,再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上次试药过程是六天,整体比较顺利,没出什么问题。但周莎莉似乎很急于用钱的样子,她见了老王就问,试完药一周后,真能拿到钱吗?到底多久才能拿到钱?弄得老王很烦,看来缺钱缺得厉害。她始终不上床睡,困了就坐在凳子上,在病床边铺个东西,趴在上面打个盹。她病房内安装了无死角监控,和其他试药者一样,每天早晨吃两粒白色药片,吃完后要接受压舌棒检查。有些试药者不讲信誉,装着服药后再偷偷吐掉,吃完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然后就在病房内熬时间,一天等着十多次抽血。

当然有些人会有异常反应,周莎莉当时身上起了些小红疹,偶尔还会出现腹痛,但她一直忍着。护士看出端倪后,冲她发火,试药试药,就是看吃药后的反应,不舒服就赶紧说,便于我们及时采取措施,你这样出了事怎么办?她这才慢吞吞地说,别让我退出试药。

她很少说话,干过民办教师的老王也开玩笑说,这女孩是个美丽的谜……但裴奇还是发现了她的一些秘密。一次巡房时,她手机突突发出震动,她跑到门外去接,裴奇跟了过去,听见她低声对着手机说,爹,我在外地出差,这两天就回去。你坚持化疗啊,再贵咱也买,嗯嗯,你放心,钱没问题,我在想办法弄钱!走廊放大了她的声音,一切像陷入了一个黑白的梦境。裴奇有些难过,忍不住走过去问,老人病了?她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试药结束前,周莎莉忽然找到他说,裴大夫帮帮忙,俺爹就在这个医院肿瘤病房住着,你给王老师说说,让提前帮着交点住院费,试药报酬是四千,给交三千五就行。周莎莉掏出个缴费单据。裴奇心里一惊,用手机照了下来,接着去求老王,还希望多给女孩一千。老王哭了一阵穷,说拿不出来,裴奇就自掏了一千元,让老王帮周莎莉交上住院费。裴奇家里条件还不错,他一直“钱多钱少”地做着些慈善,但他坚持不与被捐者见面。他跟老王说,那些被捐者心里更脆弱,他们更需要尊严。老王冲裴奇诡异一笑,打着哈哈说,那是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后来周莎莉找到裴奇,当面表示感谢。看来老王还是没瞒住。

那次,裴奇知道了周莎莉的一些情况。

周莎莉的父亲淋巴出了问题,得病好几年了,和全镇人商量好似的一直瞒着她。她家是阳城槐香镇的,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同时还收破烂,现在早就啥也干不了了。她说着,眼泪从圆睁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我一定要筹钱给他治病。他天天疼,我不能眼看着他疼死啊。裴奇看着窗外悠悠流过的白云,问她,你母亲呢?

周莎莉说,唉!她去年神经突然有些不正常,接着就失踪了。说完,她停顿了下来,眼神静静的,像在回忆,也像在思考。裴奇提醒她,后来呢?周莎莉说,后来,父亲像瞒他的病一样,怕影响她在大学里最后时间的学习,瞒了好几个月,毕业了才告诉她。她母亲原来在镇上开了个制衣店,刺绣也很好,谁家结婚都让她帮着绣鸳鸯,这个布包就是她做的。周莎莉说,我天天背在身上,就希望母亲有一天能看到我。这么做,也是我和父亲商量好的。父亲看病花了很多钱,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再也借不到了。许是母亲压力太大了,突然神经就不正常了……

裴奇当时没有说话,他看着周莎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原本觉得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了,没想到,又碰上了。

3

回到值班室,裴奇打开六楼的窗户,冷风冲进来,棍子般杵向他的胸膛。已近午夜,灯光暗了下去,夜色蚕食着城市的光亮,偶有骑车的人,飞速驶进前方的夜。有多少人在为活着奔忙?他感叹着,有些累,又嘘出一口气。

近两个月他没上班,家里闹了个大笑话。

裴奇姐弟三人,姐姐年龄最大,在辉城当地干公安,姐夫老家在东北农村,离得远。几年前有了小外甥没人照顾,父亲就把生意转给了别人,和母亲一起帮着照看孩子。比裴奇大两岁的哥哥也很争气,在大城市考上了公务员,父母把这些年做生意赚的钱几乎全投了进去,帮哥哥在那个天高地厚的大都市付了房子的首付。去年哥哥成家后,生了对双胞胎,接着,姐姐这边又生了二胎。父母只好分开,父亲照顾着小外甥,母亲跟着哥哥去看孙子。不久前,父亲摔伤住院,验血却查出了HIV阳性,就是艾滋病。

裴奇非常恼火,询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脸红红的,开始什么都不说,后来看着实在瞒不过去了,才说是在火车站找了小姐。父亲才五十多岁,有段时间天天嚷嚷着要去看母亲,还经常和母亲视频,但母亲总以孩子闹为借口,很快就关了视频。有次,他跟着父亲去哥哥那儿看母亲,哥哥家房子小,他和父亲不得不住在宾馆。现在想起来,父亲是希望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但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回来后,父亲总到公园,看大妈们跳舞,却对邀请他练太极的老头儿们完全没有兴趣。父亲以前是反感这些乱糟糟的舞蹈的,说都是魔怔了的人才会去跳的。现在,父亲做了出格的事情,正处于艾滋病潜伏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裴奇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最近,他常冲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镜子里的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一个朋友。他还曾爬到公园山顶上的木屋里,对着墙壁讲话。虽然他知道,艾滋病主要通过血液、母婴和性传染,但他总是不放心,面对父亲,他常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夜空深情而冷静,超越现实的蓝,他开始冲着夜空说话,说了会儿,又想起周莎莉,鹅黄模糊成一片,又变成了一片水,两只鸳鸯在里面游来游去。造物主真是奇怪,只把公的“鸳”造得那么艳丽。

现在,他想告诉周莎莉那个想法,犹豫着去病房看了两次,都是在门口转了几圈就回来了。和周莎莉同屋的那个农村女人醒了,叽叽喳喳地说话。她在给周莎莉传授试药的经验,说打针的药比口服的危险,治疗药又比维持药危险,新研发的药比防治的危险,干这个一年能赚个一二十万,但也禁不住她家那口子喝酒赌钱。女人说着还呜呜地哭了起来,边抽泣着边说,他妈的,真是个豺狼啊,还经常打我,你看看身上这些烟疤。她展示给周莎莉看,周莎莉没有看,她把头扭过去了。

裴奇实在不好意思直接给她讲,想起上学时,男女同学谈恋爱传纸条的把戏,就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装着吃药,别咽下去!最后是几个大字:看后撕掉!周莎莉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他觉得自己违反了职业道德,心里做贼似的,看着谁都心虚。最后一次去病房的时候,他发现周莎莉趴在床边睡着了,怀里仍抱着那个布包。

第二天上午,周莎莉却坚持把药吃了下去。她冲他摇了摇头,这让他脸上感觉有些发烧。

这次试药结束后,他要了她的电话,加了微信。她接着发了条微信:我遇到了一个好人,我喊他小猪佩奇。

很快,裴奇就知道了她的另一些情况。周莎莉在一家商场做企划。从她微信里,他能感受到一种积极向上的东西。微信上,她表现得那么乐观,完全不是见到的那个样子。她还开着微店,卖些小饰品。他买了几次。她和他开玩笑,买了送女朋友吗?他发出一连串的哈哈哈。

买了送你。他回复,接着发出一个捂脸的表情。

有一天,她给他发了条微信,帮我圆了父亲的梦吧。接着,他们通了电话。她说,父亲有两个心愿,一是让她找到母亲,他在那边等着她。再一个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找到个好小伙儿。他已经给女儿做好了成套的结婚家具,摆了一屋子。她骗父亲说,处着一个呢,差不多了。就当是你吧!反正你也不吃亏!周莎莉说。

周莎莉还说,父亲的病,你就装作不知道。

4

大寒那天,他去了周莎莉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那里离她单位不远,附近有个花炮批发市场。裴奇抱着几次在她微店里买的饰品,全都送给了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屋子东西面各放着一张床,老人坐在圈椅上,看到裴奇后站了起来。他很瘦,精神不算好,长得有些像马三立,走路往左侧斜,身体和地面似乎总有个六十度的角。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老人倒很健谈,他说,你不知道,我这闺女有多好,跟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我,我还有样宝贝,就是要送给我未来的女婿。

说着,老人拿出一只木盒子,上面雕着“鸳鸯剑”三个字。老人抚摸了下,自豪地说,这木盒也是我做的。裴奇知道,刘备的兵器就叫鸳鸯剑,鸳剑长三尺七寸,鸯剑长三尺四寸,重量也不同。这两把剑要永远待在一起,才叫鸳鸯剑。老人说,我收破烂时淘到的。但是,裴奇在剑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没有字,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他接过来,看了看,又转手交给了周莎莉。他看着老人说,只要她不嫌弃我,我们结婚后……一定好好珍藏。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那列火车没有半点抖动,最近,那列火车一直在静默。

第二天,周莎莉的父亲非要回老家,周莎莉打电话让他再过来一趟,大杂院的几个邻居也来了,老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和大家说着裴奇的好,说孩子她妈见了也一定喜欢。裴奇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些话,他是来帮忙的,装得太像不好,不像也不好。老人劝他赶紧回去工作,说年轻人不要耽误工作,不用担心他这个大累赘。周莎莉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突然转过脸,小声地对裴奇说,你或许真是我等待一生的人。她说得那么郑重,似乎还有一点抱怨,这些话,你怎么不说,为什么非要让我先说?裴奇想,是该告诉她自己父亲的那件丑事了。他把周莎莉拉到一旁,有些紧张,周莎莉看着他,眼睛像一泓水。

裴奇说,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她目光闪烁,声音里多了层俏皮的抱怨,该说的你不说,不该说的倒挺多。

裴奇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走一条山路,到处都是沟壑。

周莎莉看着他,眼里没有波澜。

你在听吗?裴奇担心地问。

在听。她说,声音很正色。

她等他全部说完,转身朝向父亲,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担心他回去该怎么办。

裴奇的心一沉,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多余,本来萍水相逢的两个人,被命运暗示着走到一起,短暂的相遇,如张作废的车票,过期就没一点用了。

他说,我走了。

周莎莉点头,走吧。又转向父亲。

老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忙说,好好好,走吧,走吧,工作重要,不用担心我。

裴奇心里一酸,老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期待,他无法拒绝,又无法收下。出了周莎莉的家,裴奇感觉自己去了一趟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世界的尽头,裸露的荒野,南飞的孤雁,凄美的夕阳,所有的一切都如周莎莉一样沉静,像沉睡,更像深海。

想不到的是,到家的当天晚上,周莎莉的父亲就上吊自杀了。据说,死前在屋里挂满了鸳鸯布画。那些画,都是周莎莉母亲原来绣的。这都是裴奇春节后听周莎莉的同事说的。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周莎莉竟然没有告诉她。当然,他也没能再找到她。

裴奇去了趟她老家,他进了镇子后,就开始打听周莎莉的名字。

周莎莉?没有听说过。所有人都这么说。

她父亲刚刚去世。裴奇说。

哦,你是说鸳鸯她爹啊。

5

春天来的时候,试药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裴奇依然每天在走廊里来来去去,偶尔碰到药头老王,打声招呼,或点点头。有天老王突然叫住他,裴大夫,看见那个孩子周莎莉了没有?

周莎莉?裴奇的心踉跄了下,驻扎在身体里的那列火车,先他之前启动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看见了,老王说,在我家旁边那个街心公园,每天坐在长椅上看书。

像命运之门重新开启,裴奇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原来她还在这个城市,原来她离他并不遥远,他嗯了声,转身走了。

老王又在他身后说,她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头都不抬,她忘了我当初还帮过她呢。老王有些生气。裴奇很不喜欢他这样,觉得谁都欠他的。

裴奇急急地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好像看到了周莎莉,她在他前面,走得很快,走到走廊的一半,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他看着她扶着墙壁站起来,腿脚像是有些不听使唤了,速度慢了下来,踢踢踏踏的,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他没有去扶她。那一刻,他是多么渴望她,渴望看见她的脸,她泓水一样的眼睛。可是他没有动,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消失。他自己也跌进黑暗里,绝对静止绝对深邃的黑暗。他感到了紧张。

这一次,他用了整整六分钟的时间,才走完了走廊。他还想到了那把剑,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珍藏。

裴奇去了街心公园,他找了好久,终于看见了周莎莉。她旁边还坐着一个男孩,两人离得很近,像一对情侣。周莎莉在看书,男孩在看手机。阳光那么浓艳,像不久前才邂逅这个人间。周莎莉那个标志性的包,放在她和男孩儿中间。裴奇很奇怪,她这次怎么没抱在怀里。他是谁?裴奇盯着那个男孩儿,男孩儿有一头漆黑似墨的头发,阳光下,真诚而矜持地跳跃着。裴奇犹豫了下,慢慢地走过去。

周莎莉——他叫她,没有迟疑,他想给她个惊喜。

她抬头,目光悠悠地掠过他的脸,一脸茫然。

裴奇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敢确定,这个女孩到底是不是周莎莉,她的脸那么瘦,瘦得让人不敢大口呼吸,还有她的眼神,没有熟悉的痕迹。有风吹过,他感觉一阵恍惚。

电话响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铃声出奇地大,像要唤醒他。裴奇忙转了个弯,边走边接电话,电话很长,等他挂了电话,再回头时,发现再也找不到那把长椅了。这个广场因地制宜,九曲回廊一样绕来绕去,裴奇有些晕头转向。他想,或许,他们已经走了。他心里一阵恐慌,忙四下里看,人海茫茫,没有他们。

阳光迅速暗了下去,一切都变成了铅灰色,他听见心里的那列火车,又开始“哐当、哐当”晃动了,极轻又极重,像一个声音在说,唉,真是个傻瓜呀!唉,真是个傻瓜!

他不知道,声音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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