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材晋用
——论诗人宇文虚中的仕宦人生

2019-11-12 15:23沈文雪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沈文雪

【内容提要】宇文虚中既是诗人,也是宋金交聘史上的著名人物。作为文臣,其仕宦生涯历经北宋、南宋及金源,仕途虽坎坷,但作为一个饱受儒学思想濡染的文人,其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难能可贵的是,在处于人生抉择的重要时刻,他能够破除传统的愚忠思想,相机行事,为宋金的和平发展以及汉文化的传播做出了贡献。同时也揭示了民族交融、不同文化背景下宇文虚中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

一、仕宦三朝,命运坎坷

宇文虚中(1080—1146),字叔通,初名黄中,宋徽宗改其名为虚中,别号龙溪居士。《宋史》卷371《宇文虚中传》谓其成都华阳人。考《宇文使君墓表》《赠銀青光禄大夫宇文公墓志銘》,有虚中兄宇文粹中之子师献卒后“归葬于广都县灵溪乡,附于蜀国公茔侧”,弟宇文时中之子师说卒后“葬于广都县龙华山之原”之语,据此可知,其应为成都广都人。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北宋大观三年(1109)进士及第,历官州县。政和五年(1115)入为起居舍人、国史院编修官,后迁中书舍人。宣和四年(1122),因直言进谏,为当权者所忌,除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司参谋。当时,北宋与金已缔结约夹攻辽的海上之盟。对此,宇文虚中深以为忧,“以庙谟失策,主帅非人,将有纳侮自焚之祸上书极言之”。结果又惹怒了当国者,被降职为集英殿修撰。但宇文虚中并不屈从,又“累建防边策议”。宣和 五年(1123)十二月,金人败盟,敌骑内寇,朝庭忧危,徽宗悔不当初。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徽宗降诏罪已。之后不久,宇文虚中被命为资政殿大学士,京畿宣谕使。靖康元年(1126)二月,宋将姚平仲劫持金营失败,“帝欲遣使,辩劫营非朝廷意,仍就迎康王。大臣皆不欲行,虚中承命,慨然而往”。对宇文虚中的出使及其出使金营的表现,钦宗极为称许,在制书中言道:“学穷精祲,识造几微,雄略渊深而足以与权,懿文炳蔚而足以华国……敏于专对,卒以解纷,其参筦于枢庭,共图回于兵柄。”

高宗建炎元年(1127),以廷议与金人三镇,责授宇文虚中安化军节度副使,韶州安置。宇文虚中悲愤至极,上疏自陈:“元议与金人三镇及金帛,遣沈晦送誓书皆正月事。臣自拱州与李邈收召东南兵入援。二月朔,姚平仲劫寨失利,金人复攻城,翌日得旨,宣召微臣入对,被命出使,明劫寨非朝廷本意,且令迎奉陛下还阙,当时所与物止鞓带四百条,水银、硼砂十许斤而已。若不剖析,恐身首异处,家族殄灭,亦未足以消弭人言。”疏入不报。之后,宇文虚中自请使金,复中大夫。这是宇文虚中出使前的个人背景。

可见,宇文虚中生活的北宋末期,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先是北宋与金缔结同盟,随即关系又发生恶化,直至北宋被金所灭,南宋建立。与此相随,宇文虚中的命运也一波三折。宇文虚中出使金源的具体时间是在南宋建炎二年(1128)五月,当时的身份是资政殿大学士充祈请使,他的任务是说服金统治者放还二帝,其实质上是请和于金人。然而金人已兴兵南伐,“虚中至,金人遣之归,虚中曰:‘奉命北来,祈请二帝,二帝未还,虚中不可归’,遂留”。几年之后,出仕金朝。他出仕异族朝廷的这一举动,无疑是背叛南宋行为,特别是在北南对峙,严辨夷夏的局势下,故遭来了时人的非议。洪晧晚于宇文虚中一年出使金源,至金源后,与宇文虚中有过交往,亦有唱酬,如诗作《次韵宇文赠赵宿州》《次韵宇文白云山》《和宇文叔通假山》等。尽管如此,洪晧对宇文虚中的仕金行为始终无法接受,《宋史》卷三百七十一:“洪皓至上京(今黑龙江阿城),见而甚鄙之。”洪皓在《使金上母书》《乞不发遣赵彬等家属札子》《跋金国文具录》等文中,皆有言论涉及此事,甚至说道:“宇文虚中以儒术进,尝为近臣,犹且卖国图利,靡所不为。”同样,羁留于金的使者朱弁对虚中也持有否认态度,其于诗题中言:“李任道编录济阳公文章,与仆鄙制合为一集,且以云馆二星名之。仆何人也,乃使与公抗衡,独不虑公是非者纷纭于异日乎!因作诗题于集后,俾知吾心者不吾过也。庚申六月丙辰江东朱弁书。”《中州集》作出解释:“济阳公谓宇文叔通。叔通受官,而少章以死自守,耻用叔通见比,故此诗以不敢齐名自托。至于书年为庚申,与称江东朱弁者,盖亦有深意云。”洪皓、朱弁皆忠义之士,“洪皓在金时,抱印符卧起十五年,金人啖以美官,略不动心,身虽在金,心不忘宋,尝以大雠未复为耻。”朱弁使金覊留十七年,舍生以全义,曾言:“吾官受之本朝,有死而已,誓不易以辱吾君也。”对君主绝无二心,最终全节而归,他们以自己的实践诠释了正统文人的忠君思想。而宇文虚中“半道出家”转仕金朝无疑是对君主不忠行为,因而遭到他们的非议是很自然的。他们的看法、态度在宋人中很具有代表性,后人因承之,也往往以其大节出处来加以作评,如明宋濓于《文宪集》中就曾言“改节易行,反面事雠,其后虽欲夺兵仗南奔而自赎,卒亦不逃君子之议。”诸如此类看法等等不一而足,宇文虚中果真是大节有亏吗?

二、执守臣节,境遇艰难下选择变通

宇文虚中口才好,思辨能力强。洪皓有诗称许曰:“存赵舌三尺,何须折镆干”。正因为口才好,宇文虚中作为祈请使因未能说服金人放还二帝,而常常自责:“去国匆匆遂隔年,公私无益两茫然。当时议论不能固,今日穷愁何足怜。”诗作中表现了未尽使命的遗憾,但由此也更激发了他的拳拳报国忠义之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有人使行,可附数千缗物来,以救囏厄。昨有人自东北来,太上(宋徽宗)亦须茗药之属,无以应命,甚恨甚负。”这是绍兴二年(1132),宇文虚中遗其家人书中所言及到的内容。据《大金国志》卷六:天会八年(1130),宋徽宗与宋钦宗已从韩州(今吉林四平)徙至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五国城在上京之东北千里。宇文虚中所言东北即指二帝所在之地,即五国城。而此时,宇文虚中身置云中(今山西大同),与五国城相距遥远,其以“南冠囚絷客”的身份能和二帝取得联系,难度可想而知。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 载:“宇文虚中在云中,闻金将攻蜀,遣使臣相偁间行以告宣抚处置使张浚。且赍上所赐御封亲笔押字为信,两傍细字作道家符箓隐语云:‘善持正教,有进无退。魔力已衰,坚忍可对。虚受忠言,宁殒无悔。’”将所知道的金人信息及时传递回来。绍兴元年(1131),金国差“宇文虚中往河北册立刘豫,虚中请国相,并监军郎君茶酒,虚中道:‘若册立刘豫,与黄河外陕西五路,放过二主归国,我只佐得一主’”,毅然被他拒绝了。之后在寄给张孝纯的诗中表示道:“有人若问南冠客,为道西山采蕨薇”,以诗铭志,拒不仕金。他曾把与其有十五年家世之旧的赵光道,以应举自免于金人,说成是“脱身枳棘下”,而后来自己为什么会主动入于“枳棘”中呢?这期间的缘由不能不说明什么?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首先得从北渡宋儒拒不仕金所处的困境来考察。金初,统治者实施借才异代政策,对前来宋儒百般拉拢、诱惑,力求与其合作。一旦遭到拒绝,便软禁、幽囚起来,甚者,实施更为严厉的手段:其一,迁徙流放;其二,断绝生活供给。不仕者的生存面临着威胁,这点,在宇文虚中寄与家人的书信中说的较为具体:“自离家五年,幽囚困苦,非人所堪!今年五十三岁,须髪半白,满目无亲,衣食仅续,惟其一节,不负社稷,不愧神明。”“囚系异域,生理殆尽,困苦濒死,自古所无。中遭迫胁,幸全素守,惟一节一心,待死而已。”可见朝不保夕,生命随时都可以失去。靖康、建炎间所派使者,就不仕者而言,大都于绍兴十三年(1143)之前卒去。

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宇文虚中艰难的挨过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思考,内心也曾挣扎过,其诗《己酉岁书怀》言:“生死已从前世定,是非留与后人传。孤臣不为沉湘恨,怅望三韩别有天。”他既不想学沉江的屈原,做无为的牺牲,但又不能效法箕子逃到海外,有所作为,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宇文虚中仕金的时间据王庆生考证是在天会十二年(1134),此前,他一直滞留在左副元帅宗翰的云中府。《金史》卷七十九:“朝廷方议礼制度,颇爱虚中有才艺,加以官爵,虚中即受之,与韩昉辈俱掌词命。”宇文虚中由“惟期一节,不负社稷”,到出仕金庭,所做出的巨大改变,很明显是出于反复思考的结果。《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十四宇文虚中《行状》:“公志欲就大事,尝与使事得归者欷歔别,且曰:‘大丈夫身拘异域,不能効奇功报本朝,顾乃同匹夫匹妇之为谅,自经于沟渎耶?非吾志也。’”保全生命,効奇功报本朝,继续未竟的事业使他做出了出仕金廷的举动。这种做法,不仅突破了传统观念中的守节思想,而且将效忠本朝的思想进一步发扬光大,有两个方面的表现可以说明问题:其一,劝阻金人侵宋,“金人每欲南侵,虚中以费财劳人,远征江南,荒僻得之,不足以富国”而挡之。不仅如此,其出仕金廷以后,不忘故国,眷念故国,随时必返的心理通过绍兴七年(1137)王伦使还附奏“若敌人来取家属,愿以没贼为言”表现出来。试想,一个长期羁滞在外,朝夕渴望与家人团聚的人却不想家属北来,不正好说明了晚节不变、心系之于宋吗?其二,宣扬中原文化,以夏变夷,《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六十三:“本朝目今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类,皆是宇文相公共蔡太学并本朝十数人相与评议。”洪皓在《鄱阳集》卷四当中也谈到:“(金朝)官制、禄格、封荫、谥讳,皆出宇文虚中,参用本朝及唐法制而赠损之。”宇文虚中官至礼部尚书承旨,被金人奉为“国师”,说明其在金朝文化建设方面的作用。

事实上,宇文虚中出仕金朝,效忠南宋,宣扬汉文化,其良苦用心,在南宋统治阶层内部得到了认可。绍兴五年(1135),在宇文虚中出仕金朝后不久,高宗在《赐宇文虚中诏》中言:“勅虚中:潘致尧等,回得丞相都元帅书,于国家事情甚厚,谅卿为我恳请多矣。且知家信已达卿所,足慰乃怀。我之区区计,今大国所能深悉。……惟卿忠亮之节,孚于上下,其亦为我极陈而力赞之。尚其绥镇,副此倾伫。”又绍兴七年(1137),“诏宇文虚中、朱弁奉使日久,宜有支赐,以慰忠勤。宇文虚中可赐金五十两,绫绢各五十匹,龙凤茶各五斤。”其妻黎氏在宋,乞田于朝,亦许之。可见,南宋朝廷对他的做法是非常赞许的。

三、民族交融背景下惨遭杀戮,悲剧结局

皇统二年(1142)宋金议和,金人索取宇文虚中家属,“(赵)恬虚中子婿也,与其族谋,欲留师瑗一子为嗣,守臣显谟阁直学士程迈持不可。师瑗乃使恬以海舟夜载其属之温陵,而身赴行在。迈惧,遣通判州事二人入海邀之。…师瑗至行在,上疏恳留,秦桧不许。”这样,宇文虚中家属毫无例外的都来到了金源。皇统六年(1146),宇文虚中以谋反罪与全家老幼百口同日受焚死。

关于宇文虚中被罗织谋反而死事,《金史》《中州集》等都有说明。《金史》卷七十九:“虚中恃才轻肆,好讥讪,凡见女真人辄以矿卤目之。贵人达官往往积不能平。虚中尝撰宫殿署,本皆嘉美之名,恶虚中者擿其字以为谤讪朝廷,由是媒孽以成其罪矣。六年二月唐古绰哈家奴杜塔富拉告虚中谋反,诏有司鞫治无状,乃罗织虚中家图书为反具。虚中曰:‘死是吾分,至于图籍,南来士大夫家家有之,高士谈图书尤多于我家,岂亦反耶?’有司承顺风旨,并杀士谈,至今冤之。”《中州集》卷一:“虚中字叔通,成都人,宋黄门侍郎,以奉使见留,仕为翰林学士承旨。皇统初,上京诸虏俘谋奉叔通为帅,夺兵仗南奔,事觉系诏狱。诸贵先被叔通嘲笑,积不平,必欲杀之。乃锻炼所蔵图书为反具,叔通叹曰:‘死自吾分,至于图籍,南来士大夫家例有之,喻如高待制士谈,图书尤多于我家,岂亦反邪?’有司承风旨,并置士谈极刑,人至今冤之。”两史料互为补充,皆表明事件起因是由宇文虚中恃才轻肆,好讥讪,得罪了女真贵族而引发。这样看来,所谓“谋反”,不过是女真贵族必欲杀之而捏取的罪状罢了。显见,这起事件发生并不简单,背后有着深刻的背景。

金初,统治者内部,矛盾重重,围绕着变革与否所形成的派系之争,既关乎对外的战与和,也涉及到对内的改行汉制等一系列问题上。金熙宗时期,随着渡江南侵几次失利之后,逐渐产生了议和思想,而且在制度的变革上,逐渐由先前推行的辽朝汉制转向唐宋制度。在人材的任用上,也多起用降金的宋臣。由此与宗翰为首的保守派贵族势力的矛盾愈演愈烈。文人置身其中,势不可免的要受派系之争牵累。据《大金国志》卷七,宗翰曾“谕枢密院磨勘文武官出身转官冒滥,以云中留守高庆裔参主之,夺官爵者甚众。”宗翰所设“磨勘法”主要是打击宋人及曾仕宋的燕人。与此相对,以宗干为首的改革派清算异己势力,主要打击的是辽人,这可通过田瑴党狱表现出来。田瑴党狱发生,被杀被逐的汉文臣,多达四十余人,金尚书省为之一空,元好问称其惨酷甚于“元祐党禁”。另一方面,金朝是以女真族为主体的多民族政权,统治基础薄弱。金初,统治者为适应现实需要,采用借才异代手段,适时引进人才,以迎合民心。但于政治上,持有很强的戒备之心。如此,表现在民族权力的分配上便有了亲疏之别,《三朝北盟会编》引《燕云录》云:“有兵权、钱谷,先用女真人,次渤海人,次契丹人,次汉儿。”以上所列民族,除女真族外,其余都是指在金政权建立过程中发生过重要作用的几个民族,而汉人的级别最低,关系最弱。

综合以上两方面因素,可以看出,宇文虚中在熙宗朝主持并推行汉制改革,受到重用,触犯了保守派贵族的利益。其次,宇文虚中个人关系不够强大,金人在政治上,对宋人防范甚严。两者相互作用是导致其惨遭杀戮的真实原因。

综上所述,宇文虚中是宋金交聘史上著名人物之一,作为文臣,其仕宦生涯历经北宋徽宗、钦宗两朝及南宋高宗朝代,后又出使金源,成为金朝命臣。仕途虽坎坷,但对于一个饱受儒学思想濡染的文人而言,其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特别是处于人生抉择的重要时刻。本文分析了宇文虚中不同阶段的人生境遇与心态变化,着重阐明了其作为南宋使节出使金源后,由守节至出仕的心理转变过程。肯定了其作为正统文人突破传统效忠意识的进步意义及其为宣扬中原文化所做出的贡献。同时也揭示了种族交融背景下宇文虚中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也正是因为有了宇文虚中这样富于改革创新思维的人,才使单一的中原汉文化逐渐融入到多元一体格局的民族文化发展流程中,惟其如此,中华文化的发展才有了促进和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