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望远镜·宇宙
——论张楚小说宇宙学的建构

2019-11-12 21:45李晓禺
新文学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张楚宇宙小镇

□李晓禺 张 昱

一般而言,长篇小说是时间的艺术,短篇小说是人生的“横截面”。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各有其艺术要求,但不可否认的是,长篇小说体量大,偶尔的瑕疵可能被淹没在巨量的人物、故事、情节当中,瑕不掩瑜。短篇小说则不同,由于篇幅容量有限,一个小小的失误则可能全盘皆输。一个长篇可能会耗费作家全部的写作资源,如路遥,但也足以奠定其文学史地位。在这方面,短篇小说则明显处于劣势,就当代文坛而言,时代文体是长篇,很少有作家能像鲁迅、契科夫那样,靠短篇名世。但70后作家似乎大都专注于中短篇小说创作,张楚更专注于中短篇小说,至少目前是这样。就我个人而言,一般不大会集中阅读一个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单篇来看篇篇珠玑,结集成册则可能是大同小异。在集中阅读张楚的作品之前,我有这样的担心,但也有勘探一个作家“自我重复”的快感。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理”的批评姿态,令人欣喜的是,张楚的小说集没有常见的弊病,而是篇篇各异,显示了娴熟、多样的创作手法,足够的叙事耐心以及力图创新的尝试。通过集中阅读,笔者也发现了其小说创作隐形的轨迹或线索。如果给予命名的话,我们想用宇宙学的建构来描述。这种宇宙学的建构是从小镇叙事出发,经由“望远镜”而逐步建立其“宇宙学”。这方面林培源已有极具启发意义的论述。本文尝试在此基础上,从张楚创作的整体出发,探讨这种宇宙学的建构过程及其利弊得失。

一、小镇叙事:逃离的故事

从200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起,近二十年间,张楚发表了大大小小的中短篇小说四五十篇,也出了几本集子,获过几次大奖。与此同时,学术界对于张楚小说的研究也在逐渐深入,但解读张楚是有困难的。李敬泽曾言:“面对张楚的作品,同样有一种解释的困难。他的小说,很多人看出了好。但十几年来,他从未被充分地评说和阐释。张楚,他的人物不是中层也不是高层,他写的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但是,在平原尽头的城市中,那些孤独的男女,他们在人世间的爱欲、苦痛和软弱,似乎真是放不进关于底层或现实的通行批评话语里。”确实如此,张楚的小说似乎很难植入某一批评话语体系。翻检一下张楚小说研究的关键词,毫无疑问,“小镇”“小镇叙事”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显然这是张楚小说识别度最高的地方。不可否认,这些解读是合适的,但也有可能因此限制了张楚小说的解读空间。张楚笔下的人和事,一般发生在小城镇,无论是桃源县、桃源镇,还是梅镇、清水镇,其实都是小镇。张楚执着于书写小镇里的小人物,执着于小人物的“小情事”。与其他著名的文学小镇“边城”“果园城”等叙事空间相比,这个“桃源镇”识别度并不高,似乎与梁鸿的“梁庄”、付秀莹的“芳村”区别不大,一个北方小镇,一个普通的北方小镇,可以淹没于千万个北方小镇中。如果我们把张楚笔下的“桃源镇”换成另外一个小镇名字,几乎不影响文本效果。作者似乎也并未把塑造一个文学“桃源镇”作为自己的主要追求。难道张楚不知道追求“识别度”?或者说,张楚还有更大的文学野心?带着这一疑问,系统梳理张楚小说创作,也许可以发现其中隐藏的轨迹。

张楚最早发表的几篇小说题目中都有“火车”“公路”“旅行”等关键词。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有些作品虽未以此命名,如《冰碎片》《我们去看李红旗吧》《你喜欢夏威夷吗》《夏朗的望远镜》等,但“主人公都有‘去远方’的情结”。其散文《野草在歌唱》第一句便是:“那时,我一直幻想逃离这个叫滦南的县城。”仅从标题来看,其创作的源头,甚至说持续的动力,便是要逃离小镇。一个明了的事实是,这些词在当代文学的隐喻谱系中很容易与“远方”“未来”“成长”“现代”等词联系起来,甚至很容易让人想到铁凝的名篇《哦,香雪》。在铁凝笔下,台儿沟是隐藏在大山的皱褶里的一个相对封闭的角落,火车开进了深山,尽管只有短短一分钟的停留,也为山村人,特别是青年人打开了看世界的窗口。当然,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几乎可与“现代”“文明”等词画等号。张楚的“火车”“公路”“旅行”是要通向、逃向哪里呢?都市?现代文明?还是哲学意义上的“逃离”“离乡”?张楚笔下的“逃离”既不是乡土对于都市现代文明的向往,也不是都市到乡土的“回归”,而是要逃离普通小人物的普通的“小情事”:成长、友情、爱情、婚姻、亲情、性、死亡等等。这些“小情事”缠绕在这些小镇人物周围,无从解脱。

人最难逃脱的倒不是疾病、灾难等重大变故或事件,而是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哀惧爱恨恶欲。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羁绊着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在这种琐屑与纠缠中,除了奔向远方外,自我放逐,让灵与肉分离也许是逃离的另外一种方式。张楚的小说常写形形色色的饮食男女,单纯从统计学的层面来看,性爱书写的频率很高。《直到宇宙尽头》中的“她”因丈夫的背叛,出轨丈夫王小塔的三个铁哥们来泄愤和报仇。复仇的过程其实也是灵与肉分离的过程、自我放逐的过程。最纯洁的人反而被逼到了最不堪的境地中。这些小人物在太阳底下撕扯着、挣扎着、战栗着。其实这种书写是有很大风险的,很容易溜向情色小说的低俗。显然,张楚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用足够的叙事耐心缓慢、平实地书写灵与肉的困惑与搏斗,这一过程展示得越缓慢,灵与肉的搏斗、撕扯就越痛苦。这个展示过程看似平缓、平实、平常,实则惊心动魄。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大世界,我们看不见的一个大世界。

逃离的极端状态是生命的离弃。张楚的小说有温暖与舒缓的一面,但也不乏阴暗与紧张。小说中大量的主要人物似乎都摆脱不了逃跑、疯掉,甚至是自杀、死亡的结局:《刹那记》里的罗小军,《中年妇女恋爱史》里的蔡伟,《简买丽决定要疯掉》中的“疯子”简买丽,等等。极端的就是死亡,《风中事》中的段锦,一个漂亮、优雅的大学老师,因代孕事件而离奇死亡;《因恶之名》里面的郑小琴从一个能干、充满活力的少女到婚后因为对丈夫绝望而自杀;《梁夏》里的三嫂萧翠芝骚扰、诱惑梁夏未果,执着的梁夏开始了“秋菊打官司”,萧翠芝最终选择自杀;《野草在歌唱》里的老周因为精神困扰而自杀;《细嗓门》里的林红杀死丈夫,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大象》里的孙明净被病魔夺走了生命;《穿睡衣跑步的女人》里的流产事件;等等。死亡的阴影一直都在。这些普通、朴素的小人物,最终选择了日常生活中的“传奇”。张楚在《野草在歌唱》中说:“那个年代正是所有美好、脆弱、柔弱的精神被摈弃的年代,赤裸裸的物质欲望、身体欲望和娱乐至死的精神正快速蛮横地侵占着每个肉体的神经末梢。”值得注意的是,张楚在书写时代宏大背景下小人物的精神困境时,没有选择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路径——书写社会关系总和中的人,而是着力于书写故事人物生活的处境,或者说是使用处境化策略。昆德拉在谈到他处理历史的方式时讲道:“我对待历史的态度,就像是一位美工用几件情节上必不可少的物件来布置一个抽象的舞台。在历史背景中,我只采用那些为我的人物营造出一个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处境的背景。”张楚的小说常常让人物处于一种极端的处境、极端的状态之中,而省去了外围的书写。当然,这和中短篇小说的容量也不无关系。因此,这些逃亡或自杀也摆脱了常见的底层书写的“控诉”和“揭露”。张楚在该文中还引用了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的一句话:“自杀,这既是他本人的内在需要,又是塑造他的社会的内在需要,这比他的自我保护的内在引导还要强大。”这不仅是对文中老周自杀事件的解释,也许还能解释张楚笔下人物的最终生命状态。所有的努力与挣扎都改变不了故事的结局,就像宗建明再怎么努力,他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回不去了;林红永远都改变不了丈夫强奸妹妹的事实;郑小琴喜欢的那个唯唯诺诺、胆小害羞的少年已经在恶的道路越走越远;等等。一切都不可阻挡。逃离的极致是死亡,这是非常可怕的书写。

二、望远镜:通往宇宙学的路径

李云雷在和张楚的一篇对谈稿中曾说:“他不回避现实中的黑暗、丑陋甚至肮脏,相反在对这些现象或事物的描述中,让人深刻地认识到当代人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处境,逼迫人去寻找另外的出路。”正如李敬泽所言:“他的人困于此时此地,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内在的姿势:向着远方。”另外的出路在哪里?远方在哪里?笔者认为,张楚选择的是“星空”“宇宙”。

如果从写作时间来看(姑且认为小说末尾的落款日期即是写作完成之日),最早大量出现“宇宙”“星空”元素的小说是《七根孔雀羽毛》。张楚有一本集子也以此命名,“七根孔雀羽毛”,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此有很多猜测。曹书娟和宗建明经历了青春期朦胧又纯洁的恋爱和婚后的琐屑与烦恼,但金钱、性、欲望等慢慢裹挟了他们,最终在欲望的旋涡里越陷越深,直至犯罪。宗建明离婚后与李红同居,为争取儿子小虎的抚养权而再度产生矛盾。除宗建明与曹书娟的纠葛外,小说还穿插了康捷、李浩宇、郭六、丁盛等人,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李浩宇——一个基督徒,有婚姻恐惧症,常思考宇宙有多大的问题:“太阳有一百三十万个地球那么大,而银河系里又有两千多亿颗太阳那么大的恒星。”“天文学家又发现了五百多亿个与银河系类似的银河系统。”“宇宙里肯定有不计其数的外星人。”“他们干嘛非得以人类肉体的方式存在呢?”其实,李浩宇的名字也具有象征性,大概是浩渺宇宙的意思吧,李浩宇的“天问”大概也是宗建明之问。在宗建明的故事中植入这么一个具有象征性的人物,宗建明的烦恼和困境,似乎有了对话的可能,似乎具有了通向宇宙、星空的路径。大规模出现“星空”“宇宙”,并将凝视远方的姿态具象化的是《夏朗的望远镜》。笔者认为,这也是研究张楚小说的一个关键点。夏朗与方雯恋爱、结婚,过着日常而普通的日子,看似温馨幸福,实则“同床异梦”。夏朗和方雯第一次讨论望远镜时,他们的“距离”便清晰可见。夏朗说:“我们的肉眼就是一台光学仪器,可以看到220万光年以外的仙女座大星云,但是看不见距离地球4.2光年的太阳系外恒星比邻星。”方雯则讪讪地说:“你方才说的这番话,我一句都没听懂。”在小两口与岳父母住在一起的日子,同一屋檐下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观:一边是夏朗站在阳台上通过天文望远镜观测浩渺宇宙,一边是以岳父为代表的热气腾腾的俗世生活以及以“爱”的名义对于“远方”的压制与阻隔。小说结尾,夏朗准备翻出他闲置已久的天文望远镜,他要重新勘探星空。作者选择了“望远镜”以逃离日常、逃离尘土。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良宵》“以细腻平实的手法描写了一位颇有来历、看惯人世浮沉的老人与一个罹患艾滋病的失怙男童之间感人至深的情意,在寂寞的人物关系中写出了人性的旷远”。其结尾处这样写道:“有那么片刻,老太太确信双腿其实就踏在棉花般洁净干燥的云朵里,每向上微微跨一步,就离天空和星辰更近了半尺。”望着远方的姿态不变。后来,张楚甚至直接以“宇宙”命名小说。《直到宇宙尽头》的创作构图与《夏朗的望远镜》其实大致相同。喜读科普读物的姜欣,因丈夫的背叛,出轨丈夫王小塔的三个铁哥们来泄愤和报仇。其实这三个男性都无法理解姜欣。姜欣与韦礼安做爱后,问:“你知道宇宙多大吗?”韦礼安的世界是:“什么?绿豆?”甚至姜欣在与贺医生做爱时,姜欣还在思考“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你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吗?”“她渴望头顶上神秘高贵的星空,而事实是,她的双脚只能陷进牲畜的排泄物里……”姜欣仰望神秘、浩渺的星空则是对现实的逃离。

《七根孔雀羽毛》之后,张楚也不乏书写温馨乡村的作品,但对于“宇宙”的思考几乎渗透于其全部创作。《略知她一二》写大学生“我”与楼管阿姨的肉欲与情感。“我”在思考: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受害者?“他早知道世界的本质是一望无涯的黑,身处其间最好不要总是仰望,因为头顶不会有星空;最好也不要回头,因为身后也不会有烛火。”《在云落》中,“我”,一个大学老师,拍卫星发射残骸问题的纪录片。《风中事》写关鹏几段没有结果的恋情:“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谁都不是谁的恒星,谁也不是谁的行星。”《盛夏夜,或盛夏夜忆旧》思考的是“水的死亡”,是“宇宙大爆炸后……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听他说》建构了臆想中的神的日常生活,小说第一句是:“那是一条狭长的、近乎透明的隧道。”通过隧道思考的是:“那个将宇宙万物托于掌心的人,已经灭了。为何就不能化为幻境,如彗星般消失?另外一种可能,他颇为艳羡这颗小行星上的动物,自己也化成亿万子民,去体味他们的生长病死。”

在这方面走向极端书写的应该是《中年妇女恋爱史》。故事的开始时间是莉莉们的中学时代,小说以每五年(或六年)作为一个时间单元,以“编年体”方式叙述了主人公茉莉从少女到中年的“恋爱史”。就此来看,这个小说与张楚之前的小说没有太大的区别,特殊之处在于,故事的每一小节结尾作者特意加了个大事记,这些大事记包含战争事件、科学进展、神秘星空等。《金风玉露》显然用了一个古典爱情的框子写当下爱情体验的荒诞与瞬间性感受。美兰的对象“似乎随时都在考虑生与死、大气层的污染程度、朝鲜原子弹研究进程、银河系危险指数之类的问题”。反复的失败,“一切都在生长,一切都在衰亡,一切都在死神的爱抚中周而复始”。

如果按物理时间的先后来看,张楚《七根孔雀羽毛》之后的创作逐步将“宇宙”“星空”作为重要的叙事内容,或者说是叙事指向,尽管这个“宇宙”是模糊的,甚至说是混乱的,也并没有比较完整清晰的思考,但这种力图创新的意图和努力非常明显。张楚曾将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自发阶段,主要是青春期写作;自觉阶段,后青春期写作,看世界的眼光很宽容、澄明;第三个阶段是中年写作,“过了不惑之年,对社会、对世界、对人际关系、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成形的观点,不容易左,也不容易右”。张楚的自我分期并没有指出具体的作品和时间,但从《七根孔雀羽毛》等作品开始,表面上看,小镇叙事还是明显的标签,但经过“七根羽毛”的上浮和“望远镜”的远望,张楚逐渐让自己的目光从琐屑、喧嚣的尘土中抽拔出来,用更为宏大的时空背景作为叙事空间或者说精神指向,在“小镇”的假象中超越了 “小镇”“底层”“温情”等标签,经由“望远镜”而建立的宇宙学逐渐清晰。这大概就是张楚的文学野心吧。

三、意象、结构、重写:宇宙学的建构

梁鸿在论及20世纪70年代作家时指出:“70年代出生的作家身上有一种含混与暧昧特征,那种不可名状的温暖、细致与锐利的气质,有某种内向的少年情态,敏感多情又爆裂冲动,安静耐心又渴望突破,在面对社会与历史时,是一种奇怪的‘游离’状态。”笔者认为这是比较中肯、贴切的评价。就张楚的创作而言,我们认为这种渴望突破的冲动和努力似乎更为强烈和明显。张楚在把目光投向宇宙星空建构小说宇宙学的同时,其小说艺术探索方面表现出了强烈的“渴望突破”的努力,主要表现在意象、结构、重写等几个方面,而这种尝试又与其小说宇宙学的建构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是其小说宇宙学的主要骨架和材料。

先说意象。这一现象已被许多评论家论述过。《曲别针》里的曲别针,《大象》中的布象,《夏朗的望远镜》中的望远镜,《樱桃记》中的《巴黎交通地图》,《七根孔雀羽毛》的孔雀羽毛,《细嗓门》里的蔷薇花,等等,非常多。曲别针对于书写刘志国精神世界的扭曲有着非常关键的“升华”作用,望远镜也架构起了超越“尘土”通往“宇宙”的路径。意象的使用,无论对于小说人物的塑造、内心的揭示,抑或小说主旨的延伸,都有很强的“塑型”作用,可谓四两拨千斤,比如“曲别针”“望远镜”,这些意象的创立,使得所有的超越得以可能。张楚在与舒晋瑜谈到对于短篇小说的理解时,特别认同李敬泽的观点:“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我们依然能够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领悟和把握整全,确实如此,张楚有这种“雄心”,笔者认为,张楚对于“意象”的使用恐怕与这样的小说观念有关,其创作始,就有把握“宇宙”的雄心。

再说结构。还是以最近新出的《中年妇女恋爱史》为例吧。莉莉们的青春与迷茫,婚后的琐碎与背叛等,与张楚之前的小说没有太大的区别,特殊之处在于,每一小节结尾作者特意加了个大事记,这些大事记包含战争事件、科学进展、神秘星空等。如果说之前的宇宙学还停留在主人公的议论、抒情里,或者是借用的意象以求高远,此时,张楚直接将宇宙叙事植入了“常规”文本,而且独立成节,篇幅较大,几可与莉莉们的主体故事相抗衡。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直接在文本中植入新闻报道等文体,这并非是第一次使用。在其成名作《曲别针》中,刘志国嫖妓时心不在焉地读报,这里植入了两则报纸新闻:一则是《英特种兵迟了半步,突击搜捕竟与拉登“擦身而过”》,一则是《超级充气女郎》。这两则新闻的植入恰好显示了刘志国灵肉分离、灵魂扭曲的战栗状态。顺此思路,如果我们将《中年妇女恋爱史》中的“大事记”理一下,大概能看出张楚的三种叙事意图:一是莉莉们的“小情事”,二是世界上“人”的范畴的大事件,三是未知宇宙领域的“科幻”叙事。作者力图扩大叙事空间的努力清晰可见,但不得不承认,这种结构稍显机械和僵硬,基本上是分裂的。在这方面,《红楼梦》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参照,同样是写日常,写超越。曹雪芹架构了一个神话、寓言、写实的递进过程,神话世界与大观园、诗酒欢乐与儒释道自由转换,而且全部糅入日常叙事中。当然,也许是限于中篇小说篇幅限制,《中年妇女恋爱史》很难将三重叙事了无痕迹地糅进生活细节的绵密叙述当中。

最后说“重写”的问题。张楚的作品总量不多,但已经出现了“重写”现象,这是江郎才尽还是“故事新编”?仔细比较这些“重写”型小说,里面又有续写、改写等多种情况。《刹那记》是《樱桃记》的续篇,在《刹那记》里缺少父爱的樱桃终于得到了继父的关爱。《刹那记》主要改动的地方是:樱桃继父身份、爱情模式、施暴者变化。最重要的是,樱桃被强奸,《刹那记》里母亲带她去医院,而不是《樱桃记》里樱桃孤独无助。整体而言,《刹那记》里的樱桃避免了二次伤害,调子变得温柔了许多,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更为丰富。从这些改变来看,张楚的创作还未发生太大的变化。从《七根孔雀羽毛》始,张楚的变化已经非常清晰,也清晰地显示出其建构小说宇宙学的努力。《七根孔雀羽毛》是《地下室》的续写,这两篇小说主要讲述了曹书娟和宗建明的情感纠葛和两个人在世俗的社会里如何渐渐迷失自我。从故事内容来看,续写了宗建明和曹书娟的高中恋爱故事、婚姻初期的生活、宗建明赌钱、曹书娟换工作与婚外情等。主要的变化有:第一,《地下室》以旁观者马文的口吻来讲述宗建明和曹书娟的爱恨情仇。人物也简单,只有马文、宗建明、曹书娟、小柔等。《七根孔雀羽毛》从宗建明的口吻来叙述故事,中间掺杂插叙和倒叙,回忆与前妻曹书娟的爱恨情仇。人物大幅度增加,有李红、马文、康捷、小虎、丁丁、菲菲、服务员、郭六、王雅莉、丁盛等。这不仅通过社会关系的扩大来扩充小说的容量,更主要的是,增加了李浩宇——浩瀚的宇宙,宗建明与李浩宇的对话,即是宗建明的“天问”,其建构宇宙学的努力得以可能。第二,《地下室》详述了宗建明和曹书娟的爱情故事,而《七根孔雀羽毛》没有,爱情在这里只是背景,《七根孔雀羽毛》有了更为宏大的创作意图。整体来看,《地下室》更像是《七根孔雀羽毛》的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上又引出了新的人物、新的故事,即宗建明与丁盛的儿子李浩宇、宗建明与自己的儿子小虎,宗建明与林红的感情、宗建明与康捷的交易,等等。笔者认为,这种重写、改写显示了张楚力图扩充小说容量、提升小说精神内涵的努力,逐步转向了小说宇宙学的建构。同时,笔者认为,这样是张楚在为长篇小说创作做准备。张楚也曾说过:“当初写中短篇的出发点是很清晰的,那就是作为一种写作训练过程。”这是一个不断锤炼的过程。之所以要重写、改写,“欠自己一个对世界的诠释和总结”。

无论是意象的使用,还是结构上的文本“植入”以及小说“重写”现象,背后都与其小说宇宙学的努力相关。张楚在用不同的材料和图纸架构小说宇宙学。

四、小结

自从周作人等提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宣言以来,近百年新文学极大地拓展了“人”的文学世界。这个大写的“人”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人”。这个世界是把人当作一般主体之后的世界,但这也意味着人的自我抛弃,从天人合一的世界中抛向人与世界的对立。其实,“人跟世界的关系不像主体跟客体、眼睛与画幅的关系,甚至都不像一个演员跟舞台布景的关系。人与世界连在一起,就像蜗牛与它的壳:世界是人的一部分,世界是人的状态”。百年新文学在书写“人”的世界时似乎一直在阶级、权力、文化、集体、欲望的世界里打转,转圈圈,似乎忘记了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对此,刘再复非常有见地地指出了现代文学的几大缺陷:第一,缺乏与“存在自身”对话的维度,即叩问人类存在意义的本体维度;第二,缺乏与“神”对话的维度,即叩问宗教以及与之相关的超验世界的本真维度;第三,缺乏与“自然”(包括人性自然与物性自然)对话的维度。尽管刘氏的论述不免夸大,但也确实道出了一些重要问题。这些问题在今天看来仍然存在。在这种背景下反观张楚的小镇叙事以及由小镇叙事而逐步建构起的宇宙学,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叩问、对话也许没有结果,也不一定非得有一个结果,但没有叩问的文学很难进入一流文学的殿堂。当然,这并非说张楚的“宇宙学”已经无可挑剔,其“瑕疵”也非常明显。比如意象的使用,其效果可以看到“整全”,对于小说“宇宙学”的建构有着极大的“升华”作用,但个别意象的使用也有“标签化”之嫌,意念植入文本的痕迹还比较明显;就文本结构而言,《中年妇女恋爱史》的结构还稍显机械、僵硬;等等。但这种力图创新和超越的努力和尝试是值得肯定的。

注释:

①林培源:《张楚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小说的“宇宙学”》,《文艺报》2018年11月23日。

②李敬泽:《那年易水河边人——谈谈河北四位作家》,《文学报》2013年12月17日。

③饶翔:《作为美学空间的小城镇——对张楚小说的一种解读》,《唐山文学》2014年第5期。

④王秀梅:《小城给张楚的意义》,《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5期。

⑤陈涛:《发现一种真实的生活——评张楚小说的小镇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2期。

⑥杨立元:《对生活和生命真相的追问和思索——张楚创作论》,《百家评论》2016年第6期。

⑦王秀梅:《小城给张楚的意义(印象记)》,《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5期。

⑧张楚:《梵高的火柴:〈守望与怀着远方——张楚 张鸿(访谈)〉》,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26页。

⑨李云雷、张楚:《张楚:黑暗中的舞者》,《北京青年报》2010年8月12日。

⑩李云雷、张楚:《张楚:黑暗中的舞者》,《北京青年报》2010年8月12日。

⑪李云雷、张楚:《张楚:黑暗中的舞者》,《北京青年报》2010年8月12日。

⑫张楚:《良宵》,https://xw.qq.com/cul/20140930027884/CUL2014093002788400。

⑬张楚:《梵高的火柴:〈守望与怀着远方——张楚 张鸿(访谈)〉》,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29页。

⑭梁鸿:《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95页。

⑮舒晋瑜:《张楚:在煎熬中慢慢变得强大》,《中华读书报》2017年5月31日。

⑯张楚:《我刚刚度过了虚无主义阶段》,《芳草》2016年第5期。

⑰张楚:《梵高的火柴:〈守望与怀着远方——张楚 张鸿(访谈)〉》,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页。

⑱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

⑪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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