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丝路沙海走来

2019-11-13 01:23赵天益
绿洲 2019年5期
关键词:军垦石河子兵团

赵天益

晨雾淡淡地、淡淡地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漠边缘上空袅袅升腾。

缕缕情思随着漫漫晨雾,伴我回到魂牵梦绕的石河子——我久违了的第二故乡,我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故乡农场里的黑土地上,有刺破我手臂的铃铛刺,有扎烂我腿脚的苇茬锥,有我朝夕与共的亲密伙伴和战友,有我依依眷恋的田野牛羊,有我挥洒的汗水,有我掩埋的泪珠,有我的激情欢乐,也有我的悲苦和忧伤……

忘不了,这片热土上的太阳晒得我的脸庞和黑土地一样黑;忘不了,每块条田里我寒来暑往走过的一串串脚印;忘不了,理想的胚胎在这里萌发时撞击出的绚丽憧憬;忘不了,希望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开花结出的馨香果实;忘不了,用香甜乳汁哺育我成长的玛纳斯河;忘不了,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芦苇棚和地窝子;忘不了,疯狂的沙暴和冰雹留给我的颤栗和惊慌……忘不了啊,这一切的一切,就像鱼儿忘不了水,孩子忘不了娘,禾苗忘不了土壤和太阳。

绿洲新城石河子游憩广场上的标志性雕像《军垦第一犁》,是凝固的火焰,是凝固的力量,是凝固的意志,是凝固的精神。

那位拉犁的战友,那位掌犁的班长,那紧绷的套绳,那锃亮的犁铧,切割得亘古荒原咯嘣嘣响。我听惯了那种声音,它与我们垦荒时哼唷的号子声无比合拍,它与野天万籁丝丝谐鸣。有了这种声音,千古一调的荒漠协奏曲奏出了新的旋律,新的乐章。

在《戈壁滩上盖花园》的雄壮歌声中,石河子的莽莽荒原退却了,白花花的盐碱退却了,沙丘壕沟退却了。我们肩着犁铧,肩着绿洲,肩着庄稼和鲜花,肩着林带和水渠,拼命地追赶荒原,追赶沙漠,追赶盐碱。于是,我们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欢愉自豪地高唱着《军垦农场之歌》:

农场就是我的家,

我的家里土地大。

东边迎太阳,

西边送月亮。

骑上你的千里马,

也难走遍我的家……

战鼓咚咚,红旗猎猎的踏勘伊始。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雪没消完,冰未融透,一支头戴旧军帽、身着旧军装的队伍从河东开来。他们来自昨天的疆场,驰骋的鞍马还未歇息,浴血的战士还未平复伤痛,一个个带着征尘,背着背包向人迹罕至的石河子荒野走来。铲去积雪,埋锅野炊;凿破冻土,挖地窝子;割来芦苇、红柳搭起窝棚。

第一缕炊烟升起,这里不再是洪荒世界;第一把荒火燃起,炽烈的火焰吹响向荒原进军的号角;第一株禾苗出土,绿叶举起“屯垦戍边”的旌旗。

这些普普通通的军垦创业者,面朝黄土背向青天,像黄牛一样不停地默默耕耘;像准噶尔大漠的骆驼一样,驮着日月,驮着使命,不声不响地从艰苦中走来,又向艰苦中走去。不舍昼夜,不避寒暑,胼手胝足,在悠悠漫长的古丝绸之路上奋力跋涉,一往无前。

“没有面粉煮麦粒,没有菜吃打黄羊。”劳动情绪依然高昂。“地窝子里娶新娘,芦苇棚里养儿郎。”苦中之乐,乐也融融。

我们用长满血泡的双手,开凿出一条雄伟的军垦长河——玛纳斯河东岸大渠。我们一锹连一锹地挖,一年复一年地修,两尺长的铁锹磨成了刷锅铲,三尺长的十字镐磨成了老鸹嘴。

人造长河开出来了,滔滔清水流进莫索湾、下野地。流去的是戈壁沙漠,枯枝败叶,不毛的盐碱滩,流去的是永不复返的万年荒寂……流来的是闪光的浪花,使浪花不停变幻的是奔腾的马群,溢脂的牛羊,金色的麦浪,银色的棉海,娇啼的夜莺,争放的奇葩,新兴的城镇,还有那绵延不断的军垦第二代、第三代……

有了这条长河,荒凉变得繁华,沉寂变得喧闹,沙海织出了绿洲。

石河子以往有一条路,有人考证说是古丝绸之路的新北道。上下两千年,东西五千里,修远而漫长。

丝绸之路,多么富有诗意的芳名啊,祥和,中听,悠远!

“无数铃声摇过碛”,“齐纨鲁缟车班班”。不禁使人想到长长的驼队,悠悠的铃声;想到商贾的驮箱,东去时箱中的珠宝,西返时箱中的绸缎;想到驮给中原的葡萄、西瓜、大蒜、苜蓿、石榴。从中原驮来的蚕丝、纺织、凿井、冶金技术;想到张骞、班超、解忧公主和冯嫽;想到契苾何力、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甚至还有程知节、苏定方……

鲜花盛开时,五千里路上驼铃叮当,笙歌声声,汉技胡舞交汇融融;烽烟笼罩时,金戈铁马,磷火血光,各族人民惨遭涂炭。路,运送和平,也运送战争,把人类的历史从遥远的源头运送到繁花似锦的今天。

今天,石河子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长,越走越多,越走越富足。驼铃声换成了拖拉机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火车的汽笛声,飞机的引擎声。柏油路,铁轨路,航天路,从地上开辟到天上,从太平洋开辟到大西洋,丝绸之路不再是沙碛龙堆之中的苦旱之路,它已成为朝发夕至,昨发今至的立体之路,凌空翱翔的通天之路。

走在古丝绸之路上,我想象不出它开拓时的艰难。

走在石河子农场的大路上,我永远也忘不了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用人们的心血、汗水拌着戈壁砂石铺筑起来的,也永远忘不了当年铺路的亲密伙伴与战友们。

那时石河子也有路,天上有鹰路、雀路;地上有兔路、鹿路,各依各路。然而,却没有人走的路。

其实,没有路便都是路,没有人走的路便都是人走的路。第一支队伍走过有了人行道,第一辆马车走过有了马车道,第一台拖拉机走过有了机车道,第一辆汽车走过有了公路,第一列火车走过有了铁路……

我们农场有一条汽车路从盐碱沼泽和流动沙丘地区通过,春天翻浆,夏秋扬沙。翻浆时汽车不如牛车快,扬沙时车后拖一条十几里长的灰尾巴。开荒初期,拉运材料和生活用品的汽车进不来,团长一声令下,哪个营、哪个连的路段误了车,营长、连长要负全责。一夜之间,十几台大马力履带拖拉机先后出动,挖土填石,解救陷入泥浆中的运输汽车,保证了道路的畅通无阻。

那年,拖拉机运粮,看着汩汩冒水的路面,须眉男子望而却步,而我们的女拖拉机手挽起裤腿勇敢地走过去,使足劲儿跺脚一试说:“都闪开,我的拖拉机先过!”。那年,铺垫砂石路面急缺石子儿,一位年轻技术员献计献策:以粮换石,拉粮的汽车要带砂石料来……那年,我们农场的路终于铺上了沥青,宽阔平整,光洁如镜,走在上面似乎飘飘欲仙。

石河子的路,连着美好的丝绸之路。

石河子的路,继承着夸父追日的路。

石河子的路,连着新时代的“一带一路”。

万事开头难,第一唯艰!

石河子的第一代军垦拓荒者,第一次向荒漠冲锋陷阵,第一次砍倒红柳梭梭,第一个开垦出处女地,第一个播撒希望的种子,第一个呼唤生活的彩蝶,第一个采摘丰收的喜悦……多少第一个,喜得人们眉开眼笑,激动得把“第一个”举过头顶,圣洁得像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

玛纳斯河的流水发出欢快的笑语,细细的雨丝浇洒着嫩绿的禾苗,柔柔的春风亲吻着军垦人家,火红的太阳在鸡鸣中冉冉升起,多彩的晚霞染红了西天……

远处,烧荒的野火正在远去;眼前,方正的条田里种子破土萌发。抗几番霜雪,浴几番细雨,沐几度春风,冬麦抽穗了,扬花了。又经几回日晒,几回风吹,几回雨打,灌浆了、黄熟了。饱含着第一代拓荒者的鲜血和汗水,饱含着大地日月的精华,黄橙橙、沉甸甸、齐刷刷,飘溢着清新的芳香。

啊,丰收了,歌声与笑声齐飞,汗水与泪水并流。双手捧起金黄的麦粒,粒粒饱满、溜圆;双颊布满汗珠,颗颗晶莹剔透;两腮挂满喜泪,串串滚烫灼人……艰难的第一次收获,伟大的第一次收获,幸福的第一次收获!

第一唯艰,第一也唯喜啊!

汇四海儿女,集五湖精英。

石河子的兵团人来自白山黑水,江淮河汉,湖广岭南,云贵藏川。是全国各省市的集合体,是中华各民族兄弟的大融合。他们中有威武的将士,有温文尔雅的书生,有工人农民,有“发配”干部、“右派分子”,还有劳改犯人。士农工商,无所不纳;农林牧副,兼容并蓄。兵团这个大熔炉,能使软弱变得坚强,优柔变得果断,猥琐变得正大,阴暗变得光明。废能成宝,石能成金,即使是朽木一根,也会以身作炭吐三尺光焰;即使是石子一粒,也会舍身作坝挡百尺狂澜!

兵团人用顽强、用豪爽、用磊落把兵团人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苍凉的荒漠里,火爆的戈壁中,高耸的山石上,绵长的国境线上!

要说渺小,他们小如沙漠边缘上的一棵小草,但决不自卑自贱。他们说:“寸草遮大风,沙暴来了敢抗衡!”

要说伟大,他们伟若天山上的博格达峰,但从不自傲自满。他们说“山峰再高,也没有人的脚底板高!”

这就是石河子这方水土养育的兵团人,这就是大漠风霜雕琢的兵团人,就是兵团精神塑造的军垦人!

兵团人有山的风骨,河的坦荡,大漠的气度。他们把兵气销作日月之光,把硝烟化为稻麦之香,把“步行夺得胡马骑”的勇气变作创建屯垦伟业的力量。他们创造了并非战绩的辉煌,却被世人视为世界上罕有的奇迹。

拓荒的生活并不处处浪漫总是一抹红霞满天明月,拓荒的生活也并不处处有诗总是鲜花掩道雁群南飞。有时它严峻得像钢铸的剑,残忍得像燃烧的血。从拓荒的第一天起,大自然就和兵团人展开反复的较量,有时向你奉上微笑,风调雨顺,叫你感激不尽;有时向你施展狰狞,风暴雨狂,让你唾天咒地。高兴时送你五谷丰登,愤怒时掠走你稻粱麦稷。

那年麦收季节,人们磨镰备收,突然有人惊喊:“沙尘暴来了!”举目西天的地平线,狂风卷着黄沙滚滚而来,铅黑色的阴云越积越浓,刹那工夫便吞噬了西斜的太阳。阳光顽强地但却有气无力地向云层外面迸射,给波涌浪翻的云头镶上一条窄窄的,十分鲜艳的赭黄色金边,这使我想起“夕阳无力不如风”的诗句来。

瞬间,那云层的金边消失了,霎时大地变得黯淡失色。牛惊慌地向栏里跑,羊咩叫着往圈里钻,田鼠抢门入洞,麻雀争躲檐底。天空中的雄鹰不见了,荒野上的野狼不嚎了。树梢开始颤抖,野草开始乱舞……

风头到了,开始传来声音:呜——呜——如不绝的沉雷,似咆哮的浪涛。树在俯仰,林在俯仰,村庄在俯仰,整个大地都在俯仰。麦田惊恐万状,齐刷刷匍匐在地,将头埋得很低。向日葵的叶子开始出现筛眼,继而只剩下几条叶脉。玉米叶子被撕成碎条,一缕缕扯得平直……是谁在挫刮电线杆?转眼间便半边煞白,露出崭新的木纹。是谁在用砂纸打磨拖拉机车头上的喷漆?转眼间便显现出金属的光泽。

沙尘暴,好厉害的沙尘暴!然而,在兵团人面前,沙尘暴的淫威最终被慑服了。我们种树、栽林带,一株挨一株,一条连一条;十里,百里;百条,乃至千条万条。条条是防线,条条是屏障;层层设防,层层抵御。从此,沙尘暴再也不能肆虐了。

生活,逼迫着兵团人奋进,兵团人在奋进中创造生活;事业,逼迫着兵团人拼搏,兵团人在拼搏中开拓事业,在奋斗中奔向美好的明天。

七十年风雨,七十年开拓,七十年沧桑,七十年巨变。峥嵘岁月留下了多少峥嵘的印记,匆匆脚步留下了多少匆匆的痕迹。“回首往事,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兵团人一路唱着走来——回望七十年,有坦途,有坎坷,有艰难跋涉,也有大路朝阳。顺利时唱喜庆的歌,困难时唱奋斗的歌。唱大风,唱大漠,唱花儿香,唱鸟儿鸣,但从来不唱那种戚戚艾艾软化骨头的歌!

兵团人还要唱着走下去——踏着历史的节拍,合着时代的脉搏,任路漫漫,任道长长,都将一如既往,不辍攀登,上下求索,和谐发展,不忘初心,再创新时代的辉煌!

今天,老一代兵团拓荒者早已离开工作岗位,有的已长眠在地下。他们留下来的是条田、林带、渠道、绿洲;是金山银海,是机器厂房,是小城镇的街道楼房。而更珍贵的则是“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创业,开拓进取”的伟大兵团精神。

有位哲人说过,看一个人,不是看他从世界上带走了什么,而是看他给世上留下了什么。如果你真要问长眠在地下的老一代拓荒者带走了什么,怎么告诉你呢?这么说吧,我送过几位老军垦“爬烟囱”,那一缕缕青烟盘桓在军垦农场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变幻着姿势,一会儿舞,一会儿跳,一会儿乐,一会儿笑。可我却止不住泪水一直往下掉。他们义无返顾地来了,又恋恋不舍地走了,没有坟冢,没有墓碑,是带着两袖清风走的。确切地说,是清风带着他们走向远方。

他,第一位老场长,来自黄河岸边的老战士;他,第一任老政委,黄土高坡上的放羊娃,还有千千万万军垦战士们,他们生前为这片土地流血流汗,死后仍然忠于职守,连骨灰都献给了他们永远眷恋着的祖国西部边陲大地。

共和国永远不会忘记,新疆各族人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西部边陲军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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