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木纹

2019-11-13 19:23孙鹏飞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试卷校长家长

孙鹏飞

宾馆不供暖,空调开了跟不开一样。赵倩浑身冷,叫我抱着她,中间我们想做一次,韩汐颜打电话给我,赵倩抢着接了。韩汐颜在等我说话,赵倩在等韩汐颜说话,相互等了会儿韩汐颜说,新年快乐啊。赵倩说,你也新年快乐。半岛禁止燃放烟花炮仗之后,外面冷清极了,整个城中村像是沉进了寂静的湖里。

隔天我和赵倩路过那个光秃秃的小公园,原本该看到参天大树的地方,变成了密布着的齐膝断的树墩子。我一个树墩子一个树墩子看过去,阴影处的残雪早让枯草喝光了,大地一片萧索。赵倩因为职业病,走路比我快。按规定她们小护士遇到险情是不能跑的,一跑心跳就加快,就慌里慌张。所以她走路很快,我一直跟不上她。

这边的城乡接合部,也是地下水灌溉花卉草木,整个部落的冬天大气弥漫的都是馊主意。

那几天全市倡导地下水循环利用,数不清的鲜绿装饰的园丁,抱着又粗又黑满是裂痕的胶皮管子,把水抽上来然后喷灌到马路两边的绿化带里。我骑着电动车往学校方向走,一路看见的都是水花、水雾和彩虹,在瓦盘里成串低垂着的湿淋淋的白色兰玲花,水汽笼罩下的国槐静谧沉寂,一动不动的浸湿的杂草,得到浇灌的草虫在阳光下嘶嘶鸣叫。不一会儿我的头发让水气打湿了,我停下,两脚撑住地面擦眼镜,这半个城市都弥漫着馊主意的味道。

到了学校得知陈光这小子留堂,隔壁班的女老师韩汐颜告诉我的。“你儿子功课一塌糊涂。”韩汐颜一只手从领口伸进去,当着我面正了正她的胸罩。学校每个月组织一次拉链考试,今天是考完发试卷的日子,周围已经站满了家长。我有些紧张,点烟的时候手一抖,烟挣脱束缚掉到地上。捡起来后怎么也打不着火。我这个年纪的人了,有两件事还没有过关,一是发试卷前老师念我名字,二是医生往我胳膊上擦酒精。

早出来的几个活蹦乱跳的大孩子,奔突、嬉戏,在各个路口碰撞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叫声。还有几个有条件的,背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书包的孩子,一出门就一路小跑着把试卷交给家长,然后自己钻进名贵的,连我也免不了要多看两眼的轿车。家长驻足看一会儿成绩,随即眉开眼笑。有几个也会递给司机看看。考得差的便是交到那一只只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手里。

韩汐颜用手扶了扶眼镜,之后摸了摸耳朵。她一直在看我。我没话找话问她谁这么大胆,敢留我儿子。我说,那个老师肯定不知道我的厉害。韩汐颜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厉害。她指给我看,校门口一个怀了孕的女老师,在一个高瘦男人的搀扶下,正在上一辆皮卡。她说,就是她留了你儿子。去吧,让我见识下你的厉害。我们说话这会儿功夫,皮卡开走了。车子一走,我的手也不抖了,煞有介事点上支烟。我问韩汐颜,老师都走了,还留我们孩子干嘛?韩汐颜说我一辈子就知道嘴硬,什么事情都成不了。我说,我在干你这件事上,就成了好多次。就这样我把这个小仙女惹恼了。她叫我以后不要再找她。她想走,但没走成。一个年轻妇女和孩子一道往我们跟前走,妇女一来先方方正正的给韩汐颜鞠了一躬:

“您好,我是陈发的妈妈王超,在市旅游发展委员会任办公室副主任科员,陈发的爸爸陈丽在市中级人民法院任执行综合处处长,正科级。北区分管教育的常委徐秀霞是我父亲的高中学生又是纪委的同事,我父亲在市纪委任副处级纪检监察员,市教育局师资人力科科长薛伟健是我表姐,我表姐夫杨巧巧还和你们校长是老乡,老师,这学期麻烦您多费费心,谢谢您。”

“好滴好滴,辛苦了。”

“拜托您了。”妇女又弯下腰鞠了一躬。

“应该的应该的。”韩汐颜还了一躬。

妇女也是骑着电动车来的,她带着孩子走后,旁边一对家长炸了锅。“我就找补习老师,收了那么多钱,孩子没有一点进步。”烫了波浪发的女人提溜着孩子的后衣领,半拖半拽着走路,丈夫压低了声音说话,像是交谈了一通,波浪女人又炸了:“你就是看那个补习老师骚,才让孩子去那里的。”丈夫眉头拧在一处说了句什么,妇女倒吸两口凉气:“我是泼妇?”

黄昏熟透了陈光才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手的孩子,还有一个脸型特别像李宗盛的孩子。李宗盛问我,你是陈光的家长吗。我说是,他把陈光的试卷给我看。语文考了八十七分,数学满分,英语九十四。我觉得不少了,我是怎么样也考不到的。

“别人抄一遍,我让他把语文试卷抄两遍。”背手孩子说,“陈光很聪明,应该考得更好。”

“他是李文强,我们班长。”陈光给我介绍。“哪个允许你直接叫班长名字的?”李宗盛问陈光。陈光搓了搓手,也没回话。“只提醒你一次,我不想再有第二次,明白吗?”李宗盛说。

“下次早点出来,回家抄也一样。”我说。

“班长说没有抄完不能走。”我看班长,班长冲我微微点下头,我在想他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你记得把试卷给你妈妈也看看,父母看完了记得签上名。”班长走时这样说。

夕阳酩酊,马路上树影斑驳,问陈光想吃什么,他说冰激凌、薯条和汉堡。去快餐店的路上他把脸埋在我背上,小手紧紧抓着我腰上的肉,等了很长时间,像是攒够了勇气才跟我说,不想去补习班了。我说可以,但不能让你妈知道。

我给他钱,他自己去叫了吃的,我在几张试卷上签好了我的名字,等他回来交给他。

“班长说,妈妈也要签。”

“忽略掉班长的话。”

我握着他的小手,小手肉肉的,像是握着面团。

“老师说不听班长的话,就是不听老师的话。”

“你妈妈今晚大夜,她签不了。”

出了门他问我去哪里,我说补习班。他不好好走路,我松开他。他带着哭腔说我骗人,我也不知道,原本答应好的我为什么要反悔,我这会儿正莫名地烦躁着。天擦黑的时候我还空着肚子,微信上问韩汐颜今晚还见吗。她没回,等我到了家一看手机,她回我上次那个酒店见。

酒店附近栽满了油桐树,墙壁上画着一群花鲜鲜的石斑鱼,石斑鱼像是在逆流挣扎,也像是游在热水中,周围全是热气产生的气泡。石斑鱼就在这沸腾的热气中爬呀爬,哭声也是一堆热气。每当我觉得墙壁颜色淡了一些,准会请画家来上色。我这边稍不留神,电动车撞到了一辆越野车的门上。

车子在叫,门陷进去了。

先是一个后知后觉的胖子,从三楼往下探头,胖子指着我说,小子,别走。说话时他还光着膀子,等再见已经穿好了宽松的浴袍。他撅着屁股看了看门,又看了看我。他问我,你是写书的那个吧?他身上满满的精油的味道。他说,你的书在我的书店卖过,你记得吗?

五年前我自费出过一本书,叫《文人梦谈》。那会儿我跟站街女似的,自己背着书到处卖。我记不得这个胖子了,他很可能是哪家书店的老板。不光是我们小县城的书店,烟台青岛威海也有几家小书店卖过我的书。这些年卖出去多少本终究不得而知。

我冲着胖子笑笑,问他,你这车子有保险吧。他说,你这两年都忙啥了?我说,忙着过日子呀。他问我,还写吗?我搓了搓手,低着头看他肥大的脚趾,也不知道这个胖子什么居心。胖子拍拍我肩膀说,你别怕,不会要你赔的。胖子又寒暄了一堆话,我无心听,脑子里想着我逃跑起来的狼狈样子。像是多年前我在广场卖书认识的一个老头。那老头挺有意思的,老头子卖画,他说他的画是明朝的,祖传的。有人感兴趣问他多少钱,他说最便宜一幅两百。后来城管把他赶跑了。他跑的时候还牵着他十六七的小孙女的手。原本也是孙女卖糖葫芦,把城管招来的。

我进了酒店房间,韩汐颜开了空调,她在洗澡。浴室墙是玻璃的,起了热气,看上去一片朦胧。我脱了鞋子,光脚踩着脏兮兮的毛毯,上了床。

“学校有个朗诵大会,要求全员参加,你帮我写点东西吧?”她问我。

“也不用太多,几百字就够。”她说。

她围着自己的粉色浴巾出来,电视柜上摆着她带来的卸妆水,直板夹,吹风机和水杯。她对着镜子吹头发,吹干了,又用直板夹拉直。我问她天天这么折腾累不累,她给我个不小的白眼。

“到底帮不帮我?”

“你还敢用我?”

“一说就来气,哪个叫你胡乱攻击的,害得我在大会上罚站。”

完事后她四仰八叉躺着,我下床穿衣服。

“走了?”

“去接陈光。”

“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老婆在家呢。”

韩汐颜盯着天花板笑,我问她笑啥。

“你老婆昨晚小夜,今晚大夜,明天九点医院交班之后才回家,我算着日子呢。”她说。

我穿好衣服,出门。

“你偷情都不走心。”她说。

一星期之后我老婆调为白班,因为她晚上在家睡觉,我老实了很多。中午我约韩汐颜咖啡厅见了一次。她感冒了,说话囔声囔气。

“你真不知道我多累。”她说。

“不知道。”

“教学成次要的啦。”她说。

“你这个状态我们还去吗?”

“你是衣冠禽兽啊,我都这模样了还不放过我。”她说。

她的咖啡上来了,我什么都没点,一小碗四十,真不值当。

“我们班一个孩子发烧四十度,哇靠孩子自己不跟我说,他忍着你知道吧,就刚才放学那会儿家长领着孩子找上门了,问我孩子高烧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擤擤鼻涕,“完蛋了我,我们每个周都有教师家长互动的,就是家长给教师画圈圈,校长组织的,到时候肯定没有家长再给我圈圈。”

喷水车驶过,沿街的商铺都合上了玻璃门,还是有从地下抽上来的污水冲门缝溅进一小溜,我的电动车全部湿了,我骂了句,门口的一个小生跺跺脚也骂了句。

她踢了脚我的小腿,我放下勺子,这家咖啡馆的灯泡盛在篮子里,光线橘黄,她正娇滴滴地看着我。

“陈先生你在听吗?妈的,我也高烧啊。”她脸蛋红扑扑的。

完事之后她又去收拾她的头发,我自己躺在床上看电视。阳台上有只猫神气地来来往往,我坐起来拉上了窗帘。我想起结婚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子拉上了窗帘。我老婆赵倩让乡亲灌得烂醉,缠着被子睡过去了。我在她旁边趴了会儿,揉了揉她的头发,帮她把胸罩脱了,这之后她把脸埋进枕头下面,她放了一连串的屁。

很快整个房间里都是热烘烘的味道。

韩汐颜电话响,是她校长打来的。我喊她出来接。她扎着粉红浴巾,把一条棕色毛巾包在头顶跟个印度阿三似的,她冲我嘘了声,她说,校长这个人非常难伺候你可千万别说话。她们校长过去是县领导的司机,人过了五十才到这个学校当的校长。校长非常喜欢和家长互动,动不动叫我们开会,还有几次策划了亲子节目,由家长带着孩子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台词要求是英语。

挂了电话韩汐颜冲我撇撇嘴,“又是他那个死人侄子。”

“你要去见吗?”

“校长当媒人,我敢不去吗?”

她又回去弄头发。我翻了会儿她的手机,她两部手机,一部用于教学,另一部是做网商的,而且她周六周日还会去补习班讲课。我感觉她毕业后的几年挣了不少钱。上次我俩去香港的钱也是她垫上的。她穿好衣服出来,要我下周参加陈光的家长会。关于上次拉链考试,要家长们凑在一起做个小总结。我说我不想去。我问她试卷都是谁出,她对着镜子抹粉底,拔了眉笔开始描眉,她说这个可不一定。

“有可能级部主任,别的学校老师,也有可能往年的例题,你问这个干嘛?”

“你能想办法拿到吗?”

“能啊,出卖点色相呗。”

我看她,她笑个不停然后扑到我身上。我和她是高中同学,有两年都是同班,高中毕业后高大威猛的我去了机场当空警。那时候新机场正在扩建,正是需要壮丁的时候。七年前我合约到期了,而且年纪也超了,没人再跟我签。之后我回家进入了退休享清福的状态。我全职写作忙活过一段时间,有一年还学人家做买卖,之后连载过网络小说,还掏钱印了两本书,一本杂文集《文人梦谈》,一本小说集名字是以我们村命名的,叫《堤里村最佳小说集》。她看起来挺顺利,当时没考好,复了一年课,之后考了师范,毕业后到这边的贵族小学当老师。在我之前谈过两个男朋友,都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分的手。她欲望很强,她说她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她走后我一个人躺着,想午睡但是睡不着。我觉得自己结婚早了,认识我老婆赵倩的那年,我正好合约到期,面临着留在青岛还是滚回小县城。我们没打算谈几个月恋爱就结婚,然后有一天赵倩知道我可能要走,她说她愿意跟我回小县城。没几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完全不晓得从哪里错的,像是多米诺骨牌,从开始倒到现在。我想之后还会一直倒下去,会把我由头到脚盖住,直到我喘不上气。

韩汐颜传染了我,我感冒后确实煎熬了一段时间。起初赵倩悉心照顾我,有一个下午我昏睡过去,醒来天都黑了,赵倩回家问我为什么试卷上替她签字。我们吵了一架,围绕着我是否在乎陈光。陈光上一年级,班里三十二个人,陈光考二十九名,而且因为我在操控着,她从来没有见过陈光的成绩单。后面的几个早上她乱七八糟弄一些吃的,都是盛在碗里黏糊糊的一坨坨的食物,我抗议,跟她要钱出去吃,她不再给我钱。

病好后去学校参加了一次拉链考试小总结,之前打电话给韩汐颜,问她什么时候见见,她说迫于无奈,报了研究项目,正忙得焦头烂额。我问什么项目,她说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学校开展了一系列科学上的活动。这次成立的微生物研究小组,韩汐颜摇身一变成了小组长。

校长说一年级最关键,这才开学不久,成长的悬殊确是巨大的。校长说以后的班干部、课代表就从拉链考试中寻找,考得好的要重点培养。阶梯教室的门窗都开着,有风时校长总是顺一顺他的头发,我怀疑他是假发,我问旁边的家长,是假发吗,他没搭理我。校长讲完后,有个代表的家长上去给我们训话,主要是怎么培养自己的孩子。而他的孩子是每个周一升旗仪式上的升旗手,确实给其他孩子做出了榜样。我玩了会儿手机没电后,到走廊抽烟,韩汐颜正好从楼上下来。她拿着一个装满了紫红色液体的烧瓶,还戴着套袖,我过去找她聊了几句,她虽然当上了小组长,但是没有官架子,蛮平易近人的。她举着烧瓶说干杯,我都猜到是高锰酸钾了,她非说是可乐要我干了。我问她下次考试,能不能把试卷给我。我说我也想上去给家长训话,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我和她出去查看了一圈环境。

“你真要来偷试卷?”她问我。

我在窗外徘徊了一阵。

“一般放在级部主任办公室,柜子里还是抽屉里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找。”她说,“好刺激的。”

白天有监控,而且耳目众多,只好晚上来。我趴在草坪上,到处是鸟雀漆黑惨白的叫声,绿树下面花坛前面青红绿白的叫声,灯火通明处尖利白亮的叫声。乳白色的烟一直往高空里飘,我吐了烟头翻过身,瞅着天上晶莹剔透的星星,我身边突然有了脚步声和粗气,然后看见毫无营养的沙尘扑腾起来。几个楼管把教学楼的大门锁上,开始在楼内巡逻。这个粗声近了,一张油光的脸靠近我,估计他好几天没刷牙,他说,你也来了。

“你他妈谁啊?”

“我啊,我们见过的。陈发的爸爸,陈丽。”

我想问问他晚上吃啥了,嘴巴这么臭。他是个老头模样的胖子,脸上的皮肉松松垮垮,他问我是来偷试卷的吧,他说,我也有此意。我说,那我们匍匐前进吧。从厕所迂回到长廊,之后跺脚借着声控灯挨个找,找到主任办公室发现门锁着。陈丽说,要从窗户进去。

“我有办法,你跟我来。”他说。

我过去上瘾的一个射击类游戏就是这样场景,昏暗的长廊里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总要回首招呼一下子,跟随我。

“你是陈光的爸爸吧,往前数咱们也是本家呀。”

我从后面托着他上了窗台,他用力挤压一面玻璃,然后硬生生把锁住的窗户弄开了。

“我上班忘了带钥匙经常这么干。你还不知道我吧,我在市中级人民法院任执行综合处处长,正科级干部。我对象王超,在市旅游发展委员会任办公室副主任科员,北区分管教育的常委徐秀霞是我老丈人的高中学生又是纪委的同事,我老丈人在市纪委任副处级纪检监察员,市教育局师资人力科科长薛伟健是我老婆的表姐,表姐夫杨巧巧还和校长是老乡。”

试卷没找到,遇见楼管巡查,持着手电往门中间的小玻璃上照,陈丽“磅”的一声卧倒在地,惹得屁股上挂着一圈钥匙的楼管“丁零当啷”的开门进屋。我爬上窗台问他走不走,他整张脸颤个不停,他说走不了,腿软。之后我跳了窗,趴进一片草丛里。而陈丽倒在了地上。明晃晃的两束光在草坪上荡了几圈,之后楼管把陈丽叫了起来。

我看见陈丽站在窗口,一脸茫然地摸摸后脑勺,他问俩楼管,“奇怪啊,我怎么在这里!”

之后那个王八蛋写了交代材料,把他的本家举报了。校长召见我俩,我没好意思去,好说歹说半天赵倩才答应去。

“你不小了,我不希望你整天无所事事。”赵倩说,“你追求你的梦想可以啊,真的你去追求就可以了,但是不能让别人为你的潦倒买单对吧?”

她看出我脸色很差,没再接着说,只是警告我,下不为例。

“过不下去就离。”她走到门口时,我说。

她又回来,她脸上雀斑的位置我闭上眼睛都指得出来,鼻翼两侧密布着银河系一般的星星点点。

“你想过陈光吗?”她问我。

我坐在长沙发上抽烟,她坐在一边哭了会儿,她说要跟我谈谈,她的声音湿漉漉的。我想起结婚前的几次分手,她也是这样,哭腔里带着幽怨,她说,你是个混蛋。我没理她,依旧抽我的烟,之后她跑进厕所,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一片血淋淋的卫生巾。

“谁的?”

“谁的你问我?”

“你不用这样,你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盯着卫生巾看了会儿。我记得是个雨夜,我从超市回来,自己坐在窗前发呆。我在外面又闻到了那种女人香。我说不清楚,在我很小的时候与女性擦身而过,我总感觉得到那种体香。那种道不明的味道一度引得我心驰神往。等我长大了,谈对象,经过的每个女孩又都没有那个味道。

陈光睡下后,我给韩汐颜发微信,告诉她今晚可以来。

“真的可以吗?”

“来不来?”

“我来大姨妈了。”

“那就别来。”

“可人家需要一个滚烫的身子。”

“那就来。”

隔天她醒了个大早,半掩着厕所门又用吹风机吹头发,我送陈光上学,她躲在我房间没出来。等我回家,她走了。我没有往那方面想,那片姨妈巾就留在厕所间垃圾桶里。

我们的事大概陈光也是知道的,有一回我俩在房间说笑,陈光没敲门,推门的刹那我猛地掀起被子盖住她。彼时韩汐颜正仰躺着剥一个柚子。陈光看了我好一阵,才出去。

“我是为了陈光,将就到现在。”赵倩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欺负人。”

“我说了结婚后不找工作,你说‘好,我养着你’。我当时还劝你记不记得?”

“那时不是这样的,你不是现在这样。”

“我劝你,我说‘你想清楚了,对才华投资是要担风险的’,你说‘好,只要你……’。”我顿住了,感觉屋子四处漏光。

“我说的是,只要你对我好。”

我们就这样长时间坐着,不说话也不敢看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问我要支烟。我摸摸兜里,烟没了。这几天她没给我钱,烟断了也没再买。又坐了会儿,我出了门。我骑着电动车去学校,街上阳光和煦,到处都是直立行走的人。在校门口,看见打扮好的韩汐颜在等车。我劈开腿撑着电动车跟她说话。她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了偷试卷的事,我跑了,但是同僚举报了我。我说,我准备死不承认。她说,那你忙你的吧。我问她要去哪,她说,一会儿校长侄子来接我。

“你别这样看我,不然怎么办?”

“没人拿枪指着你啊,你可以不去。”我觉得不对,我问她,“你们睡觉了是吧?”

她低着头。

“真他妈可以。”我说,“见几次就睡觉,你是荡妇吗?”

她让我气笑了,“你先拉我下水,又劝我从良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车始终没来,我就一直劈腿撑着电动车,校门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马路上留下一片片阴影,我期待着我俩之中有一个忽然变成蝴蝶,蜻蜓也行,或者干脆一只蜜蜂,就这样嗡嗡嗡地飞走。

我问她,那我们还要在一起吗。她说,我听你的。嗓音飘忽,像是车辆排放的尾气。我说,你准备结婚了?她说,我这辈子不会跟谁结婚的,要结不是早结了。

她的车终于来了,侄子在按喇叭。

“你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我问她。

我俩谁也没有动。

侄子又按喇叭,成了长按着不撒手。她往那边走,上车前还回看我一眼。

校长在会议室接待的我,说是陈丽没等到我来,已经走了。校长问了我这么做的动机,我说没有动机,纯粹为了玩。校长说,陈丽的保证书已经写好了,你也写一份。我刚拿起笔,鼻子一酸,我哭了起来。哭像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是我的工作,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认真的哭。校长改口说,你认识到错误就行了,保证书也可以不写。校长原本脸色绯红,我哭着一把摘了他的假发。校长嘬着牙花子一跃而起,脸上绯红褪掉,变成了铁青色。我还是哭。

三点天际就显出了一抹橘黄,以为是好天,隔天一睁眼全世界都是狂风暴雨,我披着雨衣送陈光上学,出门看见雨水活蹦乱跳下了台阶,变成了在地上抖一块巨大的幕布。我劝陈光今天别去学校了。赵倩不在家。她的父亲摔断了腿,她在青岛照顾父亲。我俩心安理得上了楼,他在看电视,我回房间看书。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雨水充裕的季节,我发狂一样的写中短篇小说,忘了写过多少篇,投出去之后连丝涟漪都没有看见。我扣下书看了会儿手机,微信是空的,没有人再跟我联系。我看着精力旺盛的雨水,有一丝惆怅。电话响了两次,头一次我懒得接,第二次接起来是班主任打来的。班主任问陈光怎么了,我说雨太大了,我没法送他。

班主任说不行,还问我为什么其他家长有办法送。班主任说贵族学校不比一般学校,无故旷课要牵连我们老师。我挂了电话。

这年的冬天来了,树叶黄了,被草绿过的世界也黄了。满地的枯枝败叶,阴影里也都是残雪。我和赵倩回青岛,到她娘家过年。夜晚我们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赵倩爸爸问我,年后的打算,我说去找个工作。他问我打算做什么,我就不回答了,我觉得这个腿上打着石膏的老头子有点讨厌。

吃过饭,陈光要留下跟姥姥姥爷睡。赵倩的妹妹也在家,伙在一起倒是拥挤。我陪着赵倩到镇子上找宾馆。镇上活跃着两个橡胶工厂,空气酸酸的,有点煞喉咙,看不真切逐渐黯淡而混沌的远方。记得这边离青岛最老的高速路收费站很近。我又忍不住话当年,当年我做空警的时候常常打车来这边。那会儿韩汐颜还在上大学,我们在废弃的小公园约过一次。那阵子还不认识赵倩。

我问赵倩这个小公园怎么荒成这样,赵倩也不知道,她猜是经费不够,建了一半。当年的小公园里种满了树,国槐、油桐,还有几株白杨树,有个凉亭,有个微不足道的湖,四条鹅卵石甬道。

“你陪我去小公园看看吧。”

“离这边可不近。”赵倩说。

我牵着她,一同往印象中的小公园走。农村的土路上好多车子从门前过,车灯前密密麻麻的粉尘扑簌簌落个不停。有几次我跟韩汐颜提出,去小公园做一次。她说我疯了。

“我是白天鹅,你是狗。狗才随地大小便。”她说。

我问她我们的事,她到底怎么想的。

“说一万次了,只谈情不结婚,我也不会跟谁结婚。”她说,“你把我逼急了,只好分手。”

小公园倒是见到了,小公园紧挨着的小渔村不见了,附近新建了些简易板房,都在为拆迁做准备。远处填海工程已经结束,楼盘驻扎,一部分老百姓住进去了。小公园里树木都伐了,成了满是裂纹的木墩子。我猜是铺天盖地的相思鸟往小公园里飞,把一棵棵树拦腰撞断,七彩的羽毛纷纷坠落,跟雪花似的世界变得一片狼藉。

到宾馆睡了一夜,隔天赵倩起得比往常早,洗漱之后帮着收拾地面,拖地、擦桌子,像是在家一样。我说,你勤快过头了,酒店有专门的清洁员,人人都像你,清洁员会失业的。她不听,仍旧收拾,出门前还把两双一次性拖鞋摆整齐了。

我们路过小公园时,我停了会儿说就在这里吧,赵倩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拉住她,摸她男孩子一样的胸。

四周都是人,浩浩荡荡的乡里乡亲出门拜年。成群结队的中年人停住往我们这边看,还叫其他人也看。

赵倩反抗,手指挠到我脸上,我不为所动,我们像两个战士。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世界。我们的掌纹、脸纹、奶子纹,什么乱七八糟的纹,都是他妈的木纹。都是这一道道木纹,用他妈的锯子一下下锯出来的操他妈的木纹。”

我把她按到树墩子上,我的眼睛里封印着两盆灼热的炭火。

她哭了。

我仍旧摸她,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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