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

2019-11-14 01:16张华亭
山东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李阳火烧云齐白石

张华亭

我去院子里看天,西天还是白亮亮的。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我突然看到了一抹红云,心里激灵一下。再过一个多小时,肯定会有火烧云,那时,火烧云一出来,晚霞会成片成片燃烧的。

我告诉李阳:“等会儿,我们看火烧云。”李阳问:“会有火烧云吗?”

我说:“会的。”

李阳亢奋起来。是啊,晚霞燃烧起来的样子很是热烈,让人振奋,给人最直接最鲜活的灵感,我和李阳都喜欢看。那些红红的液体在西天缓缓流动,又像是一个人往一块幕布上涂抹的大红色彩。有一次,我看到那些红色的液体,像是把血喷射到了天上。

喷薄欲出的血。燃烧的晚霞。流动的液体。

“快喊祁飞!”我对李阳说。他对火烧云的狂热程度,比任何人都严重。

“他喝醉了。”李阳说。我这才想起来,祁飞中午喝醉了,睡得跟死猪一样。

火烧云真的出现了,我和李阳面对慢慢堆积的火烧云,有些激动了。“祁飞,快起来看火烧云!”李阳大声喊。

“火烧云……”我听见祁飞像是呻吟着嘟囔。

“他没事了?”我说。

“没事了,酒一醒,就没事了。”

他的头不碍事的。我想起他中午喝醉了酒,爬梯子摔下来把头碰破的情景。

在院子里看火烧云,只能看到火烧云的边缘,连一半也看不到。李阳把梯子重新搬来,说:“到平台上看。”

我和李阳爬到了平台。

“火烧云,火烧云……”我和李阳在平台上大喊大叫。

火烧云最初形状是蘑菇状的,堆积在一起。在西天,在夕阳周围,整个的一大片红濡濡的颜色。这些颜色有浓有淡,有轻有重,聚集在夕阳周围,把夕阳包裹在里边。这些濡红的颜色无规则排列着,且在不断变幻和变化,变幻出不同的形态:或山或水,或飞禽或走兽,或奔马或野象,或正在喷涂的一幅巨画,或大漠深处涌来的赤红风暴。随意性很强但却给人以异常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的想象力在火烧云里纵横驰骋。

在火烧云的簇拥下,整个西天开始呈现非常壮观的景象。我见过火烧云,但如此壮观的火烧云还是第一次见到。

壮美的火烧云刺激了我们的神经,几乎让我们手舞足蹈了。

“火烧云,火烧云……”我和李阳的神经处于高度兴奋状态。

妈的祁飞,错过了如此壮观的火烧云,错过了如此震撼的视觉冲击,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和李阳都知道,他正在创作一幅有关火烧云的作品,但老是进入不了状态,中途中断过多次,气得他撕了好几十张画纸。我想喊祁飞起来看火烧云,他不是一直在盼火烧云吗?他盼了好长时间了,几乎是望眼欲穿。

“火烧云,你他妈的干啥磨磨蹭蹭的,老子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祁飞前天还大发脾气。

因为缺乏灵感,缺乏激情,祁飞很想看一幕火烧云的壮丽景观。喝酒只能加剧大脑更加麻木,已刺激不了神经了,他正在创作的那幅画,总是进入不了境界。他想借助第一现场,身临其境的现场,刺激一下麻痹的神经。

他完全靠酒精刺激,是根本不行的。邪门了,就是不行,他咕咕囔囔说。我看他那个样子,对李阳说:“这怎么能行?”

那一段时间,祁飞总是喝得酩酊大醉,醒来,老是揪他的心口窝。李阳说,他心里难受,老婆要和他离婚,儿子不理解他,说画那些破画卖不出一分钱,有个屁用?

祁飞一遍遍揪他的心口窝,看来,他的心口窝是堵得难受。“老子不画画了,画那些破画,有个屁用?”他显然是受到儿子的影响,声嘶力竭地喊。

我和李阳看他那个熊样,真想给他一巴掌。我说:“你他妈的就这点出息?你画画,挡不了老婆和你离婚,你不画画,老婆也得和你离婚!”

他恨恨地说:“老子早就想和她离婚了。”

他一旦画不好画,就要发疯,说老子不画画了。那一次竟然把画画的油漆泼在自己脸上,他的脸整个一个油漆脸,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光泽。

他被离婚的事搅得头疼,但老婆就一直拖。有一次他打电话给老婆,问拖到几时是个头?他老婆说,拖到猴年马月。他骂了一句,就把油漆泼得满墙都是。他经常这样,过不了两天,祁飞的手又痒痒起来,他对自己说:“贱种,一个地地道道的贱种。”

一次,他在院子里看李阳制作雕塑,突然说:“老子他妈的真想把手指头剁下来!”我说:“你敢剁下来,我就敢给你接上,你信不信?”

他说了一百遍要剁手指头,但一次也没剁。他要剁的是右手的手指头,他有他的荒唐理论,他说老子把手指头剁了,兴许用剁了手指头的手画画,这画就成了。

李阳说:“祁飞,亏你想得出来,荒唐不荒唐啊,你想成为中国的梵高吗?”

祁飞惊讶地看着李阳,他说:“老子要不想这个,早他妈成气候了。”

我使劲捣了他一拳,说:“真他妈有种,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祁飞一直在苦思冥想怎样画好那幅画。他对我们说,他要画一辈子火烧云。“梵高画向日葵,我画火烧云。向日葵是黄色,金黄金黄的颜色,火烧云是红色,火红火红。”

我说:“我真想看看你画的火烧云。”

可是,他一直没画好,没画好的原因多种多样,但画画是要身临其境了以后,才能获得灵感的。李阳说:“你必须要感受火烧云,身临其境,感受火烧云的变化。”

祁飞就整天盼望火烧云的出现。他知道,冬天是没有火烧云的,只有夏天和秋天,才能看到火烧云。但这个家伙不争气,老是跟酒较劲,跟酒过不去。

火烧云燃烧起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祁飞又醉得不省人事。

“李阳,去把祁飞喊来!”

“他不行了,他快要死了。”

“他要是死了,火烧云要烧到天亮。”

“可是,他三番五次要看火烧云,你不让他看,他会跟你拼命的。”

“他连梯子都爬不上来了,还他妈的看火烧云?”

是的,祁飞连梯子也爬不上来了,他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

“实在不行,咱俩把他用绳子吊上来。”我出了个馊主意。李阳说,这办法不错,就用绳子把祁飞吊上来,等把他吊上来,兴许他的酒就醒了。

“是啊,他不看火烧云,太可惜了。他那幅画,就差一点点了。”“他现在就是一头死猪。”李阳说着,正准备下去找绳子时,一回头,突然看见祁飞跪在平台上,面对西天,面对那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激动得泪流满面。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他呼呼喘息着,双手拼命撕扯胸膛,好像他肚子里着了火似的,要用力把这些火苗掏出来。不然,会被大火烧坏了五脏六腑。

“他肚子里有火烧云。”李阳说。

我说:“是的,不然他不会这么难受。”

祁飞学画大约是从十多岁开始的,和李阳一样,他那时并不知道齐白石和徐悲鸿,更不知道毕加索和梵高。等他知道了齐白石,就发誓要成为齐白石这样的画家。

这个家伙,狂妄到了极点。“你不但成不了齐白石,等着吃白屎吧。”我讽刺他说。李阳也讽刺他,一遍遍地讽刺。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说给老子十年时间,不信就成不了齐白石。

我说:“所有的人都想成为齐白石,可没有一个人能成为齐白石,你就是祁飞,知道吗?”

他那时候信誓旦旦,最终,那句话成为了泡影。在他画了几年鱼虾蟹鳖后,他又崇拜起梵高毕加索。

李阳说:“怎么样,我早就断定,你成不了齐白石。”他说:“我不喜欢太单调的画,我喜欢复杂有背景的画,我想成为梵高式的画家。”

“祁飞,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吧。”李阳正在画一个美女的雕塑图案,他把美女的乳房画得太圆太大。

祁飞说过,他自己感觉,他和梵高属于一类人,而和齐白石不属于一类人,“齐白石没有神经质,而梵高有很大的神经质。”

他还将国画与油画做了比较,他说国画很单调,完全靠线条支撑,而油画则不同,油画是讲究背景的。那时,他手里拿着一本《人体解剖图》,问刚刚认识的一个女画家:“你喜欢画画?”

“喜欢。”

祁飞看了她一眼,问:“喜欢哪个画家?”

她脱口说出了齐白石,她是齐白石的铁杆粉丝。

“当然,我还喜欢傅抱石,喜欢徐悲鸿……”她说出来一大串名字。

他说:“齐白石,傅抱石,中国的两大石,一个南石,一个北石。”

“齐白石1864年生于湖南长沙府湘潭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名纯芝,字渭清,又字兰亭。27岁改名璜,字频生,别号白石山人,又号寄园。”

祁飞脸涨红了,觉得血一下子涌上来,立刻要喷吐了,一个会画画的漂亮女人,竟然张口就来。十多年来,他一直模仿齐白石,都不知道这些。

他画螃蟹,画鱼,画虾,画鳖,都是小时候河里常见的活物。他想模仿齐白石的简洁、明快,力求体现出一种舒朗的风格。他的画,看上去很拙劣,但基本上达到了形不似而神似的程度,谁也取代不了他,他在我们当地画坛,是一个怪才。

可是,他的画却得不到认可,没有市场。

她叫洁墨,他和她一直聊画。聊够了,李阳让他送她回家,他也很想送她回家,虽然嘴上不说。他在路边打了车,直接坐在副座上,洁墨坐后座。车子沿西环路奔驰而去,他好几次想悄悄回头,但忍住了。他从反光镜里看她,里面是呼啸而过的车辆和一排排的桦树。

他一回头,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墨镜,见他回头,就粲然一笑:“你从小画画?”

“嗯,从小。”“跟谁学的?”“一个遣返回家的右派。”“以后呢,没上美院?”“没有。”

她忽然笑了,她的笑很好看。嗯,确实是这样,她的笑让他想起了高中时的“班花”。

“对不起,我不是——”她说。

他没吭声。

“你周末有空?”她说。

“周六,上课。”

“我想去湖南。”

“张家界还是凤凰城?”

“湘潭……”

他的血又涌上来。

“什么时候,去一趟法国?”

“有兴趣的话,可以考虑。”

他一直想问她喜不喜欢梵高,可是她张口就说出了齐白石。她为什么不说梵高呢?凌晨三点,他打开电视,一个台正在播齐白石的故居。他不如从前那么激动,也不再觉得非看不可。自从梵高出现以后,齐白石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想起那个拉乌客栈,想起梵高要杀高更时极度扭曲变形的脸,想起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神态,想起他在麦田里开枪自杀的情景。他坐起来,抽烟,又打开一瓶白酒,喝一大口,再喝一大口。他不断地调台,广告,卖手机的,卖运动鞋的,卖茅台酒的。还有武林风,他喜欢武僧一龙和死神方便,外国的喜欢播求。他关上电视,躺下。第二天他觉得头晕晕乎乎,就一直躺着。下午,洁墨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齐白石纪念馆。

他回复说,我在等火烧云。

“火烧云?”

“是的,等不来火烧云,哪里也去不了。”

他在家里憋了几天,我知道他在家画《火烧云》。到了周末下起了大雨,祁飞居然打来电话,让我去看他的画。我说:“神经病啊,下这么大的雨你叫我去看画?”他说:“你赶紧来。”我说:“你没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在下雨吗?”

我刚说完,就有一个闪电划破长空,接着就是一声炸响,呼隆隆的雷鸣像导弹一样袭来。

他说:“我等不及了,你赶紧来。”

我赶到他的住处,雨还在下。我停好车,撑伞往里走,远远望见祁飞打一把伞立在外面,他在等我。他看上去非常兴奋,说:“一幅超现实的力作,刚刚完成。”

外面有点冷,我打了个哆嗦。胶东的气温就这样,一场秋雨一场寒。

我随他进了屋,他一直处在兴奋状态。

“是火烧云吗?”我边走边问,他没吭声。

屋里有些昏暗,他打开所有的灯,让我看他刚刚完成的画作。

不是《火烧云》,是一幅与火烧云无关的画作。

一幅以蓝色黑灰色为基调的画作还在他的画板上,整个画面是黑灰色占据了画面中心部分,画面中,下面是黑灰色夹杂着墨绿色,中间是两条撂滩的渔船,其中一条是正面朝上,一条是朝下,极像一口黑锅倒扣在沙滩上,远处是一片蓝色,又像一片深海。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了一种视觉的张力,但太灰暗,让人处于不安中,尤其是那条倒扣的船,以及下端的黑色和灰色,唯有远处的蓝色给人以舒缓的感觉。

“不错啊。”我狠狠砸了他一下。他不吭声,双手使劲搓动。“这不是齐白石的风格。”“我在转型……”

“你这幅画可以参加画展……”

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大雨如注。

学齐白石半途而废,学梵高没人理解,我这样评价祁飞。但我不得不说,他的这幅画,画得的确不错。

记得几年前一个冬天,祁飞在一间破屋子里玩命地画,太冷,要冻死人的滋味。手都冻麻木了,棉衣棉裤绑在身上,还用一件褪了色的风衣把自己裹起来。屋里没有炉子,人几乎被冻硬了。他的画好像胡乱涂抹上去的,油彩冻僵了,他用嘴在油彩上面哈气。到了夏天,他近乎赤身裸体,只穿一条红色的内裤。大汗淋漓,桌子上,除了不同颜色的油彩,还有一盒风油精,一瓶花露水。风油精是抹太阳穴的,花露水是抹蚊子叮咬后红肿的地方。他的血太热,气味大,蚊子尤其爱叮咬。

我去了他的房间,他在房间里画画,光着上身,整个人大汗淋漓,头发蓬乱。

“还画啊,今晚看NBA,公牛对火箭,姚明上场。”我说。

“梵高一张画没卖出去。”他说。

“你不喜欢看?”

“还是毕加索。”他说。

“行啦。”我说。

“我就是喜欢梵高。”

我没法和他对话,他的神经已经处于不正常状态。

我瞧见了他的胳膊、大腿,我尖叫起来,“我的妈呀,你瞧你的胳膊,你的大腿。”他弯腰,用手挠大腿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凶吆个啥?不就是让蚊子咬了几口吗?这些该死的蚊子。”他开始骂蚊子了。

他的胳膊、大腿被蚊子叮咬得起了一个一个的红疙瘩,有十好几处,有的红疙瘩被他挠破了皮,血淋淋的。痒,痒死我了。他说。

他刚刚完成的这幅题名《搁浅》的画,李阳也看到了。李阳看了好一会儿,说祁飞是用象征主义和意象手法完成了这幅作品,他以蓝色和黑灰色为基调,很好地诠释了他对世界的看法,那条搁浅的船具有象征意义,表达了他内心的不安。照这样发展,他日后必将是一个伟大的超现实主义画家。

可是,他为什么画不好《火烧云》呢?

他的的确确没有画好。第一次画完,他让我去看。我失望了,非常失望。他的这幅画画得糟糕,凝固,僵化,呆滞。我怀念过去那个见了火烧云就激动得泪流满面的祁飞,那个当地的业余画家梵高。我看好他,他的画夸张,压抑,扭曲,有一股子狠劲,典型的西方派画法。但他这次画的画,全然没了往日的画风,就像他这个人,喝醉了酒后萎靡不振的状态。我冲他发了脾气,我说你画的什么鸟画?就这,还想成为中国的梵高?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任凭我数落他。

“你这么个画法,一辈子也甭想出名!”我想刺激他已经麻木的神经。

他踉踉跄跄走了,就像一个醉汉。就像从李阳家梯子上一头栽下来,眼前一片混沌。

“我不想画画了。”几天后,他神色恍惚地出现在我面前。

“闭上你的臭嘴!”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耳朵。

“该理发了。”我说。

“我老婆去法院起诉了。”他说。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他说:“离,早离早利索。”

对于祁飞来讲,离婚就是解脱。以前,老婆跟他老耗着,一直耗了七八年,他把画不好《火烧云》的原因归结为被有名无实的婚姻束缚住了。或许,离婚对他而言,真的是解脱。

“解脱了吗?”我问他。

“解脱了,这回,是真的解脱了。”他肯定地说。

“你陪我画画,我就不信。”他又说。

他汗湿的脸闪着油光,像铜铸的梵高。是的,我早就发现他长得还真有点像梵高。

“梵高一辈子没结婚。”

“他看上了一个妓女。”

祁飞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我赶上他,扳过他的肩膀。他的脖颈湿漉漉的,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是祁飞,记住,你除了祁飞啥也不是。”

他一把将我搡开,走向强烈的阳光地带。外面的日头滚烫,毒辣,他可能想尝尝被日头暴晒的滋味。

一个星期后,我们准备去参加一场画展。李阳想叫上洁墨,他不想让祁飞参加,因为祁飞不同意将《搁浅》这幅画送去展览,但那场画展洁墨并未光临,让我们的期待落了空。画展期间,李阳才知道祁飞与洁墨去了湖南。

祁飞是七天后回来的,看样子很疲惫,像一条快要饿死了的狗。

李阳意味深长地说:“这回,可以画好火烧云了吧?”祁飞急了:“你什么意思?”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李阳说。

李阳对我说,祁飞和洁墨肯定住一起了。

我问过祁飞,但是,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我信他。我们认识太久了,他和老婆早就分居了,他这辈子除了画画谁也不爱,除了梵高谁也不爱。

李阳不解地说:“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需要女人呢?”

我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解释。”

祁飞对我说,他们第一夜住湘潭,各要了一间房。次日,洁墨说两间房太浪费了,不如合住一间。祁飞没吱声。

洁墨提议先看齐白石故居。车向左转,进入芙蓉中路,再向右转,走107国道。沿吉安路,继续沿107国道前行。从107国道向左转,进入海棠南路,继续沿107国道前行,再向右转2公里左右就到齐白石故居。

期间,祁飞看到了黛青色高山,大峡谷,河流在峡谷里飞奔。一道光线划过山脊,当宽阔的大河突然出现,他的心怦怦跳。天擦黑时终于抵达一个小镇,找到一家整洁的小旅馆。她就开了一间房。

晚上住下,洁墨一撂下大包小包就直奔卫生间。他打开电视,卫生间的流水声高一阵低一阵,屋里一股霉味。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她终于托着毛巾包裹的长发出来了。

“你去吧。”她说。

他三下五除二,尽可能不发出多余响动。出来时穿得整整齐齐。她选了靠墙的床躺下,两腿交叉叠起,小腿裸着,就一个字:白。他在空床上坐下来,她盯着电视,倦意和兴奋同时压迫着他。

他侧过身,忽然发现她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最多二十公分吧。

“累吗?”洁墨说。

“还好。”

她说,“今天不谈梵高,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谈朋友的?”她想打破一下沉闷的气氛。

他果然说:“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过女老师哩。到了高中,我同时喜欢上两个女同学。”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画画的?”

“初中。”“对对,你说过,没进美院。”

“你那么爱画画,居然没进过美院,连半专业也没干过。”

“我喜欢这样,想想,不也挺好吗?”

她看着他,觉得他这个人没有俗气,挺真诚的。

“你老婆跟了别人……”

祁飞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转身看她,像打量一把利器。他想说,他和老婆是办理完手续,老婆才跟了别人的,但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要命地沮丧,还伴有辛酸,夹杂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你还记得你老师的那幅《母亲》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有些愕然:“你还知道这些,你认识他?”她摇摇头,说:“不认识。”他说,老师的画很真实,有震撼力。

“你应该画这样的画。”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熄了灯,深沉的黑暗让他想起梵高的《星空》。

“那幅画获了国家级大奖。”

“……嗯,建国三十周年文化部的金奖,你是怎么知道的?”

沉默,她在沉默。

“我说你应该画这样的画。”她说。

“你是说,我应该画这样的画吗?”他在黑暗中说。

“是啊,你应该能画出来,出名还快。”她说。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上帝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怎么会呢?”她说。

外面有月光,水银一样泻进来。他还在想梵高,他感到梵高的画笔在房间里舞动。他坐起来,靠着床架。他看见她也坐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说:“伟大的梵高。”她说:“伟大的齐白石。”

他觉得身体在黑暗中微微发颤。

她想伸手抚摸他一下,中途在空中停住。她的手很慢,像小时候悄悄靠近一只蝴蝶,像小时候牢牢抓住父亲的手。她希望他看见这只手,希望他一下抓住这只手。可是,他没有看见,他仍旧一动不动躺着。她缓缓抽回手,起身,回到床上,躺下,再也没说一句话。他背对着她,伟大的梵高消失了,黑暗中的动作分明是对自己的掩饰。他心里涌上莫名的厌恶和悲哀,到底为什么,他说不清楚。

这以后,我经常看见他对着梵高的画像凝视。有一次他抬头看我:“他在麦田里,看见那些乌鸦。你猜他说对乌鸦说了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他对乌鸦说了些什么。”

“他说,乌鸦,你们真幸运,碰到了我,我现在就把你们画下来。”

我一声不吭。

“你说,我他妈为啥就画不好火烧云?”

“你就差一个关键词了。”我说。

落日余晖像燃烧的大海,把整个西天都煮沸了。

“还记得梵高是怎么死的?”他说。

“开枪,他想开枪把自己打死,可是他没死,他弟弟来了,在旅馆里照顾他,两天后他死了。”

他想象梵高在小旅馆作画时的情形,神经错乱,喃喃自语,在房间里焦虑地来回走动。

他想起了洁墨。他给她发了短信,可是她没有回音。他给我挂电话,说洁墨不给他回信。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去看他,他躺着,一动不动。我告诉李阳,去把洁墨喊来,祁飞快饿死了。李阳买了只烤鸭回来,告诉说洁墨回威海了。

李阳还看清了他屋子里的景象,干枯的画笔,凝固的颜料,还有乱七八糟的书籍,堆放在一边。

祁飞躺在床上,仿佛睡去了一般。其实,他内心一直波涛翻涌,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晚霞,大泼墨一般,稠密地绘制在宽大的幕布上面。如同悬挂的宽大瀑布,源源不断的色彩在往上倾泻,把每一片都染得晶亮无比,完全是一幅火烧云的景象。

有天夜里,他梦见很多人涌向街头,跑出去看火烧云。外面阒无人迹,连天上的星星都像已然沉睡。

画板是静止的,祁飞忽然觉得它动起来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画板。接着,仿佛有阳光穿透了他的衣服,照遍了他的全身。他飞快地爬起来,像一个精灵一样,又似一叶透明的蝉翼,极快地粘贴在画板上。一种神奇的景象正在诞生,他的手,居然在舞动了,画板上刹那间长满了大红的火烧云。

一层层红油彩,不知什么时候,覆盖了他的全身。

祁飞的五官兴奋得都扭曲了,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紫红。那额头上,也冒出了几颗硕大的汗珠。

火烧云,火烧云!祁飞叫着,看样子,他想从火烧云里穿过去!

祁飞嘴里虽然叫着,样子却像个哑巴。他用蜷曲的手,一个劲儿在画板上面涂抹。

火烧云!火烧云!他嘴里喊着。

是的,我听见他一直在喊:火烧云,火烧云!

我跑过去,祁飞情绪亢奋,正在画板上急速地涂抹……

大概,这一次,他的火烧云会奇迹般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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