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

2019-11-14 01:16
山东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副班长头儿西门

陈 沛

子弹壳

那年头吃的是啥?咳,马尾拴豆腐,提不得了。

那是(一九)六二年,过年。那时我所在的单位还没搬到更远的曾家溜山里,在五里堡蛤蟆溜,离家近。分了半斤肉,两棵白菜,三棵葱。也巧,年除夕,吃下晌饭点名时,头儿对我说,那谁,高建义和高建礼家里有事儿,回家了。该高建义值班,你替他吧。我能说啥?值就值吧。后来才知道,他兄弟俩家里确实有事,有大事,他们的爹死了。水肿,肚子涨得跟气球似的,腿细得跟麻杆儿似的。应了咒人的那句老俗话,他兄弟俩的爹死在大年五更里。

大年三十我值班。天刚黑,头儿来了:那谁,你分的那肉呢?拿来,洗洗。我那肉是要往家捎的啊。可是——。洗洗,我那棵白菜也切了,煮。头儿去拿了两瓶白酒,俺几个就喝。咳,我还心疼我的半斤肉呢,没承想赚了大便宜!——喝完酒,头儿领着我到伙房:那谁,他的肉,大伙儿吃了,你再给他点儿。光我自个儿,就好办了。他一刀给我割下两斤多。踢给我个草包子,让我自己装白菜、葱。我选那长得结实的,装了半草包白菜,一想,葱更贵啊,又塞进足有半捆葱。我寻思,找根棍子,把装满白菜和葱的草包子撅达回家。头儿给我找了辆自行车。虽然我不会骑,但能推啊,用自行车推着比用棍子撅达着要轻快多了。

(青州人所谓“撅达着”,是把重物绑到棍子一端,棍与绳交接处上肩,起身,双手扳住棍子另端,重物在背上,介于背与扛之间,比背和扛都省力。)

我说枪给谁啊?头儿说你自己背着吧。背着就背着。这时天也亮了,我就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自行车后货架上封着那个大草包,还挺沉乎呢。我不怕沉。越沉越好。车把上挂着肉。对了,过节,伙房炸的黄花鱼,顺手给我拿上了五六条,也挂在车把上。哈,俺家能过个肥年了。从蛤蟆溜到俺家八九里路,一路下坡。我正当年,这点儿路算啥?走到西门水库,天早大明大亮了。下大坝,过滚水桥,进西门,就是城里了。快到家了,城里方向,传来鞭炮声。零星的多,连续的少。都穷,谁舍得整支鞭点上放?我在大坝上支下自行车,尿了泡尿。尿尿时,枪别别拉拉碍事。我系上腰,取枪在手,朝着水库乒乒乒乒,把十发子弹全放了,也算是过了过放鞭炮的瘾——主要是怕枪里有子弹回家不安全。我俩弟弟都皮得不是一般的皮。

到家,俺娘说:你咋才回来啊?草包里是啥?我不吱声,解开,哗啦一倒,俺娘说:哎哟,哎哟,这么多葱啊,咱可有了葱了。二昌,你离远点儿!别一回头又找不着葱了!

俺俩弟弟一齐笑。我问咋回事儿?

——年三十,居委会分年货,让大家过年,不按人头,按家。一家二斤面,一棵白菜,三家子分一棵葱。葱也不大,瘪了吧唧的,一尺来长。总比没有强啊。三家子先把葱切成三段,再抓阄。俺娘手气还挺好,抓到最下面那一节,葱白儿。于是俺娘托着那棵白菜,俺小弟弟提着箢子,箢子里是二斤白面,俺大弟弟拿那节葱。走了三五步,俺娘一回头:咦?葱呢?二昌你忘了拿?还是丢了?我大弟弟张大嘴,哈出一股新鲜葱味,原来一眨眼间,他已经把小半根葱吞下肚。

俺爹说:瞎叨叨啥?还不快把东西拾掇了,等着人家来看?你要开展览馆啊?

俺娘说:对,对对。光顾高兴了。赶紧把东西塞进草包,拖到里间屋,还盖上几件过年换下来没洗的衣服。这才问我:你吃饭了吗?要是没吃,我给你做点儿。早晨包的水饺,二斤面全包上了,我吃了俩,你爹吃了仨,其余的全让你俩弟弟抢着吃了,饿狼似的,还说没吃饱呢。

我说,不吃了。我一夜没睡觉呢,困死我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俺弟弟吃那点水饺算啥?没有肉,没有葱花,只有白菜和盐。我昨晚吃了肉炖白菜,还喝了酒呢。葱又不是水果,辣乎乎的,味了吧唧的,呛鼻子,若不是淡渴草鸡了,二昌能两口把小半截葱吞下去?相比之下,我在部队,可是享了大福了,虽然也不能放开肚子吃,但比起整天掐掐捏捏、顿顿野菜树叶比粮食多、十天半月见不着点荤腥的父母和弟弟,可是享了大福了。你是没经着那年月。怎么?也经着了?你是哪一年的?(一九)四八年的?哦,哦,那就不用我多说了。唉。

那时部队吃两顿饭。过了晌午头我往回走,回去正好赶上吃饭。能省一口是一口啊,为家里,为两个弟弟。你说是不是?我背着枪,推着自行车,空着肚子。俩弟弟送我,对我那个亲啊。一是,亲兄弟么,能不亲?二是,我在部队,光荣。三是,我能吃饱饭,还能往家捎肉,他们眼馋。哥,大哥,二昌和三昌你一言我一语:人家说,你在部队顿顿吃白花花的大馒头,夹着这么厚的肥肉叶子,大米黏粥随便喝!我当然不能把他们带到部队去,部队是保密单位,俺娘俺爷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当兵,只知道就在青州,不远,更不知道部队是干什么的,只知道我在部队,空儿里还是给人剃头,俺爹还嘱咐我说,剃头也好啊,别糟塌了手艺,别看你看不起这个手艺,可什么世道也有人,有人就得剃头,有人剃头咱就能吃上饭。别糟塌了手艺。二昌三昌比我有骨气,打死也不跟他学剃头。哈。我想,给俩弟弟买点过年的小玩意儿吧,一吹吱吱响的泥老虎啊,或者一吹一吸咕当咕当响的玻璃“咕当子”。可是,我摸了摸衣兜,一分钱也没有。原来有十四块五毛钱,过年提前发的津贴,走时我都掏给俺娘了,一分也没留。那时候供应粮一个大人才二十斤出头,哪够吃,黑市上地瓜干两块钱一斤,萝卜缨子还得一块钱呢,比粮店不是一般地贵,粮店的地瓜干才几分钱一斤!我在部队能吃饱,能帮家里一口就帮一口吧。想给俩弟弟买点啥,没钱咋办?走着走着快到西门了,我眼前一亮:三昌,上来,我推着你!三昌坐到后货架上,我推着,二昌在后面帮着推,上了水库大坝,我对他们说:这儿有些子弹壳,你们拣着玩儿吧。现在西门水库周边都盖成楼了。一个小区一个小区,一眼望不到边。那时候西门水库在城外,荒凉着呢,除了水库周边几棵光秃秃的柳树,啥也看不见。进了西门也是一大片庄稼地,没个人影儿。大年初一人都在城里电影院和北大桥玩,没人往西门走,更没人到水库大坝玩儿,我那十枚子弹壳,一个不少散落在雪地里,亮晶晶的。两个弟弟如获至宝,每人分了五个子弹壳,比拣了五个金元宝还高兴。看他们高兴,我直后悔把子弹都放光了,没给他们留几枪过过瘾。突然我想起,腰上还挂着小枪呢,小枪还有子弹呢。我把大枪给三昌,问二昌:想不想打枪?二昌一听,扭身就从三昌手里夺枪。我拦住他,掏出小枪,打开保险,教他开了两枪。又拿着三昌的手,让三昌也开了两枪。可惜一共就只有四发子弹,未能尽兴。就这样两个弟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脸红红的,像昨天晚上我们头儿喝足了酒。不用我嘱咐,他们早把小枪的子弹壳拣了起来,谁打的,归谁。

不能再让弟弟送了。毕竟,保密是第一位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我把长枪背好,把小枪装进枪套,嘱咐俩弟弟,打枪的事,谁也别告诉,包括亲娘亲爹。那,子弹壳呢?三昌问。我说,就说你们自己拣的。他们答应着。我推起自行车,走几步,回头见俩弟弟一高一矮站得橛子似的。走几步,回头见俩弟弟一高一矮还站得橛子似的。快拐弯了,我咬着牙不回头,拐过弯,回头,看不见他们了。我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

当兵好几年了,我头一次掉泪。

闷罐车

那年头当兵,只要是愿意去就要。年龄不够,给你添上两岁。超龄了,给你撸下两岁来。为啥?没愿意去的啊。谁屑去?从没耩麦子就开始动员,到三月份才走,光动员就动员了半年啊。你看(他指着墙上一张照片,上面两排十七八个,全是七十多岁的男人),他,刘培德,夹涧的,那年二十五了,超了,也去了。他,高建义,老二,他,高建礼,老三,亲弟兄俩,都去了。我那年十八。那是(一九)五五年。

我是(一九)三八年的,嗯,八十了。十二三就挑着担子剃头。哪儿也去。城里,东关,北关,乡下。逢五、十五里堡集,每个集日都去。剃头是跟着俺爹学的。俺老辈上就剃头。

新兵集合起来,在桑园子后面那个大空地儿排队,走走看了看——后来我寻思,可能是看看有没有瘸腿的。先去剃头。又去洗澡。在大澡堂子里。那么多人,一拨一拨,下饺子似的。回来就发衣服,发被子。住在伙巷。那时候吃得还挺好。早晨,馒头,辣疙瘩(芥菜根)咸菜。中午和晚上都是白菜炖肉。光发了床被,没发铺头。数我离家近,我回家拿了床褥子。

走的时候,大小路口都站着人。看上去很好啊,还拿着鸡蛋,煮熟了的,用箢子挎着。但都是安排好了的,怕俺跑了。到火车站,进了票房,上茅房(厕所)都不让出来。“哎哟,我要解手。”“在这里吧。”“我要大便啊。”“大便?也在这里吧。”“那还行?守着这么多人,拉不出来啊。”“那——你去吧。你,跟着。”应了那句老俗话,看人家拉屎,自个儿腚眼子也痒痒,我也憋不住了。班长,我也要解大手。哪来这么多毛病?等等!等头一个回来了,才让我去,还让那个跟着的人跟着我。唉,上茅房也有人跟着。拉屎也有人跟着。我出来票房,哎哟嗬!外面民兵挨膀子站着,围得可严实!怪不得人家说,你们这不是当兵,是劳改。坐的是闷罐车。整整一列车,全是咱古州的,多少人?得有一千吧。一火车啊。得有一千人。那年从咱青州弄了一千人去。为啥说是“劳改”呢?俺头一次集合,不是在桑园子后面那个大空场子吗?大空场子西边是堵高墙,拉着电网,墙里边就是劳改队啊。于是有人就这么说。

闷罐车你大概没坐过。没有窗户。没有座位。各人坐各人的被卷。根本不是装人的,里面一股子马粪牛屎味儿,拱鼻子,八成是用来运牲口的。大铁门咣当一声拉上,里面一片漆黑。咔嚓一声落了锁,就听外面人说:“嘿呀,这下咱总算放了心了!”

有人就哭,骂。哭也晚了。骂也晚了。火车咣当咣当开了。光知道往东开。不知道去哪儿。唉,哭还不算最没出息的。有的人憋不住了,就冲车门缝尿尿。尿尿还好点儿。有个东乡的,姓郑,名字忘了,要拉屎,拉屎不能在门口啊,那么窄的缝,漏不下去,就叫他到角上去。哎哟,他叫大伙骂得晕头涨脑的,走岔了,正好是火车往前走的那个角,屎臭顺着风朝我们扑面而来,那个臭啊,人屎比马粪牛屎臭一百倍。可叫他熏死了。

那时铁路还没修到烟台。到蓝村,下车,走。上火车前每人发了八个旋饼,各人还挺恣儿。原来是叫俺自个捎着的饭食,路上吃的。中午饭就在公路边吃。连口水都没有。早晨晚上有面条,呼啦呼啦。走了四天还没到福山。又坐了俩小时的汽车,才到了烟台。烟台,牟平,栖霞,呆了好几个地方。龙口?没呆过。在黄县呆过,黄县城里丁家大院,房子那叫一个多,一个院套一个院,全是青砖灰瓦,盖得那个结实。住了半年。黄县就是龙口?改了名了?哦,那——呆过。

一九五九年又回到古州。

我当兵,当了一辈子副班长。(一九)五五年下半年,我就当了副班长。津贴涨到了十四块五。到了(一九)五六年,改了,班长才十一块。头头说,你就当你的副班长吧。当正班长,还得把你的津贴撸下来。我就当了一辈子副班长。原来,上面的政策是,能涨不能落。涨上去了,就落不下来了。我就当了一辈子副班长呢。

俺那,(一九)五五年,是头一茬儿义务兵。哎,不是咧。俺那次说是补充兵源。第二年征的,才是义务兵。那时候当兵,只要你愿意,就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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