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何以成立

2019-11-14 20:48李欧
世界文化 2019年11期
关键词:敬畏痛苦伦理

李欧

地球的生态日趋恶劣,是当今人类面临的最大困境之一。生态问题的核心,是人类如何与地球上其他生命和谐地相处。人类必须依赖其他生命才能得以生存和繁衍,而这种依赖常常是通过杀戮其他生命得以成立。当人的能力弱小时,对其他非人类生命的杀戮,还不能构成对它们的生存的重大威胁,即凭人类的力量,还很难使它们灭绝,某个物种的消失,仅仅是大自然的力量。可是,进入现代后,人类能力的强大,就足以威胁到任何非人类的生命的生存,人类可以向绝大多数非人类的生命宣告,不服从便灭亡。

问题在于,现代人也深刻地认识到,人与其他生命是一种共存关系。某个物种的消亡,反过来也可能威胁到人类族群的生存。当欧洲来的白人,用火器将北美野牛屠杀几尽时,印第安人也接近亡族了。“在3月的天空為春天扫清了道路,将溃败的冬天逐出威斯康辛一切的森林和草原”的北美旅鸽,由于人类的捕杀,完全灭种后,北美大草原的原始植被和森林就被有害昆虫肆虐,而奄奄一息。如今在威斯康星州立怀厄卢辛公园里,有一座旅鸽纪念碑,上面写道:“该物种因人类的贪婪和自私而灭绝。”

人与地球上非人类的生命到底应该怎样相处?其实,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古代有大智慧的思想家,都曾为此而焦虑和思考。例如,佛教的“不杀生”“众生平等”“万物皆有佛性”“素食”,等等论述,就内含有试图解决这个困境的思考。现代以来,更多的思想家探讨这个问题。“三料博士”——神学、哲学、医学,诺贝尔奖金获得者阿尔贝特·史怀泽(另有史怀哲、施韦泽等中文译名)就是在这个领域里,20世纪西方最著名的开拓者之一。

在当代,“敬畏生命”已经成为流行观念,追源溯流,最早提出这个观念,并且系统加以阐释的就是史怀泽。他在“一战”——人类大规模地,全球性质的相互屠杀期间,莫名其妙地作为战俘,在非洲被拘禁。在此期间,他自述由于“天启”而获得这个思想,当然更可能是由于当时人类的状态和自身的处境的刺激而产生的。面对惨烈的现实,生命被毫无价值地巨量毁灭,他认为这是人类的精神和文化已经患病深重而造成的。其根源是对生命本身缺乏敬畏,把一切生命视为材料和工具,而使用这些“材料”“工具”,去试图达到的目的,却暧昧不清,甚至荒谬。不管是用“民族”“国家”“理想社会”等等名义去杀戮,都内含着荒谬。作为哲学家,他试图拯救人类文化;作为神学家,他试图拯救人类灵魂;作为医生,他试图拯救人类本身。

他的思想从伦理路径切入,认为“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而道德伦理的核心应该是生命的神圣性。他还认为,西方的哲学,甚至伟大的哲学家的思想,大都缺乏这个维度,因而是残缺的。西方思想的谱系显明,哲学的重心始终在认识论方面,强调认识客观世界,从而去征服自然,以“人为万物立法”的心态,俯视万物,对自然万物生命当然缺乏敬畏感,延伸出去,甚至对人的生命也缺乏敬畏。近代以来,更是从征服自然,走向征服人类,于是,种种“恶”不断涌现。因而他就从佛教、尤其是古代中国的思想——道家、儒家的思想中去获得资源。他认为,有敬畏生命的人生观,才能彰显人类伦理的深度和广度;而且,不是科学知识,而是伦理才应该是人类思想文化的基础和核心。这与中国古代思想家孔子、孟子等是遥相呼应的。现在粗疏地看,似乎这个观点并不多么深刻,似乎卑之无高论,但是实质上,它是针对人类特定困境,试图从当代人类困境中突围,而提出的一种振聋发聩的思想。

在世界大战中,人类生命被践踏,成千上万的人荒谬地相互屠杀,随着人类能力越来越强大,相互屠杀的能力也就越来越强大。而且,从人类史看,简言之,人类的历史就是相互屠杀的历史,就如中国思想家所述,“二十四史血写成。”并且,这种相互屠杀似乎还永无止境。虽然有各种国际条约,有人道主义、人权思想等等,但都不过是一些技术层面的应对策略;人类仍然缺乏一种内在的强大思想力量,缺乏一种深刻思想观念去解决这些问题;因而,人类的相互屠杀仍在继续。

作为哲学家、思想家,史怀泽去探讨:这种无终止的悲剧的深层次的原因何在?人类思想观念的疾病的根源何在?因而,他不仅仅停留在“和平主义”的路径上去问:“人,为什么会这样?”“应该怎样”等等;而是进一步揭示,正因为人类的思想中自始至终缺乏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敬畏,包括人本身的生命,才导致这些悲剧、惨剧持续产生,而且,似乎会永远发生。当然,这种思想,其他思想家也曾提出过,例如中世纪的圣弗朗西斯科·冯·阿西斯,只不过被主流思想所遮蔽和淹没。史怀泽的意义还在于他的进一步推演,强调不仅仅是对人类生命的尊重,对一切生命都应该尊重敬畏,才能真正解决人类的困境。作为神学家,他说:“人类与地球上其他生物建立兄弟般的关系正是来自天国的福音。”作为哲学家他认为,“同情动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只涉及人对人关系的伦理学是不完整的,从而也不可能具有充分的伦理功能。”

他强调任何生命都是神圣的,而人是地球上生命的最高层次,能力最强大,与其他生命处于一种“不对等”的关系,是一种“非对称的生命”,因而人类对其他生命“负有无限责任”。他认为佛教的“不杀生”“素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等言说,耆那教教徒甚至连块茎类的植物也不吃的行为,他们进食其他生命时还言说道:“我的身体会还给你,成为你的食物”等等,都还仅仅是为了自身的“解脱”,是一种“自利”的思想,还不是一种深刻的伦理。在当代,这种不杀生的思想还需要进一步深入和升华。他阐释的“敬畏生命”思想,是为了爱、同情、奉献和同乐,是一种“利他”伦理。而且,他认为只有这种伦理,这种人生观,这种哲学,才能使人类本身得到拯救。以这种思想来衡量现在流行的所谓“生态保护”的思想,就显得狭隘和偏颇了,甚至肤浅了,因为仍然是从人类自身的利益去考量。而他认为“活着就是与万物共存”,如果将动物保护完全建立在人类经济价值的发展上,是不可取的。甚至只讲“人权”也是不够的,应该讲“万物生命权”,应该承认鸟儿有存在的权利,不管对我们是否有经济上的价值。

物质世界越来越发达,史怀泽认为,当下人类的悲剧性主要在于,精神的进展与物质发达没有匹配,物质世界过于发达,而精神世界却大大滞后。并且当下人类主要是依赖思想意识而生存的,对外在的物质资源的依赖性比起古人,大为降低;即主要是思想观念决定了人生是否幸福。因而,只有从人类的思想意识的错谬入手,才能解决人类的困境,人类才能得到拯救。于是,他追溯探源人的意识深渊,来为“敬畏生命”的理论确立哲学基石。

他认为意识的根本状态是:“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而且,凡是生命,只要有意识,有情感,哪怕是最粗浅的最稀薄的意识,最简单的情感,都是立足于此点,从此点出发去生长。人类作为最高级的生命,有最复杂的意识,同样如是。当生命受到阻碍、伤害时,就痛苦;生命能正常生长,就感到快乐。但是,人类意识的最大问题在于,人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却难以深切地感受到其他生命的痛苦。孜孜不倦地保护自己的生命,却对其他生命的痛苦视而不见,无所触动。简言之,“能够痛苦,却无法与其他生命一同痛苦,”是人类最大的痼疾,从而无法在自己的生命中完整地体验到其他生命。当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人类的思想意识对生命本身无敬畏。甚至,无数的人还进一步,把伤害其他生命作为自己生命的快乐之一,例如为了娱乐去狩猎、去钓鱼等等。人类忽略了自己的生命是与其他生命或远或近的相互关联,相互依赖的。蹂躏毁灭了其他“非我”的生命,自己的生命甚至人类的生命就无法生存延续。因此,不能深切地感受到其他生命的痛苦,是造成人类的种种灾难的重要根源。“世界大战”的种种人类悲剧都证实了人类意识的这种荒谬性。因此,他强调,只有对生命本身敬畏,才能真正体验到非我的其他生命的快乐与痛苦,才能成为“伦理”的人,人类才具有真正的文明,人类才能解除自己的痛苦。简言之,只有“敬畏生命”,人类才能获得“救赎”,应该指出,这是他作为神学家,对基督教思想的核心——“救赎”论的新解。而且,他还进一步指出,由于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我们与宇宙建立了一种新的精神关系。“将使我们以一种比过去更高的方式生存和活动于世。由于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我们成了另一种人。”

当然,他也认识到这种理论的内在的荒谬性。在地球上的任何生命,都依赖剥脱其他生命才能生存。换句话说,不杀生,不能生。自然以最有意义的方式产生着无数生命,又以毫无意义的方式毁灭着它们,自然让生命去干最可怕的残忍事情,这是自然律,无可逃避。即自然律与道德律是对立的,实然与应然是对立的,知识与伦理是对立的,该如何解决?首先,他认为,伦理必须设定,在现实中不可能完全达到,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才成其为深刻的伦理;正因为有这种现实中不可能达到的伦理目标,才能引领人类精神与文明不断向前,不断升华,人,才能更人性,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其次,他认为应该将意愿与效果分离,即动机与结果应该而且可以分离。他强调的是意愿和动机,你有“敬畏生命”的意愿,哪怕是其结果使其他生命仍然无可奈何毁灭了,你仍然是一个文明人,道德人,甚至高尚的人。我们不得不吃其他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有“敬畏生命”的意愿,那么,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带着敬畏心态去进食其他生命的尸体”。这不是“虚伪”,这与孔子“君子远庖厨”的思想路径是一致的。当然,在具体操作中,仍然有一些困境,如大哲学家程颐,抓住了一只毒蝎子,非常为难,因为“杀之,伤仁;放之,害义。”最后,作为孔子的信徒,他将毒蝎子放生,至于此毒蝎子会否伤害到其他人类,只好忽略。或许,这就是“意愿”与效果分离的典型的操作案例,当然这是否正确和妥当,还可商榷。

因此,“敬畏生命”理论,似乎只有强大的理论的意义,很难落实到实际生活中,因为我们每个个体每天都在伤害其他生命。如果像甘地那样:“我认为一只羊的价值丝毫不次于人,绝不愿意为了保养人生而去夺取一只羊的生命。”像史怀泽那样,在显微镜下,看到最低级的生命——细菌被杀死,都感到烦恼,一般的人就会难以生存。史怀泽也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他进一步解释,“敬畏生命”的思想,不在于绝对不伤害生命,甚至中国佛教的“素食”,也不是必须必要的,我们还必须依赖杀害其他生命,包括动物的生命才能生存。“敬畏生命”的理论,作为操作策略,强调的是人类应该实行“自我限制 ”。为了生存,伤害其他生命,但必须不超出必要性,不增加被伤害的生命的不必要的痛苦。这就為“敬畏生命”的理论在当代人类境域中,确立了一定的可行性。即在一定的限度内,尽力而为地去“敬畏”生命。只有在不可避免的必然条件下,才可以给其他生命带来死亡和痛苦。“敬畏生命的人,只是出于不可避免的必然性才伤害和毁灭生命,但从来不会由于疏忽而伤害和毁灭生命,”当然更不能是出于娱乐。

由“敬畏生命”而产生的“对其他生命负责”的思想,当代著名神学家、哲学家莫尔特曼作了进一步的发展。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他同样认为这是人与其他生命的关系出了问题而导致的,追其根源是西方延续几千年的思想意识出了问题,尤其是“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的思潮,走向了极端而导致的。人,自认是“万物之灵长”,万物之主宰,视其他生命,尤其是非人类的生命为“非生命”,那不过是盲人瞎马在黑暗中胡乱吹口哨而已。他接着史怀泽讲,上帝是与万物都“立约”了,不仅仅是只与人类“立约”,因此,都应该得到“神意照拂”;而且人类能力超过了其他任何生命,因此人类“受托”,受上帝之托来保养、管理其他生命,必须对其他生命负责。他还进一步阐释,西方思想的核心,说到底几千年都是一种“工作伦理”,而现在应该转换成“责任伦理”,人类才能“复活”。

史怀泽提出这种理论后,起初反响平平,后来就得到广泛重视,尤其是“二战”以后,不到一百年,各个国家都开始制定《动物保护法》《动物福利法案》等等。而“动物伦理”,甚至“植物伦理”都进入了人类思考的领域,都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和呼应。除了保护野生动物已经成为人类共识外,对主要为人类提供食物的家畜家禽,也要求不可“虐杀”,不可增加其“临终痛苦”。很多发达国家都制定了详细的操作规则和操作方式,来实现这个原则。比如规定,不能让其他动物看见同类被杀,即被杀的动物在被杀时,应该与其他同类分离。杀的方式,应该尽量减少痛苦。因此,一般都采用在密闭分隔的环境中,释放二氧化碳气体,这样使动物在无知觉的状况下死去。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方式是违法的,坚决禁止。当然这也使得中国人到了国外,认为这些发达国家的猪牛羊肉比较“腥”,因为没有如国内那样,杀的时候“放血”了,成了真正的“红肉”。当然,如国内某些地方,“注水活猪”(这在台湾地区都是犯法的),一些餐馆,曾经什么“活抠鹅肠”“活吃猴脑”,那更是严重的犯罪。当代某些科学家,还用实验来证明,猪牛羊作为脊椎动物,是比较高级的生命形态,当它们临终受到强烈的痛苦刺激,会分泌出一些特殊激素,而这些激素被食用后,会伤害人类身体。其实,作为医生的史怀泽,一百年前也曾经这样推测过。甚至还有人推论,当代人类很多疾病“致病因素不明”,一些所谓的“怪病”不断出现,就是这些被虐杀的动物的一种临终反噬而造成的。

特别指出,史怀泽不仅仅只是“思想的巨人”,而是将“敬畏生命”具体落实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他几十年如一日,在赤道非洲为穷苦的黑人免费治病,历经种种磨难,克服种种困难,为救助其他生命付出自己的一生。另一个同时代的伟人爱因斯坦,慧眼识英雄,赞道“像阿尔贝特·史怀泽这样集善和对美德渴望于一身的人,我几乎还没有发现过。……无论如何,许多人毕竟有一颗毁坏不了的善良的心,否则他们就从来不会认识到史怀泽质朴的伟大。”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是为他的工作和高尚榜样而颁发的。而且,他杰出的工作榜样,也是使他的思想能逐渐扩展传播的重要因素。而人类困境日趋严重,也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他的思想的重要性。现在史怀泽已经被认定为是20世纪的重要思想家,人類应该“敬畏生命”的观念,已经得到普遍赞同,成为文明人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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