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引(短篇小说)

2019-11-18 01:57王兴伟
北京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阳黄莺大胡子

王兴伟

有些孩子有爸爸没妈妈、有妈妈没爸爸,有些孩子爸爸妈妈都没有,一双双黑黑凸凸的眼睛,有的充满希望,有的怀着敌意,有的抑郁,有的浑浊。他们仿佛在另一世界。王小阳和满头白发的奶奶相依为命。扶贫干部高福平牺牲在风雪路上之后,老师尚师德选学生王小阳为帮扶对象。他如何引领他走向正确的人生道路?

把地上的蚂蚁一只一只弄到纸上,看他们慢慢爬,要掉下时,又把它弄回来,有跑得快的,被一下一下捏死了。你妈的,在我手心,还想逃?王小阳心里懊恼极了,本来以为得到奶奶的夸奖,没想到却遭到一阵呵斥,自己仿佛成了天下的罪人似的。想到这里,他捡起一粒石子朝树上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狠狠掷去,麻雀闻声扑扑四处飞了。王小阳的心里稍微平静了点,转身正要向前,突然听到前面啊的一声,有人喊:“王小阳,你给我站住!”王小阳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事,脚不自觉地站住了。喊他的几个小孩扶着一个捂着眼睛的小孩走上来,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小孩说,搞什么?掷到别人的眼睛了,你看怎么办?你们哄我哦。王小阳边说边用手去拉那只捂眼睛的手,我就这么随手一下,没那么好的准手吧?你以为我们像你一样吃饱了没事干,快点把人送医院哦,要不然弄大了就更麻烦了。王小阳用手在那捂眼睛的小孩面前上下晃了晃,小孩没反应,一脸痛苦状。王小阳这时才慌了,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小孩们见这阵势,也不知该怎么办,其中那个年纪大的说,只有告诉老师了。于是其中一个小孩不一会儿就叫来一个老师。老师看了看那个受伤的小孩,说:“走,赶紧送医院。”背起小孩就往镇医院走,那群孩子跟在他后面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放学后,他们从学校出来,几个人正沿着家的方向走,黄二蛋唱着歌《妹妹大胆往前走》,我们都在后面笑他,谁是他妹妹?他就使劲往前面跑,跑着跑着,就被一粒飞来的石子砸中了,他立刻蹲下身躯,双手捂着这儿,那孩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起初我们以为他是吓唬人的,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后来发现他没跟上来,才感觉他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又倒回来,用手掰开他的手,发现他眼睛边是紫的,才知道他娃儿着了。什么娃儿,旁边有同学纠正,是黄二蛋同学。对,对,黄二蛋同学就这么着了,我们也慌了,后来想起那粒飞来的石子,往前追,就发现了王小阳。

王小阳跟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老师问他是不是这样,他只点了点头。他几次想对老师说别告诉我奶奶行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奶奶一头白发,这时一定还背着背篼在山上一跛一跛地弄着猪草,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像一幅古老而沧桑的图。准确点说,去掉像字,因为这场景几乎天天都要在王小阳的眼里重演。他沮丧极了,鼓了鼓勇气说,老师,别把这事告诉我奶奶行吗?这么大的事,不告诉你家长,怎么处理?老师回答。他失望极了,一步一步拖着身子跟着老师走。从出事地点到镇医院不过二公里左右,王小阳觉得整整走了半天。

到了镇医院,老师把黄二蛋背到了急诊室,趁医生给黄二蛋检查时,老师掏出手机,向王小阳要了家长电话,然后在医院一个僻静角落拨通了。喂,你是王小阳家长吗?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大声点,我听不见。老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是王小阳的家长吗?电话的另一头依然在说,你再大声点,我耳朵背,听不见。老师吐了口气,再次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吼 ,你家王小阳出事了,赶快到镇医院来!对方这时好像听清楚了,说了句要得就挂了电话。接着老师又拨通了黄二蛋家长的电话,对方说,哪个呀?老师说我叫尚师德,是安乐小学的老师,你们家黄二蛋同学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受伤了,你赶快到镇医院来一下吧。对方说老火不?尚师德说,不晓得,医生正在检查。

挂了电话,尚师德刚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一个护士就从急诊室里探出头来,家属在哪儿?尚师德回答,家属没来,我是学校的老师,有什么话你对我说。情况有些严重,你赶快去把住院手续办了。尚师德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单子就往交费处跑,排了大约10分钟的队,里面说两千。尚师德心里一颤,说这么多啊?对方斜乜了他一眼,嫌贵?像这样老火的情况两千肯定是不多的哦。有医保没?应该有,但事发突然,没带来。那你明天记得带来哈。尚师德掏出包里的钱,数了数,只有一千八。说,医生,我只有一千八,你看就先交这点行不?这怎么可以啊?医生,我只是他的老师,不是家长,通融通融哈嘛。尚师德反复哀求。看在你也是做好人的份上,好吧!

交完费,尚师德让那几个孩子听医生的安排扶黄二蛋去检查,自己坐在长椅上,双方的家长还没来,他看了看手机21点30分,天已经黑了,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依然很多。街灯依次明晃晃地亮着,据说这是小镇的优点,从未有一个路灯坏过。

蜷缩在墙角的王小阳见尚师德忙来忙去,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腼腆地走到尚师德身边说,尚老师,实在对不起,我就是随便扔扔,没想到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尚师德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孩子,一身缀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矮矮的个子,略显凌乱的头发并没有遮住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尚师德朝他笑笑,和他拉起了家常。王小阳见尚师德并没有其他老师的那种严肃和难以近人,尚师德问什么,他都毫不保留地一一告诉了尚老师。

王小阳家住在金顶山后面的一个村子里,从他家到学校要大约走1个小时。近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广东一带打工去了,留下的都是老年人和一些有残疾的年轻人。王小阳说,他家里就只有他和奶奶,他妈妈生下他不到一岁,因为不能忍受山里苦日子,就和一个来此地弹棉絮的弹花匠跑了,七八年了从未有过任何消息。爸爸因此受到了打击,脑筋好像不管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他三岁那年,爸爸一头扎进了湘江,据说他在河里看见了妈妈的影子,有人在他跳河的当儿跑去救他,都被他挣脱了,嘴里喊着妈妈的名字,一直不停地叫,一直不停地叫,最后嘴里就灌满了水。被人抬上岸时,无论怎样施救,爸爸都没有醒过来。王小阳边说边转过身用手去擦拭眼角的泪光。尚师德把王小阳拉进怀里,说,孩子,你别哭。老师以后一定帮你。王小阳继续说,后来家里就剩下我和奶奶了,奶奶七十三岁了,每天还要挖土种田。后来,家里来了一群人,了解了我家的情况后,说是被定为什么“低保户”。可能有什么好处吧,奶奶对他们又是哈腰又是感谢,说什么谢谢领导。再后来,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每次来都要带东西,对我和奶奶问寒问暖,说我们是他的什么对象?我那么小,能是什么对象。像班上黄二蛋和李二丫那样,那不是有病吗?尚师德顿时明白了,说那是帮扶对象。对对对,就是帮扶对象,我栽倒了自己爬得起来,哪个要他扶哦。尚师德说,孩子,那是指的扶贫,不是指你栽倒了扶你。王小阳拉开了话匣子,老师,管他扶贫还是扶人,我反正不喜欢他。他虽然给了我们家很多好处,奶奶也不是十分喜欢他,但一见到他还是笑吟吟的。这不,今天早上我就遇见他了,我把家里大黄狗放在路口,他一来,狗就朝他扑过去,他吓得像兔子一样跑了,奶奶出来也看见了,我以为她会夸奖我,没想到她一个劲地骂我。老师,你说我犯了哪样罪吗?你这孩子,人家也是好心,那是来帮助你家的呀!尚师德有些不解。好心?老师,我告诉你吧,我感觉他像个坏人。尚师德笑了,哦,他哪里坏了?王小阳继续说,去年他到我们村,就是我家下面的黄阿姨,黄叔叔在三年前得肺结核死了,听奶奶说那也是他的帮扶对象,他来到黄阿姨家后,你猜他怎么样?尚师德呵呵笑着,会怎么样?你想都想不到,他一双眼睛盯住黄阿姨不放,黄阿姨的脸红得要出血了,我见状,心想不好,再这样下去,黄阿姨要出事。我就用橡皮枪在窗子口打了他一粒柏香籽,他才起身走的。哎,王小阳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英雄,挽救不了黄阿姨。又怎么了?尚师德继续问道。大胡子还是继续来,有一天放学,我经过黄阿姨家门前,习惯性地朝窗口里看,大胡子双手把黄阿姨抱得死死的,还用嘴不停地咬黃阿姨的嘴,黄阿姨也气得叫他死鬼,但没敢大声说,可能是怕大胡子杀了他吧。也怪我太胆小,没敢破门而入,我当时想黄阿姨都不是他的对手,我这小毛孩,他还不把我当小鸡一样宰了。所以,我是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回到家里还把门闩上,生怕他找上门来杀人灭口。我也恨自己怎么就那么胆小呢?事情还好,当天晚上我上厕所的时候,还听见了黄阿姨的笑声,说明她没死。你这孩子,有些事情你不懂。尚师德说。老师,我知道了,其实大胡子也不像是坏人,奶奶说他是县里的干部,命好像也不好,他媳妇是三年前得癌症死的,一直未娶。这次到我们村来扶什么贫三年了很少回过城,我们门前的那条水泥路就是他带人进来修的,我和奶奶也得到他不少好处,新书包呀,王小阳拍了拍面前,不好意思地说,都被我整烂了。老师,其实我对他也没什么偏见,听说他和黄阿姨好上了,还说今年腊月二十三就要结婚,住在一起。我是怕他又像那天下午那样对待黄阿姨,那样的话,黄阿姨哪天死了都不晓得。你这娃儿哦,人小鬼大。尚师德用手指了指王小阳的脑袋。

王小阳的奶奶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来了,看见王小阳,就问,你这个屁娃儿,又惹什么事了哦?你还要我活不活啊!尚师德见状,站了起来,老人家,我是他们老师,你先坐下,慢慢说。王小阳奶奶就在尚师德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尚师德就把王小阳掷伤黄二蛋的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哎,都怪我管教不严,平时讨嫌,今日惹祸。老师,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打他一顿。尚师德说,老人家,这倒不必,我看小阳平时应该还是听话的吧!那倒是,他爹死得早,娘也跟人跑了,跟着我糟老婆子,没办法。煮饭、放牛、打猪草、插秧、搬苞谷样样都是学会了的。王小阳奶奶的话刚讲完,黄二蛋的爸爸和妈妈也到了,尚师德简要向他们介绍了事情的经过,二人一听,慌起来,赶忙到急诊室去看黄二蛋。医生告诉他们,还有几项检查没有出来,照目前的情况看,眼睛应该没有受到很严重的损坏。黄二蛋的爸爸有些着急,什么叫没有受到很严重的损坏呀?医生,是不是说受到了一定的损坏,会不会成瞎子呀?医生说,等检查结果全部拿到了才能确定。黄二蛋爸爸一听,转身走向王小阳,用手指着他的脑袋,我家黄二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尚师德赶忙拉开黄二蛋爸爸,事已至此,我们还是不要干扰医生诊治为好。黄二蛋爸爸才收敛了凶狠狠的动作,看他心情稍微平息了下来,才把王小阳奶奶介绍给了他。王小阳奶奶说,他黄叔,是我家小阳不好,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说罢,已经弯曲的身子又往下弯,就要跪下去。黄二蛋爸爸把头扭向一边,脚也转到另外一处,我不吃这套。王小阳奶奶说,他黄叔,如果黄二蛋的眼睛瞎了,你干脆也把我家小阳的眼睛弄瞎了还,我绝不阻拦。尚师德对他们二人说,事情总得好好解决,吵和打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王小阳奶奶说,我完全听尚老师的。

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说黄二蛋的眼睛没有问题,但因为石子的力度大,眼角膜受到了严重伤害,需要住院治疗。黄二蛋的爸爸和妈妈终于松了口气。王小阳的奶奶也长长地吐了口气,可问题来了,家里哪有钱啊!想到此,她吞吞吐吐地对尚师德说,老师,我家情况您是知道的,不是我推卸责任,这样,您垫付的住院费我打个欠条给您,您放心,我一定还您。至于照顾黄二蛋,就只有王小阳来照顾了。黄二蛋爸爸一听,别别别,算我们家倒霉,他要是再给我家二蛋一石子,那眼睛就真瞎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尚师德说,这就对了,大家各让一步,这样,老人家,我垫付的住院费你也不要急。二蛋同学的爸爸呢把家里的合医证拿来,这样可以报销一些,交了的1800元基本上应该可以出院了。二蛋同学在学校也还有保险,你们把发票收好,这报销的钱呢小阳奶奶就不要争了,全部给二蛋同学做营养费。你们看可以不?王小阳奶奶说,我听老师的。黄二蛋爸爸则剜了王小阳奶奶一眼说,只有这样了。

事情总算得到了圆满解决,王小阳和奶奶一前一后走回家,经过黄阿姨家时,王小阳不自觉地往人家窗子口望去,那个大胡子也恰好在里面,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和黄阿姨说着什么,他突然一抬头,就瞧见了王小阳,并朝他友好地喊了声,小阳回来了,进屋来坐吧!王小阳觉得今天够倒霉的了,没想到又遇见了这个讨厌鬼,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倒霉都是大胡子这个坏人带来的,正想恶狠狠地回他几句,黄阿姨开口了,小阳,听说你放学回家把黄二蛋眼睛栽倒了,事情怎么样?王小阳脸一阵红,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恰好奶奶这时跟了上来,说没事。没事就好,你们肯定忙了一天,这不,胡子叮嘱我多准备些饭菜宵夜,正等着你们回来,快进来吧。哦,黄阿姨也直接喊“胡子”,而且语气比以前温柔了许多,仿佛什么?对了,有点像春天的小雨滴在绿叶上,忽闪忽闪的。王小阳心里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在缓缓升起,什么滋味,他也说不清楚,是酸中带着辣,甜中带着苦,又好像都不是。黄阿姨见他在发愣,说,小阳,还不快点进来。他想拒绝,但奶奶已经推门进去了,而且闻着一屋子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原来已经很饿了。苦心经营起来的那点自尊轻易就被一片蜡黄的香肠击碎,当大胡子用筷子把香肠夹进他碗里,说,孩子,快吃。他眼里竟莫名地噙着一粒泪珠,转身,悄悄用衣袖拂拭时,脑中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王小阳一下一下吃着,狼吞虎咽,奶奶在与他们说着白天的事。他恍恍惚惚听见大胡子说,大娘,您不用担心。小阳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运气不好罢了。黄莺,他叫黄阿姨,我们不是还有点钱吗?你去拿三千块来,明天让小阳奶奶拿去还人家老师1800块,剩下的小阳奶奶还是买点礼品去看望黄二蛋,毕竟是咱们遇到了这事。黄阿姨说要得,就去了屋子。不一会儿,果然就拿了一沓钱给奶奶。奶奶说,闺女,这个使不得。你就拿着,大娘,咱们坎上坎下,还用得着分你我。“胡子,你让大娘怎么感谢您呢!”奶奶激动地说。大娘,俺3岁时也没了爹娘,是爷爷把俺带大的,你这日子,俺知道。你就不要客气了,就当小阳是我和黄莺的儿子。奶奶说,那就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哦,就怕他没这样的命。什么命不命的,大娘,孩子还小,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一早,奶奶果然跟着王小阳到了学校,他们找到尚老师的办公室。奶奶掏出钱对尚师德说,老师,这是昨天您垫付的钱,谢谢您了。大娘,不是叫您别急吗?怎么这么快就拿来还了。奶奶说,老师您也不容易,除了要教育这么多孩子,我哪还忍心欠着你的钱啊。大娘,我昨天问过小阳了,你家里那么艰难,哪来的钱呀?奶奶就把大胡子给钱的事讲了一遍。尚师德哦了一声,说,我知道,現在脱贫攻坚,县里每个村都派了“第一书记”。这样,大娘,我的钱呢,您也不用还了,您看,我们学校昨天也参与了县里的脱贫攻坚,我刚刚拿到名单,巧得很,小阳就是我帮扶的对象。我还正寻思着哪天到您家里来看看,能帮你们些什么?这钱么你收好。奶奶说,老师,这、这怎么能行呢。大娘,你就别推来推去了,您看这么多老师都看着,也不好。旁边的老师也劝大娘收下,奶奶于是收好钱。从办公室出来,王小阳觉得天空比平时空旷了许多,不过,他觉得自己很贱。同样是钱,昨晚最讨厌的胡子给时,自己差点哭了;今天尚老师不收,自己就好像铁石心肠,没心没肺一样。王小阳没想明白,他也想不明白,后来干脆去了教室,他奶奶则去了医院。

下午,王小阳读书回来,奶奶说,小阳啊,医生说黄二蛋也没多大事,住七八天就可出院了,他爸爸妈妈见我买了两盒牛奶去,也没说什么。这是好事,但我们做人啊,要懂得感恩,要记住大胡子和尚老师的好,听到没有?王小阳回答了一声,听到了,奶奶。就背着背篼上山弄猪草去了。

周末,王小阳正在院坝做作业,听见狗叫,随口呵斥了一声,花二,叫什么叫?平时较为听话的花二还在继续叫,他抬起头来,顺着狗叫的方向看去,一群陌生人在一个熟人的带领下走进了寨子。等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是队长。队长看见他,说娃儿,把你家狗看好。王小阳心想,我年纪虽然小,但你也不能喊我娃儿啥。心里不自觉地生出一丝反感。队长并没有理他,带着人直接到了他家院坝,问你奶奶呢?王小阳用眼睛瞟了他一眼,慢腾腾站起来,走进屋子里喊,奶奶,奶奶……有人来了。他奶奶忙从屋子里出来,抬头一看,说是队长哦,你们坐。忙叫王小阳端两把凳子出来,凳子端来了,一群人坐下后,队长说他们是镇扶贫办的来了解情况。其中一人边问边记录了王小阳家的情况。问完后,王小阳奶奶说,领导你们吃了饭再走,我马上去煮。来人说,老人家,不了,我们还要到其他人家去。

后来,王小阳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听队长和其他人在吹牛,说他们生产队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贫困对象,这次搞到事了,国家要重点扶持。王小阳心想,搞尼玛的事,你倒搞到事了,上面有人来你就像哈巴狗一样往家里迎。上次队里安装变压站,我在你家屋后放牛,就看到你像狗一样把一个人迎到家里。那样子,就像我喂养的花二,不对,花二都要比你好点。为此,王小阳怀疑队长小时候得过软骨症,可奶奶说他是看着队长长大的,绝对没有过这事。王小阳认为奶奶年纪大了,一定记不清楚了。“娃儿,过来!”队长的喊话打断了王小阳的胡思乱想。王小阳装着没听见,只顾往前走。你这小B崽子,装傻不是?队长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站起来叫他:“王小阳,过来。”王小阳极不情愿地走了过来,说,叔叔,啥事?没啥事,就是告你娃儿,好好读书,这次我帮你家申请了贫困户,马上就有人来帮扶你家了。旁边有人朝他挤眉弄眼,说,这次会有新爸爸,还会有新妈妈。有人哈哈大笑说姓都要改了哦。王小阳有点恼怒,小脸憋得通红,趁队长不注意,朝那帮人说了句:“改你妈的B!”迈开小腿一溜烟就跑了。那群人说,这个B娃儿,别样没学会,就学会了骂人。

王小阳本来很好的心情被这群人一搅和,就变得闷闷不乐了,路边的野花开得灿烂,他走上去,一脚一朵地踩,踩了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累,就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息。乡村空旷的田野显得更空旷,稀疏的几个人在田里忙碌着。王小阳远远看去,他们那么小、那么小,仿佛脚下刚刚爬上来的蚂蚁。这世界也太奇妙了,为什么平时看起来很高大威武的人这会儿都这么小呢?这么想时,王小阳手上感觉疼了一下,伸手一按,原来是一只蚂蚁。他轻轻一捏,蚂蚁就死了。王小阳心想,我看他们像蚂蚁,他们看我呢?奶奶是蚂蚁,尚老师是蚂蚁,还有大胡子和黄阿姨,也是蚂蚁?越想他越不敢想下去。

回到家里,王小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家院坝下面站着,走拢,他才发现,是尚师德老师。尚师德看见他回来了,问:小阳同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王小阳内心感觉意外,又生出一丝惊喜。咦,尚老师,你怎么来了?放学你怎么不叫我等您呀?说完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不等,您还比我先到。对了,您怎么找到我家的呀?跟著其他同学来的。老师回答。对了,你到哪儿去了?王小阳就把队长叫去的事说了一遍。

尚师德在王小阳的带领下,房前屋后都仔细看了一遍。这是一栋有点老的木架子瓦房,柱子的顶端有些腐烂,墙壁上有木屑掉下来,蛛网牵了一层又一层。在屋子里往上看,稀稀疏疏,能看得见漏下的光线。凭着一直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尚师德断定,一到雨天,屋子里一定积满了水。两间小床在一间屋子里,被子已经发出了霉味,从屋子里飘出来。尚师德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坝里,叫王小阳把作业拿出来先做一遍,然后他一一再详细讲解。

听着听着,王小阳发现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人,抬头,见是大胡子,王小阳连忙给他们介绍了对方。王小阳见作业也做得差不多了,就说,尚老师你和胡子叔叔聊,我去煮饭。大胡子说,小阳,不用,你黄阿姨刚才看见你家有人来,已经煮了,待会儿你和奶奶都下去吃。你要帮忙的话就去左边的花土上摘几个茄子和南瓜来。王小阳脆生生地说了声要得,然后,就从院子里飞身下坎跑向花土上去了。这孩子,当心跌倒脚杆。大胡子半是埋怨半是喜欢。

王小阳走后,尚师德和大胡子二人就聊起了王小阳,大胡子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尚师德,二人都为这婆孙俩的命运感到怜悯。大胡子说,我也是一个命运坎坷之人,单位安排我下来驻村,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穷山恶水。就王小阳家来说,你都看见了,挑水要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山脚下,来回一个小时;家里吃的还是苞谷沙,那是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吃的呀。像王小阳家这样的这个村里有十来户,还有些有爸爸没有妈妈,有妈妈没有爸爸的单亲儿童。第一周,我挨家挨户走完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一双双黑黑凸凸的眼睛望着你,有的充满希望,有的怀着敌意,有的抑郁,有的浑浊。你仿佛看见的是另一个世界。走在路上,仿佛有无数的针扎在你的心上,你只感到疼,但又不可逃避。

第一周我就回去向单位主要领导作了汇报,他们看了我照在手机上的相片,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第二天领导就要随我到村子里看一看,车停在村里,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看的第一家就这王小阳家。当时王小阳的奶奶还病在床上,王小阳上学去了,领导在院坝就听见里面的呻吟声,敲了将近20分钟的门都没有人来开,后来是下面的黄莺,就是我现在的相好,来开的门。我们进去的时候,王小阳奶奶嘴唇都干裂了,杯子倒在地上,水洒在被子上湿了一大片。我们想把她送医院,黄莺说没有哪家有车,对面山脚下有个赤脚医生,可以喊他来看一下。是黄莺,一个妇女站在这里,大胡子指着院坝对着那里,他指了指对面的山下,就是他们挑水的地方,使劲喊了半个小时。那个医生听见了才背着药箱来的。领导走的第二家,是在山里。那是我们第二天天一亮就从黄莺家出发,也是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遇见的大人只有三个,我现在还想得起他们的面容,我们还相继和他们对了话,一个说去村里买盐巴,一个说去村里买烟,一个说去买打火机。等我们走到那家时,已经是中午,这一家单门独户,周围一里路都没有人家。就像古诗里的白云深处,不过没有那么美好。房屋破破烂烂,这户人家只有一个75岁的老人,老人也没有子女。

黄莺在门上使劲敲了10分钟,屋子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在他家房子前后左右听了听,也没听见声音,我们说是不是走亲戚去了哦。黄莺说有可能,看了门之后,她又否定了,因为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这不符合农村常理,出远门,必锁门。于是她又去推了推侧门,吱嘎一声,这次门居然被推开了,我们一跨进屋去,就闻到了一股臭味,我们三人捂着鼻子。大胡子喘了口气,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和领导捂着鼻子在屋子里跟着黄莺走,黄莺则是边走边喊。忽然,他用手指着说,在床上。我们走近床前,黄莺探下身去喊。猛然,她急急地转过头,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我说怎么了?她指了指后面,说死了。我和领导顺着手指看去,领导当场就哇的一声,中午吃的东西全吐在了我身上。顺着黄莺的手指,我看见密密麻麻的白花花的蛆在老爹的身上爬着,看样子已经死了一周多了。我们赶紧退到院坝来,黄莺在他家找了些水,用手帕为我擦干净了身上的呕吐物,领导则用手机打电话通知村里。

葬礼极其简单,村里出的殡葬费,大伙东家凑点粮食,西家凑点菜,请个先生开了个路,才把老人送上了山。安葬的那天,领导也去了,除了村干部,在院坝上站着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水是村干部挑的,老人们洗菜做饭。对于老人的死,他们除了感叹几句,造孽啊,就再也没有什么言语了,每个人身上似乎都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也许他们是从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也许他们认为天命如此。第三天,领导的胃一直不舒服,我问他还要不要走,他说不走了。你写个报告,我回去后报批,先给村子里把路和水解决了吧。于是就有了这条水泥路,虽然窄,但也还可以过车。水还是从那里抽上来,我们在最高的坡上建了个池子,现在他们都能喝上自来水了。其实啊,这里也是好地方,你看,头上白云朵朵,地上山色青翠,乡亲们只要哪一家有困难,大家都鼎力相助。

就在路刚刚修好的第二个月,有个路过的人一不小心车子陷进了右侧的稻田里,老人们闻讯,一起齐发力,帮他推了上来。司机看着六十多岁的老人们围着车,抹着汗,嗨着,嗨着,花了两个小时才推上来。他掏出钱,准备给每个人一百元,老人们呵呵笑着,没人要他的,就连庄稼被踩坏的人家,也不要他一分钱。在这个乡村一百元能干什么?能让一个半年没吃肉的孩子吃上好几次;是一位老人一年的盐巴钱;是他们背50斤米,上一次街的收入。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要?他们说没听说帮个忙还要收钱的。后来,我是看见那位司机哭着把车开走的。再后来,每年年关,司机都要开着车进来卖东西,比集镇上的便宜一半。他知道乡亲们是不会无缘无故接受别人施舍的。

尚师德说,是啊,人心无价。同志,你看我们学校安排我帮扶王小阳家,我能为这个村做些什么?从经济和活动能力上来说,我肯定不如你。要不我就在周末和假期到这里来为孩子们义务上课。你这个主意太好了,大胡子说,教室我来想办法,我们把黄莺的堂屋挪一挪,买块小黑板就可以了。他们谈到这里时,王小阳跑上来喊,大胡子叔叔,黄阿姨叫你和尚老师下来吃饭了!你奶奶回来没有?大胡子反问。回来了,已经在屋子里了!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黄莺家厨房。菜早已经上好,桌上还摆好了一瓶陳年老酒。今天尚老师来我沾光了。大胡子开玩笑地对黄莺说。你不准喝,那就是给尚老师准备的。黄莺噘着嘴说。尚师德在医院听王小阳讲过他们两个的事,哈哈大笑。对大胡子说,你可是享福了哦。对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举行个仪式,我再来讨杯喜酒喝。大胡子有些诧异,看来遇到高人了,我们的事你也知道?王小阳赶忙接过话头说,我们尚老师是诸葛亮,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他这一说,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大胡子说,尚老师,我也不瞒你了,我和黄莺呢结婚证在去年都已经办了的,仪式吧,我们商量好了,等村子富裕了我们再办。尚老师说,那我先祝福你们哦。你得感谢驻村,要不然哪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媳妇。黄莺的瓜子脸也有些红了,一张樱桃小嘴噘得更高,说,尚老师,你别拿我们开玩笑,我们不过是两个命苦的人走在一起罢了。王小阳奶奶见状,赶忙打圆场,你们喝酒呀,喝酒。大胡子为尚师德满满倒上一杯,也为自己斟上。干!两个酒杯重重碰在一起。屋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只有王小阳木着张脸。黄莺看见了问,小阳,怎么不高兴啦?你以后跟大胡子叔叔走了,不要小阳了,我们怎么办?大胡子叔叔太坏了。大家又笑了,黄莺说,我们不会不要你的,我们又不走,不信你问大胡子叔叔。大胡子用手摸着他的头说,我们不走,这儿就是我的家。你骗人,你在城里有工作呢,早晚得走。你不相信叔叔?明年我就调到镇里来。那拉钩。王小阳说。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的是小狗,王小阳又加上了一句,大伙又都笑了。

每到周末和寒暑假,尚师德都准时来到黄莺家为孩子们上课。孩子们一个个变了个人似的,有人进来,主动问好,成绩也上升得很快。村里的变化也很大,建起了绿色蔬菜培育基地。大胡子联系来好几批人,有的与村里签订了“脆李”栽种协议;有的签订了“猕猴桃”购买合同……

村里的日子说好就好起来了,王小阳感觉像做梦一样,自己没出多少力,奶奶老了,自然也出不上力,怎么就好起来了呢?而且他家马上就要重新修房子了,不用出一分钱,把那个破烂的木架子拆了。王小阳心里十分高兴,就连这冬天的雪落在身上,他也感觉那是暖和的。大胡子也特别高兴,他当即决定回城,看看能不能找朋友们捐赠点,毕竟国家资助有限。黄莺也表示赞同,要跟他一块儿去,大胡子说,小阳奶奶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你就在家里帮她,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了。

当天晚上,天空下起了大雪,王小阳睡得很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大胡子带着他坐上一辆从镇上回家的车,一路上雪花飘飘扬扬,他伸出手去,雪花在他手上瞬间就化了。他在车上跳着,一下一下摘着飘来的雪花,车下坡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出去,大胡子赶紧跳起来,用双手又把他拖回了车里,但大胡子再也没能上来,他喊着:“大胡子叔叔,快上来,快上来——”但车越来越快,大胡子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好像一只蚂蚁消失在雪花之中,王小阳哭着,喊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自己被自己喊醒了,一看床头的时间,10点了,幸好是寒假,要不就惨了。他翻身起来,听到黄阿姨家一阵喧闹。想起昨晚的梦,他顾不得洗漱,飞一般跑下去。黄莺家院坝围了许多人,大家都不说话,连他的那条狗花二也没弄出半点声响。他从大人们的腋下钻进去,看到一个人躺在几条高板凳上,脸被白布遮着。他旁边,黄阿姨哭着,他不敢相信,难道梦变成了现实?他大着胆子走过去,揭开白布,一看,傻了,真的是大胡子!从未伤心过的王小阳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他把眼睛扫向四周的大人,最后落在尚师德身上。尚老师,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尚师德见孩子这样,也哽咽着告诉他:大胡子昨天回去后,就找企业,人托人为你家募到五万块钱。今天早上五点就从县城坐车出发,他知道我今天也要来给你上课,大约8点就到村里的学校喊我,我们一起租了辆摩托车进来。哪知道昨夜山里的雪更大,车到王家坡时路面都是冻着的,司机遇到这突然情况没来得及刹车。这样我们都摔下了坡。我和司机被一棵树挡着了,大胡子的头则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等我们爬起,再到他身边看时,怎么喊也不答应,司机用手一探他的鼻子,说,拐了,人没气了。我不相信,就解开他的衣服扣子,也听不见他的心跳了。我们两个人见事已如此,只好把他的尸体拉回来了。唉,乡亲们叹道,好人啊,怎么走得這么早。这是他募集到的钱。尚师德把钱拿到王小阳奶奶面前,都是我不好,老天爷,你该收走的是我这糟老婆子,而不是大胡子啊!王小阳的奶奶哭着。

三天后,大胡子的葬礼在黄莺家举行,大胡子生前没什么亲人,前妻去世时也没有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后来和黄莺好上了,至今还没有怀孕,黄莺和前夫也没有子女。王小阳是心甘情愿作为大胡子的儿子披麻戴孝的。他在棺材前跪着,脑海里还浮现着大胡子生前的一笑一颦。

他听见有人念着:“高福平同志是我们党的好干部,他在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上倒下了,我们一定沿着他的足迹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他是光荣的,他用实际行动书写了一个普通人的大义人生。高福平同志,一路走好!”“高福平同志,一路好走!”尚师德也在人群中泪流满面地喊着,乡亲们也都哭着喊着:“高福平同志,一路走好!”棺材在王家坡凹地处缓缓落下,乡亲们一人一铲土,“高福平同志,一路走好!”王小阳心里第一次深深地烙下了一个人。以前只知道叫他大胡子,现在他叫高福平。

林中的麻雀被惊起,高高地飞向空中,王小阳悲凉地想,在他们眼中,我们不知也是不是蚂蚁!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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