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癸卯年的血脉(散文)

2019-11-22 09:20周齐林
作品 2019年9期
关键词:曾祖父祖父祖母

周齐林

1

墨瓶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打翻,巨大的墨汁洇散开来,夜的河流慢慢被浸染成漆黑色。稀薄的夜色里,我站在这栋爬满青苔的百年老屋前,一条细长的裂痕出现在墙壁的正中央,仿佛岁月的疤痕。在夜风的吹拂下,案上的烛火摇曳着。祖母枯坐在床沿,昏黄的灯光映射出她沟壑纵横的脸。见我来,年愈九旬的祖母看了我一眼,似睡非睡的她又耷拉着头陷入虚无之中。身患老年痴呆症的祖母此刻安静无比。无边的沉默横亘在我与祖母之间,让我顿时束手无策。我端坐在那条灰旧的老板凳上,问道,奶奶,你不是见过日本鬼子吗?给我好好讲讲嘞。祖母忽然睁开双眼,浑浊的双眸里闪出一丝亮光,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记忆是生命留下来的灰烬,每一次从记忆的枯井里打捞,重新点燃,枯槁的生命总会闪烁出灿烂的火焰。那年我才十六岁,祖母开始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这些她生命里永远绕不过去的事情,即使她生命的河流日渐干涸,只剩下布满苔藓的鹅卵石,她依旧记忆清晰。

1944年年底,美国空军掌握了江南一带的制空权,日军企图利用地面兵力消灭江西和湖南两地的美军机场,占领两地的铁路运输线。日军二十七师团欲捣毁江西遂川国际机场,他们计划从湘东出发,经莲花、永新,最终抵达遂川和赣州。我的故乡永新文竹恰正是日军必经之地。

1945年1月11日,正是腊月二十八,屋外寒风呼啸,寒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发出凄厉的喊声。屋内,昏黄的烛光弥漫了整个房间,窗上的春联充满喜庆气息。当村里人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完全忘记即将来袭的日军时,村口古树上悬挂着的那口古钟却响了起来,一声紧接一声,连绵不绝,声音的余波荡漾开来,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11日傍晚,在夜幕的笼罩和掩护下,张牙舞爪的日军二十七师团侵占了茶陵县高陇市。随后,又迅速侵占了莲花县。莲花县紧邻永新文竹,相距仅有二十多里。顷刻间,恐慌弥漫,村民们陷入无边的绝望里。这一年,出生于1931年的祖父刚好十四岁,出生于1929年的祖母十六岁。祖母因家境贫寒,十岁那年就到了祖父家做童养媳。

曾祖父和曾祖母携带着家眷匆匆出逃之际,祖母正在几里外的河滩上割猪草。曾祖父吩咐家人去河滩上寻找祖母,却未见到她的身影。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扔下祖母匆匆逃难而去。

马嘶叫着响箭般绝尘而去,杂乱的狗吠声、鸭叫声、牛哞声紧跟其后,把每个焦灼的心撕扯成碎片。顷刻间,村子一片狼藉,在哭喊中,村子的人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消失得无影无踪。

祖母挎着一竹篮青草回来,却见整个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走在小路上,祖母恍惚中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恐慌驱使着她在寒风中奔跑起来。无处可逃,祖母最终退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里,她躲在阁楼的床底下。夜幕降临,祖母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在极度的恐慌里,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恍惚中,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一道火把的光亮瞬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祖母双手紧抱着自己,紧贴着墙,恨不得与墙融为一体。

她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根冰凉的木棍戳到她身上。“兰娇,你快出来,快点,是我呢。”祖母听见熟悉的声音,她颤抖着从床底下爬出来一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映入眼中,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我的祖父,祖母一脸惊讶地看着祖父,她没想到十四岁的祖父随着一家人出逃后,却又独自一人返回来救她。

祖父带着祖母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门后不久,村口那边迅速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恐慌中他们迅速滚入不远处一米高的杂草丛中。半个小时后,一米高的杂草里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夹杂着一股浓烟,顺着风势朝祖父祖母躲藏的地方席卷而来。日军开始了大扫荡。见火势愈来愈猛,情急之下,祖父拉起祖母的手滚进了不远处的地洞里。这个当初他们用来嬉戏玩耍的地洞,没想到此刻成为他们唯一的藏身之地。一直撑到大半夜,负责巡逻的日本兵也睡着了,在黑夜的掩护下,祖父才带着祖母小心翼翼地往不远处的山林里逃去。

原来,随曾祖父和曾祖母一起逃难的祖父,逃到几十里外的梅花山里之后,在阵阵自责之中,又独自偷偷沿路返回来寻找祖母。

祖母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与自己极少说话的未来丈夫,在最危难的时刻,心底还惦记着她。劫后余生的祖母,紧跟着祖父逃到了深山里,她內心涌动着感动,感到别样的温暖和幸福。

祖母深情的讲述,让我有了叙述的冲动。这些关于先辈的故事需要以白纸黑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几天后,我在老屋翻出一本陈年的族谱,族谱沾满灰尘,拂去尘埃,字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面对盘根错节的族谱,久久凝视,心里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卑微与伟大,数代人通过血脉的传承和延续,默默与时间的巨流对抗着。

2

出生于道光癸卯年(1843年)的天祖父,一直到光绪己丑年(1889年)二月十八日,近天命之年,才喜得一子。天祖父从这个男婴身上看到了继承偌大家业的希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刻,那块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那些缠绕在他耳边多年的流言蜚语随着儿子的出生顿时烟消云散。

1889年,战火还没有烧到这个赣中小镇。高祖父出生不到十天,光绪己丑年二月十八日,光绪皇帝正式举行大婚仪式。消息传到民间,时间上的相差无几,让天祖父感到莫名的兴奋。他觉得此儿必成大器。满月那天,天祖父在这个赣中小镇摆下五十围流水席,以示庆祝,前来祝贺者都可以就席入座,畅饮一番。一时间村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近百年后,当年的热闹场景依旧被后辈津津乐道。

帝王婚礼的喜庆气息无法遮掩封建王朝的分崩离析,国家的屈辱似乎还未影响到偏远地区一个普通家族的日常生活。

中华民国己未年(1919年),年近八旬的天祖父去世时一脸安详,在世时,他目睹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反而用可贵的善意增添着这个家族的光环。关于高祖父乐善好施的故事,从后辈亲人的叙述里,能略微感受到生命的热情和善意。我查阅族谱,这些乐善好施弥漫着鲜活细节的故事最终只简化成“周道成,字华珍,号雅曾,生平忠厚好善”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彼时祖辈们在整个永新文竹镇已是大户人家,开着一家名叫泉春塘的药店,高祖父继承并发展了天祖父的事业,整个药店在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气。时间剥离了生活诸多鲜活的细节,只留下供人凭吊的骨殖。我试图从祖辈的牙缝里还原那些鲜活的细节和故事。

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镇上闹旱灾,谷子颗粒无收,村里人陷入饥荒的深渊里,高祖父吩咐家丁每日清晨熬两大锅粥。晨曦时分,家丁把熬好的粥搬出来,放到门前的两张矮木桌上,在柔和光线的映射下,热气腾腾的粥模糊了村里人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近百人排成的队伍很快就把那两锅粥一扫而空,每人除了分食一碗粥,还能得到两个馒头。

1889年出生的高祖父,1938年因病去世时正好五十岁,药店的经营传到了刚过而立之年的曾祖父周伯恩手里。曾祖父传承着高祖父善良的美德,但曾祖父嗜酒,酒壶不离身,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它挂在腰上。在弥漫着一股药材味的大药房里,曾祖父给病人把脉开方的间隙,常把酒壶提到嘴边,深深地抿上一口,一吸一吐之间,曾祖父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酒已经融入曾祖父的生命中,他生命中的每个细节都与酒息息相关。

祖母生于二十里外的梅花山里,姊妹众多,家境贫寒,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父亲身患重疾,常派她到泉春塘药店取药。年幼的祖母提着十几个土鸡蛋和新鲜的山笋往返于梅花与文竹之间,往返将近四十里路。晨曦微露,她就出发了,提着几包草药和白糖归来时,已是午后。父亲的病让整个家庭处于崩溃边缘,那天下午,病床上的父亲撑起瘦弱的身子,把她叫到床边,对她说,愿意去泉春塘周伯恩家做童养媳吗?望着一脸病容的父亲,祖母低下头抽泣起来,紧抓着父亲的手,哭道,爸爸,不要让我离开家,我要照顾你。她看见父亲扭转头,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去吧,听爸的话,去了那里就不会挨饿了,周家人好着呢。

几日后,十岁的祖母来到曾祖父家里做童养媳。在从梅花深山里通往文竹镇的山路上,祖母脑海里时而浮现着父亲憔悴的病容,时而又浮现出泉春塘给她抓药的那个郎中慈善的面容。

童养媳的地位在旧社会是低微的。渐长一些,能干一些重活了,年幼的祖母跟着家里的几个家丁每天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天蒙蒙亮,她就蹲在柴火堆旁烧火煮饭。饭烧好了,又把一大锅猪食挂在铁钩上,继续烧火,累了就蜷缩在柴火堆旁睡去。往往她会被踢醒。曾祖母冲着她大喊:“我再不来,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那时的祖父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看见她被打骂总是躲在一旁捂着嘴笑。

20世纪50年代初期,声势浩荡的“三反五反”运动像一阵飓风,瞬时席卷全国。反偷税漏税是针对私营业主的运动,据说上海“三反五反”运动期间,所补交的税是从光绪年间上海开埠时算起,许多商家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纷纷跳楼自杀。泉春塘药店,这个由出生于道光癸卯年的天祖父一手创建起来的药店,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从药店搬出的那一刻弥漫在曾祖父内心的惶恐像一团浓雾。按家境,家里的成分被划分为地主。批斗的气氛愈来愈浓,村子里几个恶霸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被押上了审判台,在阵阵喊声里,他们低着头,浑身颤抖着。曾祖父不敢前来观看,他蹲在阁楼的小窗户上,透过一台破旧的望远镜,看见与他同龄的裁缝老冯脸上满是鲜血,石头、土坯、臭鸡蛋从不同的方向投掷过来,撞击在他脸上。平日里飞扬跋扈、尖酸刻薄的老冯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他跪在地上,乞求曾经被欺负和被凌辱的人的宽恕。

几日后,一个阴沉的下午,老冯作为一个土豪劣绅的典型被拉到后山牛角屏执行枪决。围观的村里人潮水般涌到山腰间。消息传到曾祖父耳中,他顿时瘫倒在地。

深夜,曾祖父辗转反侧,环顾四周,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一家人已沉入梦乡。曾祖父侧身向着房门的方向睡着。他静听着门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敲门声的到来。暗夜里院落的猫凄厉的叫声加剧着他内心的恐慌,他微微撑起身子,朝窗外张望了一眼,又缓缓地睡下了。曾祖父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但他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想起远在福建当兵的儿子。家里有人在福建参军,应该不会被批斗被审判。曾祖父带着这丝侥幸入睡,这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在批斗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村子里的人开始对曾祖父一家议论纷纷时,在死亡所彌散开来的巨大的恐惧里,一个深夜,曾祖父带着一大家子人逃到了湖南一个亲戚那里。这个远房亲戚嫁到湖南湘潭,丈夫是当地颇有名望的画家。

在湖南湘潭,虽不愁吃喝,但毕竟寄人篱下,夜深人静之时曾祖父常站在窗前,朝故乡的方向眺望。茶余饭后,曾祖父站在亲戚身旁,给他铺纸研墨,看他如何在一笔一画的勾勒下完成一幅让人拍手叫好的山水画。久久凝视这个远房亲戚弥漫着山水气息的画卷,淤积在曾祖父心里的乡愁愈加浓郁起来。公道自在人心,曾祖父心底一直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半年后,备受煎熬的曾祖父终于得到从老家传来的消息,鉴于祖辈生前做了很多善事,在乡里乡亲那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公社不会进行批斗。几天后,曾祖父带着一大家子人匆匆返回了文竹镇。原来村里四五个年迈有威望的乡绅结伴到公社求情并说明情况,曾祖父才幸免于难。

离去半载,往日锃亮的家具早已落满灰尘,悬挂在屋顶的蜘蛛网里,一只黑色的蜘蛛在小心翼翼地朝一只落网的飞蛾扑去。俯仰之间,曾祖父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只险些落网的飞蛾。

3

药店归公后,曾祖父在龙源村的一家公社药店上班。龙源村距离文竹镇四五里路,曾祖父每天走路往返上班。未去参军前,祖父正二十岁,曾祖父想让他继承祖辈的衣钵。祖父年轻气盛,没有听从曾祖父的意愿,而是弃医从戎,报名参军。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祖父胸戴大红花,站在小镇的卡车上,他踮起脚跟,朝人群里张望,却始终寻觅不到曾祖父的影子。彼时,祖父已为人父,祖母刚生下我的姑姑。

军卡车沿着村间小路疾驰而去,熟悉的村庄,那一草一木,连同那无边的田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祖父在经历过一阵短暂的激昂与兴奋之后,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年迈的父母、贤惠勤劳的妻子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儿,离别的愁绪让他感到浓浓的伤感。

在福建参军两年后,一天黄昏,刚结束高强度的训练,长官即刻通知了明天清晨准备奔赴朝鲜战场的消息。为国捐躯的时刻来临了,有人一脸肃穆地凝望着北方抗战的方向;有人一脸忧伤地遥望着家的方向,在暗夜里跪下来,默默磕三个响头;有人英气逼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对死亡的恐惧像一团浓雾在心底蔓延,与祖父一同前来的几个村里人在这种恐慌的驱使下,最终做了逃兵。祖父没有做逃兵,而是选择了坚守。若做逃兵回去,岂不要把周家祖辈的脸给丢尽了。祖父曾这样说道。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天亮后,部队整装出发行军半天,中午临时休息时,前线却突然传来了停战胜利的消息。这是1953年7月27日板门店签订朝鲜停战协议,十二小时后生效。听到胜利的消息,祖父骨子里十分兴奋和激动。前夜逃跑的几个村里人得到这个消息,不由连连懊悔。多年后,祖父因为参加过抗美援朝,每个月能领到六百元的补贴,去医院住院也能有百分之九十的报销。

从部队回来,祖父被安排在县城的邮局工作,成为家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祖父体面的工作,似乎让曾祖父看到了一线振兴家业的希望。他们的关系因此缓和了许多。每次从县城归来,祖父总会带一些糖和水果给年幼的孩子吃。祖母看着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嘴角荡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好景不长,三年后,在莲花中学教书的堂祖父被查出是中统身份,消息传到邮局,次日祖父就接到了辞退的通知。出门的那一刻,邮局的领导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他是潜藏在邮局的特务,局长嫌恶的眼神,仿佛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被邮局辞退后,祖父心情变得阴郁低沉,很长一段时间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半夜他醉醺醺地归来,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墙壁上,惊醒了熟睡中的祖母。在祖母的苦苦劝说下,祖父扛着锄头下地。那个清晨,当这个往日的旧少爷扛着锄头踏进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里,变成了一个新农民时,乡亲们并未投来诧异的眼神。乡亲们的反应多少让祖父有些失落。

当祖父渐渐适应田地间的生活时,1963年,一场异常罕见的大饑荒席卷而来。祖父一家先是喝粥,慢慢地,粥变成了菜叶、树叶、树皮和米糠。山上一棵棵摘光了树叶的树,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孩子,在清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每天下午为了节省体力消耗,曾祖父带着三个孙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给他们讲故事。曾祖父脑海里浮现出1912年春天的模样,村子里闹饥荒,地里颗粒无收,他的父亲每日吩咐家丁给村里人熬粥做馒头。彼时他年幼,家境殷实,还不理解村民挨饿的滋味。时过境迁,高祖父早已故去,家境变穷,曾祖父躺在床上给孙辈讲述家族往日的辉煌时,并没有给他带来画梅止渴的效果,反而增添的是一声叹息以及岁月更迭所带来的恍惚。

曾祖父对几个孙辈讲述的故事并没有缓解他们的饥饿,淤积在心的饥饿感反而愈加浓重起来,他们想象着大白馒头,喉咙上下吞吐着,嘴角溢出口水来。五岁的姑姑难忍饥饿的阵阵侵袭,在隔壁邻居家狼吞虎咽了两大碗树叶拌米糠之后,一连两天拉不出屎来,让祖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曾祖父找来两包泻药,姑姑才逃过一劫。

1961年的夏天,祖母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双目无神地枯坐在门槛前。孩子瘦弱的模样被村里新来的妇女主任看到了,她不由内心一震,动了恻隐之心,走远了又转身回来对祖母说,你明天去村里的碾米房做事,我是新来的村妇女主任。祖母像是得到了重生,顿时感动不已,她黑暗的世界里闪过一丝光亮。

从清晨一直忙碌到薄暮时分,祖母学着一起劳作的妇人的模样,把一些残余在磨盘里的大米藏到衣服最里层事先缝补好的口袋里。一粒大米里隐藏着生的希望,孕育着生的生机。祖母感觉自己像蚂蚁觅食一般,把一粒粒大米搬到简陋干净的洞穴里,积存起来。

一个雨天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暴雨如注。祖母小心翼翼地紧闭每一扇窗户。稻草上沾满了灰尘,积年的稻草质地变得柔软,全身还残留着一丝金黄的色泽。她用火柴点燃了手中揉搓成一团的稻草。灶台的火迅速燃烧起来,火舌吞吐着,舔舐着沾满黑色灰尘的铁锅,米饭的清香伴随着阵阵热气蒸腾而上,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裹挟着米浆的蒸气不时把锅盖顶起来,锅盖偏移了一点方向,转瞬却又被另一旁的蒸气恢复到原有的位置。锅和锅盖的边沿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五个孩子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动作,米饭的香味从鼻尖沁入心扉,他们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没有菜,祖母只在米饭里放了一小把盐。盐在当时十分珍贵,是祖母从邻居的张婶家借来的。五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饭碗。赶紧吃吧,吃慢点。她终于发出了口令。五个孩子得到了允许,迅速伸出细长的手臂,抢过米饭,几乎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尽。只有最大的孩子听她的话,忍着内心的冲动,细嚼慢咽着。待最大的孩子吃完半碗米饭时,桌边的四个孩子早已把饭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不约而同地歪过头,看着他津津有味咀嚼的样子。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下,他停下了手中的碗筷,把香气弥漫的米饭推到了她的面前,妈妈,剩下的你吃完吧,你都没吃。孩子的举动不由让她感到一阵意外和惊喜。她接过碗筷,吃了几口,看着五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又重新把米饭匀到了四个碗里。这回,几个孩子缓慢地咀嚼着,他们用手把碗中的米饭一粒粒放入嘴中,而后细细咀嚼,回味着米饭在舌尖回荡的味道。待几个孩子睡了,她独自坐在灶台边,把锅盖边沿那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刮下来,放进嘴里。她轻轻闭上眼睛,薄薄的絮状的白米浆慢慢在她舌尖融化,化作丝丝缕缕的甜味。

一个月后,祖母终于欣喜地发现,几个孩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祖母当年怀抱中形销骨立、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孩子是我的父亲。

艰难地熬过这场饥荒,1967年7月,酷热的夏季,渗透在曾祖父骨子里的那丝寒意渐渐弥漫开来,他的生命最终走到了终点。一生嗜酒的他死于肝癌。临终的那一刻,曾祖父紧握着祖父的手,他忍着剧痛,气息奄奄地说道,整个家就交给你了,一定要重振家业。从1843年到1967年,一百多年的医药世家最终终结在曾祖父的手上。祖父的余生似乎都深陷在曾祖父给他留下的遗愿里。

4

整个村庄还深陷在梦境里时,屋里响起一阵窸窣声,几分钟后,嘎吱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晨曦斜射进来,祖父和祖母各挑一箩筐东西出门。他们挑着担子一前一后行走在小路上,晨雾一点点弥漫开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他们从村里出发,经过三天两夜的行走,抵达萍乡市,总行程达一百公里。

这不知是第几次奔赴萍乡。他们各自挑着一箩筐农产品,箩筐里有自制的草鞋,弥漫泥土气息的花生,晾好的红薯粉,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到了井头,右拐,就是莲花县的方向,出了莲花县,太阳慢慢爬了上来,在路边人家的井水边要了一碗甘甜的泉水,喘息片刻,祖父祖母又上路了。两个小时后,太阳悬空,光芒万丈,晨曦时还温柔的光线此刻换了个人般,变得心狠手辣。烈日的曝晒下,路上人迹稀少,只见一两个农人戴着草帽摇着蒲扇,在路边卖着西瓜。祖母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的衣衫早已湿透。祖母放下担子,在路边的水井边停了下来,她把肩上的毛巾放进冰凉的井水里,微微拧了两下,递给了一旁的祖父。

到了午饭时间,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俩放下担子,坐在树荫下,就着干粮和白开水填饱肚子,吃饱后打上一个盹,又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山间只有风四处游弋的声音,无风时寂静得可怕,他们不敢逗留太久,一般稍作休息就继续上路。那次他们在山里休息时,遇上几个劫匪,身上的钱财被一掠而空,两个装东西的箩筐也被踩扁,死命拽着箩筐不放的祖母被打得头破血流。祖父心疼地把祖母抱在怀里,眼角溢出两滴浑浊的泪。此后他们再也不敢往山路走。

夜幕降临时,他们借宿在附近的农人家里,借宿一晚五分钱。卖完箩筐里的东西,他们又原路从萍乡返回,他们不时带一些糖果给家里的孩子吃。日子虽然累,他们却从中看到了希望。

在祖父和祖母这一步步填满汗水的脚印里,靠着挣取一点差价,灰暗的生活慢慢被一缕缕阳光照亮。五年后,靠着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祖父在镇里的墟上摆起了摊子,卖鞋子和毛衣毛线。生意红红火火,祖父又趁热打铁新增加了一个档口。暗夜里,看着满屋子的货物,想起曾祖父去世时的遗愿,祖父心底似乎感到了一絲安慰。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三叔和四叔相继结婚,家里欠下了一大笔债。此刻年逾六旬的祖父把墟上的档口交到了小叔手上,小叔好吃懒做,没想到档口经营不到两年,不仅没挣钱,反而亏得一塌糊涂。和叔叔婶婶分家后,所有的债务落到了他们身上。

在尘世里转了一大圈,祖母没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年迈的他们已无力东山再起。深夜寂静无声时,祖父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各种各样的想法几乎让他头痛欲裂。在月光的照耀下,祖父起身来到厨房里拿起水葫芦,舀起一勺水咕噜咕噜喝下。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捡破烂和收鸡毛。这个想法让祖父兴奋起来。

几日后,祖母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火钳,挑着担子,开始走街串巷捡起了破烂。天微亮时,他们就出发了。祖父不敢见熟人,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十几里外的隔壁小镇收破烂。一出门,晨雾迅速淹没了他的身影,只听见自行车的丁零声在耳畔响起。晨曦中,祖母则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然后再绕到了村后的文竹中学,中学操场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堆,祖母经常能在那里翻到一些废弃的书。天大亮时,祖母挑着满满的一担子垃圾回来了,她把捡回来的垃圾倒在院落里,里面有旧鞋子、易拉罐、啤酒瓶、塑料盒以及废纸等,祖母顾不上吃早餐,蹲下身子仔细地把它们分类。午休时分,祖母又出发了,围绕整个村庄转了一圈之后,祖母又把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子。当年年幼的我看见祖母挑着担子行走在烈日下,走走停停,不时用肩上的湿毛巾擦拭着额头上层层细密的汗珠。冬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当村里人都在屋子里烤火时,祖母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拿着灰旧的蛇皮袋,行走在村落里,她灰白的头发上沾染着雨雾,清晰可见。

风雨无阻,五年后,靠着日复一日捡破烂攒下来的钱,祖父和祖母终于把欠下的五万多元外债全部还清。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读高一的我从学校归来,远远地,我就看见祖母一脸安详地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冒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滋滋响着,这是祖母从一堆破烂里淘回来的,她如获至宝。祖母透过闪烁的屏幕捕捉着电视里的剧情,看得津津有味。见我进屋,祖母兴奋地把我带到一旁的暗房里。祖母把柔软的、弥漫着阳光味道的稻草拿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崭新的涂满黑色油漆的棺木。在夕阳的映射下,棺木显得如此醒目。祖母说,这些年把欠下的债都还清了,这副棺木是给你爷爷先定制的,我的那副还在做呢。祖母一脸骄傲地说,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神情。

早先给祖父预订好的棺木像是带着某种隐喻,十年后,2010年年底,年逾八旬的祖父突然被查出身患食道癌。

确诊那天,年迈的祖母颤颤巍巍地坐上小镇的中巴,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抵达县城后,她又独自一人摸到县人民医院,出现在我们面前。祖母的出现让我们惊讶不已。从祖父发病、确诊、到陷入死亡前的煎熬里,我看见祖母时刻陪伴在他身旁。

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主治医生把父亲叫到屋内,指着医学CT影像对他说,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需要从右侧肋骨这边入手,切开两根肋骨,把受癌细胞侵袭的那一段食管切除,再用国外进口的管子对接上。你父亲八十多了,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即使手术成功了,成活的时间最多半年。医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父亲从房间出来,在走廊上枯坐了很久,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点燃一根烟,怔怔地望着窗外。几分钟后,他走进苍白的病房,充当宣判者,一字一句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了祖父。父亲颤抖着说完,祖父久久没吭声,父亲担心地望着他,蓦然感到自己的无力。走吧,回家去。祖父掀开被子,略显麻利地穿好衣裤,拉起坐在身边的祖母,往门外走去。

从医院回来后,祖父住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橘黄的灯光弥漫着整个房间,案上的烛火左右摇曳着。祖母坐在床沿,一遍遍地抚摸着祖父青筋暴露的手,偶尔说几句话。

我从千里之外的异乡赶回老家,见到祖父的那一刻,祖父喊了我一声,林林,你终于回来了啊。祖父紧握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好好工作,这个家族就看你的了。我看着形如枯槁的祖父,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深意。祖父是把复兴整个家族的重任寄托在我身上。我默默点头应承下来,独自在外漂泊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祖父走了,祖父死在祖母的怀抱里。祖母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两行热泪从祖母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下来,这一幕显得苍凉而悲伤。

祖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棺木里,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又是烈日曝晒下的盛夏,窗外依然是蝉鸣阵阵。夏季的热却映衬出生命的寒意。

祖父去世后的随后几年,村里许多老人相继去世,徐莲婶家的阿婆八十九岁时死于皮肤癌,坨坨他八十六岁的奶奶死于脑溢血,忽然间,死神加快了收割的速度。同辈人中,只剩下年逾九旬的祖母健在。寒冬时分,树上一片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飘落在地,最后只剩下一片叶子孤零零地悬挂在枝桠间,异常醒目。

祖母年逾九旬,但每餐能喝一碗自家酿制的米酒,吃一小碗米饭和几块红烧肉。饭后她依然保持着几十年的老习惯,左手拿着蛇皮袋,右手拿着火钳,在偌大的村子里捡破烂。村里人厌恶的眼神开始变成了羡慕,羡慕她一辈子都未曾进过医院。村里人对她议论纷纷,对她几十年与脏兮兮的破烂打交道,时常把一些过期的保健品塞入嘴中,却能如此长寿而疑惑不解。他们最终把祖母的长寿归结于几十年来如一日的捡破烂运动。祖母没想到当初为了还债而去捡破烂的习惯无形中拉长了她生命的长度。

祖父去世后,身患老年痴呆症的祖母就经常陷入生命的虚无与孤独之中。祖父葬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每次出去捡破烂,祖母总会绕道来到山上,长跪在祖父的坟前,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泪眼浑浊。

5

黑夜的浓度渐渐变得稀薄,天边开始露出一丝亮光时,祖母的房间里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拿着一个灰旧的蛇皮袋和一根沾满锈迹的火钳,弓着腰,出了门,往村里墟上的方向走去。天大亮时,祖母提着半袋的垃圾回来了。

这天黄昏,祖母捡完破烂又来到祖父的坟前。村里几个修路的人一路施工到了祖父的坟前,他们把路面的杂草清除干净,而后填上沙子,灌上石灰。原来,为了方便逢年过节扫墓,镇里准备把山上的小道拓宽到两米,铺上水泥,这样显得干净而整洁。祖父的坟墓旁有一块空地,是留给日后埋葬祖母的。见小路要占用空地的一半,年逾九旬的祖母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她一屁股坐在被锄完杂草的空地上,哭喊道,你们占了我的地,我死了让我埋在哪里。几个施工的村里人见状,骂道,不要妨碍我们施工。见几个施工的人欲把自己抬走,祖母呼天喊地起来,她紧拽着一旁的小树不放,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施工人一时束手无策。半个小时后,有人下山请来了我的父亲。父亲见状,立刻明白了祖母的心思,她是想死后跟祖父葬在一起。父亲没想到平日里身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此刻头脑却如此清醒。祖母见到我的父亲,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喊道,志佳,我答应你爹,死后要和他葬在一起的。看着满身泥巴的祖母,望着苍茫的大山,父亲心底忽然感到悲伤。父亲一把背起祖母,朝山下走去,晚霞映射出他们苍凉的身影。

次日施工队调整了方向,属于祖母的那块空地保留了下来,但祖母依旧不放心,每天往返于山上守着那块空地。一直到山间的那条路完全修好,祖母那颗忐忑的心才完全放下来。

年底从异乡归来,大年三十的清晨,寂静了一年的村庄忽然变得异常热闹起来,随父亲上山祭祖时,在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看着那条从山下一直蜿蜒着伸向山顶的水泥路,我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祖母为了守护这块空地,每天往返于家里和山间的情景。在漫天的鞭炮声里,手执三根香,默默鞠躬时,我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年逾九旬的祖母内心淤积的孤独与悲伤,那是她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缓缓朝山下走去,我脑海里又浮现出1945年1月的那个黑夜,年幼的祖父牵着祖母的手逃離日军侵略的场景。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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