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首富的绮梦与悲情(随笔)

2019-11-22 09:20艾云
作品 2019年9期
关键词:林则徐

艾云

夜雨一直下个不停。伍秉鉴在黑暗中躺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不远处珠江水花迸溅的声音,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在担心和忧虑中,一向睡眠很好的他,却是一夜未曾合眼。

白天,儿子伍绍荣被钦差大臣林则徐派人喊了去,直到现在仍未回家。傍晚时分,前去探听消息的家仆说,绍荣自从进了越华书院就再也不见出来。越华书院是林大人的临时行辕,他3月10日从京城到广州,就住在这里,寝办合一。已经一天一夜了,儿子音讯全无,伍秉鉴自忖自己和家人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可他做了那么多年十三行总商一职,眼下又由儿子接任这个职务,他们多年来与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林大人奉旨前来彻查洋人走私鸦片一事,他们父子二人能脱得了干系吗?我说我清白,这又是百口难辩的事。伍秉鉴凭着多年在大江大海浮沉挣扎的经验知道,这一次,他遇上了大麻烦,他将面临比想象还要可怕的困局。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想起了自己的怡和行。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名称,自己的父亲伍国莹当年创办之初取这个名号,正是怡然和泰之意。后来,与自己有茶叶生意往来的英国人渣甸和马地臣想沿用这个名号开办自己的洋行,说这也是扩大中外贸易宣传的一个办法,问到自己可否同意时,自己竟答应了。1832年7月1日,渣甸与马地臣正式挂牌成立怡和洋行,短短几年,他们在广州十三行的生意已经是越做越大。

伍秉鉴与西人所做的生意主要是茶叶。伍家在福建原籍买下大片田地种植茶树。茶树从生长、采摘到制作过程,都有非常严格的标准。只要是打有伍家印戳的茶叶,在对外贸易中就是免检证。伍家正是通过茶叶的质量保障和信誉,一步步做大做强。可是,西方人做什么事,自己则无法控制。

伍秉鉴感到腰背酸疼,他翻转了一下身子,仍是难熬。

他的思绪在疼痛中没有停止。

谁不痛恨鸦片!鸦片走私,造成了多少中国东亚病夫。抽了鸦片,人在度过片刻的销魂之后,就会涕流不止,全身抽搐。国势国力因为这样的形容会全败掉啊。自己在新豆栏街开设医馆,为的正是医人救命,这乃自己的良心。良心不允许自己去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做生意的人从迷信方面来说,也是讲求阴德;若做了孽障之事,子孙后代便会遭殃,不知哪一天报应会落到自己头上。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太多金钱,只求家人平安了。

可是,他能管得了那些来中国贩卖鸦片的西方人吗?

伍秉鉴也弄不清楚许多商业术语,但他知道大清与大英两个国家出现了贸易逆差,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买中国的东西多,中国买他们的东西少。中国的茶叶、丝绸、瓷器,以及漆画和屏风成为洋人争相追捧之物,可大清依峙自己是天朝之国,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就是不买洋人的东西。洋人恼羞成怒中想到了一个损招;你大清帝国放着好的贸易不做是吧,那我向你输送让人飘飘欲仙的东西。这一招真好使,黑色的膏汁变成白银和黄金,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真是把住了中国人的命门了:长期在皇权统治中,早已丧失了自由精神之下的个人看管能力。他们无目标感、无自持力、无意志力,喜欢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鸦片,真是好东西,它麻痹神经,让人什么都不用去想;此刻销魂,哪怕明天奔赴黄泉。

伍秉鉴30岁那年,也就是1799年,即位没几年的嘉庆皇帝颁布了史上非常严厉的禁烟令。可结果呢,效果不大,后来不了了之。这其中的原因是,官僚阶层中有太多的人实指望在鸦片走私的生意中收取贿赂捞上一把。这些人不会想到输入中国的鸦片会导致民众的身体受到戕害,帝国运势走向颓损。为了自己的几个小钱,他们不惜输上更昂贵的大钱。这些有权力者与鸦片商实在是沆瀣一气,皇帝的旨令自然是形同虚设。

自己当然是举双手赞成钦差大臣林则徐林大人此次前来追缴鸦片的行为。看得出来,在任的道光皇帝是下了大决心。可吊诡的是,在这一正当的国家行为中,自己以及广州十三行的行商们,怎么就成了被人诟病、被人诋毁的替罪羊?

这缘于保商制度。

十三行商人自然得到了政府的特权可以与洋人直接交涉,直接做生意;可他们在发财致富的同时,也要付出代价。十三行的行商要负责担保外商在华的一切,如果外商有任何冒犯、僭越和失误,这其中所造成的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损失,必须由担保的行商负责。

伍秉鉴对外商夹带鸦片的行为深恶痛绝。他清晰地记得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是1817年,海上稽查搜获两艘商船上边有鸦片夹带。查明,这商船正是由伍秉鉴的怡和行做的担保。伍秉鉴被罚了16万两银子,其他行商每家也被罚了5000两银子。这罚金相当于鸦片价值的数十倍。十三行的商家哪个不痛恨鸦片走私者,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如今自己年逾七十,對生死已看得很淡。七十已是古稀之年,活一天赚一天;可绍荣,是自己的儿子,是伍家的掌门人和继承者,最怕的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元华死了以后,绍荣是他格外倚重的人。现如今,他宁愿放弃一切金钱财富,只求保佑儿子平安。

一夜的焦虑和惊恐,天快亮时,再也支撑不住的伍秉鉴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中他仿佛来到一个鏖战过后的地方,到处是硝烟弥漫,血渍斑斑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死去的人。在一片血污中,他看到一个人在蠕动,那正是绍荣。伍秉鉴使出全身力气,想要一把将他拽起,可不想自己也跌倒在地。

一个惊悸,他从梦中醒来。魂魄无定中,他不想再躺下去,索性起床。

已是黎明,天仍是阴沉沉的。

伍秉鉴走到回环的长廊。长廊仿若岭南的骑楼,上边有亭盖,雨天行走不湿身。

雨雾涟涟,庭院里的花木在雨水中更显苍翠欲滴,树更绿,花更红。亭榭楼阁在雾岚缭绕的湖边,像个梦境。这雅致静谧而旖旎的花园式住宅,是自己和父亲通过辛勤的汗水一点点建造出来,这曾是伍家奋斗的骄傲和实证。可是,若人死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人生真是没意思,奋斗没意思,财富没意思,一切皆是空啊!

这些天,他一次次被虚无感攫住。

他返身回屋,坐在小叶紫檀的雕花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时,家仆悄悄走来禀告道:“老爷,潘正炜前来府上,现正在大厅等候。”

伍秉鉴说:“快快请他到东院书房,我换上衣服马上就到。”

伍秉鉴走到书房时,正炜起身揖礼道:

“伍叔叔可好,侄儿特来探望。”

伍秉鉴招呼仆人沏茶,叔侄二人坐下。

茶完全品不出什么味道。伍秉鉴道:“绍荣一天一夜未归,不知情形如何,实在叫人担忧。”

正炜说:“林大人为公事而来,必要倚仗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我们一向本分做生意,相信绍荣不会有甚大碍。”

潘正炜是年也有差不多50岁了,但依旧身板挺拔。他面容清癯,神情淡定中,又有儒雅清新的气质。他站在那里,仿若玉树临风。

叔侄二人心事重重地喝茶。窗外雨意霖铃。

潘家和伍家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当年,伍秉鉴的父亲伍国莹曾经在潘家做账房先生,颇得正炜的爷爷潘振承的称誉。正是振承,这个执掌了十三行多年门庭、叱咤风云之人的提携帮忙,才有了怡和行,有了伍氏家族的光耀门庭。

曾经在十三行最有活力和前途的潘家,随着1788年潘振承的去世,而难以再创辉煌了。接下潘家重任的是正炜的父亲潘有度,他能力不凡,也将潘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1796年,十三行总商蔡世文因经营失败自杀以后,潘有度被推举为总商。

潘有度主理同文行商务以后,因深谙对外贸易,很得官府和夷商信任,赞他洋务最为熟练。但他却是对总商一职不感兴趣。他饱读诗书,内里滋长着对观史吟诗的强烈愿望。他亦儒亦商,更偏向于儒的一面。潘家的宅第盖有漱石山房,潘有度一有空闲就在这里读书写作,他后来写有竹枝词《西洋杂咏》二十首。并留下《义松堂遗稿》《漱石山房剩稿》两部著作。他一次次想辞去总商一职潜心笔耕。1800年他辞而未准;1807年他以健康不佳,归葬父母的理由,并花上10万两白银买通关系再辞,允准。

潘正炜颇受其父影响,他有艺术气质,且急公好义,对家族生意也不大上心。他喜欢躲在自己的听帆楼吟诗作画写字,收藏也是一生嗜好,其藏品在岭南名列前甲。

伍秉鉴很欣赏潘正炜身上的孤傲飘逸。伍秉鉴只可惜潘氏偌大的家业无子弟想要承继。

两个人喝着茶,都不怎么言语。此刻,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待事态的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沉默了一会儿潘正炜说:“估计绍荣不会有性命之虞。放下了这头心事,再大的事也不是事。”

“贤侄说得极是。”

仍然下雨,天阴沉得很,上午的光阴像傍晚灰黢黢的。

两个人喝着茶,都难掩心中焦虑。

不一会儿,家仆又报,说卢文锦前来拜访。

卢文锦也是担心,冒雨跑了过来,他头上湿漉漉往下滴水。

卢文锦是伍秉鉴的侄女婿,年龄和潘正炜差不多。卢文锦的父亲卢观恒1812年去世以后,他接管了广利行。在十三行的四大首富中,只有卢家是地道的广东人。他们原籍新会石头乡蓬莱里。卢观恒出身草根,在十三行帮忙打杂,却因聪颖肯干,终于开创了一份大的家业。只可惜他66岁便过世。卢文锦很想让出身低微的父亲入乡里的乡贤祠。但在当时,很多读书人根本瞧不起生意人:你们以赚钱为主,讲求利润盈余,自然是与义相违背的,讲利便是忘义。于是,一些乡绅开始告状阻止。卢文锦为此耗费大量精力。因为这样一闹腾,没人去问青红皂白,广利行的贸易渐失。尤其他将许多资产投放到地产上,其商业贸易在减少,这让卢氏的外贸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但卢文锦反倒不在乎这些。他不大想做生意,有吃的有喝的,就足够了。

眼下,伍家遇事,他急惶惶跑来。

此时,十三行四大首富中除了叶家,其余三家都聚齐了。十三行鼎盛时,四大家族撑起了这份辉煌。叶正林是个聪明人,他见好就收,不再干商行,自己吟诗作画,去过逍遥日子了。这四大家族,不会同行相侵相争。他们深知生意场上如战场,稍有不慎便会葬身沉渊。他们之间有姻亲作为纽带,也互相谦让和帮忙。上一辈是这样,下一辈中,卢文锦、潘正炜、叶梦龙和伍绍荣都互相提携牵挂。

三个人喝着没滋没味的茶,只是一起坐着,也是互相的慰藉。

卢文锦说:“叔叔,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和正炜与你共同分担。我估计,林大人主要是让洋商尽快上缴鸦片,绍荣不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伍秉鉴心想:也是。结果往最极端处想,也莫过如此,还能怎么样呢?只要人无生命危险,什么都好办。

如此一想,反倒放松了不少。

听着外边的风声雨声,凄凄惶惶,又能怎么办?

却不承想,伍绍荣在临近中午时回来了。

他進门便说:“让父亲和二位兄长担心了,非常抱歉。昨日与林大人谈话至晚,于是便在书院一个闲间困了一宿。”

他没有告诉父亲他们,林则徐原本不想放他回来,可今日上午突然又改变了注意:羁留他于此处无甚益处,便放他回去,让他敦促颠地等人尽快上缴鸦片。林则徐当然明白,扣着伍绍荣不能解决问题,许多事情还得靠十三行的总商出面交涉才行。

满脸疲惫的绍荣坐下喝茶。他品了一口言道:“此次林大人决心甚大。我们或者要找一下颠地,直接告诉他利害关系,让他必须加以配合才是。”

伍秉鉴略为沉默了几分钟说:“还是我去面见颠地,他总得给老身一个面子。”

绍荣说:“父亲虽筋骨强劲,毕竟年迈,儿子岂可放心。还是我去。”

伍秉鉴不想让绍荣去,他年轻,狡猾的颠地未必听他言语;再就是,自己实在不想处于焦虑等待中。凡事他希望亲自去办,在过程中随事态发展做着平衡调整,他更感觉松缓些。

于是他说:“老身办这等事情体力绰绰有余。就这么定了。”

已是中午,四人用餐。

伍秉鉴饭后就说要去夷馆,三人劝他,已是下午,时间不很充裕,又要过江;再加上他几乎一夜未眠,出门甚是辛苦,还是次日再去不迟。

伍秉鉴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便答应了。

次日清晨,伍秉鉴很早就起床了。昨夜睡得还算踏实,他的精神很快就养过来了。别看他瘦巴巴的,身体各方面机能甚是平衡。他们卖茶的,会有喝茶的嗜好。茶刮油,长喝茶的人,很难有胖子。

简单吃了些早餐,喝上一泡茶,脑子清醒了很多。

他换上官服,准备先到旁边的海幢寺烧个早香,然后去找颠地。

海幢寺就在伍家花园东边不远处,坐上轿子不一会儿就到了。下桥,穿过一片松树林,便见几座殿宇碧瓦朱檐,甚是峨嵯。天已放晴,雨后,树木发出甘洌的清香,让人心情放松不少。

海幢寺建于南汉时期,原名“千秋寺”。明代末年平南王尚可喜率清军攻陷广州,屠城十日。后来尚可喜噩梦连连,面对死亡冤魂他无一日安宁。听从天然和尚点拨,为赎罪,尚可喜带头捐钱扩建海幢寺。又加多年修葺,海幢寺已呈现恢宏庄严之貌,为岭南雄刹。

伍秉鉴是个生意人,他相信人的主观努力,并不刻意信佛。但他偶然也会来这里拜上一拜,冀求心理上的慰藉。这里,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三天对洋商开放。这三天他有空也会来寺里转一转,以尽总商之职。

伍秉鉴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烧了三炷香。他穿着官服,不好跪地叩拜,只是站着闭目,双手合掌,心里默拜。这一次,他真心希望菩萨佛祖能保佑他和他的家人安然渡过一切难关。

走出寺院,过漱珠涌便到江畔的白鹅潭。他要乘船到河对岸,十三行洋商的夷馆就在那里。

坐在船上,但见珠江宽阔,东西走向的水面犹如一幅徐徐展轴的中国水墨画铺现眼前,又如一匹巨大的绸缎在潋滟层叠中闪烁着贵族主义光泽。

伍秉鉴望着珠江,心生无数感慨。

自己祖上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珠江给伍氏家族带来连连好运。

珠江,它通往海外,这里异常繁荣的景致维持了许多年。康熙年间中国曾开放了四个港口,这时,广州的十三行已经出现了。但到乾隆年间,也就是1757年清廷却关闭了漳州、宁波、云台山三个港口,仅留下广州作为一口通商之地。清朝的所有对外贸易都交由十三行办理。珠江岸边,成为最热闹的对外贸易交流场所。中国境内,芳香沁脾的茶叶、典雅俊则的瓷器、华丽飘逸的丝绸运往亚洲及欧美许多国家和地区;而国外又进口来西洋参、皮毛、胡椒、棉麻纱等货物。

十三行的出现是情势所然。外国人来中国做生意,清廷官僚阶层不好与之直接交涉,需要在民间找个中介接洽业务,十三行应运而生。从一开始,十三行就带有亦官亦商的双重性质。它有一定特權,被官方认可,几乎垄断了所有对外贸易和进出口业务。同时,它又是朝廷可以随时取用的私家仓库。许多朝廷开销都要拿这里的钱支付。所谓“天子南库”,就是这层意思。往私处说,无论万寿圣韦、皇帝出巡、皇太后诞辰、生皇子,还是军事支出、修河筑道,都要向上呈出政治献金。还有各种苛捐杂税,使得十三行的生意人日子并不好过。但仍然是有得赚,否则,谁还会攒足了劲儿要干这一行。

伍秉鉴心想,如果不来广州,一直困在福建老家,那日子不知该有多凄惶,幸亏来到广州,先是靠卖海货小赚,然后又积累财富,这才有了自己当今的财富。

伍家和潘家一样,都是从做茶叶生意开始。长期与茶打交道,自然是知道些这方面的历史掌故。中国是茶的故乡,早在公元前600年,古书《诗经·尔雅》就有关于茶的记述:汉阳陵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茶叶样本,距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公元758年,唐代的陆羽在《茶经》中明确记载:“茶是南方之嘉木。”这部茶叶史上非常有名的书共三卷十章,有七千余字,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这本书与美国威廉·乌克斯的《茶叶全书》以及日本高僧荣西和尚的《吃茶养生记》并称为世界三大茶叶经典著作。

伍秉鉴的家乡福建属于中国几个重要的产茶地之一,他们伍家出口的茶叶多是从福建家乡种植采摘而来。伍秉鉴常常到茶叶基地全程监督。他熟悉每棵茶树,也了解每一道制茶工艺。比如正山小种的制茶过程,是先采摘新鲜芽叶,经萎凋、揉捻、发酵到干燥;而乌龙茶则要经过摇青和晾青这两个重要过程。乌龙茶的叶底边缘为红色,中间为绿色,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绿叶红镶边”或“红边绿叶板”;而大红袍在五大工序之后,其条索扭曲,紧致壮实,色泽在青褐油润中带着宝气。

伍秉鉴家乡福建的茶树多种在岩石上。茂密的植被和风化的岩石为茶树提供了丰富的有机质和矿物元素,福建茶叶回味醇爽,独具岩韵。运往广州的茶叶被压成长方形砖条规格,装船时一码码整齐排放在船舱底部,这是为了压舱,让船在远途运行中平稳不摇晃。有时遇到特殊情况,船舱进水,茶叶受潮。却不承想,浸泡过的茶叶却有着意想不到的醇厚。有一年,一批茶叶就遇到过此等情形,结果却是冲泡之后别具风味,隽永绵长。

他常常望着江面上装着伍家茶叶的商船排列如阵,好不威风,他为此而自豪。

他最喜欢中国的茶德,这就是廉、美、和、敬。

伍秉鉴将思路收回,他望着远方。

天虽已放晴,但因为多天下雨,江波浩渺处,仍有轻雾笼罩。涌动的层层叠叠的水涟,明明灭灭,时而幻化出寒意的梅花,时而构略出玄青和紫鳞般的云翳。不时地,白鸥和海鸟在水面觅食。

眼下,江面上船只很少,偶尔几只渡船慢慢驶着。

平常可不是这样。许多时候,珠江江面是百舸争流。飘荡着各国旗帜的大船,还有那些泊靠在两岸的船帆,构成水面一道绚丽多姿的独特风景。

林大人入粤以后,已明令外商船只都停靠不动,中断生意,一切事情都先暂停。现在,江面静静的,唯有波涛不息的流淌声。

时间不太长,船就靠岸了。伍秉鉴看到岸上不远处飘着英国、美国、法国、荷兰、丹麦、西班牙、瑞士和一些东南亚国家的国旗。

珠江北岸,距水差不多50米远的地方,外国的夷馆就在这里修建。不同国家圈出较大的院子,盖的是三层楼房。这些楼房虽保留着不同国家的建筑风格,但又都是木质结构,比较中国化。

这里是夷馆区域,外商生活居住的地方;再往东北一带,则是十三行商馆,平时交易之处。

淡灰色夷馆静悄悄。伍秉鉴熟门熟路找到英人颠地的住所。

颠地见到伍秉鉴,似乎早有预料。他仍是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道:“哪阵风把伍大人吹来了,不知有何吩咐。”

伍秉鉴说:“专为追缴鸦片而来。你应该明白,此次林大人奉皇上圣旨赴粤,可不是一阵风吹过就吹过了。他是一定要彻底追查,不达目的,不会收兵。我想,颠地先生是个明白人,还是尽力配合才好。中国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一向智力能耐兼具,对此次事件,应该会有明达思路吧。”

颠地说:“伍大人快快坐下喝茶,消消火气。你我之间,彼此了解经年,有何事不好商量。”

说着,颠地开始沏茶。

这是伍家从武夷山最新采摘的大红袍春茶。不到清明就采摘的茶叶嫩芽,伍家会先送几盒给老主顾尝鲜儿,这是惯例,也是特殊礼遇。颠地拿出来招待伍秉鉴,自然也是有着特殊涵意。

这是一套白色底青花瓷茶具。只见茶壶和茶盅的上围一圈仿佛镂空的茶花花瓣,一般人以为它会漏水。其实,这是一种透明的玻璃瓷烧制新工艺。颠地喜欢收藏中国茶具。靠墙摆放的博物架上,摆放着各色品种和质地的茶具,有紫砂的凝重敦厚,有薄瓷的玲珑清隽。

颠地给伍秉鉴斟茶说:“这正是伍氏家族的新茶。只要打了伍家戳印的,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畅通无阻的免检。我们英国人喝茶已成习惯,我们不再喜欢腻歪歪的咖啡,更喜欢喝令人神清气爽的中国工夫茶。如今的英国上流社会,无人不知伍氏茶叶,无人不晓武夷山大红袍和铁观音。”

颠地继续说:“你看这大红袍茶色,微褐中透着琥珀般光亮,高贵而冷冽,这是多么美妙的品相。”

此时的颠地,大约40岁年纪。他早已是个中国通,不仅会讲汉语,还熟识地方风俗民情。他常常利用出城机会,到街头巷尾找广州当地百姓聊天,为的是掌握中国更多的实况。

如果单从外貌上看,颠地一表人才,完全是个正面形象。他长面颊,眉清目秀。他高鼻梁,一双眼睛是褐色,头发微黑,有些东方化,混在中国人里边,除了个子高,并不十分突兀。

颠地会中文,伍秉鉴也会讲些广式英语,两个人中英文互夹,交谈全无障碍。

伍秉鉴咂了一口茶水道:“中英之间,正常的贸易是谁都欢迎的。但那些别有用心者,为何要往中国输送鸦片,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颠地说:“伍大人,有买才有可能卖出去。这是中国人自己需要的,怎么能怪罪我们?”

伍秉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挂不住。这个洋鬼子在奚落中国人;可他说的却又是实情。

颠地见伍秉鉴没吱声,有些放肆地说:“伍大人,我看这样吧,我们可以先缴一些鸦片,堵住林大人的嘴,让他向皇上有个交代。余下的事情,我们都该知道怎么办。凭着我对中国官员的了解,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白花花的银子堆在面前,凡事还能不好通融?”

说完,颠地有几分得意地挤挤眼睛。

伍秉鉴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道:“颠地,你太不自量力!你以为拿几个臭钱可以摆平一切吗?中国人有可收买者,却有更多是不为任何不义之财所动的高节磊落之人。林则徐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我奉劝你一句,赶紧照章行事,以免事情闹大。”

颠地心想:事情闹得越大才越好。不久前,渣甸回英国,正是为了游说英政府加大对华攻势。他的宝顺洋行与渣甸的怡和洋行原本是竞争对手;可在对外方面,他们又是伙伴和盟友。

想到這里,颠地说:“我们各护其主,都是选择维护本国利益,也只能如此了。”

伍秉鉴说:“颠地,老夫再奉劝你一句,一直冥顽下去,后果怎样你是清楚的。”

“好吧,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伍秉鉴看着颠地这副嘴脸,厌恶之极。多年来,自己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太猖獗,把中国人全然不放在眼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戕害人,还振振有词了。

伍秉鉴气恼地返回。

在大门外,他看到林则徐贴的布告。布告明确了此次收缴鸦片的各项事宜,办公地点就设在双桥底附近的大佛寺内。

几天里,伍秉鉴嘱咐要时刻关注大佛寺和夷馆的动静。

这一天,家仆来报,说林则徐已经封锁了十三行夷馆,切断了洋人与外边的联系,并中断粮食菜蔬的采购供应。

伍秉鉴听后大惊失色。他跌坐在大红酸枝椅子上半天没起来。他情知事情不好,闹大了,不好收拾;若出人命,更加恐怖,如此一来,势必会挑起更大事端,惹起国际纠纷。

他顾不上什么,赶忙嘱咐家仆往夷馆送些粮食及日常用品,这至少保证不会有人饿死。

伍秉鉴的这个举动,自然引起了人们的诋毁攻击,认为他如此庇护洋人,屁股坐到哪里了。汉奸的帽子也戴到了他的头上。他想:一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留给时间为之证明了。

但他仍是懊恼透了。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极其爱惜羽毛的人,任何时候不喜怒形于色,从来都是谨言慎行,却不曾想到老了却落此评价。

心情焦虑又烦闷,伍秉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风微微吹着,南方的梅雨季节即将开始。平时不觉得,这几天总感到人不爽利,又黏又滞的。伍秉鉴一向身体还好,瘦而精干,这几天,却总感胸闷脑涨。

正走着,突见许多人往自己这边疾行,待近前,方知是衙门的兵丁。他们来到伍秉鉴跟前,其中一个拽住伍秉鉴的衣领说:“林大人有令,要押你到他跟前说清楚。”

不由分说,推推搡搡中,伍秉鉴被押到大佛寺收缴鸦片的办公地点。林则徐正坐在桌前。

一进屋便见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水师提督关天培和粤海关监督豫堃都在。林则徐起身,走到伍秉鉴面前说:“让伍大人受惊了。可不这样也没办法。你知道,那个铁头老鼠渣甸,是个走私鸦片的惯犯。他畏惧我大清严律,已经躲回他们英国伦敦那个烟雾之地。如今,只有向颠地施加压力了。此次,鸦片之害不除,我绝不返京。”

林则徐54岁的年龄,相貌堂堂,一身凛然正气。他说话时,神情凝重。

伍秉鉴道:“林大人所言极是,秉鉴一定全力配合。”

伍秉鉴看到林则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怀疑和轻蔑的寒光,只听他又说:“你们十三行作为国家特殊的垄断机构,一向得惠不少。此次禁烟销烟,首要之事是先全部缴烟,要让那些走私犯以后不敢贩、不能贩。此次事大如天,你作为多年行商总商,又是德高望重之人,绝不可有犯科渎职等不耻行为,也绝不可庇护那些走私鸦片的洋人。否则,最后结果如何,身为三品官员的你,心里该会一清二楚。”

伍秉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因为在家他未穿官服,眼下,一身锦缎夹袍,在这些要员面前,看着真是低微不已。他有三品官衔,但那都是虚的。做生意的行商为了尊严和一种社会地位,一定时候会用钱捐官,伍秉鉴捐的是三品官衔。

伍秉鉴还是脱离不了行商时必须做到的实话实说,他道:“林大人自然知晓,我们这些行商虽有官品,却无官权;虽有商身,却又无法管理那些海上买办和走私的洋商。”

林则徐听了这话有些厌烦,他喝道:“难道你官位太低,希望掌握实权不成?或是拒绝这次行动?若我查到行商中有为利薮所引,巴结包庇洋人之勾当,定然不饶!”

伍秉鉴一下子蒙了,他原本想陈述实情,不想会激起林大人如此反感。

林则徐到粤以后,在与士子们打交道時,听到的都是对十三行不利的话,因此他对十三行行商先入为主有了不良印象。他的思路基本上是有罪推论,认定十三行与鸦片走私有染。对于这个群体,他有些睥睨。在长期的卫护社稷、报效民族的儒家传统思想熏陶下,他认为所有言利获益的行业都是不值得信赖的。对于十三行,自然也不例外。

伍秉鉴嗫嚅着说:“林大人,伍某愿以家资作为担保。”

林则徐毫不留情面地说:“你的家资有那么重要吗?不若用你的脑袋做担保。你信不信,我即可将你和你儿子伍绍荣革除官衔,逮捕入狱。”

可能林则徐也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接着他用缓和一些的口气说:“别怪林某说话难听,此次追缴鸦片乃国家行为。现在还得委托伍大人陪着到颠地那奸贼处走一趟。”

伍秉鉴和潘正炜被押解到颠地的宝顺洋行。

颠地说:“干吗在我跟前演苦肉计?没用的。”

旁边的一个兵丁将伍秉鉴猛推一把,伍秉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怜他年逾70,枷锁上身,辫子已散开,皤白头发飘散着,让人看着不忍。兵丁放话:“颠地,你若是不悉数交出鸦片,遂将伍秉鉴等人正法。”

林则徐的确是要演一出苦肉计。他的想法是,颠地的宝顺洋行一向与伍家生意频繁,他不会想让伍秉鉴赴死。若是伍秉鉴死了,宝顺洋行还怎么赚钱?

谁知颠地根本不顾忌这些。他冷笑着说:“伍浩官,你一生辛苦创业,上交国库如许银子,结果却是如此下场。你对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盼头?”伍秉鉴不理他的挑衅,平静地说:“我希望颠地先生以大局为重。你因此所受经济上的损失,我可以予以弥补。”

颠地哈哈一笑:“伍浩官,你以为你富可敌国,什么都可以拿钱摆平吗?非也。”

在颠地这里没什么收效,于是兵丁又带伍秉鉴离开宝顺洋行。

伍秉鉴被押解着走过广州的大街小巷。他已无惊恐和忧伤,只有出奇地平静。以己之身,若能将此次禁烟大事完成,也便是完成自己的夙愿。谁愿意自己的民族羸弱下去,国力贫瘠不振?

他看着,初春三月的阳光明媚清澈地照在岭南的树木花草上,犹如凤穿牡丹般。生活有安谧静雅,也有惊涛骇浪。而自己,操持、矜持、小心翼翼一生;而今,却要以屈辱告别历史舞台了,并且无法向任何人,向后代、向历史抱怨和申辩。他不禁老泪纵横。

伍秉鉴经历了这么一遭,被解开枷锁,送返回家。

林则徐后来也明白,伍秉鉴与走私鸦片并无关联。但洋商犯罪,总商会连坐。你多赚钱,就得多担责任。他也知道伍秉鉴是个良善之人。前几天,林则徐有病去到一家医馆治疗,方才得知这正是伍秉鉴资助开办的。伍秉鉴将西人种牛痘也引入了广东,使许多人避免因患天花而亡的悲剧。有一定胸怀的人,不会去做戕害人的鸦片生意。

但他要将程式走下去。

伍秉鉴经大半天折腾,早已是胸闷气促。他换上一袭银灰色府绸夹袍,外罩一件玄色背心,然后半偎在沙发上,闭目喘息。

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没有怨怼,只是有些难过。多少年来自己经营贸易,十三行从来没有得到过保护。平时得拼命干,一遇到事情,又是拿来开刀。怪不得潘振承会说出“宁为一条狗,不为行商首”这样的话。

但他仍然得承认广州是他们伍家的福地。如果不来这儿,困在福建老家,靠几亩薄田,能活命实属不易,还何谈发展壮大?他一向不爱炫耀,尽量做到低调谦抑,只有一次是个例外。大概是1834年间,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饭,闲聊时有人问:“伍浩官,能否透露一下你究竟有多少家产?”

几杯米酒喝下,面孔微微酡红的伍秉鉴有些小亢奋,他一改平时的矜持,屈指算了下田产、房屋、店铺、银号、运往英美的货物,还有对东印度洋公司的参股说:“也就是2600万元吧。”他轻轻说了这个数字。要知道,当时美国最富有的人,资产也超不过700万元。

一个人经年积累下的财富,如果不是权力之下贪腐所得,那一定是有自己的独门秘诀。在一向重农轻商的社会,做生意的人,不仅要勤劳能干,还要有判断力、把握机会的超前意识,同时要有宽广的胸襟以及道德之遵循。伍秉鉴学问不高,但中国古训“礼义”“仁信”,他记得熟,最主要是懂得努力实践。

记得刚开始创业时,主要是经营茶叶。伍家在福建老家的武夷山买了地,开垦种植茶树。大片的茶园,从浇水施肥,到采摘制作,再到包装运输,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那一枚枚卷曲的茶叶,冲出的茶水甘甜醇正、沁人心脾,这才创出了伍氏茶叶的金字招牌。

伍秉鉴最难过的是那一年。他一向寄予厚望的儿子伍元华英年早逝,全家人正在悲痛中办理丧事,却有一家英国公司找上门来,说怡和行的一批生丝有质量问题,现在货船正泊在珠江口岸,急等处理。

这等情形下,家人都说等办完丧事再去,伍秉鉴说:“先将丧事停下,我亟去洋商那边。儿子元华在阴界,当也会理解父亲苦心。”

伍秉鉴赶去,开仓检验,果然发现这批生丝成色黯淡,手感粗糙,属于次品;而好的生丝,本该是光泽柔和,细腻平顺,富于弹性。

伍秉鉴生意做大以后,有的环节顾不过来,今出纰漏,他应该负责尽快弥补。

当即他保证尽快换过质量上乘的生丝,三天交货。

办完这事,洋商深为伍浩官诚信仁义的做事态度折服。

是的,与人打交道,要诚信,要有大度胸襟。坊间还流传着伍秉鉴这样一个故事:有个波士顿商人欠下怡和行7.2万两银子。他一筹莫展,只好滞留广州。伍秉鉴知道这件事后,找到这位商人说:“我们之间交往时日不短,我知你为人诚实,只是目前运气背,暂时遇到了困难。”

说完,他将钱款收据撕毁道:“你不欠债了,我们两讫,你可以回国与家人团聚了。”

这个波士顿商人十分感动。伍氏父子又送他到码头。外商对伍秉鉴及中国商人的慷慨有了认识。江湖上,伍秉鉴的美名自然是传开了。伍秉鉴不为利往,微利大利都看得很开。他做生意成功,是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一件事。而后,他舍得散财。

目前广州的孙逸仙医院的前身,正是伍秉鉴资助美国医生伯驾1835年11月在新豆栏街开办的一个诊所。慢慢发展下来,成了一个规模相当的医院。

散财,同时又聚财。伍秉鉴是个商业奇才,他总能瞅准机会投资。他投资美国铁路,并对美国义子福布斯说:“你帮我看好在美国的大多基金,须谨慎管理。”

福布斯之所以认伍秉鉴为义父,正是因为在他铁路投资失败的绝望关头,伍秉鉴助他起死回生。

伍秉鉴还投资英国东印度公司,他是极为重要的投资股东。

伍秉鉴坐在那里,他突然发现,经历着这么大变故,面临未卜的命运,自己居然有了一份回顾历史旧事的闲心。旧事里的骄傲与光荣,或许可以支撑着他渡过这次的难关。

休歇了一会儿,他想走到庭院散步。

庭院很大,平时没事他就在园子里走一走。

平时,对这个园子没什么感觉,可现在,他仔细看看,似乎想把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记在脑海。

这是从父辈起开始经营的一个宅第。它的东侧靠近海幢寺。別人家盖房,选择珠江北岸,伍家选择的则是南岸。这白鹅潭,正是三江汇合之处的风水宝地。

从家里的后花园往北,可以眺望珠江。江面十分平静,连小渡船也很少见。

庭院里种着几株高大的木棉树,木棉在初春开花,那红艳艳的花瓣跌落下来,仿如自戕的美人,落红如尘,虚荣枉自一场。他赶紧打住,怎么自己竟是这等不吉利的念头。他看到木棉树叶长出来,却很快又枯黄。其他的树正在春天萌动嫩芽,木棉树叶在风吹拂时会被刮掉。树杈又开始稀疏,然后再长出新叶。这岭南的独特树木,有动人心魄的绚丽,又有不合时宜的孤冷与决绝。

这是十三行人的命数吗?他有些感伤。

走了一会儿,他在一个亭榭坐下来。

红红的木棉花,萎泥一片,让他总是会联想到流放、血腥、自杀等噩耗。

世人都以为十三行行商富贵加身,却不知道这本是一个高危高风险行业,每一天,几乎都是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想起40多年前,而益行的石中和破产,他欠下200万两银子,被没收全部财产,发配边疆,后来死在那里。所欠银两,要分别摊派到其他行商那里予以偿还。

他还想起1796年4月10日凌晨,正当乾隆皇帝传位于嘉庆的消息普告天下时,十三行总商蔡世文也因无力偿还欠债,在寓所吞鸦片自尽。随即他的家人逃往海外。蔡世文留下的欠债,潘、卢、伍家要分摊偿还。

多少年来,伍秉鉴审慎藏富,低调压抑,为的是能在刀刃上行走下去。

1841年整个春天伍秉鉴都在生病。他躺在丝绸被褥里,仍然感觉周身发冷。不时,他又头疼,胸闷气短。

去年在四方炮台摔了一跤,养了大半年差不多好了,却是这年3月的炮声,让他在心悸中又跌倒在地。人老了,最怕摔倒,这一跤,让他很难动弹,他想这一次,是不是老天爷要带我走?

他病了以后,妻妾和儿女不时前来问安。略坐一会儿他就摆手让他们退回,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下来他一直在想:那次在四方炮台跌倒,像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接下来,无论是听到的还是自身经历的,都令人沉重不堪。

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刚过去的一年所发生的一切,不禁心沉到了谷底。他比较惊诧和难过的是林则徐居然遭贬,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旋而又想,自己一个商人,哪里会明晓宦海浮沉与多事之秋的世界格局之内幕。

1840年2月,在中国人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时,巴麦尊已任命义律和他的堂兄懿律任远征军正副统帅,率英舰往中国开拔。这是浩浩荡荡的阵容:舰船47艘,其中有16艘战舰,每艘战舰上有700门大炮。随船的有4000名陆军作战人员。远征军陆军总司令郭富作为前线总指挥一同前往。这次,得到英国政府明确指令的英舰策略明确,他们先是经过广州,留一部分封锁珠江口,另一部分向北行进。7月,英军占领了舟山群岛的定海,英军炮击定海9分钟后,定海被夺,英军一部分又驶向天津附近的北河口,并直逼北京。北京的道光皇帝慌了阵脚,8月9日这一天,朝廷上下一片混乱。

与林则徐一向有过节的清官员琦善、穆彰阿、伊里布奏禀皇上,称一切都是因林则徐禁烟惹的祸,只要拿掉林则徐就会平息英人的愤怒。道光皇帝听了,认为有理;英国不久之前发来的照会,也指责林则徐禁烟损害了英国人的利益。

软耳根子,已失去判断力的道光皇帝决定撤销林则徐一切职务,他已经全然忘记当时与林则徐密谈禁烟的事情。他厌烦了林则徐,认为他“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于是改由琦善接替林则徐的一切工作。

琦善来到广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英国人看到,清廷正在推翻林则徐的强硬做法,改为怀柔与温良。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琦善在英人面前说尽好话,施尽礼数。8月30日,琦善作为使节在江浙的岸上接待英國全权大使并谈判。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学者,琦善的确能讲,他也隐约意识到帝国已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希望通过让英舰撤离天津退回广东的权宜之计,让道光皇帝解除心头之患。他向军机处说,只能采取“绥抚”之法,这就是变相纳贡。

琦善婉转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如此激烈的矛盾,英国人答应将军舰撤回广东。帝国危机在减弱,琦善禀奏道光帝,帝大喜。没有现代理念,回避内在深刻矛盾的君与臣,都以为用中国的那一套人情哲学,用私人之间和煦如风的感情沟通,就可以缓和国与国政治与经济集团的根本对立与原则冲突,这是大错特错了。

琦善又回广州,他开始否定林则徐先前的一切做法。他下令撤退炮台的守军,遣散乡勇,尽弛海防。林则徐让人在上横档岛放置的防御船也被驱走。琦善想通过这些举动让英国人看到,我和林则徐的做法是迥然不同,你们能否满意呢?

他实在是弄不懂英国人的真实目的,还是放着明白装糊涂?这可不是谎报功劳的时候。英国人正一步步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1841年1月,英舰正蠢蠢欲动。

1841年2月,英船长荷伯特决定对虎门要塞发起进攻。他率复仇号冲进江口,破坏木桩栅栏及80门大炮。他施放火箭,焚烧民防。英军从撤防的上横档岛后方登陆成功。

2月26日,那是一场激战。

水师提督关天培与总兵李廷钰分立于靖远、威远两个炮台,率士兵浴血奋战。被烈焰灼烧的炮膛,伴着回流漩涡如莲花般的江水,炮声停顿,江水呜咽。虎门炮台失守,关天培等众壮士700余人战死。

道光皇帝又撤了琦善的职,埋怨他私下欲同英人签订《穿鼻草约》。道光皇帝对主战与主和的廷员都不满意。他想不到的是,此时,无论战与和,都只是表面现象,英国人已看透了一个喜怒无常皇帝统治下的帝国之怪象。英人做什么,都不会遭到有力反击。

道光皇帝于是将奕山、隆文和杨芳派往广州,接替才来粤上任几个月的琦善。在这三个人中间,杨芳是个年已70岁的老将,他看问题的角度还比较实际,做人做事都懂公允、进退,并不短视。

3月初他来广州并不忌讳什么,即去林则徐下榻处拜访。二人往来相晤次数很多。此时,林则徐已将家眷送往安全寓处。他情知广州今后不会太平。杨芳也已看出广州设防不严,军力薄弱的种种弊端,只是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向皇上禀告了。

炮声隆隆,震在广州城每个人的心头。

英军攻占虎门以后,即往广州黄埔靠近,然后又克琶洲、猎德、二沙尾、凤凰岗、海珠等炮台。

伍秉鉴的府第就在江边不远,他真是无法想象今后若是处在外国人控城的局面,那该是何等屈辱与恐怖。

又一阵寒颤穿透脊骨。

这一次跌跤,正是因为听到了虎门炮台失守的信息,他不知不觉中就从台阶上摔倒。他希望战争不要再蔓延。他隐约也感觉到,与英人越对立,自己作为与外夷长期做生意打交道的行商,今后会背负越多莫须有的骂名。

正长叹着,儿子伍绍荣急匆匆推门进来说:“父亲,今有要事相告。目下,英国商船正散布珠江各处,船上有三千万磅的茶叶急需运出。昨天,义律找到我,想让我去找广州官府当下管事的人做个调停,看能否准许贸易。那么多茶叶囤在那里,义律也怕自己国度的商人受损太多。”

伍秉鉴在儿子的搀托下慢慢坐起来道:“这倒是个尝试着缓解剑拔弩张关系的良机。你或者找一下刚到广州的参赞大臣杨芳,据说这个人没那么多假门假式。”

“父亲所言正合吾意。”

伍绍荣找到杨芳说了这些情况。果然,杨芳没有回绝。3月10日,广州当局已经发放给美国商船可以入粤港口贸易的牌照,这显然是在间离英美关系,自然也刺激了英商。

英军已占领了十三行,商馆和夷馆已升起了英国旗。

杨芳情知危城之下,或者商可以取代兵,若要保全广州,唯通商一条。于是他说:“可以进行正常的贸易上的往来,一如旧例。但不许生出别情。如带违禁之货,即将船货入官。”

伍绍荣拿着杨芳写的字据交给义律。中止了两年的中英贸易又在小范围内恢复了。

这毕竟是件大事,要向上禀告。但是杨芳不敢照实去说,他在与广东巡抚怡良的联名奏折中只试探性地说:“似宜先准贸易。”道光皇帝见此,不快,对二人下谕严斥。4月23日,吏部议奏,杨芳、怡良被革职,但仍留任,以观后效。

平静的通商没有几天就中断了,广州城仍在激战中。

1841年整个春天伍秉鉴都在病着。中英交战的炮声不断,呼啸的子弹在午夜听来格外清晰。伍秉鉴听着窗棂在摇晃。他夜夜无眠。

1841年5月,奕山欲在广州打一场歼灭战。但他的骁勇无力阻挡败局。英军既然要打你了,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们在印度的殖民地可以近距离提供军事补给。他们的“复仇号”炮舰吃水很浅,可以在珠江随意开行与停泊。炮舰上的炮口可以随时转动,很容易就对准城中的射击目标。

广州血性的民众正在反抗。泥城、西村、三元里、萧冈的民众“集众公盟”,拿起长矛大刀等原始的冷兵器和英军对抗。占据越秀山四方炮台的英军也被围困。

这是一种悲壮的反抗,哪怕它面临的仍是败局,但反抗与不反抗是两回事。反抗,这个国家与民族仍有不屈不挠的存在;如果不反抗,那真正是待宰的羔羊。

但是,也从此滋生着浓郁的排外情绪。民众仇视着外侵者,也连同曾经与夷人做生意打交道的人。十三行后来被诟病,也和这种情绪化宣传有关。许多时候,理性的判断很难做到,也很难在民众中贯彻。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更易于畅通无阻地进行。这一次广州危城产生的排外情绪,导致了十年之后太平天国运动的产生。

这是后话。

民众的反抗并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广州城有可能进入血洗之中。1841年5月下旬,奕山被迫与英方签订了《广州和约》。和约规定,7日内中方要交600万银元的赎城费,然后英军退出广州城60里以外的地方,中方并要交还虎门横档岛及江中要塞。

和约签订以后,隆文忧愤绝食,不日而死。

奕山在休战协议签订后,被道光皇帝革职。

道光皇帝将怒恼和责任都推到了臣属身上。他革职林则徐、邓廷桢、琦善,又革職奕山、杨芳等人。他不知道,是帝国这艘巨大而漏水的艨艟偏离了正确的航道,舱内堆放的垃圾太多了。匮乏的理性思维,缺乏准确判断力的制度设计与管理,无力整治的官员贪腐,诚信被弃如敝屣等,积重难返中,频频撤换舵工,仍是无济于事。整个帝国在风雨飘摇中。

清廷又将面临更惨烈的战事。

伍秉鉴一直病着。他浑身无力,昏昏沉沉中已经很少下床。感觉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他让家人抬着去听粤剧。他一生的爱好就是听粤剧,他家里长年养着一个戏班子,什么时候想听唱戏了,戏班子就开始演唱。

他坐在轿子上听《牡丹亭·惊梦》这出折子戏。

他一生忙于实务,兴趣爱好寡淡,听粤剧,是他最大的嗜好了。

年轻的时候他喜欢自己走到白鹅潭畔去听南曲。那些停泊在岸边的花船绣坊上有唱这种曲调的人。南曲与粤剧基本同调,这是一种更自在抒情,更生活化的小曲。听的人心簇荡漾,不胜自已。

现在,伍秉鉴眯着眼睛,听那千回百转的曲子,传递出才子佳人的欢悦和悲苦。却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无可奈何谁家院哪!这是断壁残垣的夕阳,衰草无情,离离别恨,更与谁说?

悲伤婉约的曲调,让伍秉鉴眼眶湿润了。他心想,人都说老了,就眼枯神涩,就很少流泪了;可这些天里,自己却常常想掉泪。他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是要被上苍召了去了,这是迟早的事。为此他竟然丝毫不恐惧,反倒觉得是早去早解脱。这个世界已恋无可恋,死不足惜。

儿子绍荣一直陪伴身边。他看父亲眼下精神尚可,待一折剧目演完,便悄悄凑到父亲耳畔道:“广东官府又在催缴300万两银子,并限6日内交清。我们伍家要拿出100万两银子,十三行的行商公所要拿出134万两银子,其他的行商要拿出66万两银子。我们家的事可以自己解决,可其他的银两催促,这几天,我正帮着。哎,躲过这个灾,又逢那个劫,不知何时是个了断。”

伍秉鉴摆摆手说:“一切都由你拿主意便是了。”

伍秉鉴累了,他真的是不再想去过问任何事情了。儿子伍绍荣仍然要支应着。十三行生意已经停滞,但他毕竟担着行商会长的头衔,他每天要为官府下达的各项任务忙碌。

潘正炜也在忙。1842年,他资助抗英军饷26万元,又捐赠菲律宾战舰一艘,以加强广州的海防之用。正炜与绍荣与许详光在办理抵御英军护城事务方面都与城中百姓携手,积极作为,颇得赞誉。

伍秉鉴在想,十三行商人面对毁家纾难之时表达的家国情怀,终是青天可鉴。但城中日益增加的排外情绪和反清情绪,对十三行都很不利。因为十三行与这两个方面的关联渊源太深,关系太密。自己今后招致的将是误解与谤言,多过赞许与称颂。他是个不会骗自己的人。

听完了粤剧,他回到房间。隐隐中,他感觉自己是最后一次听戏了。

他疲惫之极,大口大口喘气。

广州仍不安宁,时不时会有爆裂的响声。这不是广州人与英军对峙的枪声。英军已撤走。留给这座城市的后遗症是,在无秩序中,那些附近地区的匪徒和暴民涌入趁火打劫,这个城市的安宁再一次被撕裂。

他已经管不了也不再想能留下什么了。金钱、财富、豪邸、美眷留不住;所谓青史留名也是枉然。

一切转头皆空。可他这辈子,毕竟努力去尝试过了。

对于伍秉鉴来说,他作为一个有能力、有成就的商人,他凭借优良品质和过人胆识,成就了个人创业史上的辉煌,但一切都躲不过历史狂潮下的冲荡,风吹雨打风流总归飘散的悲剧。在他所经历的时代,他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在如此贫瘠的土壤,竟长出了一株奇异的大树,树上有琼枝珠花,丰沛繁锦,这真是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而这个奇迹的背后,却早已潜伏着层层危机。

伍秉鉴眼睛中流下浑浊的眼泪。

是的,凭他的认知,他始终无从理解,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十三行事业,怎么却在自己手上败落了呢?

他无法理解,在他之前和他所经历的时代,中国并没有培养出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和商业。十三行,它是外贸,是商业,是市场经济吗?不是,它只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后来国外媒体在世界范围内评选一千年50个最富有的人,入选的6个中国人,贪官和珅也名列其中。而唯独伍秉鉴不是依靠权势与贪污而致富的人。

世界首富伍秉鉴感觉到自己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半夜,他先是觉得身体奇异的冷,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后来又觉得奇异的热。燥热中他被一团团橘红色和幽蓝色的火焰包围。那是1822年的十三行大火。那一年,他已53岁,担负了伍家的责任。那火势凶猛,蔓延数日。大量的财物及现银4000万两被毁。银子遇火熔入水沟,银灿灿一二里。这是悲惨的奇观。火光冲天中,木制的房屋倒塌,整个广州城都可以听见轰毁的声音。他感觉自己正被熊熊烈焰席卷。

燥热过后,他又觉得出奇的冷。

他似乎看见西边的太阳正在落山,雾霾在浓重中,压着灰色的铅云,翻卷的灰土像要将他带入寂静的黑夜之门。他挣扎着,开始念诵起古代诗人鲍参军鲍照的诗句:

“怅收情而擦泪,遣繁悲而自抑。”

“苦与乐其何言,悼人生之长役。”

平时他不大玩文字游戏,却是读过鲍照的几句诗,就记下了。

自己此生长役,该收情擦泪了吧。

家人站在他的床前。他身体枯萎,却是面容平静。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似望见孤绝的峭壁之上,正飞翔着壮美的鹰。他在散发着罂粟花般迷迭的香气里攀爬着,突然听到一阵阵乌鸦的聒叫。

1843年9月4日,世界首富伍秉鉴溘然长逝,享年74岁。

12年过去,广州仍然没有平静下来。1856年,英军在城中有作科嫌疑。排外情绪甚烈的民众入夜放火烧着英国商馆连同十三行。清兵赶来救火,被民众用掷来的石块阻回。大火烧到第二天才算停止。这一次,天子南库的十三行烧成废墟,从此,一个繁盛的商业帝国就这样降下帷幕。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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