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周的诗(短诗)

2019-11-22 09:20刘振周
作品 2019年9期

刘振周

自然启蒙

为什么红树林的叶子不是红色,而是青绿色?

阳光下,从大海逃脱的水珠

躲藏到叶子下面、枝丫分叉处,果实的底部

因没了阳光的照射,润湿而光滑。

退潮后,世界的真实部分呈现出来,海水

尽可能地吞噬的现实:一块小贝壳、石头,以及

在石头上面的寄生物都成了俘虏。

而趁着退潮觅食的小海蟹、弹跳鱼,似乎

更喜欢闪烁着碎片般光线的泥滩,这是它们幸福

的生活。

小海蟹,月球漫步般躲进红树林,咬住一粒果实、

叶子,来回地拖动。

古老师说,它们成了自己的搬运工。

无论夏天或整个冬季,在我们家沿海一带

很多小生物都忙碌着生存。那时,古老师还年轻

又漂亮,但她的语文课却没有一点趣味儿,

每天安排一篇作文或更多的日记。

那個时候,总会觉得世界在不断变幻,和充满诱惑。

她说很多题材都可以写啊,特别是大海,

同学们可以向往大海啊!而我从自然课

更可能得到一些幻想。

后来,我那里毕业,又陆续进入几间学校,

只是再也没有见过古老师。再后来,

你可以闻到来自腐烂的红树林果实,一阵阵恶臭

仿佛来自几千年前的污泥内核,迫使我立即想逃离。

北山的海

我要回家,回到粤西千万个滨海渔村之一,

再看见大海——它——灌满海水的土地,

没有什么比之更疲倦的美,如我,

重复的波浪——却清脆地在演奏《天鹅湖》,

即使我的热情已经超出他的热情。

处于这个时代最为忙碌的噪音,

想说话的人却失去声带,多余的

多出部分植物——我,生命——还有疲惫的松林。

是的,即使我已经站在靠近海边的公路

能听见低频的声音,像逝去的洪水。

前面都是些干裂的松果,钝化的鳞片。

我仍然想越过沙子缓冲带,到那边去看看。

乌    桕

矮矮灌木丛,乱糟糟,

神秘隐藏其中。

我极力辨认,甚至请问路人,

在于印证想象的细节——

枝叶层层叠叠,之间的视距,

是皮肤过敏,野花,是母亲的脚趾长出的疹子。

她说,好在贵人的出现,

送来的偏方竟然是草药的乌桕。

她向我描述精确到叶子的形状、气味,

然后,吩咐我必须寻获。

是的,我乐意接受这差事。

在于,我将理解的植物学、诗学、医学

都装入这次寻药的短程旅途。

这让我兴奋不已,期待,充满幻想。

在于,多重性逻辑的结构。

在于,仿佛就能触及虹的诞生。

此刻,乌桕——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树

从早春啊长出的嫩芽和盘踞树瘤的蜥蜴

都因我砍伐的力度所惊吓

然后,仓皇逃离——

浓烈的苦涩味却让我获得了来自生活的哲学。

凝    视

当光线落下枝叶纵横的空隙处,

要么挡住光明的是枯萎的黑色树干,

要么就是接近湖泊面积的植被

面对大地的突然倾覆——

我多么渴望光线,于扫描,

目光停下之处,对焦,检索色彩,分辨,

突然间机械式的弹跳很容易就能区分自然的姿态,

是的,那是一只转动脖颈的鸟!

除此之外,一切还是静止的

或在风的推动下,树洞摇曳,吱吱作响。

“我需要更多的光线,哪怕……”

当视线稍微向上一点,向着天际

那么,常常是阳光穿过茂密树枝

再是让眼睛雪亮——

我看见过暴涨的恒星,伽马线穿过皮肤

到达一片片荒原般的骨髓,

刺眼,灼痛,而溅射白光。

“哪怕需要多一个太阳,我看见的仍是鸟。”

啊!隐藏于箭竹的翠鸟。

冰    库

曾想象屹立海边的那座建筑物,

所有窗子被红砖封堵、

尽是爬山虎占据的墙——

里面到底存在怎样的气候?

只是一些夏天的幻想而已,

漂流而去的被抛弃的越南人在海上,

又处于怎样的气候?

这些都是我极想知道的。

相比建筑物的森严,密不透风,

可知,夏天的炎热确实算不了什么。

直到跟随父亲钻进那个小铁皮门,

我看见了一块块光滑的冰块,

和几个奴隶样子的工人围在一起抽烟取暖。

他们在等待谁?而甘愿

处于晕暗的冰窖。

当他们看见有人进来立即一哄而散,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收到任何召唤,

也并非伪装的告密者。

有人咳嗽着将寒光闪闪的铁锹戳进冰缝,

仿佛在期待溅射的火花——然而,那个时候的我

也明白那是多么的徒劳!

显然,父亲只是跟他们做个小交易,

购买些冰块,再谈谈家常什么的。

而我蹲下冰面,努力让皮肤展开,再展开,

尽可能地感知一块虚妄的飞地。

立    春

如果新春是寒冷的,

似乎也无法从以往的时光之中获得更好的印证

而今年,更像一个流亡归来的夏日

它将占据粤西并将温度维持在一个维度

怎么就少了过年的味道呢?

因缺乏寒冷,记忆与惯性同时失效

只能从氛围追溯游离的传统——

如风景、如失去血液空空如也的头脑

空洞、贫瘠,需要一块猪肉堵塞。

论气候——不过是充实我个人的自我怀疑

而地域性——共同时刻的钟表嘀嗒嘀嗒的迫切感

声音与汹涌暗流都在激励着我们的心脏

大同小异的菜谱啦、味蕾啦,

无不是从碾压的稻米得到启示和营养

你知道的,年年果真如此

四十年过去了,多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的狮子越来越温顺

甚至被驯服、服从多个临时动物园

我的悲哀也是它的悲哀啊

当它成为所谓的图腾、舞狮人的玩偶,

就能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得到有限的快乐?

我更不能说被童年的景观蒙蔽了

如你所见的真实——刻意,暧昧,掩饰,难以撬动。

取    件

我们下楼,在等电梯

她就会说,“开门,开门啊。”

然后门就开了。

是的,有时候那门久久都没有开

她就有点不解,

我可以感知她的疑虑,就像一种魔力

突然不灵了。

我会在沉默之中预算开门时间,

并提示她再说一次,

于是,她又满怀希望地重复阿里巴巴的咒语。

当然,总算让她没有失望。

我们到另一幢楼去,

甚至不知道包裹装的是什么?书,或是面膜。

我不想知道,当输入密码之后

对匣子弹开的惊喜或绝望已经失去精准的衡量

(啊,并非如此麻木,而是意义的动力),

是的,那绝非炭疽粉尘,

也不是我的生日礼物。

多年来我喜欢并依附未知的感觉,

如花圃的那只狗,也属于她的惊喜,

她会兴奋地尖叫,“狗狗,狗狗啊。”

当这狗跑开再消失,另一只又出现在喷泉

她仍然乐此不疲。

她的小掌心越来越开阔了,

如路上的喜闻,和我一些渐渐枯萎的念头,

都可以成为她的见闻和历史。今天,

我沉默——我——只想由衷地祝福这个世界。

出租屋

我曾从西部,

穿过平原,再返回南方,在海边生活;

如今,我又回到第一次外出的城市,

珠江的湖畔。

但并不意味着——就是返回,

那是通往独特、永不重复的前方,

虽然并非直线(这是生活),

但是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现在,仿佛什么都有了

一口平底锅、榨汁机,

刨萝卜的是一块塑料片,跟我所想象的金属的锋利

在短短两年之中突然拥有的一切:女儿,

十九本喜欢的书,包括我的性格,

都在各种衡量之后获得一种新的成长;

包括每个时期租用的房子,

从未有过的新颖,温暖。

星期三,夜里下了一场雨

雨声让我想起遥远的清镇,那里的冬季

总在下雨(声音的共鸣?)

湿漉漉的田野,雾气弥漫

饱含水的张力——那是一个被忧郁笼罩的冬天。

我,远离多年之后——仍然充满幻想,

不过是对自然的盲目崇拜(?),

甚至沉溺。

果    子

我能摘取它——小的,深紫果子

在墨绿枝叶间,似乎为了隐藏自我。

那么安稳,果皮富含油脂,光洁,弹性

再好的年华也不过如此,我却快要

步入焦虑的中年,还未完成的事情

凝结成冰的负重;我能够拥有的——

大的,球的,如天空掉下的椰子

汁液饱满,坚固,且不可摧毁

亦如意志,自然,从來不为人的玩弄

形同时间,我怎么能把握时间?

但我适应时间的降临和绝望;

我也能欣赏——竹蔗奇异的手臂,紫黑,

粗壮,深入泥土的吸吮

几乎颠覆我对果实的认识,是的,

感性与理性总会让人纠结,

总会被事实打击,让人疲倦,尴尬不已;

我的饮食史与常常浮现餐桌的植被

只会存在想象力的罐子发酵,反刍,

我渴望美,自然;也喜欢山上的果子。

青斑鱼

太阳升起,青斑鱼露出水面吞吐气泡

饿极了,这是它们的进食时间。

父亲驾驶小快艇从码头回来

他有力的手臂,将一桶桶鱼料塞进搅拌机漏斗

另一头,绞碎的肉浆就涌出来

一些鱼便成了另一些鱼的美食。

青斑鱼凶猛,贪吃,吃相粗鲁

在旁边观看,准会被它溅射的海水弄湿

父亲喜欢充满活力的尾鳍,他会说:“你瞧,

这就是激情!这就是公平的竞争!”

整个暑假,我都在网箱养殖场度过

我称为“离岛”,意思是漂浮海面的岛屿。

当夜晚来临,四周安静下来

偶尔,从不远处传来柴油机低沉的咆哮

伴同大海的背景声:像一群骚动,隐形

迷失的海马,永远也无法到达大陆——

随着我的梦不断更新,也许是一片海带森林

也许是星光从水面折射下去

一片片柔软的鱼鳞。

普遍性颂

我所理解的有如水塘储蓄的液体

充盈、容易感动,

而大地流淌的树、野性藤蔓,

一圈又一圈地

绕过阑尾突出的村庄

新的理论将投影于现代性的墙壁

(人们认为旧的仍然存在)

新的壁画、标语

如海上归潮地涌现,合法地注入

二十一世纪苜蓿的视野——

荒诞,离奇,

却也能顺从生存的意志。

只要不算是突然的掠夺,慢性病,潜伏期

都不能作为引发暴涨的水源;

而人民之水,依然静如古井;

如你所见的蠕动——盲目的蚯蚓留下涵洞

竟然也能成为输送邪恶的重要渠道,

除非太平洋的底部毅然出现无法堵塞的漏洞

(干枯的海床之后将一览无余)

否则,你怎么告诉别的星球这里的全部真相?

哦,多年以后吧

沿着湘江中游而上的火车

又穿过垂下的温带植物、泥质的民族

谁在意铁轨下的酸性已经超出一个标准气压

长方形的,圆的,举着食指的

在夜间行走的花朵

渐渐失去星光的引力与光明

唯有水的倒影,楼宇泄漏的电力污染,

物质暴力,价值观的对峙——

甲、乙互相鄙视,可能只为多出一个轮胎

橡胶的,妒忌的,不可代替的

唯一的,绝不可动摇的并非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那可是顽固的人性啊;

于是,我所期望的亦有如十二月的水

弹性的、溅起的,水花状的破碎

——迷雾的,牺牲的,矛盾的,甚至美丽的。

意识运动下的丝绒

当我还飘浮在空中

从梦中起身,洗漱,然后面对咖啡色的罗汉果水

糖分仿佛让我尝到甜头如诗写

总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但有时候却十分抗拒,

在于情绪和审美的疲惫

因现实的承受力正在下降,虚无,只剩下半块面包。

我不应该专注更多的判断,就像喉咙堵塞的虾酱

需要充满劲儿、粗暴的卡车引擎收纳这一切

——包括意识运动下的丝绒——

在虚幻中诞生、成熟,死亡。

当我写下第一首诗,足以暗示我的命运。

偏见

在对其改观之后

他确实壮实如度假的螃蟹

在公园一边做立卧撑,一边修改诗稿。

两个运动之间流畅、并得,并不碍事

我惊讶这种习惯并佩服对待诗歌的方式。

当我面对他——并非非要得到诚实的赞美,

就像两个朋友之间的理解

或许能矫正认识上的偏颇

(常常是,普遍存在审美的偏见)

——实际上,也是我们之间的相抵。

是的,你会惊讶于蝴蝶起飞的优雅——

藤蔓的伸展——都是运动之一。

为什么尊重他如渴望得到审美上的共识?

如我能拥有美的技能与作品

再递到他的面前说,“嘿,这可是好东西。”

但是我并没有说出口,有些东西

——从来都不需要说出口。

但是,对其的信任只可能来自一些不可靠的直觉

一团团感性形状的揉搓罢了,抽象得要死

“之前,以为人人都如我呢?”

要不?

不,不——我尊重每棵树的眼光

如所有的交流绝不会携带侵略性

如阅读、见闻,只会成为视野的局部和细节。

你知道的,我并非词语协会的人。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是的,

我不过在为伸向天空的枝条召唤见证者——

海水冲刷的遇难者与沙滩合为一体

就像浮现的生物化石

毫无疑问,它已经成为海岸线的停顿号。

露出半截鱼身和失去眼睑的泪湖

成为早晨的第一具尸体。

它仍然那么优美,深蓝的鱼鳞闪烁着深蓝的线条

流畅、完美、寂静,似乎还要畅游到太平洋对岸

可是它一动不动,即使灵魂真的存在

也是难以自由的,至多也是与肉身在说告别。

突然间,我想写死亡颂的诗

在于——面对此刻死亡的零恐惧

——甚至,也是生命之中重要的優雅的仪式。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