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不语诗集《少年游》阅读感思录

2019-12-09 06:59马永波
长江丛刊 2019年31期
关键词:少年游不语诗人

■马永波

要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诗人,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甚至我们认识了几十年的人,我们也不一定能了解他,更何谈理解。诗歌的解读,如果继续遵循新批评的原理,它将是不充分的,文本中永远有一些缝隙是阅读所无法填满的,所以,当代诗歌批评,又从新批评派仅就文本论事而返回到尽可能多地占有作者经历、时代背景、具体诗作缘起等等“传记”因素,如果完全忽略这些与诗人具体相关的北景资料,我们对其诗的理解将大部分停留于猜测和误读,当然,所有阅读在根本上都是误读,因此,我的文章仅仅定性为阅读札记,而不把它作为严格的学术探讨。理解一个人是给自己一个成长的机会,我一直这样认为。新世纪由于精力的分配和兴趣使然,我对汉语诗歌的现场的关注度非常不够,作为一个文学研究工作者,这的确有点“不合时宜”,我的视野基本停留在理论研究上面,我只关注少数几个熟悉的诗人,即便如此,也不是出于写作学的考虑,而是出于友情的关心,他们诗歌中对个体生活的触及是我所关注的。

阅读是把阅读者自己的经验和理念读入文本的过程,阅读者的发现也受制于他的期待视野和前理解,他能在文本中发现的东西,也许仅仅是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也是他自己心灵结构中早就存在但还没有清晰显形的东西。因此,阅读是作者和读者无限趋近但永远不会真正相遇的一个过程,正如在两列相向而行的列车,在擦肩而过的时刻,车窗中彼此观望的两个人,都只能在一掠而过的瞬间既模糊又清晰地看见对方的面貌,或者是一团光影。一般而言,学者对诗歌感兴趣的地方在于诗歌中的思想,我也同样跳不出这个窠臼,我对诗人表现在文本的世界观非常感兴趣,对于以诗论诗中诗人的宏观诗学理念感兴趣,至于与语言层面的微观技艺,我一般不做过多涉猎,尤其是所谓个人风格方面,我认为是个没有必要大谈特谈的东西,只要是有个性的诗人,他的写作中自然会带有个体的独特性,甚至哪怕是同质性的写作,仔细分辨下去,也会有程度不同的差异。风格来自于重复,它恰恰是触及事物真实的障碍,因为诗歌经验是一次性的,以不变应万变,形成所谓风格,这不是一种荒谬吗。

《少年游》

黍不语自然也有其个人风格,一时不太好明确概括,她有她自己的构词法和词汇表,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当可以梳理出来一个大致情况。仅仅就我匆忙阅读的观感来说,她的诗歌带有比较鲜明的新世纪网络书写的特征,放松,随意,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往往能出人意外,语言机智把握得比较有分寸,没有发挥到“把有意思的写得没意思,把没意思的写得有意思”的玩弄后现代平面化的程度,她的很多诗表面上显得得之偶然,往往从一个微小叙事出发,质量也比较轻盈,但往往又能从细微经验中升华提炼出一个具有普遍性的象征,在具体和抽象之间,她总能把握住一个微妙危险又迷人的平衡。因此,她的诗歌表面的轻盈和随意,没有削减和遮蔽内里的某种沉重甚至沉痛的感受,尤其诗歌中弥漫着的对生命孤单无助、人生凄苦无望和日常生活悲剧性的深切感知,这些都是让我欣喜和认同的。她似乎是个维吉尔式的“万事都堪落泪”的诗人,也深具佛家所说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情怀,有情众生,无情万物,皆有苦楚,例如,她写母亲的诗,就让我非常感动,她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似乎从熟悉至极的人一下子成了一个有自己“秘密”的陌生人,这种感觉让人震动,似乎从母亲的这种“陌生化”中瞬间窥透了人生的某种奥秘。《我的母亲坐在那里》,用落在敞开的地里的土豆、被摘除果子的枝蔓、秋风中在寺庙前打盹的石头,这三个连续的意象,生动地呈现出母亲衰老的过程,最后一段作者用寂静和阳光来形容母亲,寂静和阳光都是一种随物赋形的元素,寂静可以是最嘹亮的呼声,阳光可以是最纯粹的黑暗,它们都具有辩证属性,而母亲同时是生命之源,也同时是死亡暗暗成长的温床,因此,诗人最后才说,“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像我们同时/经历了某种消失”。这里的黑暗和消失,既是物理性的生活经验本身,又有超乎物理性的精神涵义。母女同时经历黑暗和消失,这不就是上文所说的同体大悲嘛。窃以为在发现生活真相方面,《夜晚的母亲》效果更好一些,不识字的母亲在偷偷学写自己的名字,午夜惊见母亲在房间里双手抱膝对窗而作,有月光静静照进来,母亲的一半身体埋在阴影中。诗人刹那间被悲伤击中,日常惯于忽略的母亲,其自身存在的独立自足和某种难言的神秘甚至悲苦,让诗人重新认识了自己以为已经熟稔无比的亲人,也同时发现了生活的真相,乃至自身生命的本相,外在的真实和内在的本然,两者互为表里,互相涵容,这同样也是一种同体大悲的高等觉识。诗歌的本质功能之一就是“陌生化”,拿俄国形式主义者的说法,是加大感受的时延,让事物如其本然地呈现,让我们平素因为机械的惯性而视而不见的对象开敞,进入所谓澄明之境,说得实在点,就是主客观真正地相遇相生,不再是把物对象化和抽象化,而是主客之间在禅悟般的活泼境地里自由嬉戏和相互成全,成为一个生动的环舞,这个时刻就是拈花微笑,就是电光石火,就是刹那永恒和芥子须弥。

黍不语的亲情诗格外吸引我,在于其情感的投入,也在于其熟悉中见陌生的“存在之发现”,任何事物都是活在自身的热量中,都是一个星球,如果没有诗歌这样超利害的审美关联,人与人之间,哪怕是亲人和夫妻之间,也将相隔一个银河系那么遥远。记得小时候我非常幼稚,总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小孩子才需要吃好吃的,当有一天突然发现母亲爱吃咸鸭蛋黄,我便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当然,出于和母亲血肉相连的特殊亲密感,我会时常把蛋黄让给母亲吃,这个细节我一直记忆犹新。诗歌本应该在一个超验所指缺失、导致叶芝所言的万物分崩离析中心不符存在的时代,承担起联络人与人心灵的纽带作用,在诗歌所依仗的先天共感中让诗人的心灵与读者的心灵在语言中相遇,也让主体和客体在语言中相遇,但是,由于抵抗异化的写作本身存在有写作反过来将写作者再次异化的危险可能性,诗歌在现时代不但没有拉近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更加以语言在人际之间构筑起一座藩篱和高墙,诗人与诗人互不理解,读者也不理解诗人,故而,我曾在诗中不无悲哀地承认,诗是通往他者的一条捷径,但是它已荒草萋萋,杳无人迹。诗歌如何从个体独异的经验出发,抵达一个更大的历史文化空间,甚至与宇宙间的浩然之气豁然相通,获得普适性,像弗罗斯特那样,在诉说自己痛苦的同时,减轻了一个时代的痛苦,这是一个永恒而无解的诗学话题。那么,在黍不语这里,我相信,她已经找到了自己通达他者的一条途径,她的诗尽管由于语言表达方式上的某种距离感,而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需要反复体贴文本,反复阅读和思量,方能有所感应,但经过这个考验,你会发现一个充满温情和“理智的同情”的心灵世界,一花一树,亲朋甚至陌生人,都在她的诗中安顿下来,获得一个理想国公民的身份,人物和事物都因为词语而获得自身存在的尊严,是其自身,同时也是象征,由这样一些人和物构成一个民主体系,万物各在其位互相效力,这样一个因缘整体,我想,这是黍不语诗歌的一个重要贡献。

黍不语诗歌中弥漫的看似无来由的悲伤,实际上不仅仅是个人原因所致,而是由于对世界和他人深沉的爱,正是由于爱,才会有悲伤,因为人生短暂,事物不长久亦如生命不长久,一切多出于时间流逝的支配之下,难有永恒的盼望。正如《密语》这首,我愿意全文引用于此——

有时候我会,陷入莫名的悲伤/阳光照在我身上/带着众多陌生的影子/花朵满怀喜悦,仍开在去年的枝头/云和雪/在永恒的空中飘荡/我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无论我怀着怎样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旧的人世/我都无法献给你/一份新鲜而安祥的爱情

《欢宴》一诗的主题也和《密语》是一致的,欢宴易散,更深的沉默已来临,诗人在这样的时刻,想拥抱所有的人,这不是矫情,是体会到生命易逝后对他者的祝福,是一种珍贵的爱的情怀。这本诗集中的确有很多地方涉及到爱,这里边我想,当然有狭义的男女之情,但更多的是亲情友情和对世界无私的博爱,诗人似乎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她用诗歌捕捉、固定和强化自己的细微感受和经验,把它们安顿在一个寂静又广阔的艺术空间之中,从而使得这些对象像罗丹的雕塑片段一样具有整体的美,也反映着整体的光辉,就好像萨福的诗歌残篇,反映着整个大海和人性的光辉一样。写奶奶的《说死》,写少年朋友“无法弥补的生活”的《夏日》,《来到城市的树》中对树的命运的思考,《祖母》中对人生线性进程的忧虑和清醒认识……凡此种种,都是一种爱的流露。

诗人不但对人有这种博爱,对于自然,更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当然,如果只是像浪漫派和早期里尔克那样亲近自然,把自然当做自己心灵的琴弦,弹奏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象征,那就是老调重弹了。黍不语在充分认识自然之美对于人类心灵的抚慰作用的同时,也认识到然与自然的隔膜乃至隔绝。如《平行》一诗,就集中表达了这种人与自然疏离的感觉。空寂的草地和诗人茫茫无用的深情,自然还是自然,它无法被人类的主观投射彻底地人性化,人由于意志的过度发达而关于摆置自然,把自然当做剥夺利用的资源库,人也同样无法像天人合一时代那样融入自然。主体和客体,哪怕在玄学意义上把客体也当做一个平等主体在看待,不以工具理性去干扰物的物性,人与物的错过与分离,依然是加速度的,一种隔绝的“平行”始终存在,相交相融的点可能只是瞬间,甚至是“一厢情愿”。《在河边》的思考也有些类似,诗人走在河边,有时看看对岸,对岸代表某种自己未曾经历的生活,但更多时候,诗人只是走着,没有去对岸,也没有告诉别人,也许,对岸也和此岸一样是平凡普通甚至枯燥无味的生活,还是让对岸保持自己的神秘性为好,这种思路既有尊重事物本身的意愿,也含蕴着人类无法真正抵达事物,只能生活在文化象征符号构筑的仿像之中自得其乐或自以为是。无疑,这里又涉及到90年代汉语诗歌的一个重大话题,就是词与物的关系问题,我想,在90年代属于先锋和实验性的探索,在新世纪写作中,已经成为常态,这是汉语诗歌在继续推进的一个明证。

由于时间匆忙,也由于我个人新世纪对汉语写作关注不够,初读黍不语的诗歌,颇感不适应,反复阅读之下,仍有一些篇什难以索解,幸好此文只是个阅读札记,不是系统全面的研究,在此亦请诗人宽谅,主动话题有待来日展开,也感谢黍不语的部分诗歌感动了我,让我有了多年少有的阅读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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