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

2019-12-10 10:00砂丁
上海文学 2019年12期

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楚山的颜色。这是无意中发现的。他躺下来,安静的动作漫溯过来,交缠的呼吸覆盖那狭小、逐渐舒展的处所。他脑子里闪过楚山的身影,巨大,而他是轻柔的,更像个孩子。他们吻起来。什么东西在向后退,昏黄的灯光似乎收束了。篱笆里有高高低低的丛林,刺破雨雾中植物的针尖。有小孩子在园子里放风筝,风筝欲张未张的翅翼,盘旋在模糊、并不朗照的天宇上。

向城市的西南片扩展,是开阔的平原,干净的高架路。终于,汽车拐下市郊公路,林立的建筑也看不见了。外面是江南腹地出梅后窒闷的暑热,泰东坐在副驾驶位,他说,瞧你音乐的名字,弗拉基米尔的忧郁,亚当和凯瑟琳的探戈,这么白俄。把腿盘起来,在车座上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憨憨睡着,公路就这样向后延伸,朝人造的园林驶去。常年在上海,道旁的风景本应是看厌了的,这次从北京回来,正是梅雨盛隆的时候,天地之间湿漉漉黏连一片雨幕,却不像以前那么感到讨厌,却几乎是迎着某种欣喜的心情,在花木树的林间道路里晃荡着,翻翻书,收到泰东寄来的明信片,梅雨就过去了。

而北京很少下雨,午间的暑热退去之后,是晚间的风凉。有时候一个人从窄而霉的宿舍走下楼来,并不想吃食堂,穿过整个校园去外面找吃的。有时在中关村,有时在五道口。中关村那边适合一个人吃饭的馆子,装潢还不错的,吃了很多家了。许多吃饭的人都是两人一对,或拖家带口,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不用顾及这座城市的广大、坚硬,迎面撞来热闹、焦虑的人群。在中关村,哪怕离园子只有几乎一条街的距离,我仍感到生命的活力张开并得以舒展,生活是按照它既有的节奏,正常地运行下去的。人们按部就班,购物、吃饭、乘地铁,形容凛肃地穿过天桥。

朋友们若住在东城和朝阳,有时就坐环城的地铁,在雍和宫或东直门地段聚一聚。也有去柳芳的,也有去花家地、芳草地。在每一条环形高架区隔的空间,道路都似曾相识,你叫得出名字的,他们正远离你,或者从来不接近,你就游荡,飘流于这美丽、盘桓的北方的空气,无所瞻顾地向前走,丝毫不顾及落在后面的陌生人的快乐,自己重叠、拖沓的心影,天罗地网般布下的东西。

下雪了。早晨去上课的时候,雪几乎停了。园子里铺满薄薄的一层,南北阁的琉璃瓦屋脊上,静园草坪、勺海、西门里的石桥和华表,都是稀稀松松散漫的一层白,喜鹊在快要化开了的薄薄的湖面冰层上踉跄地走着小步。没有赶上北京的大雪,雪欲止未止的样子,停留在枯树爪牙般的乱枝上。下午上“左翼”文学课,心里一陣喧嚣,心想,这大概是在鲁迅杂文里浸淫很深的样子,已得其精髓,铺开来讲,又有点隐忍的郁郁不得志,好像在凌厉的锋芒之下,有一层不好意思的隔膜漫漶出来。我避开那凌厉,但又佩服那种对问题的敏感,轻描淡写间把核心的东西抓住的准确。他看人心是准的,你躲在教室的一隅,仍会被审视,他却并不说出你心里真实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你的有时无所适从的惊惧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也不踏破那层空气的门槛,不去撕掉它,他于是说出更多的话语,在教室的空气里重新寻找接纳它们的人,心里很明白那种欲拒还迎的目光、手势,和肢体上细小动作的含义。

终于下课了,才意识到是元宵节的一天。和泰东、良去小西门外何贤记吃广东菜,要了三客红豆沙煮汤圆。我走在他们俩的中间,而我是比他们俩都矮的,并且生出一种心理上微妙的情景出来。饭毕,三人都兴致勃勃,谈论到如何在北京的今夜消耗掉文学青年的丧气,和那种心灵上的朴苦,又遇着灯节,便随兴起意去圆明园闲逛。往北的路上,人行道很窄,被很深的墙的阴影迫促着,我和良走在前头,回头看看,泰东跟上来。我又夹在了两人中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看到西门红妆隆盛,心里有一种热闹的预感,心想圆明园近了,一定不错。清华西路沿街树上都挂着花灯,行人们从地铁站涌出来,朝向同一个方向。那么热闹的人群,年轻人,情侣,单身的大学生们,还有中年人,老人,笑得那样没有心事,开怀地笑,无所顾忌地笑着,快乐、单纯而美丽,轻巧的步履像不沾灰一样,那样健朗、活泼、了无牵挂。我心中泛起一阵幸福的、可爱的感情来,而良手插宽边的大衣口袋,像个小女孩子一样碎步跑起来,终于近了,看见我和泰东站立着,灯会的票已经没有了。

憨憨的三个人,在保安组成的人墙前,巴巴地望着半开的铁门里张挂的彩灯、花墙,和铁栅栏隔离带后窸窣的人影。在正觉寺明亮的灯影前猜了灯谜,十道题对九道,三个人拍拍胸脯,自夸道,不愧是中文系的。行道树的枯枝和街道,参差叠映出燕园内部黑夜中建筑的琼影,月亮好像不是那么圆,没那么满,博雅塔金色灯光耀眼明亮。于是三个人又从清华西路折回颐和园路,入西门,穿越燕园上下曲折的树林和土坡,到未名湖边去看残冬里的塔。冰快化了,三个人却跨越人设的屏障,走到湖边,看见先前的游人在冰面上的刻字。我爱你,或者,到此一游,或者,你的字真丑。被巡逻的保安叫住了,暗搓搓回到湖岸石台上。良讲起南岭海边南洋风的大学之美,泰东谈起南岭街道花树的繁盛茂密,又谈到香港,三个人谈起张爱玲写港大的雨,雨中下山的盘山路,淅淅沥沥的心绪,人事的纠葛。

想起年初的时候,在未名湖滑冰,荷青拉良的手,在去冰鞋租借处的校路上,逆着提冰鞋的男女人群,也是像小女孩子奔跑起来。那一日是闪着粼粼的光辉的。圆明园里传来钝重的,隐约而朦胧的炮声,却不见焰火,四处静谧黑暗。仿佛在某个生死线上,燕园与圆明园相隔离,仿佛站在上海静安公寓的阳台上,推开窗门,顺着伸展开去的长长的晾衣杆望去,远处上海边疆的战火,日夜闪着窒闷压抑的火光,却不见战事的逼近,与士兵的进城和逃亡。好像人绻绻地陷在苦楚亲密的呢喃里头,听着炮火,包着元宵,在某种莫名的期待中光亮起来,灼灼其华。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夜晚的空气是雀跃的,泰东说,显得很放松。泰东很快乐。

风很大的北京,却没有风沙,四处是明媚、干净的。我喜欢这样的北京。

在五元桥西,荷青插着手来回走,又蹲下来,细看路边疯长的野草的样态。我跑上去吓她,她发出爽朗的大笑,她说,你会喜欢今天我的装扮。

跨越泥地上的水坑,荷青犹豫了一下,终于从边缘处踱过来。我们上桥,向高速公路丢一块碎石子,又害怕真正丢上去。白杨上的金光团聚,风似乎用全力打散它们枝头的器官,却又顽扭着抵抗回来,顺着风的方向发出高阔、细密、一下子清晰起来的声音,像是整个生命初夏的时日窸窸窣窣罩下来,摩挲而茂盛,拳拳又不知所指。

有许多的朋友,我每见一次,都觉得离下一次愈来愈远,终于会是失去了他们。而荷青不同,和荷青似乎是天长地久的。走得很快,在一面白色的墙跟处,光色恰好,我们迅速拍照。有一片快被废弃的草坪,在大片的云缓慢巡游的边际上,那漏下的光把一切的浓淡调配均匀,然后云盖过去,周围生出阴影,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一小片草场地像是失了温度,我们就在闭锁的建筑物前等云过去,让它重现光明的风景。

非常热闹的市声在近郊的城中村里。狗跑出来,嗅着沿路青草、花和小沟渠的气味。也有垃圾堆在非常明亮的太阳光下面,一旁就是艺术馆庄严的院落,无人问津的室外桌椅。桑葚掉在地上,都被踩瘪了,那些没被踩着的,有着完整的纹路,院子里是红砖、木头和阳光通过植物的叶子渗下来的层叠光影,把紫与黑的界线,一路的心情,都混在一起,荷青站在村子里的十字路口,突然忘记了接下来要去的方向。

有一些时候像台湾,快到黄昏时候,快速移动的云团,带着微微的酡红和紫。东海岸的天空蓝得清新,却不如北京深醇,大概是高猛顽强的树的枝干向上顶着天与云的尖端,风的声音像海。云团很快变大,蔓延到缓慢展开的边界上,整个天空的蓝也被酡红和紫浸染了。并没有很长时间地回头看,北方的乡音让人知道这是北京广袤郊区的一小处,也是天宇开阔的一小处。我喜欢北方气温不很高的春天,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下桥的时候,我和荷青穿进一片野地。是高速公路某处的出口和继续直行的大道间分叉开来的三角地带,有非常旺盛的青草,还有蓝、浅紫、菊黄色的野花。有一条小坡,可以一路向上通向高速公路,甚至可以直接从尽头处跨越上去。小坡是人踩出来的,看来有很多人曾走过这条小道。我和荷青爬上小坡的最高点,四周迅速飞逝的车辆将我们团团包围。视线非常好,远处的云非常旺盛地铺展在明蓝的天布上,给人一种安稳、世界尽头的苍凉感觉,连车辆经过身边时突然集聚、呼啸的声音,也不那么令人惊悸了,仿佛那些不可抗阻的重峦叠嶂和细碎声影,是自然之声的交响的一部分。

我们下了小坡,从野地里出来,通过有点潮湿的桥洞。荷青回头说,这是多么娄烨感的时光啊,我说也像李玉,像观音山,空气里的身体穿过另一个人。在市郊公路上,朝着人造城市渐起的繁密灯光里走,风把荷青的头发迅疾地吹散,又似乎紧贴在她的面颊上。想学一下落拓的样子,把针织衫拉下来,露出粉白壮实的肩膀,无奈风太大,几乎是非常不适宜地强做了这一点,失了文艺女青年应有的风姿。在零落的公交站牌下,白杨树高高地在大风里招摇,天气渐渐凉了,我们哼起一些老歌的调子,谈论阿凡提,从边疆到西域,然后我们的四肢又舞动起来。

有时候在荷青家,我们喝酸奶,吃稻香村点心。细密的,透着北方尘埃的光线被沉沉的窗帘遮挡,遗漏出些微的缝隙来,照亮一两株暗自在窗台的角落里发力的绿植。城市的东部天宇开阔,四处可以伸展臂膀,整个人像是从某种无辜的负重中恢复过来,足掌轻轻踮着,在木地板上发出一串轻轻浅浅、有节奏的声响,生怕破坏那城市午睡后逐渐延展的谦卑和甜蜜。一点点的音乐,一两本书,声音是浅淡的。书抽出来,放在腿上,也不去真正地翻开,就昏昏地坐在原地,打着呵欠,直到午后将晚,晨昏间交织轻浅黯淡的光明,一切褪下去的又浮上来,有新的温度照拂在身上,人便重新利索起来,无声无响,我便离开了。

大风天的前日,五六个朋友在海淀桥灯火明黄的街道上走路。刚喝过酒,每个人的面孔都热络,男孩子胡茬坚硬,女孩子的头发紧紧贴在散着油光的面额上。大家拚命说话,近于争抢,仿佛这一生的话永远没有尽头似的,仿佛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一次生命的逼紧,一个人要穿过一个人的身体去说话,要去占有他的爱与恨的庞大的一切去说话似的,大说话才能大纾解,大爱才能大恨,在这座常常使人惶然无措、毫无办法,又不知深浅地存留着热火和希望的城市,瞻顾不如甩宕,友谊不如疯狂,大浪漫才能抵御时间。

彭巍坐在第一排,炯炯的眼神,却略显疲惫。问他,午饭吃了吗。彭巍答,吃了。我又问,真的吃了吗。彭巍答,特意吃了点。我就把牛奶放在他桌上。

课上得频频看手表。下课后,去光华自习,好久没有两个人坐在一块儿自习了,感觉像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一个下午就完了。中间彭巍问我,几点去吃饭。我答,你说呢。彭巍道,五点吧,我好饿。我笑想,果然中午没吃好吧,嘴里却说,五点人最多啦。彭巍于是说,那五点半吧,继续摊开本雅明,硬着头皮,也不知道读进去没有。吃饭的时候,我说,勺园的宫保鸡丁好甜。彭巍尝尝道,确实甜呢。一路走去西门的时候,桃花都开在湖边,柳枝抽芽,湖水波澜沉静。两个人的步子却很快,彭巍道,小砂你的生活节奏是不是很快,我感觉你说话越来越快了,步子也越来越快,是两个分开的人影。

我顿一下,我说话越来越快了吗?

彭巍道,是我說话越来越快了。突然着急了起来。

彭巍瘦了。新理了头发,目光炯炯地在地铁站里招呼我。我上前抱他,也抱荷青。抱荷青的时候,嗅到她肩膀和发梢之间的香气,发出小鹿啄水般轻柔的扰动。彭巍拍荷青肩膀。荷青发出爽朗、尖利的大笑。我有时落在彭巍和荷青的后面,有时走在彭巍身边,又串到荷青对面。彭巍揣着轻便羽绒夹克口袋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少年。心无旁骛地观览周围的风景,聚精会神于人的交谈,夹克敞着,露出在早春时显得单薄的黑色内衬,是一层有些透明地映衬着另一层,渐渐和暖的春风吹鼓它轻捷的下摆,又寥然地散落出他紧实柔软的肚腹。

瘦而显得高,我打趣说,是不是长高了。彭巍认真回答,踏着非常轻快的步子。没有吃午饭,不背包,有点小小的马虎,也常常吃个饭就落下东西,空空的一双手就来了,像是彭巍作风。我问荷青,买水吗。荷青道,自己带了水。于是买两瓶怡宝,拿给彭巍一瓶,彭巍跟上来。进故宫,没逛多久,彭巍饿了,有点饥肠辘辘,像个小孩子。我预计到他之前不会吃东西,顶多胡乱抓一点食物作早饭,就出门了。我带了三条士力架,料想到彭巍会饿,拿出一条给他吃。他非常快地打开包装,就一口一口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聊着什么。出故宫,荷青提议去王府井一家西餐店,我们快步沿北池子大街往南走的时候,彭巍又饿了,自言自语起来,我问他街边的小笼包吃吗,烤肉肠吃吗,煎饼果子吃吗,他说不要。我又拿出一条士力架给他,彭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很可爱的人,没有心的负担,饿的时候露出让人心疼的窘迫。在城墙上走的时候,看见紫禁城层叠起伏的金黄琉璃瓦铺成的屋顶,映在晴朗天宇和内城河流半开半合的残冰之间,漫长地延伸至角楼与民家四合院黑灰屋脊错落参差的天际线。彭巍好像只顾走,极少顾盼,荷青偶尔停下来,站在城墙的边沿拍照片,我更多地落在后面。后来我赶上来,发现他们在城墙的拐角处回头望我,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动作。而闹热的人群涌上去,穿过他们站立的空气,把我和他们之间的视线带走,又穿梭回来。在乾清宫的日晷前,在坤宁宫西院,在延禧宫破败的阁楼前转圈的时候,我都落在了他们俩后面。他们停下来等我,随意地谈论着什么,又一次逆着人群。彭巍插口袋,荷青拿着相机,这情景让人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发出深深浅浅的光辉来,照拂着人振奋,振奋又安全。

去年九月十月的时候,金秋桂子,我和彭巍绕着未名湖散步,躺在石舫船头的小小斜坡上。那时我刚来北京,我所有的生活,所有闹热的,爱悦、欣喜和疯狂,我所期待的,正像这湖湾处看见的风景,一一渐次打开。彭巍跷二郎腿,双手背在脑袋上,刘海是那样浓密,那样长。他聊起他未来的计划,一派轻松,像是轻轻的天边的暮霭降下来。

冬天的时候,楚山打电话过来,问我回上海了吗。我说是的。他的声音在听筒里变得有些低沉,音调下抑,更老成了。小半年没见面的人,突然有一点点陌生。他坐在回浙江的高铁上,大概车快开了,我听见他身边有小女孩子说话的声音。问我感冒了吗。我说你听出来啦。他说是的。他也感冒了,一二月上海正在闹甲流,好多人都病倒了。又问我这小半年在北京还累吗。我说,挺累的,学术任务比较多。早放假了吧?羡慕你有这么长假期。我说校历上是放假了,但我在北京多待了一阵,写论文。一年级就要写论文吗?我说不是最后的论文啦,课程论文。楚山说,那么刻苦干嘛呀。我说,没有很刻苦,晃着浪着,交差吧,端一把小凳子坐在教室的一隅,勉强过关罢了。

我琢磨楚山跟我通电话,在他忙完了一学期,安安稳稳坐在回家的高铁上,无事一身轻,看车窗外忽风忽云,想起故友来,把塞满了心里的东西都摆开了,腾挪出一点点小小的缝隙出来给我。转头一想,这样去看楚山,未免太小肚鸡肠,好像还恨他,意味着你还惦记着几年前,这在姿态上未免显出自己的渺小来,更低微了,等于是又输了一次,前前后后输过很多次了。于是很愉快地问他,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吧。楚山道,两个小时吧。我说毕竟要过杭州吧,不过杭州湾大桥。他说,你之所以说杭州,因为你只知道这两个城市之间有一个杭州吧。我说不是啊,我正在看地图。说完有点后悔,心事都袒露出来了,我竟然关心起他的途程,要经过的地点,并且打开了地图来看。以前嫌楚山小气,自己倒是大方,磊落光明,现在却倒转了,有时一点点小小的语气变化,也要针锋相对起来,像要报复什么似的,你的在意走了曲折回环的路线,最后滚雪球般滚回自己。楚山倒是心大,不会多琢磨什么,我心下一闪念,他又一次胜利了。

信号断了两次,再接通的时候,楚山有点愧意地说,车要开了,我这边好像信号不好。真能听出他的愧疚,纠缠着一点点嘶哑,语气是平静的。在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受伤的、认真的人。我说好了,不聊了,记得到家道平安。楚山郑重说,他出生江南海边一地那种糯糯的鼻音消失了,混在一片小女孩子软软的口音里,年后再见,在你走之前,一定要见一次,怎么着也要好好见一次。一定,他说,煞有介事。我心里仿佛有什么重物落下去,原来的绳索都松开了,浑身感觉轻巧起来。

和楚山又一次见面,在静安寺一家装潢和菜式均颇浮夸的馆子里。有点腼腆地发福,坐在我对面,对着手机屏幕的荧光笑,问我,喝点什么吗,我说喝水就好。他就拿起杯子来喝。后来走过去几个人,男男女女,穿海军蓝格子衫的,心中一耸动,对楚山说,我好像看见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服务生上菜,改良的粵菜,鹅肝虾仁炒饭,蜜汁叉烧里全是肥肉。还点了烩丝瓜,宁波炸汤圆,油油腻腻一顿饭。他一直抢着给我盛菜,目光却并不看向我。丝瓜汤上来的时候,就着餐盘底下点燃的、非常昏暗的灯光给他盛汤,他小声说谢谢,好像几年前,在学校南门外的老盛昌,点一笼鲜肉汤包、炸猪排、咖喱牛肉粉丝汤,小碗里蘸醋。我总不爱喝汤,牛肉倒是吃完了,把汤盛一半分在他碗里。

有时候,会站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边聊天。风有些凉了,近黄昏的太阳失了热力,人感到些许疲惫、困倦,道别变得草率,四臂的触抚也变得从未有过的陈旧,心里想着的,是一些离散、失败的事情,目光并不全聚在面前的人身上。在话声的呢喃中,他看向小区的楼宇,楼宇上参差错落的阳台,种植的植物有些延展出来,看不清花木丛中晾晒着的衣服的颜色。他好像是第一次抬头看他所住的这个小区的楼房,看阳台之上被建筑物的棱角切割分明的上海的天际线,心想今年的秋天来得这样快啊,昨日一整日闷热难挨,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雷雨,天就凉了。

人生过得像考试,平日里是小考,遇见人则是大考。而自己往往考不好,甚至不及格,羞愧于混迹在人我相连的大学校里,到处都是应接不暇的新知识。人我间的变故、离合,在快三十岁的时候也都觉得无所谓轻重缓急,都是机遇和冒险的变量。人我的大学校教育了我,把一切恒定的东西铺展开来,又剪成不同形状大小的碎片,重新拼装组合,再缝合起来,色系的混搭却显得并不难看,好像重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另一种风格。

除了考试而外,生活只剩下无聊和索然。我看着楚山,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再见到他,他都显老了一点点,使他身上原本令人着迷的地方,仿佛有了更加清晰的轮廓。楚山笑笑,我现在已经不自拍了,也很少拍照。我翻找手机里的照片,然后抬头,看定他。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认识时候的样子吗,我把手机挪过去,给你送伞那一年,我在手机上存了你很多的照片,你看你那时候多么不顾一切,多年轻。

后来水果盘上来,是一个金属做的,巨大、像树一样的底座,几片水果插在它伸展出来的金属枝条上。这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一天,我心里突然想,兴味索然。水果也没吃完,楚山提议出去逛逛,用力拍我的背。我顺势勾他的脖颈,觉得这样做非常侉气而少年。他说我仍然没变,还是一张娃娃脸。我说这不过是灯光的效果。在城市超市无目的地闲逛,心中生出又寥然又困顿的心情,想要迅速从人群中消失,却又希望留在楚山身边,哪怕只是看他的背影。

园子里的秋天深了。因为只顾埋头走路,勺园、静园里的树叶,一路看过去,竟没有什么变化,只觉得北京的秋天温差很大,穿得多了,上坡下坡,赶到教室的时候,发尖冒出细密的汗来,一屋子的青年学生,端坐在朝向电子屏的桌前和过道上,台上台下,密密实实,一问问题,都沉默了,沉默地端坐着,多维的镜片里袒露那不知何往的羞涩和闪避,退却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出神,想起家乡秋天,桂花凉粉沿街叫卖,发小从我手里拿过一枚硬币,掷在桂花树下,又刨开一些土,把它埋起来,转过身来,定定看向我,多年后我还能想起你,你再回来,把土挖开来,看看还是不是它。

他几乎很难再前进一步。室友漫不经心说,昨天暖气上水了,你听见声音了么?朝北的房间是小的,但不至于霉,平时除了近处幼儿园的笑闹歌声,倒是非常安静。我白天在图书馆,夜里十点半回来,没听见声音。室友每日凌晨回来,小心翼翼开门,快速地掀开被子,换衣,卧进去。我每日打勺园过静园,再去图书馆,或者教学楼上课,群聚的喜鹊从草地上扑簌簌雀跃起来,荷花枯萎得满池败落景象,而南北阁前林木耸耸,才露出彩叶的针尖,把小溪涧边石头的下摆,染成明黄与绿的层叠颜色,水与石头与叶与空气交织而成的安静明亮声音,给人一种新鲜跃动印象,仿佛周围一切薄薄一层金蜜色早晨的提醒,但其实已经是过午的懒散时光了。至于夜间的凉气,确实需从明晃的路灯光里裹紧了衣服前行,而路旁较早凋落的林木,在很大的寒冷月亮下秃露枯瘦筋骨的爪牙,却是一些乱柳在湖塘近岸处显出依偎的神色,我对向那瘦立的青年道,这里有个典故,你知道吗?“我们在清晨五点醒来,听见外面的雨。”北京的秋天很少下雨,穿越黑暗曲折的廊道,站在勺园看景的最幽深处,我知道我不能再向前了,便转过身,背向来时的道路,目光畏缩在扎人的暮夜的湖色里。

在未名湖边的石舫上躺着聊天儿,大理石溜滑,两个人常常坐不稳,一路滑下来。漫无目的地聊着些什么,天色渐暗了。有情侣把腿摆荡在石舫外面,对着手机屏幕唱将起来,声音被故意压得低低的,却还是从风里传过来。有两个男孩,戴着帽子和口罩,在石舫最远的一个地方,偶尔回过头,又紧挨着窃窃私语。终于还是结束了交谈,在淡青色的天空里绕着湖岸的丛林走了一圈,互相说着慰藉的话。在潭柘寺,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爬上曲折环绕的盘山公路,山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平原的霾也散了,永定河穿过平庸、一致的郊区建筑。提前了两个站下来,从拥挤、朝拜的人群中穿过,心思浅浅的,越过台阶,往寺庙后山的树林里钻去。有一种介于桀骜和平淡之间的心情,夹杂着昏热,在他的心里漫漶开来,而山风是凉的,坐在山间上下坡交界的路口,大口大口喝水,安静地朝着四面动荡的空气观望。前方没有台阶了,前方是土路,而山村就静立在山腰里,明亮光色下鲜明轮廓的农家院落传来渐行渐远的微哀犬吠。有游人气喘吁吁从另一个方向下到这里,拿着在山野间折下的几支柿子树枝。有城里来的人,坐在山石凹凸错落成的平面上一动不动打坐,呼吸均匀。再往前走就是柿子林了吧,我想,却决定不再向前走,从另一条弯曲的土路折回去。这毕竟是一年中最好的气候,是在华北平原高阔敞朗的秋天,在山间的寺庙里,我许愿,又有点懊悔自己这样做,匆促得不敢看行路人灼灼的眼睛,又轻轻望向对方,心无挂碍的青年人,步子走得飞快,一派潇洒地穿过寺庙里的神像和虔敬的人群,站在庙宇台阶的更高处,早早地戴上耳机,早早地漫无目的地发消息,在我到达的时候,轻快地搭我的肩膀,把我的手臂挂上去。

瘦立的青年跨进宿舍,双肩开阔,目不回头地打开日光灯的开关,搬好椅子,合上书,把卫生间的门一把带上。他坐下来,问我要不要吃橘子。我说,这是橙子。他说,哦,那就是橙子。想起和心无挂碍的一个人,在东直门的好利来里,他说芝士蛋糕好吃,我却拿给他蜂蜜蛋糕,他笑看我,问我有冰箱么,不顾我还来不及摇头,轻轻从我手里拿下。在菜市场的时候,走在后面生闷气似的打电话,我进去挑菜,又不知道家里真正缺什么,又折回去看他。他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生着气,整个样子非常像一个被什么迫促的东西扰乱了心神的、莽撞的少年。终于是两个人草草地买了些平常的食材,配合着冰箱里已有的食物,不紧不慢地做一顿饭。四处冰凉的厚障壁里,那一点战战兢兢的提举,也让人觉得如履薄冰似的幸福,好像依循着那骨节脆利的藤蔓,有什么柔软绵密又苦涩的东西升腾起来,将人包裹住,燃起火焰和冷,低吟的呼喊与哀矜。

一切动作都非常快,干净利落,不带一点拖泥带水的感情。瘦立的青年背向我的时候,身上的肌肉轻微痉挛起来,像一片异常清晰的远景。孑然玉立的青年人,他身上的落拓非常潇洒,非常令人羡慕。我们可以去唱歌啊,我们还可以压马路。他非常爽利地谈论起生活,仿佛人生的困顿非常少,语态里是不顾一切和充满希望的。这让人幸福得感到惊恐,并且矮下去,我想,这愉快的青春是隔离着人的。在园子里他提着蛋糕,混过保安组成的森严门禁,在寒冷的天气里衬衫大敞,从不低头看路。跨越两级台阶,在教学楼庭院高层的平台上,他点起一支烟,匆匆吸过几口就扔下。那是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浩荡天风的注目里,我感到万物都生长出它们骤密、潮湿的弧度,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时刻,不会有比这个时刻更多的牵绊和记挂,让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变得提心吊胆。

砂丁,1990年出生于廣西桂林。毕业于同济大学中文系。负笈于京沪之间,现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