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花园

2019-12-13 07:22王侃瑜
小说界 2019年6期
关键词:平行宇宙

王侃瑜

跃迁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依照平时观察到的过程,我在操纵台上设置好参数,具体数值是早就记下的,毕竟所有实验记录都由我保管,旋开安全旋钮,按照顺序摁下密码,最后是绿色的确认键。三十秒倒计时开始,我快速攀上一旁的跃迁平台,最后检查一遍召回锚点带在身上。深呼吸,闭上眼,一阵轻微的晕眩,下一瞬间我便身处平行宇宙。

推开木门,刺目的光线与凛冽的寒风同时袭来,我不禁转身回避,方才跃迁激发出的细碎荧光业已不见,储物间里的拖把、扫帚、清洁剂重又恢复了寻常模样。一切都和同学们跟我描述的一致,跃迁的落点经过精心挑选,是毫不起眼的角落,平行宇宙也与我们的世界没有太大不同,一样的物理常数,相近的科技水平,只有那么一些历史细节、那么一些商业逻辑、那么一些个体命运,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略有差异。

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我走出昏暗杂乱的储物間,从后门绕到这家尚未开始营业的酒吧外,踏上都柏林清晨的街道。八点多了,天才刚亮,细密的雨丝斜斜飘下来,触在脸上好像微小的冰刃。我毫不意外,套上黑色羽绒服自带的兜帽,快速在石砖铺就的小路上穿行。拐过两个弯,雨就停了,厚重的云层似要从东边散开,阳光露出一道金边,片刻后又被遮没,天就这么阴沉着,风猎猎作响。

我拐到达姆街上,自西进入学院绿地。这片三角形广场并非真的绿地,没有草坪,交通繁忙,就连那几棵树也在冬日里掉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杵在空中,没有一丝绿意。东面正对的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正门口种了一小片草地,这个时节呈现的色泽也是枯黄;南面的建筑都颇有年代,北面则是曾经的爱尔兰国会大厦,灰白色的外墙几乎融进灰白色的云里,柱廊上方的三座雕塑面目模糊。在我的世界里,国会大厦如今已归爱尔兰银行所有,而在这个世界中,它的门口则插着圣三一学院的标牌。我走进与国会大厦仅有一街之隔的咖啡馆,在靠窗沿街的长桌上坐定,点一杯爱尔兰咖啡。我不知道一大早摄入威士忌会有什么后果,但我需要咖啡因助我提神,也需要酒精给我勇气。即便到了这里,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那么做。我讨厌做决定。

如果人生是一系列选择题,那我大概早就因为答错太多而被判不及格。父母离婚时跟错了人,母亲终日酗酒导致我学习成绩下滑,没能考上重点高中;文理分班时选错了科目,对语言文学更感兴趣的我最后却进了一所理工科大学;考研时选错了导师,太多人想跟他读研,导致僧多粥少而最终落榜……错过了求职季,我那冷门专业根本找不到工作,最终辅导员因为担心我影响整个班的就业率而给我介绍了一份临时工作,合同跟外面的人才公司签,归学校的后勤部门管,没有编制,没有福利,没有保障,连寒暑假都没有。

我被安排到量子物理学系,在一个编号为03的实验室中工作,名曰实验室秘书,实则打杂,从泡咖啡到贴发票,从跑院办到修电灯泡,事无巨细都归我管。整个实验室人不多,带头人张老师不常来,平日的事务大多由一个姓陈的博士后管,他一周来一次,手下带几个硕博连读的学生做实验。学生们年龄与我相仿,我叫他们金同学杨同学余同学,他们叫我王老师。起初几个月,他们都不怎么同我讲话,神神秘秘,来去没个定时,晚上我快下班时才来的也有,在实验室里一连待上好几天的也有。实验室有好几道门,我从不去最里面那间,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当然我也不感兴趣,根本没有费心思打探。时间久了,或许觉得我人还算靠谱,又不多事,同学们才放松警惕开始跟我交流,毕竟谁没有个忘带钥匙或者忘关电源的时候呢?一开始他们还遮遮掩掩,说自己做的是保密实验,后来才一点一点透给我,负责的张老师和陈博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来越多的实验室行政管理权限交到我手里,最后连实验数据也统一由我备份保管。责任变大,事情也变多了,我其实不怎么想听不怎么想管,但也不好推辞。

金同学跟我交流最多,是他最先告诉我说他们研究的是平行宇宙,确切来说是平行宇宙间的跃迁旅行和世界的本质。

我知道平行宇宙确实存在,大家都知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平行宇宙遥远得就跟外星球似的,我连国外都去不成,更别提平行宇宙了。

金同学说,布伦特-刘的跃迁实验彻底证明了第三类平行宇宙的存在,波函数不会塌缩,经典世界会分裂成许多个叠加态的世界,退相干后成为彼此互不影响的平行宇宙,分别位于无限维度的希尔伯特空间中各个量子分支上,人可以在其间跃迁旅行。

我听不大懂。他跟我解释:就是你每做一个选择,世界就会分裂成两个,再做一次选择又分裂,就这样分裂成无穷多个,彼此平行存在。

我的选择有那么重要?

打个比方而已,并不是说世界真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分裂,这取决于量子测量,取决于随机性,我们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间穿梭,研究宏观世界的本质。

我点点头,假装自己明白了。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失败的原因,我只是因为运气太差而做错了选择,因此落入境遇糟糕的平行宇宙。我原本就不擅长做决定,这下更是,面对诸多选项我总无法抉择,害怕一不小心让自己的命运落入更糟糕的境地,我索性拖延到最后一刻,让时间替我排除掉那些过期作废的选项,到最后不剩什么别的可能性,也就不用做选择了。工作也是一样,一开始辅导员还说让我一毕业先做着,过阵子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可以跳槽,但我也一直迟迟未动,甚至无法决定去哪个求职网站上传简历,于是我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年。

一杯咖啡喝完,目标出现在视野中。她从双层巴士上下来,转过头对司机说了句什么,黑色波浪卷长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厚重的发型衬得她身形更加瘦小,如果没弄错的话,她身高161厘米,体重43公斤,身材平坦,缺乏女性魅力,这个发型在她身上显得突兀。她穿一身黑,从围巾到夹袄到牛仔裤到运动鞋,毫无例外。她走起来,我连忙跟上。她步速不快,左脚每次迈出都微微外撇,画出一道半圆弧线再落到前方,这步态我再了解不过,绝不会有错,这就是她。我隔开一段距离,保持与她相同的速度跟在后面。我的跟踪技巧拙劣,幸好都柏林市中心一天到晚都不缺行人,他们是我最好的掩护。

她在路口停下,等待长长的有轨电车通过,红灯还没有翻绿,她便瞅空穿过了马路,真不守规矩,我只好也跟上去。圣三一校园正门口堵了一小群人,两个人正在抢一条围巾,绿色三叶草图样,式样普通的旅游纪念品,随便哪家商店都能买到,两人却都坚持说是自己刚买的,哪怕其中一人脖子上正围着另一条同款围巾,也没人指出这显而易见的证据。她没有停下脚步,在人群中闪身穿梭,我不敢靠太近,她消失在木质拱门后,我才走进去。门后是一小段光线幽暗的拱廊,再往里是开阔的校园,左右两侧的草坪上各植一棵大树,冬日里格外萧瑟,右侧草坪前有一列人在排队,队伍挤挤挨挨。我拼命搜索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我退出去,又进来,来回三遍也没找到她,这才觉察出不妙。

才这么几步路就跟丢了?她发现了所以故意甩开我?看样子她是这里的学生,对校园一定比我熟悉得多。按照她的年纪,应该已经读博了吧,在我的世界里,圣三一是很好的大学,爱尔兰排名第一,全世界百强,在这个世界只会更好。她可真不容易,除了運气的成分外,决断力也一定比我强得多,才能把握住每一次的机会。倘若真的与她面对面,我能占优势吗?我愈发犹豫起来,想着要不要索性放弃计划,当作是来旅游,毕竟我在自己的世界中从没去过都柏林,不四处逛逛有点亏,只是这么一趟平行世界的旅游,对我来说代价未免太大。

思忖间,她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这次套上了一件宽大的无袖黑袍,领上镶着金边,加上袖子像是学位服的模样。她走向队伍的前端,用英语大声说着什么,我拉紧兜帽,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凑近。原来这队伍排的是圣三一的校园导览,学生用半小时带游客参观校园,讲解校史,最后带到老图书馆看《凯尔经》和“长屋”,如果只是想参观老图书馆,可直接去里面排队。一些人离开了队伍,另一些人留下来,鬼使神差般,我也排进了校园导览的队伍,全程埋着头,假装看手机,伸出另一只手递钱,她从我手里取走钱,指尖轻轻挠过我的掌心,轻微的颤栗从掌心纹路传至神经末梢,她认出我了吗?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在我快按捺不住想要抬头与她相认时,她找出零钱放回我手里,走向下一位游客。我的心率缓下来,还不必那么快做决定,可以再想想。

收完所有人的钱后,她带领游客往学校里走,一路用语速很快的英语进行讲解,她原本的声音不大,只能拉直了嗓子喊,听起来很累。我也无意听她讲,只是跟在队伍最后,远远观察,希望她无暇留意到我。多余的注意力被周遭环境所吸引,连绵的楼宇都由石砖构成,斑驳的墙面上布满细密裂痕,站在远处看,似乎构成了某种繁复而神秘的图案;逆着光,我依稀望见钟楼顶上有人单腿站立,揉揉眼,却发现是只硕大的乌鸦,下一秒,它展翅腾飞,消失在层层阴云之中。不愧是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名校,与这里比起来,我的大学年轻而平凡,我的生活单调而无趣。曾几何时,我也向往过出国留学,甚至留下来生活,但我终究做了错误的选择,一步又一步走偏了方向,将原本的理想人生拱手让人,我还有机会再找回来吗?

三十分钟的校园游览很快结束,她在老图书馆前宣布解散,我犹豫着是索性进去看看还是继续跟踪她,不料她却朝我的方向走来。我的身后是图书馆外墙,左右两侧都是排队的人群,无处可避。

她将一侧的长发拨到耳后,我第一次正视她的脸,下巴微抬,嘴角抿成坚毅的直线,右侧脸颊有两粒细小的黑痣,鼻梁挺拔,眼睛狭长,深褐色的眼珠直直盯住我。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再熟悉不过的审视表情。

嗨,她抱起双臂说,你从哪个平行宇宙来?

这个平行宇宙中的我,用与我一样的声音和语调发问。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室外的空气又热又闷,潮得好像能粘住昆虫的翅膀。我在实验室等师傅来修空调,完工后已过九点,我早就给母亲打了电话说晚点回去,看到她又打来电话,直接摁掉。我磨磨蹭蹭收拾东西,不怎么想回家。

金同学从里间出来时吃了一惊。王老师?这么晚你还在啊。

修空调的师傅来晚了,我只好等着。你刚出任务回来?

金同学点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

怎么啦,还不想回去?这次去了得有三天吧。

嗯……王老师,你猜我这次去碰到了谁?

谁啊,张老师?杨同学?你自己?我随口猜,对答案却不怎么感兴趣。

不对,是王老师你啦。

我一下愣住,我?哪怕知道平行宇宙的存在,我也从没考虑过另一个自己的存在。理论上来说,每个平行宇宙中都有一个我,可世界那么大,平行宇宙之间的跃迁旅行那么难,那些个我之间压根不可能产生任何联系,张同学偏偏看到了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我。

那个我……长什么样子啊?

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是长头发,和你一样穿一身黑。王老师有没有考虑过留长发啊?再烫卷,那样会更好看。

算了吧,个子已经很矮了,长卷发更压个子,还是短发好,方便、清爽。

金同学嗫嚅了一句什么,脸颊飞红。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你是在哪里看到她的啊?

就大街上。

她在做什么?

就,在走路,我跟她同路了一段,后来就分开了。

你怎么不跟上去?

我又不是跟踪狂,而且还有任务要做……

下次你什么时候再去?帮我再看看她好不好?

有点难诶,金同学面露为难之色,那个平行宇宙的考察差不多结束了,即便再去也不会去都柏林了。

都柏林?你是在国外看到她的啊?

对,在爱尔兰。

她在那里生活?

大概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金同学再也说不出关于她的更多细节,她却成了我脑海中一道抹不去的影子。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我会是什么样子?她究竟做了怎样的选择才能定居都柏林?莫非她和小吴还没分手?和小吴分手大概是我人生中又一大错误选择。那时临近毕业,他拿到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可以去爱尔兰,甚至有机会留下来,但我们会面临异地。那时犹豫的是他,他当然想去,却又舍不下我,反复征求我的意见,我其实挺无所谓,反正毕业以后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能否走下去还不一定,更何况,我也没他喜欢我那么喜欢他。后来,他甚至说愿意为了我而放弃机会,我感到压力很大,索性提了分手。他不肯,一直缠我,可越这样我越想分。我们撕扯了很久,最后他拉黑了我所有联系方式,一个人去了爱尔兰,我反倒觉得轻松。

等她轮班结束已过中午,我们在校园附近随意找了家爱尔兰特色餐厅吃饭。坐下后,她脱掉外套,露出内里的黑色长袖毛衣,往下扯了扯袖子,黑色粗棒针围巾仍旧围在脖子上。侍者送来菜单,她扫了一眼便递给我,我点了炸鱼和薯条,还有一杯健力士,她却只要了一份沙拉和水。菜端上来,炸鱼和薯条都硕大无比,包裹在面粉里的好像是某种鳕鱼,味道平平淡淡,黑啤倒不错,泡沫绵密,口感顺滑。

要不要尝些我的?我把盘子往她那里送了送。

她摇摇头,叉子在自己的盘子里拨了拨,什么也没吃。每天吃这些玩意儿,我都快疯了。

为什么不自己做饭?

她咯咯笑起来,你会做饭么?

不会,我老实回答。母亲也不做饭,我们总是叫外卖,或者出去吃,我从没想过自己学做饭,太麻烦。

如果让我选,我还是宁愿吃这些,做饭太费神啦,我家那位也不吃中餐。

你结婚了?

结了。

什么样的人?

当地人,都柏林人,呵,不是什么好人。她又往下拉了拉衣袖。

我以为……在我的世界里,小吴去了都柏林。

早就分手啦,我没那么喜欢他。

我也是。我抿下一大口黑啤,苦涩的滋味盈满我的口腔。我还以为你做的决定会比我明智。

都一样,你别觉得我们有多么不同,做什么选择,结果都差不多。

可你至少来了都柏林,在国外。你还在圣三一念书吧?

没有,只是打打零工,外国学生的学费太贵了,我拿不到奖学金。

那你怎么……我问到一半,自己有了答案。

嫁给他才拿了居住权,或者说为了居住权才嫁给他的吧,呵。

你在这边多久了?

不记得了。她喝了口水,又说,快两年了吧,刚开始还觉得好,一切都很新鲜,你记不记得中学里沉迷《尤利西斯》?看不懂还老看。刚来的时候,我沿着布鲁姆的路径把都柏林走了一遍,好像朝圣一样。

是啊,中学里还想以后要学英语专业,来爱尔兰留学呢,乔伊斯、王尔德、叶芝、斯托克……最喜欢的作家都是爱尔兰人。后来想想,文学根本没什么用,我也就是叶公好龙,英语也就那样,从没为了留学努力过,连到爱尔兰旅游都懒得弄,这是我第一次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陪你逛逛吧,要是你不急着走。

不急,我都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办呢,实验室那边应该已经发现我来了。

你偷偷来的?

嗯,不过没有召回锚点的话,他们没法直接拉我回去。

召回锚点?

对,你去过别的平行宇宙吗?你见到我一点都不惊讶,我以为你去过。

她点点头,去过,但方式大概和你们的不太一样。

嗯,也是。我们用召回锚点定位,只要一启动,他们就会知道我在哪个平行宇宙,以及我的具体坐标,可以通过跃迁把我拉回原本的世界。

那索性逛逛吧,来都来了。

再好不过,正好可以和你多聊聊。如果真要采取行动,我还需要从她那里获得更多信息,很多很多。

我们起身结账,她再次拉了拉往上縮的毛衣衣袖。

母亲的病来得突然。我早该知道,她这么喝下去迟早会出问题;我早该架着她年年去做体检,这样就不会疼得受不了才去医院,不会一下子查出肝癌晚期。保守疗法费时费钱,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将生命再延续几年,而这几年她将一直是个只能卧床、需要照顾的病人;试验性疗法有可能使她痊愈,却也有相当大的风险。又是选择,妈的,怎么人生尽是选择!我左右摇摆,无法做出决定,生怕自己再一次选错。那段日子,实验室简直是我的避难所,医院的消毒水味、母亲在病床上因疼痛而发出的咒骂声、护士每周递给我签字的消费明细……这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像母亲一样依赖酒精,每次在实验室喝完酒,都要漱几遍口,不让她闻到酒的味道;除了替母亲拿换洗衣物,我几乎不敢回家,曾经逼仄的两室户如今看起来空空荡荡,像要把人吞没。我不知道我更希望她死还是活。她不爱我,我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父亲走后她从没断过交男朋友,我甚至怀疑她可能怨我选了她而拖累她;可我爱她吗?我不知道,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有对象,更没有孩子,父亲也早就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并搬到国外,除了她我还有谁可以爱?如果拌嘴和赌气可以被视作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的吧。在我踌躇之际,母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最终在痛苦中离世。又一次,我根本没有选择。

金同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喝酒。

王老师,王老师,你开门啊。金同学咚咚敲门。

我擦干眼泪,把酒瓶子藏到墙角,打开窗子透了会儿风才打开门。怎么啦?又没带钥匙啊。

不是,我……我有点担心王老师。

我没事,千万别安慰我。

王老师,要不要一起喝酒?金同学从门外搬进来一箱啤酒。

哟?不怕被你们张老师发现啊。

没事的,他又不来,不会知道的。

我接过酒,拉过椅子,和金同学并排坐下来。

之前都不知道你也喜欢喝酒啊?天气太冷,不然可以坐到外面喝,体育场台阶上的位置最好,夏天在那儿喝冰啤爽极了。我灌下一口酒。

王老师,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没了,所以我……

哎哎哎,说了别安慰我啊。

对不起……

你说,你在平行宇宙里见过的那个我是不是没这么惨啊?真想回到过去告诉她,好好跟妈讲话,拖着她去体检,挨骂就挨骂。不过我也见不到她吧,哈哈,两个我一见面就会……砰的一声消失吧,科幻电影里都那么拍。

才不会,那都是瞎编的啦。平行宇宙的跃迁旅行有两条法则,第一是跃迁只能发生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的同一时间点,而不能穿梭到其他宇宙中的过去或未来,跃迁旅行不是时间旅行,不可能改变过去或探知未来,你在其他量子分支上观察到的永远是与自己所在量子分支上同一时间点的断面。不同的平行宇宙间时间流速一致,在另一个宇宙中耗费了多少时间,回到原先的宇宙中就度过了多少时间。所以如果另一个宇宙中王老师的母亲也……王老师不可能回到那之前。

哎呀,那真是太可惜啦。你们什么时候研究时间旅行?

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根据大江和冯古内特在三十年前发表的论文……

好啦好啦,我开个玩笑而已。那第二条法则是什么呢?我到底能不能见到另一个自己?

可以,法则之二是不同平行宇宙中的同一个体可以共存和接触,并不存在科幻电影中那些由于和自己相遇而引发时空湮灭的情节。每个个体在各个平行宇宙中都是平等的,个体之间的接触对整个宏观世界的影响微乎其微。或许确实有人在看到另一个自己时会产生巨大的心灵波澜,但那仅仅属于个体心理差异,而非物理现象。一般来说,只要不去刻意搅动另一个世界的平衡,这种个体相遇不会对所处的平行宇宙造成多大影响。

我说,你怎么一谈到自己的专业就像说天书啊。

诶?对不起……我想想怎么用简单的语言表述出来……

没关系,我大概懂了啦,不同宇宙中的我是可以碰面的,对吧?

嗯,但时间不能太久,主要是倘若一个个体离开自己原本所属的世界太久,由于他缺席而造成的量子空洞会越来越大,好像黑洞一样不断吸引另一个世界往这边靠近,我们专业里叫量子黑洞效应,如此一来,两个平行宇宙会趋向于再纠缠态,进而导致两个世界的合并,原本存在于两个世界中的细微差异也会逐渐被抹平,成为完全叠加的一个双重世界。

双重世界……看什么都会有重影吗?

不是的,杨同学曾经去过那样一个世界。金同学打了个寒颤,继续说,那是一次意外,去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回来以后,她说她一到那儿就觉得不对劲,说不出哪里怪怪的,每个人都好像精神分裂一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那边的人都拥有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两段记忆相互叠加,说不清谁真谁假,只有一开始错位并造成这种影响的个体是清醒的,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来自于哪个世界。杨同学说她很害怕,绝对不想再去那种地方。

对了,说起来,杨同学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啊……

诶?才没有!

你们男生就是迟钝,连我都看出来了。

王老师才迟钝。

什么?

没什么!金同学又一次涨红了脸。

我们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喝酒,一瓶接着一瓶。

那天晚上之后不久,张老师来实验室找我谈话,委婉表示了对我的同情与理解,并提出由于我最近的工作存在一定问题,外加上面开始严抓实验室的保密工作,想让我休个长假,长度不定,当然也没有工资,等过一阵再看看;他让我准备准备,一周后交接工作。我这样的合同工,他想辞就辞,这样变相劝退,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可不在这里工作,我还能去哪里?我心头的思绪如同乱麻,不知该作何选择。恍惚间,我想起了金同学说的另一个我,萌生出拜访她的念头来。起初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要是被发现擅自动用机器,我肯定得立刻卷铺盖走人,可仔细一想,怎么也不会比现在更糟,更何况,如果那边情况好,或许我能留下来,或许我能把她……我掐断自己的念头,从实验记录中翻找出金同学那次的实验数据,趁着周末里实验室没人,偷偷启动了机器。

我和她肩并肩,沿格拉夫顿大街往南走。我们都不想买什么东西,但是走在林立的商店和兴致勃勃的游客中间,心情好像也变得轻松起来。每隔几十米就有表演的街头艺人,我们与全身涂漆、伪装成铜像的老妪合影;在赤身裸体、秀出肌肉与刺青的大漢头顶敲碎红砖;透过眼睛大小的孔洞观看巨大木箱中的西洋镜演出,获得虚拟现实般的体验效果,她看到了亿万光年外星辰的诞生,我则看到了闭塞村庄中孪生姐妹的禁断之恋。我们甚至买了冰淇淋吃,冬天室外气温低,吃得再慢蛋筒上的冰淇淋球也不会化。我们聊起小时候捡塑料瓶和易拉罐卖钱买冰淇淋吃,小卖部里只有三种冰淇淋,我们总是选三色杯,因为那样一下子可以吃三种口味;我们聊到后来被母亲发现我们捡垃圾,说我们丢人,她被罚跪搓衣板,我则挨了扫帚柄揍,结果都是两天没法下楼;我们聊到母亲每次带回一个男朋友,我们都会在心里暗暗猜测这次能持续多久,她那儿的历史最长纪录是三个月零六天,我这儿的则是六个月零三天,足足长了一倍。我们从小到大的经历几乎相同,却在细节上有微妙差异,和她聊天就好像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有些细节我都记不清了,不禁怀疑是否她说的才是正确版本。冰淇淋吃完了,她嘴角有一小片残留,粘住了发丝,我伸手帮她擦,她恰巧也伸出舌头舔,她的舌尖接触到我的指尖,黏黏的,滑滑的;她转向我,目光有一瞬失焦。天上的云散了,阳光洒在她身上,蓬松的黑发光泽如丝缎。她笑了,我也笑了。看着她扑闪的睫毛和颤动的酒窝,我忽然懂了小吴和其他人为什么总说我笑起来很好看。

格拉夫顿大街走到头便是圣斯蒂芬森绿地,步道上满是散步的行人,推着婴儿车的、拄着拐杖的、慢跑的或遛猫的,我没看错,特大号的缅因猫,长毛如雪,脖子上挂着项圈,拉着主人一路往前奔跑。草地今天才被雨淋过,绿得鲜嫩,常青树种的叶从绿到黄到红,层层叠叠,仿若云霞,若非落叶树种枯槁的枝干的提醒,几乎让人忘记此时是冬季。我们走到湖边,看了一会儿鸭子和天鹅交媾,移步到小亭子里休息。没过多久,一位女士走来,她头顶的紫色礼帽形制仿佛出自古典小说,坠饰的羽毛则好像刚从湖边捡来。她朝我们行了个夸张的礼,说五分钟后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婚礼,我们可以留下来看,但不能站在亭子里。于是我们让出去,混迹于宾客中间,他们大多身着复古款式的西装或礼服套裙,正式程度丝毫不亚于方才的女士,他们的语言陌生而古老,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不断有人到来,与先到的人打招呼并行贴面礼。我和她交换眼神,示意彼此的黑衣服在此处有多不合时宜。

爱尔兰人冬天都在室外举行婚礼?我轻声问她。

不知道。她耸耸肩。

你自己的呢?嫁给他的时候。

她眯起眼,过了一会儿说,在教堂办的。

穿白袍的神父走进亭子,宣布婚礼即将开始,小提琴手拉动琴弦,哀婉的乐曲令人动容。新郎和伴郎在乐声中出现,穿得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两人站得笔挺,面容肃穆,有一瞬间我怀疑是否要举行婚礼的其实是他俩。戴礼帽的妇人再度出现,提醒我们靠边站,不然会被拍进婚礼照片。她凑近我们用英语小声说,我知道出现在陌生人的婚礼照片中是什么感受,干这行的,一不留意就被拍到,所以得时刻当心;她脸上化着浓妆,鼻翼的粉底有点脱落,红唇则洇出了原本的唇线,过了三秒,她又伸手招呼我们,来来来,往中间站,不然照片里可就没你们咯,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场合,被拍到就会获得祝福,你们是双胞胎吧?真是对可人儿。我扭头看她,向她投去疑问的眼神,她耸耸肩,我们没有动。

一曲终了,新娘被父亲挽着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半透明的蕾丝婚纱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材,她的笑容僵硬,肩膀微微耸动,或许是因为寒冷;她被引入凉亭,交到新郎手上,颤抖得愈发厉害。神父开始宣读誓词,新郎新娘一句一句跟着朗诵,到彼此交换戒指的环节,新郎的眼神突然变了,他看向新娘的眼神从浓情蜜意变成冷酷困惑,好像不认识她一般,伴郎冲上前,将戒盒塞进新郎手里,突然间嚎啕大哭,紧拥住新郎不放,旁人生拉硬扯将伴郎带下去,新郎拿起戒指仔细端详,又回过头望着伴郎离开的方向,最终将戒指抛进一旁的湖里,追向伴郎。新娘舒了口气,提起婚纱裙摆,欲攀上临湖的栏杆,却被拦住。

怎么回事?三角恋?我小声问她。还是他们都喝醉了?

她撇撇嘴。谁知道呢,这里很多人总是醉醺醺的,这儿有些问题。她用食指戳戳脑袋,做出搅动的动作。

我们离开凉亭,在公园里又走了会儿。我几度想问她母亲的事,却不知如何开口。途中,她手机响了,我瞥见屏幕上母亲的照片。这张照片我也有,照片里的她开怀大笑,十分难得,是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的,母亲发现后屡次要我删掉,我都没答应,并把它设成了屏保,因此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来。她离开我,去稍远处接电话,我听不到她讲话的声音,但能看见她皱眉、扶额、摊手和跺脚。

她很快挂断电话,快步走回来。我问她,有事吗?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解释。

我能理解她。母亲喝醉时总给我打电话,边哭边说她有多么爱我,说她想看看我的脸,说我是她的唯一,希望我跟她多讲讲话,一听就知道喝多了,清醒的时候她根本不会想起我,找她那些男朋友还来不及。母亲死后,某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自称是母亲的朋友,说她生前有些东西放在他那儿,想当面交还给我。我想了想,推托说不方便,麻烦他快递给我。他说好,甚至没问我地址就挂断了电话。过几天,我收到一个寄件人署名为黄先生的包裹,密密实实包了好几层,我拿剪刀拆了很久,最后拆出一本相册,硬皮封面,上世纪照相馆印制的那种。里面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高高烫起的刘海一看就涂了摩丝,色彩艳丽的阔腿裤和蝙蝠袖衬衣也是精心搭配,她面对镜头神采奕奕,扬着头叉着腰,自信而骄傲。照片拍摄于全国各地的旅游名胜,镜头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我一张张翻看过来,原来母亲年轻时那么美,直到最后一页,只有一张被裁去一截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比先前要胖一些,发型也略凌乱,可仍旧扬着头叉着腰,自信而骄傲,她单手怀抱一个瘦小的婴儿,婴儿没看镜头,噘起嘴似要哭出来的样子,那便是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无休无止,我这辈子都没像那样哭过。母亲不在了,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剩下我自己,该怎么度过漫长的一生?

你自己才是,没事吧?

她发问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湿了眼眶。

我赶紧擦掉,说没事,只是想到些事。

知道妈去世的时候,我哭了很久。她说。

我愕然地看着她。

对,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在这里,没法回去看她,后来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哭成那样过。

那刚才的电话……

电话?她眯起眼,哦,是别的人……一个疯子,她不是我妈。

我点点头。

很奇怪,她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她烦;等她死了,又很想她,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虽然习惯独来独往,但想到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毕竟还是害怕……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知道还有你。

我也是。

她垂下眼帘,面颊泛红,那样子真是惹人怜爱。我想我该放弃计划,不,调整计划。

冬季的爱尔兰,四点多便天黑。天下起雨来,后来又变成雪,公园里人越来越少,我们都不想动,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戴起帽子,缩着脖子,手插口袋,紧挨彼此,讲着细碎的话,声音冻成冰渣。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我们才起身,说去圣殿酒吧区,喝点酒暖暖身。雪还在下,却积不起来,鹅卵石铺就的路上挤满游人,没有人打伞,石砖小楼之间挂满彩旗和彩灯,过滤下来的光线昏黄暧昧,酒吧里飘出欢快的爱尔兰传统音乐,空气中洋溢着酒精与荷尔蒙的气味。我们钻进酒吧,点了威士忌。我嘲笑爱尔兰人连咖啡里都要加威士忌,她则抱怨这里喝不到白酒。喝到第四还是第五杯,我们举起酒杯加入狂欢的行列,挤入人群中间,踏着鼓点摇摆。舞台上的乐队尽兴演出,台下的肉体越凑越近。没人捕捉到音乐中的异常,先是手风琴,再是吉他和班卓琴,刺耳的音符,越来越快的节拍,唯有手鼓仍然正常,在这不和谐中反倒像是错位。人群中爆发出争执,前一秒还紧紧相拥而舞的两个人,下一秒就大打出手,神情恍惚的少女搂住石像亲吻,西装革履的绅士开始在地上打滚,各色纸钞和透明酒液在空中飘洒,迷狂的分子钻入毛孔的缝隙。我拉着她逃出酒吧,在街角无人的角落拥吻,她柔软的舌头在我唇齿间跳舞,我抓住她的波浪卷长发,揉成一团又散开。我突然很想知道,和自己做爱会是什么感觉?

我们搀扶彼此,大笑着,歌唱着,朝她家走去。雪夜中的利菲河好像流淌的银河,我们从半便士桥一直走到塞缪尔·贝克特桥,灯光掩映下的斜拉桥仿若竖琴,奏出的乐章飞向对岸的会议中心,激起一圈圈绿色的光的涟漪,直接通往宇宙之心。我们往右转,走到皮尔斯街上,停在被紅砖包围的白墙前。她摸出钥匙,费了一些力气才打开嵌玻璃的木制大门。等待期间,我抬头看,这个地方叫Winter Garden,冬日花园。

进入三重门以后,是宽阔的步道,两旁是外墙白色的二层联排小楼,铅灰色的楼梯裸露在外,盘旋向上,整片空间都被玻璃穹顶覆盖,精致的笼子,透明的保护罩,将雪粒与寒风一道阻隔在外。步道中央相隔数米排着一列花坛,花坛中的植物绿得耀眼,它们的茎叶蜷曲如海草,簇拥着中央竖起的长梗,花轴到尽头又散开成伞状,等长花柄托起朵朵紫色的小花,在星光的照耀下诡异而妖娆,仿佛不属于这个季节,甚至不属于这片时空。

她将我引到78号套房,打开门,我们相拥而入,一路穿过走廊进到客厅。

你丈夫呢?我扒下她的外套,她也脱掉我的。

他不回来。她挡了一下,还是让我扯下她脖子上的围巾,露出锁骨处的淤伤,缩起的长袖下也是一样。

我的吻落于伤处,如羽毛落于湖面,问,为什么不离开?

在爱尔兰离婚很难。她用手臂环住我的后颈,将我的头抱于胸前,另一只手的手指轻扣我的后脑勺,酥痒传遍我的全身。你以为想走就能走吗?这里有多么难来,就有多么难走,原来的家不在了,我无处可去。

我们可以一起走。我抬起头,凝视她的眼。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做错过很多选择,你看起来也是,我本以为你过得很好……但没关系,现在我们找到了彼此,可以一起走下去。

走?去哪里?另一个平行宇宙?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们不可能共存,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指纹,一样的瞳孔和DNA信息,总会被发现的。

我们可以去乡下,人少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科技手段的地方,说我们是双胞胎。两个人一起回我的世界不现实,但我们可以留在这个世界,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总有办法的。我握紧她的手。

总有办法的。她喃喃重复道,垂下眼帘。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了这里,可谁知道这里该死的冬天这么难熬,天总是阴着,风总是这么大,每天都下雨,偶尔下雪,或者雨夹雪。他一开始很爱她,我以为他也会一样爱我。

我会爱你,我会一直爱你,你知道的,像爱我自己一样。我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到我眼里没有半点虚假。

她避开我的眼神,挣脱我的手,绕开地毯,往房间的另一角走去。她走走停停,伸手拂过酒柜、茶几、书架,最终停在宽阔的落地镜前。镜框上饰有繁复的凯尔特结,镜子里的她双臂环抱自己,手指紧握成拳;镜子里的房间凌乱不堪,卷起的地毯边缘露出的红褐色污渍、酒柜上瓶塞残损的空酒瓶、茶几下堆积的外卖盒、书架旁劣质的塑料盆栽……我想将她从镜子中解救出来。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他疯了,和他们一样,这世界满是疯子,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最疯的那个既死又活,就像薛定谔的那只猫,她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看她,我也快疯了。

我追过去,从背后搂住她,镜子里的我们有一模一样的容颜,连呼吸的频率都一致。我轻轻舔舐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说,我不一样,我分得清,你就是我的现实。

她转过身,迎向我,开始与我接吻,她的吻急促而狂热,似要将我吞没。镜中交叠的身影点燃了我,我看到她扭动的腰肢,看到我迷醉的眼神。我动手解她的腰带,她又一转身带动我转了一百八十度,如今我背对镜子,而她能看见镜中的我们。我从脖子到锁骨,轻啄她的肌肤;她用手臂环住我的后颈,我感到方才喝下的威士忌正在我体内燃烧,我扯开她的毛衣领子,正欲继续往下,她突然用力锁住我的脖子,与此同时我的后脑勺被钝物击中。残存的意识告诉我应该立刻挣脱逃走,可我一时却不知是该逃往门外还是启动召回锚点让实验室的人将我召回。我害怕又一次做错选择。

第二下,第三下,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她一边击打,一边说对不起,说她再也受不了了,说只有我留在这里,她去那边才能维持平行宇宙的稳定。我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她手里的石头摆件也哐当落地。我想起平行宇宙跃迁旅行的第二法则,量子黑洞效应,精神分裂的世界……

我閉上眼,感觉一双手在我身上游走,将召回锚点摸去。过了不知多久,恍惚中我听见歌声,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见她正对着镜子剪去一头长发,黑色的波浪卷自空中飘落,像极了冬日花园里植物蜷曲的茎叶;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但我知道,除去长发,镜中的她与我一模一样。她流着泪,哼着歌,启动了召回锚点,跃迁激发出的紫色荧光中开出伞状的花。她终究,替我完成了原本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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