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青年

2019-12-13 07:22王莫之
小说界 2019年6期

王莫之

李冬是我的老友。通过手机号码,他新近加了我的微信,说是下周回国,来上海办一点私事,就那么寥寥几句,足以让我穿越大半座城市,驻守在此刻的虹桥火车站。

我和李冬已经十七年没见了,事实上,应该说是素未谋面。我们一直都是网友,无话不谈的MSN友邻,在他远赴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更深的那层关系涉及eBay的跨国贸易。我忘不了那几年,与李冬联手倒卖洋垃圾。关于这门不入法眼的生意,前阵子网上还怀旧似的跳出了一则新闻,说发达国家的毒垃圾近年来纷纷转投东南亚,以“可回收”的名义偷渡入境。在那则新闻的视频部分,马来西亚的环境部长展示了最新查获的一批洋垃圾,打开某个集装箱,各种光盘堆积如山。我一看便明白了,仿佛李冬就在身边。

某种程度上,那个行业应该为李冬点三支香。他最主要的贡献是为我国走出了一条洋垃圾的逆袭之道,把发达国家运到中国的一部分废塑料当音像制品再卖回去,而且是高价出手。借此,他赚了大把美金。他在广州读大学,天晓得为什么是西班牙语系,不过他只有第一年问家里要过钱,自食其力之前,有一阶段他靠香港同胞接济。他的母亲只当儿子真拿了高额奖学金,其实他的成绩烂得就像岗顶碟市的糟泔。在淘碟的圈子,糟泔是一句黑话,反义词是尖货。国情不同,中国人眼里的尖货在老外看来可能只是一桶糟泔,反之亦然。这是李冬教我的,由此,我对尖货的固有见解成了倒塌的新建筑。重新面对无穷无尽的洋垃圾,我觉得自己正在和老外的信用卡玩猜谜游戏。该如何投其所好呢?过去,有太多的夜晚我和李冬在MSN上钻研这个市场经济的严肃课题,如同软件升级,实时更新对尖货的定义。还有一些更隽永的话题,譬如音乐、阅读、洋酒以及性生活。

那是本世纪初,我还记得,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刚从大自鸣钟淘完碟,满身臭汗。母亲命令我赶紧先去洗把脸,而我却急匆匆地爬上阁楼,开电脑,登陆MSN。

——刚认识了一个非洲人

李冬总是占尽先机。比起他的这则新闻,我新淘的尖货虽说也是洋玩意,受了光照还能旋转出彩虹的图案,本质上却只是一堆塑料。当时来广州发财的非洲商人已经颇具规模,李冬说,这得归功于一九九七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像是刚搭上的那位,原先在雅加达混,常年做服装生意。我说你们挺配啊,都是异乡人在广州,都是小商贩,都赚大把的外币。听完我的分析,李冬得意地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还强迫我观赏他的最新作品。他那会儿刚毕业,在岗顶附近租了一套公寓,那台为唱片拍摄上架照的数码相机经常被他拿到浴室里搞点小创作。我拗不过他,也回了一张自己的照片。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忘了李冬当时是怎么评价我的。一晃十七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让我怀疑,即便他传给我的那些照片还在,又有多少参考价值呢?关于李冬的外貌,我的记忆萎缩得只剩下国字脸、双眼皮以及黝黑的肤色。最后那点特征也许源自他的云南血统。他的母亲是版纳人。他的父亲是上海知青,在他出生(上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之前没能抵挡住回城政策的诱惑,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他跟母亲姓。我悬揣,往昔的那列火车在回沪的途中应该是蒸汽隆隆,时不时地呜咽几声,一定还有不少幽深的隧道;而经验告诉我们,火车过隧道的时候最好是将车窗闭拢。

还是放过火车吧。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为李冬的回沪之行订一张机票,这样,我就不用如此尴尬地守在虹桥火车站了。

时间走近夜晚八点,似乎更适合接亲人而非朋友。在这个问题上,见面之后我有向他申诉。他说从广州到上海的高铁只有四个班次,比这班更早的需要他追着天光起床。他没坐过高铁,对中国速度仰慕已久。他解释的当口,我们互相打量的那种目光以及先前过于激烈的拥抱容易引起误会。可我偏偏是那么庸俗,并不打算让他在我家里借宿。

“不太方便。”我拒绝得足够坦诚。我说妻子出国之前特别关照,不允许带人回家。

他咧嘴大笑。笑容把他塑造得更像加菲猫。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中年发福的边界,坦白说,如果不是借助智能通讯,我必须高举一块牌子才能顺利接到他。在他的体态里,有那么几丝病人的味道,以至于,只有黝黑的皮肤能够让我的记忆好受一点。

“还是先帮你订一家酒店吧。”我停下脚步,并且告诉他,这关系到我们后续的交通问题。算上今日,他会在上海待三天,周日黃昏搭飞机回阿根廷。我想知道他在上海的具体行程。

“没有行程,”说着,他和他的旅行箱摆起了架子,“见到你,任务就算完成一大半了。你要是不方便接待,我可以去你家,找你爸喝一杯,让他来评评理。”

“开什么国际玩笑啊,”我当即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明明是来上海探亲的,然后呢,顺便看看我。”

“信不信由你,”他的口吻严肃起来,“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那你有什么地方是非去不可的吗?”我换了一种方式提审。

“你以前住的那个阁楼还在吗?”他思忖道,“我倒是蛮想见见以前卖给你的那些日本版CD。”

我相信自己的答案能够让他满意。基本上,我那些婚前收藏都安置在父母家的阁楼里,因为现在很少碰CD,出门听流媒体,回自己家则主要是放黑胶。他没有意见。于是,我为他选了一家位于淮海中路的四星级酒店,还算实惠,关键是离我父母家很近。这样今晚我们可以找个酒吧聊到深夜,然后我回父母家睡,明早再去酒店接他。上车之后,我的兴奋与那些刚拉到满满一车游客的地陪如出一辙。

“随便啊,听你的安排。”他说这话的时候,半边脸几乎贴在出租车的车窗上,城市的夜景,如同一张变幻莫测的面膜。

“那就这样。”我说。心想他如果什么都听我的,先前就应该去搭地铁,这才符合那个借宿者的形象。他一再给出令人意外的答案,此刻又面露忧色,我不由得自责起来,遗憾自己成了母亲那样的居委会阿姨。可我的确有那么一点上海人说的十三点精神,时不时地要把话题往那方面引。

“那他还住在上海吗?”我问他,深感这样要比直接问他的父亲是否还活着更为礼貌。

“我不知道。”他说。光线偏暗,这时,他才舍得把整张脸对准我,向我解释,这次来上海无非是想见见我,可以理解为回国的bonus,就像日本版CD有“加歌”(Bonus Track)。他的这个比喻像是一记重拳,将我打回到十几年前,仿佛我们还是小伙子,李冬在广州的岗顶,我在上海的大自鸣钟,分守着中国的两大碟市,还在eBay上赚老外的钞票。

“别以为我只想着赚钱,其实我是在救这些唱片,为它们找一个好归宿。你想,它们来的时候是垃圾,回去都成了精英。”李冬当年就是这样让我受洗的。他的这套说辞对我影响至深。他的生意头脑同样让我折服,总是那么敏锐、犀利。

出租车不断加速。我问起他在阿根廷的生活,他说先是浪了几年,接着跟朋友合开了一家超市,因为他发现当地人对超市过于依赖,开超市还享受政府的税收补贴,但后来很多福清人也来凑热闹,生意就不太顺心了。还有就是治安问题,开超市除了请一两个当地的保安,还要多备几支枪。

“怎么你去的地方都那么乱啊,”我打趣道,“我记得当年你叫我去广州玩,说最好别戴首饰啊,小心飞车党,吓得我都不敢去了。”

他不记得这段了。

“你说过,”我有点较劲,“你那时候一直怂恿我去广州玩,还说吃住全包,结果你说得越热情我越是不敢去啊。”

“怎么,怕我吞了你啊?”

“算是原因之一吧,”我故意笑得很夸张,想消解掉某种尴尬,“主要是你一直那么照顾我,我不好意思去。我当时是想先在上海好好招待你,先把那个人情给还上。但是你一直没给我那个机会。”

说起来,我欠李冬的确实有点多。我能在eBay上发点洋财纯粹是沾他的光,一直是借用他的账号,名曰搭伙,其实更像是一个吃现成的,被他托着、捧着,目送着那些钱往我的口袋里钻。那几年,算在我名下的那些交易,我真正出力的不外乎进货、给唱片拍照、上邮局寄包裹,而那些更费神的技术工作,比如货品上架、与客户以及平台打交道,全是他在代劳。就这样轻松,每到月中,他会根据上个月的销售数字,折算人民币,往我的银行卡里汇款,还不问我收取任何的中介费,而eBay每个月从他的账户里扣除的佣金(美元)都在四位数左右。

“我都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他思忖道,“最早是卖碟对吗?”

“‘现代变奏,”我信心十足地说,“2001年你在‘现代变奏发了一个卖碟的帖子。我看中两张英国版的Slowdive,一百五十块钱。那个帖子当时人气多足啊,不过都是看热闹的,真正买的人没几个,当时没有淘宝,异地交易全看人品,你卖得又不便宜。我也是赌一把。”

“哎,亏你还记得这些。”他说。

“我纯粹是运气好。如果你是上海的估计就没我什么事了。说起来,你当时为了PayPal套现真是全国各地广撒网啊,稍微有点影响力的摇滚论坛你都去发帖子。”

“然后我们加了MSN。”

“没有……”我拖了个长音,“最开始还没有MSN。是用论坛的私信。私信到了,电脑会发出滴滴滴、滴滴滴的通知声。还有就是手机联系。我记得等我汇完款,把地址用短信给你发过去,你还像强迫症一样反复跟我确认呢,说地址和名字没打错吧?我说没错啊。你说名字必须是真名,取件要看身份证的,让我再确认一下,不要到时候碟没收到,诬赖我是个骗子。我心想这人蛮逗的,应该不是骗子。”

“你们家住的那个石库门啊,”他顿了顿,“有点搞笑,同一个门牌号码还分什么前门、后门。”

我们大笑起来。我知道李冬不会骗我,所以等出租车把我们送至酒店,我想当然地把车子的后备厢留给了他。他所有的行李就是一个二十四寸的旅行箱,棕黑色的,坚持要自己提。办入住的时候,我闪到淮海路的街边抽烟,旁边是一家咖啡店,空气里,好些白蚁兴奋得一刻不停。我担心它们是搅局者的先遣部队,便赶紧掏出手机看天气。是我多虑了。晚上九点出头,上海的夜生活估计还在后台笃悠悠化妆。路人也很闲适,大多衣着时尚,最出挑的当属穿睡衣遛狗的那几位。“快点下来,”其中一位冲自己的爱犬嚷道,“哪能那么下作的啦!听见吗?快点下来!”

我在一旁围观,坚持把手里的那支烟抽完。其间,他出来关照了我几句,让我在下面等。

我們后来去了位于巨鹿路某个下沉式广场的爵士酒吧。从淮海路拐到瑞金路,途经一所中学。“这是我的母校,”我指给他看,“以前旁边有家杂货铺,上海人叫烟杂店,那个店主长得特别像吴孟达,我们以前打篮球都到他这里买饮料喝。”

十几年前的我还幻想过,等自己到了广州之后由李冬陪着在当地的碟市掀起一点小风浪,只可惜,如今上海可供我们发挥的只是一堆遗迹。过了长乐路,便有那么一处。

“申家老三以前就在这里开店,”我指着某服装店说,“每次到新货就跟抢银行一样。你别看我家就住在附近,走过来才一公里出头,我后来不是跟你一起做eBay嘛,每次老三给我发短信说新货到了,我都是打车过来的,晚到一分钟就损失好几张尖货呢。”

“太夸张了吧。”他说。

“那里有一家医院,”我指着西边,“有个医生总是跟我抢,而且我永远都抢不过他。后来我才知道申家三兄弟都在他那里看病。老三的腰不好,他帮忙介绍专家门诊;老大、老二的老婆胎检,他出面搞定B超。”

“有意思。”他的评论仅止于此。

“看来你都忘了,以前你在MSN上还向我打听那医生的事情呢。他后来也在eBay上面卖碟,也被圈子里围攻,被骂得那个惨啊。”

“比你还惨?”他问。

“跟我比还是有差距的,”我自嘲道,“兄弟我好歹也是网络暴力最早一批的受害者。好像我也只有在这方面能够胜他一筹。他后来生意做得很好。”

他拍了拍我的右肩,问我和那个圈子还有来往吗?

“最近才算恢复了一些联系,”我说,“看演出的时候碰上了,随便聊几句,加个微信。年纪大了,以前有过什么也都和解了。”

对李冬来说,和解还是一件奢侈品吗?我渴望一个另类的声音。在爵士酒吧的圆台散座,我和他各自点了一杯威士忌。当晚的表演乐队尚未登台,只要我们愿意,能听到冰块对酒杯的撞击。

“还有一种喝法,把威士忌冻成冰块。”

“你反正一直都是重口味。”

他欣然接受了我的溢美,与我盘点起他的南美洲事迹。一望无际的潘帕斯草原,在他的敘述里呈现为某种黏稠的液体混合物。这无疑是李冬的叙事特色。他还热辣地聊到他的另一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认识的,也是华人。我问他干吗不一起带来上海。他说真要来了,怕是会吓着我的。

“不过我们在阿根廷经常聊起你。”

我承认自己受宠若惊。

“因为你是唯一的朋友,其他的,算不上。”

我们干杯。我痛饮了一口。

我接着要说的没有半句是客套话。李冬曾经也在我和妻子的闲聊里担任主角,主要是在婚后。婚姻对我的一大改造是将我的月收入削减至两千五百元。我的工资当然不止这个数,只不过因为成了家,按照上海的风俗,工资卡改由妻子来保管。为了偿还我每月海淘的那些黑胶账单,我不得已在淘宝卖起了黑胶。时代变了,CD明显中落,而黑胶则是强势回归。人呢,关键是往前走。我试着唤醒当年从李冬那里学来的经验教训。在淘宝做生意,只有起步阶段比在eBay卖碟轻松。淘宝没有上架费和交易税,更没有那么多刁钻的英文问题要回答,可即便如此,光是新货上架这块就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你需要给唱片拍照,编写正确的标题、版本信息以及品相描述。我是当家作主之后才真正体会到当年的李冬有多辛苦。

但是我的妻子并不买账。她总觉得,李冬只是我在记忆深处的一次虚构之旅。她无法理解欧美乐迷为什么会出高价问中国人收购日本生产的唱片,更无法理解李冬对我的谜之态度,他的善意与他的失联彼此矛盾。我拿不出任何反驳的证据。李冬的照片消失于某一次的电脑升级;MSN早已停止运行;李冬在国内的手机号码是何时停机的我也不清楚,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生在2006年的冬天。我被一连串的无力感攫住了,而我能做的,只剩下回忆。我估摸着,如果我把eBay卖碟的逻辑解释得足够具体,局面还有转机。

于是,我列了两条平行线索。在第一条线索的源头是发达国家的唱片公司和唱片店,还有一些迫使他们清除库存的复杂动机(减免艺人版税、环保)。销毁是清库存最常用的手段,由此催生了国内乐迷津津乐道的打口磁带、打口碟,统称“打口”。“打口”后来怎么不打口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从本世纪开始,国内的洋垃圾碟市渐渐做到了包罗万象,未拆的已拆的,各种完好无损,各种音乐风格,各国的版本。日本版尤其出众,掂在手里最重,印制最为精美,还在专辑的原有曲目上加歌,有的还是独占曲目。我记得一个在上海当会计的德国佬,每到周末总是比钟表还要精准、敬业,他和我们一样习惯守在开市之前的大自鸣钟。门口那壮观的队伍,那黑压压的场面,像是一堆贫下中农里混入了一个地主。他还是一位极其偏爱日本版的国际友人,说日版CD在德国通常只出现在二手唱片店,价格是欧版的翻倍甚至数倍,还非常抢手,是那些收藏家眼中的优选版本。有一次,在等开门的间隙我吃着早饭(通常是两个包子加一袋豆浆)与他聊了几句。他听疯克、骚灵这些黑人音乐,还有六七十年代的迷幻摇滚。像是这几类的冷门专辑,在原产国大多没有CD化,只有日本的唱片公司有那份魄力,或者说热情,将它们从忘川的黑胶尸堆里拉回来,还在侧标(OBI)打上“世界CD初始化”的醒目标识。这些标识后来启发了我和李冬。我们才不管在那下面蕴藏着什么音乐,只要单价不超过三十块人民币,还是未拆的,都会被我们拿下然后挂在eBay,通常能卖二十美金。当时美金的汇率稳定在八点三,往美国寄一张CD的航空小包,邮局要价四十二元,我们收买家五美金,挂号服务就像日本版的Bonus Track是额外赠送的,那挂号的八块钱由我们承担。这些信息都会在商品的页面注明,算是李冬为他的eBay小店打造的一块招牌。

那块招牌始于2001年。那年夏秋之际,李冬结束了一段往返于广州与香港的恋情。那个岁数颇大的香港人喜欢在eBay淘二手的古典黑胶,通常邮费比唱片还贵。这也算是李冬后来创业的灵感来源。为此,他还专程去香港办了PayPal的账户,那是eBay交易必不可少的支付系统。在李冬卖碟的那几年里,PayPal始终没能在内地落户,提现意味着可大可小的麻烦,手续费不低,再加上来回香港的路费。所以我总夸李冬是做生意的料,比如他当年卖给我的那两张Slowdive,他从eBay买来含邮费花了十五美金,卖给我却收一百五十元,当年,他不光是用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提现,还从中牟利。而我呢,当时虽不清楚他的真实动机,却很愿意配合他。我非常爽快地答应担任他的驻沪办,主要提供免费的中介服务。因为有我这层中介,他的尖货在“现代变奏”论坛打开了销路,还省邮费,那些本该天女散花的包裹全都改到我家里集合。一个个巨大的邮包让我的父亲颇为忧心,觉得儿子玩物丧志,大好的青春,为什么不花在书本和学业上呢?“想当年我们插队落户的时候……”这简直成了父亲教训我时的发语词。我想,我最好还是低调一点。所以,每次收到包裹都会在市工人文化宫或者大自鸣钟办一个大型的“面交会”,由此结识了很多朋友,有些人一度与我称兄道弟,后来在网上攻击我、骂得最难听的也是他们。

要怪就怪李冬的eBay生意实在做得太轰动了。当提现的金额动辄数千美金的时候,蚂蚁搬家的方式就不足取了,所以,我的义工生涯只持续了小半年。在那段日子里,李冬的生意对我仍是一个谜。我无法向过去控诉什么,他虽然话有保留,却不曾骗过我。就拿论坛卖碟来说,他承认自己是碟贩子,而且很缺钱。他那时候经常主动在MSN上找我倾诉,仿佛我是一名牧师。线下的他,不仅忙于猎艳、淘碟,还要抄毕业论文,一篇关于《堂吉诃德》汉译本的比较研究。他从不避讳向我展示他的阴暗面。他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登场的。

那是李冬擅长的叙事风格,迷醉、松散、一惊一乍,如同他喜欢的酷爵士,如同此刻台上正在吹奏的小号。

“关键是我也不知道。”他说,举起酒杯看,似乎在琢磨新加的冰块融化了没有。

“这些年你有联系过他吗?”

“他又没联系我,”他显得很不耐烦,“我干吗要去联系他?”

“问题是他又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哦,那这个事情还真怪不了我。”

“你不是有他的地址嘛,”我说,“要不我们明天去找他。”

“地址早就丟了,”他放下酒杯,“我向上帝发誓,十几年前就丢了,留着也是多此一举。”

“那好吧,”我估计他早把那个地址埋在了心底,“反正你人都在上海了。”我提议干杯。以前我和妻子也说过,要是李冬能来上海就好了,必须干一杯。

那晚,我们喝得还挺开放,少说也有半瓶威士忌。进酒吧之前,我预估这一场下来起码得喝掉我五张黑胶尖货。但是我不在乎。我倒是希望能和李冬在这里每周聚上一回。如果我的淘宝店还健在的话,我可不在乎把自己的黑胶收藏尽数喝空。

“我觉得现在吧,就像回到了我们最早认识的时候,”我说着比画了起来,“那时候没有淘宝,没有微店,然后我们在论坛发帖子卖碟,也没有人管我们,当然,也只能在小圈子里卖,基本上都是本地交易……后来淘宝来了,把实体店都打跑了,论坛也被豆瓣啊、微博啊、微信啊打跑了。然后淘宝说,你没有证啊,然后微店也说,对呀,你卖音像制品必须办证啊。”

我们干杯。

“eBay欢迎你。”他笑得非常迷醉。

“没有洋垃圾,去eBay卖碟就像老外找中国人打乒乓。”我说,语气和表情都有点正在泄露天机的意味,“你知道吗?现在淘碟最好是去东南亚。未来,未来是属于非洲的。你得跟着洋垃圾的航线跑。”

“我早就退出江湖了。”他痴痴地笑。

我举起酒杯,夸赞他说得对。如同某种情感上的掩饰,我转向舞台。小号的声线重新浮现,由它主导的那支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蒙克的名曲Round Midnight。

为什么我会如此伤感呢?

岁月轻快地流逝,将我从一个藏家改造成了玩家之一。我在扮演唱片搬运工的路上渐入佳境,头上多了好些白发。其实,对于实体唱片,我觉得最近的自己可以说是清心寡欲。钱早已不是限制我在海外下单的主因了,甚至,它都称不上是一个原因。我正处于婚后财务最自由的一段时光。妻子在出国之前归还了我的工资卡。可是,环境的改变同时也让我警觉,也许,我所拥有的唱片只是某种隐患。我想,真到了那一天,我的母亲应该高兴不起来,虽然她总是对我抱怨:“买那么多片子做啥!”她抱怨,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以前住的那个阁楼,只有她会定期上去清扫,还用干湿两种抹布把我的书架碟架各擦拭一遍。这次我回淮海路住两夜,必然会给她添许多麻烦。但是她不在乎。尽管不在乎,她还是像吹风机那样招呼睡醒后的我:

“怎么吃那么多老酒啊?”

我跟她解释,同时,为出门做准备。

“享福人,好准备吃中饭了哦。”她气冲冲地对正在刷微信的父亲嚷道。我直觉情况不妙,后来才搞明白,惹母亲生气的其实是父亲的朋友老孙,他明天上午又要来拜访了,名曰来看父亲,时间总是卡得那么微妙,所以临近饭点,母亲难免要说这句话:“要么出去随便吃一点?”而父亲的朋友也难免要极力阻扰:“不用了,不用了,破费啥啦,屋里随便吃点就可以了。”然后母亲下厨房,把事先备好的上等食材烧成满满一桌的佳肴,必然会博得那位朋友的惊叹:“啥啊?还有菜啊!侬快过来吃呀!我们都在等侬呀,哎呀,实在是太客气了。”

不难想象,明天家里会成为一片战场。所以进了酒店,见到他之后,我建议不妨改行程,今天晚饭之后去我家的阁楼坐坐,就不要明天再去凑热闹了。

“那你妈为什么要烧一桌子菜啊?”他问我。

“他是我爸的‘插兄,以前在云南的时候对我爸蛮照顾的,还有嘛,去年他老婆没了,女儿也离婚了,我妈觉得他这个人吧,其实也挺可怜的。”

他似乎也怜惜起了那位鳏夫,不舍得改行程。

“随便你。”我急着结束这个话题。我想,我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解决一下生之欲。

毕竟是淮海路,总的来说还是上海人的,不像南京路,属于世界人民。置身于淮海路,你会接收到更多的海派风情,尤其是在这个季节,活色生香的场面时而移动,时而静止。在某女性内衣店的门口,他诡异地停了脚步,仿佛一尊雕塑,正对着橱窗里的性感。他的身影让我想起初中时的自己,有一次也是这样,结果后脑勺立刻吃了父亲的偷袭:“小鬼头,望啥野眼啊,过马路!”

马路对面是家电影院,名字我就不讲了,那都是暂时的,讲了也只能代表它的历史,远远比不上我和父母在这里共度的那些时光。李冬希望我能带他再去几个类似于此的童年场景。“其实我还行,”他似乎游兴正浓,“我在酒店吃过早餐。”

我有点生气。于是,折返到内衣店的隔壁买了两份年糕团,一种我婚后才知道的上海特产。我问他吃咸的还是甜的,直觉不论哪种口味都无法讨好他。我多买一份,只是觉得这样才像东道主。

下一个场景并不近,来接我们的是一辆黑色的荣威。我们坐在后排啃年糕团的模样想必让内后视镜里的司机暗自咒骂。我有时说到兴头上,一粒咸菜星子喷了出来,然后装出忙于咀嚼的样子。要是李冬能在上海住满一个礼拜就好了。我看着他,急于为话锋寻找一个出口。记忆里有太多的故事需要李冬来证实,还有一些事故有待解答。

我想起最早知道eBay的时候。那些在论坛上围观、争执的声音,像极了刚到中国的传教士。现在就很容易解答,只要说eBay是国外的淘宝就行了。事实上,那个帖子被踊跃的回复往上顶的通天劲头不仅像巴别塔,还像《新民晚报》早年办的一个专栏,叫“岂有此理竟有此事”。看了那张eBay交易的截图,大家觉得老外就是戆大,就是冲头,竟然会为了一张Lush乐队的中国引进版竞拍二十多次,这张引进版在当时的中国连二十元都卖不掉,在eBay的成交价竟然超过了六十美金。还有人一边骂一边扒出卖家的店铺,发货地显示是香港,在售的几乎都是日本版的欧美摇滚乐,那些CD的价格实在是炒得太离谱了。我把这个帖子传给李冬,不久他在MSN上回复说认识这个香港卖家,还说我也认识。我问是谁。他说那个人叫李冬,云南版纳的,此刻在广州求学,离毕业还差两个月,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搭伙。

“你这一暴露啊,圈子里真是一大堆红眼睛天天盯着你,看什么东西值钱,都想在eBay上发点洋财。”我笑着对他说,手里原先装年糕团的食品袋已经揉成一团。

“后来你是怎么暴露的?”他问。

“我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呀!就连我父母都不知道。然后突然有一天,圈子里面就开始传了,说我在eBay卖碟,接着就有很多人来问我,问PayPal怎么申请啊?提现怎么搞啊?说得好像我是专家一样。”

“然后呢?”

“看来你是真忘了。”

“具体细节确实不记得了。”他坦言。

“我觉得是那张日版Muse惹的祸,就是那张绿色透明盒子的promo,日本的广播电台专用的宣传样碟。”

“然后呢?”

“那张东西实在太特别了,就卖过一次,是我在大自鸣钟淘的,当时正好是新货开头箱,围了很多人。那张东西没人要的,因为就是一个绿盒子加一个裸盘,内页封底都没有的,这种宣传用的样品他们当时都不懂,还问我为什么要买。”

“然后呢?”

“被一个英国佬花一百二十美金拍走了。当时我都觉得是天价了,因为我买来才花了二十块。现在想想那个英国佬还是很有眼光的。Muse那时候才出道没几年,现在都是天团了。”说着,我用手机登陆discogs,查“绿盒子”新近的成交价。“还行,”我指给他看,“均价四百欧元以上。还是没有打破你的最高纪录。你后来搞了一张Mogwai的刻录盘,真是见鬼了,一张刻录盘加几页日本电台的宣传册子,居然卖了八百美金。”

他没再接话,一开始,脸上还挂着微笑,随后骤起的宁静似乎有意在戳我的伤疤。趁着下车,我很自然地从记忆里抽身,尽一个地陪的职责。一个积极赎罪的地陪。可直到晚上,负罪感还是不肯放过我。在另一间酒吧,一个鼓励交心的散座,这一回轮到他成了我的牧师。在我的倾诉里,祸事应该从我的搭伙算起,李冬的eBay账号后来被封也是受了我的连累。

“我不可能出卖你啊,”我说,“所以他们问我什么,很多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就拿提现来说吧,我确实不知道你是怎么操作的。他们就说我太敷衍了,太不够兄弟了,还说你是我虚构出来的。”

“虚构什么?”

“他们想在我这里搭伙,我说我也是搭伙的,你们要搭伙我得问问老板答不答应——”

“肯定不答应呀。”他急着表态。

“然后他们就说你是我虚构出来的。”

我此话一出,他被彻底逗翻了——额头枕在左臂上面,另一只手握拳,醉醺醺地砸向酒桌,还说疯话:“我倒是觉得,他们才是你虚构出来的。”酒桌的异响甚至惊动了吧台。我向那头示意,比一个OK的手势。好在他不久便恢复了人样。

“你把你想得太伟大了。”他这样解释,“我们只知道账户被黑了,很多人投诉我们,说我们制假贩假。明眼人当然知道我们卖的都是正版,只不过平台有平台的规矩,接到投诉总要处理的。平台不清楚这里面的猫腻,就像我们不清楚是谁在捅刀子。你说是不是?”

“反正就是枪打出头鸟。”我说,“不过我后来确实也有反思,之前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那时候他们管我叫‘吸血鬼,所到之处尖货不生。但是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开头箱的你不多买一点,老板下次到新货了就不会先叫你了。那我看到尖货嘛,肯定不会手软啊。”

“广州也一样,”他把酒杯挪到嘴边,“树敌无数啊。”

我明白。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安慰。还记得十几年前李冬的那番话:“哪有什么误伤,逮到机会就捅刀子,互相伤害。”当时eBay还真是掀起了一场运动,封了一大批内地、香港的账号,主要针对高仿奢侈品,什么包啊表啊。我记得那时候襄阳路服装市场还没拆,淮海路往西,从百盛广场开始,到处都是举着产品目录的贩子在吆喝,遇到老外就叫:“watch bags”,交易的时候离不开计算器,贩子报价在上面按数字,老外砍价也是。

“差不多该回去了,”他看了看表,“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还早呢,”我试探道,“要不再喝一杯?”

他拒绝了,冷不丁问起最早卖给我的那两张碟。

“还在阁楼上面。”我说。

“那就这样。明天上午我打算自己出去走走。下午一点,我们在酒店门口集合,然后去你那个阁楼坐一会儿,那两张碟你要不卖还给我吧,我想留个纪念。”

“还是送给你吧。”我转念就卸下了自己的坚持。我相信他口中的正事必然与那位上海知青有关,那个地址必然还埋在李冬的内心深处。一想到这些,我就高兴,甚至还预备回郊区自己的家里再喝上几杯,反正明天上午没我什么事,我可以睡个懒觉,这样就不必再回淮海路被母亲骂了。

我运气不错,赶在一号线停运之前上车,到了终点站再叫出租,到家已是凌晨。洗完澡,我抽着烟回味这两天,有些事情让我颇为感慨。李冬的记性未免退化得有点离谱,好些事情我们确实还有共同语言,但只要一涉及细节,我和他就不在一个频道了。譬如李冬后来在eBay其实是可以东山再起的。大约是在2005年的夏天,李冬还跟我提过,正在办新账号,只是因为忙于照顾母亲,事情搁置了,后来他母亲去世,那个念头也随之而逝了。早年李冬的确是这样对我讲的,现在却换了另一幅画面。

也许是我记错了吧。我只盼着李冬明天能得偿所愿。当我再次走进那家酒店的时候,我将他的笑容视为上帝的恩赐。

“我刚办好退房,”他一臉满足地对我说,“行李先存在这里。”

“人见到啦?”我主动挑事。

“你真烦啊!”

“父子痛哭流涕,抱在一起,赶紧先加一个微信。”

“你就编吧,使劲编。”

“团圆饭吃了吗?”

“随便吃了一碗牛肉面。”

他全程都在回避,鸡同鸭讲。这样僵持了大概四五分钟,我们由淮海路拐入一个石库门弄堂。这种弄堂给人的第一印象来自头上,那些盘根错节的电线、晾晒在外的衣裤。

我先进楼。母亲正在底下的公用厨房切西瓜。对我来说,那就像是一种发泄,似乎所有的水果都会因为客人的到来而被她肢解成小方块,堆放在餐盘里,上面再插七八支牙签。

也许是因为我平时极少往家里带人,母亲这次给足了面子,先问客人饭吃过吗,还说要上去开空调。客人的表现也很得体,面对三位长辈陆续投来的审视目光,阿姨叔叔叫得居然有点甜。我也不能免俗,必要和老孙客套几句,叫他一声叔叔。我和父亲的这位朋友差不多有两三年没见了,他明显衰老了,光门牙就少了好几颗,这为他的笑容添了一丝惊悚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上次见面的反差实在太强烈。我还记得上次见到他,他还是挺饱满的,说话也不漏风,坐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也是这样满满一桌子菜,夫妇俩很爱笑,总是对我的母亲表露出某种浮夸的感激。

“还有西瓜啊,”老孙这时几乎站直了,“啊哟,太客气了。”他用这种方式向我母亲致敬,还动员我们相帮着把桌上的碗碟多清空几个。这怎么可能呢?我都讲得那么清楚了,朋友过来拿两张唱片,坐坐就走。再说了,我可不愿意裹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知识青年修理地球的老调弹唱,这简直成了父亲和老孙的布鲁斯,也是他们这代人聚谈必不可少的主旋律。只不过,这次因为家里来了客人,而这位客人与我都很识趣(端着西瓜赶紧上阁楼),他们的话题才相应地有所改变。

“等到后来还给我们,片子基本上也废掉了。你晓得的呀,七十八转的老唱片又重又脆,多少容易开裂啦。”

“为此讲呀。”老孙应和道。

“老头子几个夜里没睡好觉,还回来比没还回来还伤心——”

“好来,”母亲似乎往父亲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屁话那么多。”

父亲应该是呛到了。

“慢点吃,”母亲说,“甜吗?”

“还可以。”

“瞎讲,不要太甜哦。”老孙格格大笑。正说着,莫名其妙地干咳起来。还有人抽餐巾纸。然后是擤鼻涕的噗的一声响。

“他们在聊我爷爷以前的七十八转重胶。”我替客人翻译。他当然是听不懂上海话的,却希望对楼下有更多的了解。譬如墙面挂着的两幅黑白肖像,他在上楼之前就打量过了,那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是这套房子最早的主人,我所说的仅就我们家族而言,同样是在这个不满七平方米的阁楼里长大,我显然要比父亲走运,这倒不是因为我没去插队落户,应该说是不止于此,我结婚之后就有了独立的婚房,而父亲在四十二岁之前一直困在这里。

阁楼还保有原来的风貌。有两面墙壁几乎清一色插满了日本版的CD,一眼望去,侧标上面五颜六色的假名就像一个迷魂阵,让人想起那些筛查色盲的图册。我很快找到了李冬要的那两张Slowdive,因为它们天生就没有侧标。

“你爸保养得不错。”后来在开往浦东机场的出租车上,他突然蹦出这样一句。

“再过几年也要七十了。”我说。

“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国吗?”

我不明白他为何明知故问。他上周给出的答案是要回版纳,替母亲翻修墓穴。现在他说那只是原因之一。他说自己和老孙一样,新近也尝到了鳏夫的滋味,这次回国好比是为逝者演奏安魂曲。“你也可以理解为叶落归根,也许我也会有那么一天。”说完,他轻叹了一声。沉默骤起,被一些危险的遐想包裹着,让我无法停止对他的瞪视。那大概是我们共处时最为安静的几分钟。他的脸上有些许凄冷,眼袋深沉,肌肉松弛,那种感觉很陌生,糟糕透顶。顺着他的目光,外面出现了一架急速升空的飞机,只是在以车窗为全部画面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失重的美妙,一切忧思都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化为灰烬。

我倾向于停止思考。唯有这样,李冬才会安稳地坐在我身边,等到他必须起身,转到后备厢取行李的时候,也还是我熟悉的模样。遥远的南半球,此刻正值冬季。经过必要的调整,他的着装要比航站楼里多数的旅客更为绅士。托运完行李,时间还很宽裕,他风度翩翩地邀请我喝一杯。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面面相觑。还能聊些什么呢?这一回,阿根廷的风土人情占了上风。我突然对那个陌生的国度起了兴趣,并且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会在那里相见。临近登机,我们还在讨论这种可能性。必须承认,我在情绪控制这方面还有待提高。我只是对未来还抱有期许。

“不能再让你破费了,”他用食指点点了他的太阳穴,“我知道,你已经没地方卖碟了。”

我请求他,保持联络,务必再来上海看我。

“还是来阿根廷吧,”他加了一句,“记得把老婆也带上。”

“我争取吧。”

“那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咧嘴笑了,与我再次握别,再次拥抱。他转身离去的身影还挺酷的。当我认定那就是结局的当口,什么东西又把他拽了回来。他说那是一封信,一件让他无法割舍的尖货。“你知道,现在大家都不写信了。”他说的时候,脑袋微微低垂,右手伸向西服的内侧,摸出一样东西。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那字迹无疑出自李冬,一如那些寄到上海的唱片邮包。

“那么,再见了。”他面无表情地吐出最后的台词,也将我的目光带走。我向他挥手。直到他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我才想起那封信,拆开来看:

老弟,你好。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应该早就回版纳了吧。对我来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如同我选择用这种方式与你相见。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想着该怎么和你解释,有時候也很迟疑,还有没有这个必要?你肯定埋怨过我吧。那次明明都说好了,出国之前要来看你。其实我火车票都订好了,甚至想好该怎么拥抱你。我多想和你一起喝一杯啊,可是一转念就害怕起来。怎么说呢,如果我真去了上海,就不可能再逃避了吧。问题在于我该怎么面对那个地址。我估计自己会控制不住的。但愿那只是一个巧合。最早给你寄碟的时候,我真是吓坏了。我反复宽慰自己,那只不过是一个巧合吧。所以,就让它永远只是一个巧合吧。那就这样。老弟。祝福你!

你的老友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