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角度谈欧美汉学界的欧阳修研究

□ 王 兵

作为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史学家，欧阳修（1007—1072）一生著述宏富，于文学、史学、经学、金石学、目录学等多个领域成就斐然。与此相应，海内外学术界对于欧阳修的研究热情亦从未消减，其研究态势基本如谭家健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作序时所言：“由简略介绍而全面研究，由通俗选本而校注笺释，由文学为主而渐及其他领域，由中国大陆而海外，呈现出逐步提高和不断拓展的态势。”①谭家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序》，见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页。谭先生在序文中重点列举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中国、日本和韩国等国欧阳修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其中还包括了美国两位华裔汉学家刘子健（James T.C.Liu，1919—1993）和刘若愚（James J.Y.Liu，1926—1986）的中文著作。而实际上，除却上述两位学者的研究之外，欧美汉学界尚有不少值得提及的研究成果。目前专文评述海外学界欧阳修研究的，仅有王丽娜之期刊论文——《欧阳修诗文在国外》和李珍之硕士论文——《论海外汉学界的欧阳修研究：以“理”为中心的考察》。②参见王丽娜：《欧阳修诗文在国外》，《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第65—72页；李珍：《论海外汉学界的欧阳修研究：以“理”为中心的考察》，华东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可见，对其整体研究情况和代表性成果的梳理和评析也就显得非常必要了。

一、欧阳修著作的译介

西方汉学界一直存在着“无翻译则无研究”的传统，欧阳修研究也是始于对其作品的译介。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鉴于欧阳修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欧美汉学界几乎所有中国文学史（包括诗词史、散文史等）和历代或宋代作品选之类的著作，都有各种体裁的欧阳修作品的翻译和介绍，唯有篇目选择和数量的差异而已。当然，少量的文学杂志或翻译类期刊也会登载有关欧阳修作品的译文。对于上述情形，王丽娜的《欧阳修诗文在国外》一文评述甚详，①需要说明的是，王文所言香港Renditions（《译丛》）杂志1979年11、12合刊中刊登的36首欧阳修的词作译文，实则出自两位学者之手。一是余绮华（Teresa Yee-wahYu）之“Twenty-one Tz’u by Ou-yang Hsiu”（《欧阳修词21首》），集中翻译了欧阳修的《采桑子》等21首词作；一是安路思（Ruth W.Adler）之“Confucian Gentleman and Lyric Poet: Romanticism and Eroticism in the Tz’u of Ou-yang Hsiu”（《儒士与词人：欧阳修词中的浪漫主义与情欲》）论文中翻译了17首欧阳修的词作，但有三首与前文重复，故共有35首译文。两文参见Renditions: A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 Magazine, 1979,No.11 & 12, pp.100—142.另外还有一些有关欧阳修的译作在该文中未提及，如Patricia Ann Wetzel, The Tz’u Poetry of Ouyang Hsiu, 出版地不详，1977.Julie Landau, Beyond Spring: Tz’u Poems of the Sung Dynast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7。不再赘述。

其二是夹杂在学术著作中的欧阳修作品翻译，包括学位论文、一般论文以及学术专著。1966年，弗里森·奥里斯（Oris D.Friesen）毕业于美国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其硕士论文《欧阳修的词：选译与批评》（“The Tz’u Poetry of Ou-yang Hsiu <1007—1072>: Selected Translations and Critical Comments”）共分五章，其中十首词的翻译就占到全文一半的篇幅，单《采桑子》一个词牌就选录三首。②Oris D.Friesen, “The Tz’u Poetry of Ou-yang Hsiu (1007—1072): Selected Translations and Critical Comments,” MA Thesis,University of Arizona,1966, pp.48—75.尽管在词作总数和篇目选择上有待商榷，但也足以看出作者对于原作翻译的重视。另外，每首词作在翻译之后都有详尽的解读，颇见文学鉴赏之功力。1984年，同样毕业于亚利桑那大学的张双英（Shung-in Chang），其博士论文《欧阳修〈六一诗话〉研究》（“The ‘Liu-I Shih-Hua’ of Ou-yang Hsiu”）在简述欧阳修生平和诗话源流的基础上，重点解读了《六一诗话》的形成、特点和影响。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论文第四章专辟一节集中翻译了《六一诗话》，③Shung-in Chang, “The ‘Liu-I Shih-Hua’ of Ou-yang Hsiu,” Ph.D.Diss., University of Arizona,1984, pp.58—110.53页的篇幅亦占据全文内容的三分之一。欧阳修辞赋代表作《秋声赋》，尽管早已被翟理思（Herbert A.Giles，1845—1935）、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克莱默·宾（L.Cranmer-Byng，1872—1945）、马古礼（Georges Margouliès，1902—1972）等欧美汉学界前辈翻译过，④参看王丽娜：《欧阳修诗文在国外》，第65—67页。但是汉学家奚如谷（Stephen H.West）仍在其《秋天的声音：聆听欧阳修之〈秋声赋〉》（“Autumn Sounds: Music to the Ears Ouyang Xiu’s‘Fu on Autumn’s Sounds’”）一文中翻译了《秋声赋》，并通过援引中国古代历法文献以及文本的音系结构分析，详尽解读出文本如何传达出苦闷心情的内在过程。⑤Stephen H.West,“Autumn Sounds: Music to the Ears Ouyang Xiu’s Fu on Autumn’s Sounds,”Early Medieval China, 2005, No.2,pp.73—99.另外，加拿大学者柯霖（Colin Hawes）在2005年出版的专著《北宋中期的社交流动：情感能量与文人修养》（The Social Circulation of Poetry in the Mid-Northern Song:Emotional Energy and Literati Self-Cultivation）中也翻译了一定数量的欧阳修诗歌作品。⑥Colin Hawes, The Social Circulation of Poetry in the Mid-Northern Song: Emotional Energy and Literati Self-Cultivation.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

除却文学作品的译介外，欧阳修之史学巨著《新五代史》在21世纪初也被整本翻译成英文。担此翻译大任者为美国汉学家戴仁柱（Richard L.Davis），早年获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 at Princeton University）博士学位，现任香港岭南大学讲座教授兼历史系主任。戴仁柱师从宋史研究专家刘子健教授，对于中国宋朝的历史情有独钟，曾自言：“宋代人才辈出，欧阳修最为我喜爱，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家，更是一个懂说故事的历史学家。”⑦《美教授叹亚洲人忽视历史》，《大公报》（香港），2007年1月24日。作为一位研究中国古代史的汉学家，他高度肯定欧阳修在著史过程中所秉持的“客观”精神。在比较新旧《五代史》的基础上，他认为：

《新五代史》或曰《五代史记》糅合了传统和变革，把基于深思熟虑的一丝不苟和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融为一体，便是一个成功的典范，以至它随后很快被钦定为官方历史著作。这也是最后一部完全由个人独立撰写的王朝历史。①“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Five Dynasties, or Wudai Shiji, so uniquely succeeded in combining tradition with innovation, empirical rigor with didactic message that the government promptly sanctioned it as official history.It was the last of the dynastic histories by an individual author and the last written in a wholly private capacity.” See Ouyang Xiu,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Five Dynasties.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Richard L.Davis.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Introduction,” p.XLIII.

与此同时，他也坦承花费五年时间去翻译这部史书，很大原因是被欧阳修高超的说故事能力吸引，而他的译作也做到了“信、达、雅”兼备，颇具可读性。

另外，欧阳修在金石学方面的著作《集古录》亦有译介。美国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C.Egan）在探讨欧阳修的石刻以及书法成就时，翻译了《集古录》序言和部分章节。②Ronald C.Egan, The Problem of Beauty: 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Chapter 1:Rethinking ‘Traces’ from the Past: Ouyang Xiu on Stone Inscription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6,pp.7—59.Ronald C.Egan, “Ou-yang Hsiu and Su Shih on Calligraph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49, No.2,1989, pp.365—419.

二、关于欧阳修的整体研究

欧阳修一生为官经历丰富，治学领域广泛，文学创作多元。若要对其做严格意义上的全面研究，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此处所言之“整体”或“局部”研究实为一组相对的概念。以文学研究为例，相对于总体的欧阳修研究而言，它就属于局部研究；而在那些欧阳修散文或词学研究面前，它就变成了整体研究。一般而言，有关欧阳修的整体研究至少要侧重于其生平研究、文学研究、思想研究或史学研究等大类中的一类或几类，以区别于旨在解决上述单个类别中个别现象和问题的局部研究。欧美汉学界对于欧阳修的整体研究，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初。1951年，英国学者马乔里·洛克（Marjorie A.Locke，1918—1994）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的博士论文《欧阳修的早年生活及其与宋代古文运动兴起的关系》（“The Early Life of Ou-yang Hsiu and His Relation to the Rise of the‘Ku-wen’ Movement of the Sung Dynasty”），③Marjorie A.Locke, “The Early Life of Ou-yang Hsiu and His Relation to the Rise of the ‘Ku-wen’ Movement of the Sung Dynasty，”Ph.D.dis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51.就开始关注作家生平、哲学思想和文学主张三者之间的关系，颇有“知人论世”之研究风格。

1963年，美籍华裔学者刘子健的中文专著《欧阳修的治学与从政》在香港新亚研究所出版（1984年由台湾新文丰再版）。1967年，作者将中文本改写为英文版著作，易名为《欧阳修：十一世纪的新儒家》（Ou-yang Hsiu: An Eleventh-Century Neo-Confucianist）。④James T.C.Liu, Ou-yang Hsiu: An Eleventh-Century Neo-Confucianist.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该书内容分上下两编：上编梳理了欧阳修的学术思想，包括经学、史学、行政学、文学等方面；下编侧重于评析欧阳修与北宋中期官僚政治的纠葛，尤其对于嘉祐、治平之治，论述翔实。不过总体而言，刘著对于欧阳修的研究还是集中于思想和政治领域，文学成就则只占12章中的一章而已。对于刘子健的这本著作及其治学路径，美国著名汉学家牟复礼（Frederick W.Mote，1922—2005）曾有高度评价：“这是迄今我见到的最西方化的中文著作，它的方法、路径以及它使用的术语和格式，都是西方化的。然而，它使用的材料都出自中国学术传统。”⑤“It is one of the most fully western works, in its methods and approaches, as in its jargon and its format, of any Chinese work known to me.Yet it is genuinely of the stuff of which the Chinese scholarly tradition has consisted in our time.” See F.W.Mote,“Book Review: Ou-yang Hsiu’s Scholarship and His Career in Government,”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24, No.4, 1965,p.693.需要补充的是，牟复礼也曾在其历史著作中勾勒了欧阳修的生平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详情可参阅：Frederick W.Mote, Imperial China 900—1800, Part 1: Conquest Dynasties and the Northern Song 900—1127.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19—149.

另外一位美籍华裔汉学家刘若愚1989年在台湾地区出版《欧阳修研究》，同样是全景式的整体研究。①刘若愚：《欧阳修研究》，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初版，2004年再版。此书上编梳理欧阳修的生平，涉及文学革新、朋党之争、奖掖人才、新法与毁谤等事迹；下编讨论欧阳修的文学创作和学术思想，包括散文、韵文、诗、词、奏议、理学和史学等方面。尽管这也属于一种综合性的研究，不过囿于刘若愚的专业领域，其研究重点还是落在欧阳修对文学体裁的改进、对文学风气的改变影响等文学成就的层面。

在欧阳修文学研究领域，真正能突破传统研究方法，令人开阔眼界的整体研究莫过于艾朗诺的《欧阳修的文学作品》（The Literary Works of Ou-yang Hsiu〈1007—1072〉）。②Ronald C.Egan, The Literary Works of Ou-yang Hsui (1007—1072).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他在书中系统地介绍了欧阳修在散文、诗歌、赋和词等方面的创作才能与成就。“散文”部分，作者评述了欧阳修的书、序、送序、记、墓志铭、政论等各体散文创作40篇，着重分析了它们的寓言性、严肃性和论辩性；“赋”部分，作者以《秋声赋》与《鸣蝉赋》为例，着重分析其赋作更趋散文化的新特点；“诗歌”部分强调了欧阳修诗歌所传达的宁静和快乐是与其新儒家思想密不可分的；“词”部分，作者将欧阳修与晏殊（991—1055）类比，分析欧阳修词中带有叙事性和戏剧性的特点。艾朗诺对于欧阳修的每种文体创作，都有深入而新颖的诠释，以至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在依次梳理完此书多个创获后曰：“艾朗诺能够如此接近这样复杂的人物的全貌，值得高度赞扬。”③“That Egan is able to come so close to the true image of such a complex figure deserves the highest praise.” See Kang-i Sun Chang, “Book Review: The Literary Works of Ou-yang Hsiu (1007—1072),”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46, No.1,1986, p.283.

在欧阳修的思想与文学关系研究方面，哈佛大学东亚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 at Harvard University）讲座教授包弼德（Peter K.Bol）在其著作《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This Culture of Ours”:Intellectual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中有较为细致的论述。④Peter K.Bol, “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 pp.177—201.中文译本见包弼德著，刘宁译：《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6—210页。该著第六章“思想家，其次是作家：11世纪中期的思想潮流”（“Thinkers and then Writers: Intellectual Trends in the Mid-Eleventh Century”）的标题即明确表明了作者的观点。包弼德将欧阳修的思想分为范仲淹的追随者阶段和成熟阶段，从不同视角来证明欧阳修从“道先于文”到“文道并重”的思想转变对于其古文主张和创作的影响。

三、关于欧阳修的局部研究

欧美汉学界对于欧阳修的局部研究，多集中于文学领域。1938年德国学者卡尔·沃尔斯（Karl Wals，1903—1945）的博士学位论文《欧阳修传》（Biographie des Ou-Yang Hsiu）出版。⑤Karl Wals, Biographie des Ou-Yang Hsiu.Stuttgart: W.Kohlhammer, 1938.该著虽名曰传记，不过并非面面俱到的整体研究。70页的篇幅中，除却简要的生平介绍，实则重点分析欧阳修在诗词方面的成就。王丽娜认为，这是“西方学界以探研欧阳修诗词为主题的第一部学术论著”。⑥《欧阳修诗文在国外》，第69页。1974年，刘若愚的英文著作《北宋主要词人》（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A.D.960—1126）出版，⑦James J.Y.Liu, 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 A.D.960—1126.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17—52.挑选出晏殊、欧阳修、柳永（987—1053）、秦观（1049—1100）、苏轼（1037—1101）和周邦彦（1056—1121）六位词人作为研究对象。刘氏认为晏殊和欧阳修在文人修养和情操方面堪称北宋词家的代表，故将其二人列为一章，归至“情操与敏感”（Sentiment and Sensibility）型。1979年汉学家安路思（Ruth W.Adler）在翻译和细读欧词的基础上，阅读出欧阳修词中的浪漫主义与情欲，从而确立欧阳修兼具儒者和文人的双重角色。①Ruth W.Adler, “Confucian Gentleman and Lyric Poet: Romanticism and Eroticism in the Tz’u of Ou-yang Hsiu,” Renditions: A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 Magazine, Nos.11 & 12, 1979, pp.121—142.1980年以降，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的华裔学者孙康宜教授，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华裔学者叶嘉莹（Florence Chia-ying Yeh）教授和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的海陶玮（James R.Hightower，1915—2006）教授等都曾在唐宋词翻译和研究领域有过精彩的论述。②See Kang-i Sun Chang,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u Poetry: From Late T’ang to Northern Sung.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James R.Hightower & Florence Chia-ying Yeh, 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上述两部著作对于欧阳修的词作皆有提及，但未列专章剖析。其中尤以叶嘉莹之《唐宋词十七讲》最见鉴赏功力。她将冯延巳（903—960）、晏殊和欧阳修三者的词风做了比较：“如果我们说冯延巳是执着的热情，晏殊是圆融的观照，……欧阳修表现的是一份遣玩的意兴。”③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台北：大块文化，2013年，第212页。其中“欧阳修”词分为上、下两部分，横跨该书第六讲和第七讲，见于第212—230页。该书根据叶先生于1987年在国内各大院校的巡回讲演稿整理而成，书中共论析了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唐宋词人共14位。另此书因广受读者喜爱，台海两岸版本众多。此番概括之语精要透辟。

欧阳修古文理论及创作研究方面，美籍华裔学者陈幼石（Yu-shih Chen）用力最深。1978年，她在《欧阳修的文学理论与实践》（“The Literary Theory and Practice of Ou-yang Hsiu”）一文中，④Yu-shih Chen, “The Literary Theory and Practice of Ou-yang Hsiu,” In Adele Austin Rickett (ed.), Chinese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from Confucius to Liang Ch’i-Ch’ao.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67—96.此文中文版亦见于陈幼石：《韩柳欧苏古文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85—105页。首先标明欧阳修古文不同于韩愈“奇”“高”之风格，崇尚“信”“简”和“常”，并通过对其代表作《醉翁亭记》的细读，阐述了欧阳修的古文理论如何实现从中唐之“奇”到北宋之“常”的转变。1988年，陈幼石在其英文著作《中国古代散文的意象和理念：四大家研究》（Images and Ideas in Chinese Classical Prose: Studies of Four Masters）中又重申了她对欧阳修古文理念的看法，即“回归于常”（The Return to Universality）。⑤Yu-shih Chen, Images and Ideas in Chinese Classical Prose: Studies of Four Masters.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pp.109—132.古文创作方面，除却其名篇译介之外，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等著的《中国文学史·中国古典散文》设有“欧阳修”专章，集中讨论了欧阳修散文的艺术特性及其在宋代古文运动中的作用，也旁涉欧阳修的古文理论和唐宋散文风格的比较。⑥顾彬等著，李双志译：《中国文学史》第4卷《中国古典散文：从中世纪到近代的散文、游记、笔记和书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3—52页。孙康宜等编《剑桥中国文学史》（Cambridge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则侧重于欧阳修文艺性散文的研究。⑦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第440—446页。另外在散文专题研究方面，苏联汉学家谢列布里亚科夫（Е.А.Серебрякова，1928—2013），曾对欧阳修的游记作品进行过专题研究。他的专著《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的游记》出版于1973年。⑧参见《欧阳修诗文在国外》，第67页。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选取欧阳修的一组散文如《丰乐亭记》《画舫斋记》《醉翁亭记》等展开讨论。他认为，这些散文的主题都带有快乐的性质，但不同作品对快乐的来源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作者还建议，将同类主题的散文并入“文本家族”（family of texts）来阅读可能会有不同于孤立阅读的新发现。⑨宇文所安著，叶杨曦、卞东波译：《桃花源的长官》，《铜仁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第37—43页。

欧阳修诗歌及诗学理论研究方面，现任悉尼科技大学（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ydney）副教授的柯霖（Colin Hawes）可谓首屈一指。1997年，他获得了英属哥伦比亚的博士学位，其学位论文《竞逐新变：欧阳修的诗歌》（“Competing with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The Poetry of Ouyang Xiu 〈1007—1072〉”）即以欧阳修的多首有关日常生活题材（如山水、喝茶、饮酒等）的诗歌为例，归纳出欧阳修成熟时期诗作中诙谐与巧妙布局的特点，同时指出欧阳修的诗在凡俗书写中完成了诗艺技巧的创新。①Colin Hawes, “Competing with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The Poetry of Ouyang Xiu (1007—1072),” Ph.D.diss.,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1997.在随后的系列论文中，柯霖将此观点不断引申强化。②See Colin Hawes, “Fowl and Bestial? A Defense of Ou-yang Xiu’s Poems on White Creatures,” 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Vol.28, 1998, pp.123—153; Colin Hawes, “Mundane Transcendence: Dealing with the Everyday in Ou-yang Xiu’s Poetry,”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CLEAR), Vol.21, 1999, pp.99—129.（该文中文版《凡俗中的超越——论欧阳修诗歌对日常题材的表现》收入朱刚、刘宁编《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8—121页。）Colin Hawes, “Meaning beyond Words: Games and Poems in the Northern Song,”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60,No.2, 2000, pp.355—383.柯霖观察中国诗歌的角度很有特点，热衷于那些不被正统的政治、哲学和审美观念重视的打油诗和唱和诗，肯定那些诗歌的游戏性质和疗愈心情的职能。③See Colin Hawes, The Social Circulation of Poetry in the Mid-Northern Song: Emotional Energy and Literati Self-Cultivation.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诗学理论方面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1991年，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博士生徐晓菁（Elena Hsu Hsiao-ching）探讨了诗话作为一种诗学批评的起源和价值及宋代诗话的发展与特点，其中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是重点讨论的对象。④Hsiao-ching Hsu, “Talks on Poetry (Shih-Hua) as A Form of Sung Literary Criticism,” Ph.D.diss.,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1991.作者中文名为音译，特此说明。1992年，宇文所安在其《中国文论读本》（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著作中高度评价了《六一诗话》，视其价值远高于《沧浪诗话》，书中对于欧氏诗话“随意”风格的阐发亦颇具新意。⑤Stephen Owen,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n Center, “Chapter Seven:Remarks on Poetry: Shih-Hua,” 1992, pp.359—390.中文译本参见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395—429页。

当然，对于欧阳修在哲学和史学等领域的成就，欧美汉学家也有零星的研究。包弼德在他的另一部著作《历史上的理学》（Neo-Confucianism in History）中谈到了欧阳修在理学发展中的作用。⑥Peter K.Bol, Neo-Confucianism in Histor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中文译本参见包弼德著，王昌伟译：《历史上的理学》，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他认为11世纪中期作为理论和实践的理学学术影响着整个北宋的精英阶层，这些精英们将“学”政治化，进而影响到“文”的发展。欧阳修对“学”的强调和对“文”的改革，亦与理学产生的文化转型期有关联。此外，戴仁柱教授在翻译《新五代史》之外，对欧阳修的史学思想也有较为深刻的了解。他曾经在文章中讨论过欧阳修正统观、天命观与传统观点的歧异，并指出欧阳修向传统正统观提出挑战，坚持正统应来自政权的取得，且这个观点影响到后来司马光（1019—1086）《资治通鉴》的编写。⑦Richard L.Davis, “Sung Historiography: Empirical Ideals and Didactic Realities,” Chinese Culture, Vol.29, No.4, 1988, pp.67—80.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宋家复（Chia-fu Sung）认为欧阳修的《新唐书》和《新五代史》都是基于现存正史的重写，但是两部史书构成强烈对比：一部彻头彻尾属于官方史学，另一部则被有意地保持私书身份。这种对比表明了欧阳修之于当代官方历史书写操作的双重角色，既是内行又是外人。⑧Chia-fu Sung, “An Ambivalent Historian: Ou-yang Xiu and His New Histories,” T’oungPao, Vol.102, Nos.4 & 5, 2016,pp.358—406.也可参阅：Chia-fu Sung, “Between Tortoise and Mirror: Historians and Historiography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h.D.diss., “Chapter Three: Ou-yang Xiu’s‘New’ Histories and the Re-Writing of Standard History”.Harvard University,2010, pp.144—214.

四、欧美欧阳修研究的特点

在简要梳理欧美汉学界的欧阳修研究概况之后，我们有必要对其研究方法和内容选择的特点进行深入探讨。尽管就目前而言，东西方关于欧阳修的研究皆在朝着不断拓宽与深化的方向发展，然而毕竟研究场域和学术训练存在很大差异，所以欧美汉学界的相关研究仍会给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概括而言，其研究特色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严格遵循从翻译、鉴赏到批评的学术训练模式。从事汉学研究的欧美学者，不论是出于教学还是研究的需要，原始文本的译介都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基础性工作。绝大多数非华裔的欧美汉学家，首次接触到的中国文学作品进而产生兴趣的都是译介版文本。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中国典籍尤其是文学文本的翻译不仅仅是不同语系语码间的转换，更重要的是考查有志于汉学研究的学者对于蕴含在文本字里行间的中华文化的理解程度，体现出西方汉学界对于阅读与理解原始文献的高度重视。当然在此过程中，华裔汉学家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以欧阳修研究为例，20世纪著名的华裔汉学家刘子健、刘若愚、叶嘉莹、孙康宜等皆是精通中华传统文化，又曾接受过西方学术训练的学界精英。他们在整理、阅读和鉴赏中国古代典籍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为欧美汉学界做了很多基础性的工作，培养了一大批杰出的汉学研究者。例如，历史学者戴仁柱就师从刘子健教授；艾朗诺19岁时就跟随白先勇教授学习中文，并在华裔学者方志彤（Achilles Chih-t’ung Fang，1910—1995）的极力推荐下翻译了钱锺书（1910—1998）的《管锥编》。前文提及的欧阳修诗词翻译者余绮华，1990年获得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师从叶嘉莹教授；前文提及的《六一诗话》的译介者张双英，师从华裔汉学家缪文杰（Ronald C.Miao）。

其二，采取文本中心论的阐释方法。关于欧美汉学家的研究方法，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基本的常识，即作为研究领域的传统汉学或中国学，毫无疑问其扎根之土壤是西方的学术语境。因此，欧美汉学家诠释中国或解读典籍不可避免地会运用到西方的各种批评理论。20世纪初，西方思想界和文论界经历了重大的“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解读者以文本为中心，重视语境对语义分析的影响，强调文本的内部组织结构，这种语义学意义上的解读文本的方法即为“文本中心论”或“文本细读”。这种阐释方法被欧美汉学界广泛运用，欧阳修研究自然也不例外。美国丹尼森大学（Denison University）的华裔学者连心达（Xinda Lian）教授，曾经撰文探讨欧阳修非正式写作中体现出的精英意识。①Xinda Lian, “The Old Drunkard Who Finds Joy in His Own Joy: Elitist Ideas in Ou-yang Xiu’s Informal Writings,”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CLEAR), Vol.23, 2001, pp.1—29.该杂志此文署名为Xianda Lian，实误，特此说明。作者主要通过对于《醉翁亭记》《鸣蝉赋》以及《秋声赋》的文本细读和分析，剖析出欧阳修在文本中显露出的两种精神特质：“他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蔑视一切形式的粗俗与平庸，享受着高品位的生活。……他看起来经常又是孤独的，但不同于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满腹牢骚的孤独文人，他显然很享受这份孤独”，②“The self-image Ou-yang Xiu presents in his informal prose essays and rhapsodies is that of an acutely self-conscious individual who looks down upon all forms of vulgarity and mediocrity and enjoys his own high taste.…He often appears to be a lonely man, but, unlike the grumbling lonely gentlemen-scholars so frequently seen in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he obviously enjoys being alone.” See Xinda Lian, “The Old Drunkard Who Finds Joy in His Own Joy: Elitist Ideas in Ouyang Xiu’s Informal Writings,” p.1.并进而概括出整个北宋文人精英群体的生存状态，即他们在私人生活中对于文化审美理想的坚持，与他们在学术中对于原创性的追求以及在政治生活中保持相对独立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③“The Song scholar-officials pursued their cultural aesthetic ideal in personal life was quite comparable to their insistence on originality in scholarship and on their relatively independent political thinking in the world.” See Lian, op.cit., p.29.

欧美汉学家在进行文本细读时，很少拿前人或当下学界所熟知的主张或见解作为自己的立论基础，一切结论皆来自于对文本抽丝剥茧式的微观解剖，循此而得出的结论或观点，也往往不同于传统的认知。

其三，于细微处见创获。近年来的欧阳修研究，不论是在汉字文化圈，还是欧美汉学界，都逐步向更“幽深”处迈进，先前鲜有学者关注的领域如书法、碑铭石刻、诗经学等都有专门的研究。①See Ronald C.Egan, “Ou-yang Hsiu and Su Shih on Calligraph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49, No.2, 1989, pp.365—419.Nancy Tewksbury, “Stone Blind and Beside Ourselves: Ou-yang Xiu’s Touching Poetics and the Ends of Critical Vision,”Diacritics, Vol.44, No.1, 2016, pp.62—75.Steven Van Zoeren, Poetry and Personality: Reading, Exegesis, and Hermeneutics in Traditional China, “Chapter Six: The Claims of Tradition”.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151—189.不过，在相对冷僻的研究议题中抉发出普遍性的文艺规律，却是不少欧美汉学家的独门秘籍。以欧阳修的铭文收集为例，多数学者会将注意力放在其《集古录》以及欧阳修在金石学方面的开创性功绩，而艾朗诺则重点关注欧阳修在收集这些古“迹”时的矛盾心态，即铭文书法体现出的美学感染力与利用权力和欲望占为己有之间的冲突。这就是艾朗诺所言“美的焦虑”（Problem of Beauty）的一个例证。②Ronald C.Egan, The Problem of Beauty: 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 “Chapter 1: Rethinking‘Traces’ from the Past: Ou-yang Xiu on Stone Inscription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6, pp.7—59.（该文中文版《对古“迹”的再思考——欧阳修论石刻》收入朱刚、刘宁编《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第48—87页。）类似的说法也出现在宇文所安的相关论述之中。③相关论述见于宇文所安在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之“胡适人文讲座”第三场名为“缺席的石头”的演讲。宇文所安教授以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三位北宋大家的诗文为中心文本，用文人喜爱把玩欣赏的山石为引，阐释了北宋时期士大夫阶层对于“拥有”与“权力”关系的独特思考。通过对北宋文学大家欧阳修居守滁州期间写作的《菱溪石记》的细致分析，宇文所安捕捉到了“缺席的石头”。欧阳修作为地方长官，“有力之强者”的身份赋予了他将“缺席的石头”找回，并置于丰乐亭旁的权力。他希望将财产归于公共管理，以构建起一个帝国规约下的“桃花源”。接着，宇文所安教授又以《集古录目序》为底本，阐明了面对收藏的快乐与占有的焦虑时，文人内心巨大的矛盾感。相关报道参阅：http://pkunews.pku.edu.cn/2010zt/2010-05/31/content_176437.htm,最后访问时间：2017年7月21日。

欧阳修能在那些被冷落的碑碣中发掘美感，艾朗诺予以高度评价：“他将目光从标准的法帖和神圣的典范上移开，转而关注散布四野的那些石刻上日渐模糊的书法。他关注的正是别人忽略的。”④艾朗诺：《对古“迹”的再思考——欧阳修论石刻》，见于朱刚、刘宁编《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第55页。实际上，这一评价同时也适用于艾朗诺自身的学术研究。

总之，欧阳修的多重身份、多样才能和多番功绩，造就了欧阳修研究在世界范围内的方兴未艾之势。尽管其文学成就仍是欧美汉学界目前关注的重点，然而不可忽视的是，近年来欧美汉学界关注欧阳修政治思想、历史、书法等领域的研究成果日趋增多，且在研究视角和深度方面皆有开拓和升华。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伴随着学术全球化的日益发展，未来的欧阳修研究，定能取得更为丰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