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写给自己

2019-12-27 09:09张怀帆
文学自由谈 2019年3期
关键词:生活

□张怀帆

是的,我已经48岁了,在这个世上吃了不少盐,也算见过一点世面。这个年龄,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尽情折腾是不行了,但也还没到老气横秋的时候。按照孔老夫子的说法,应该“不惑”很久了,就要到“知天命”的年龄。我愚钝,活得稀里糊涂,还是常常会感到大“惑”不解;至于知天命,恐怕更难说得上——天道无常,岂可轻言知悉?但是,活了几十年,就是朽木也会被雕出个样子。把内心安顿下来,是我很久以来的功课,也许还要一直做下去。倘若我已然有点样子,但愿是不慕荣利、宠辱不惊。我已进入第四个本命年,有人说,本命年是个“坎儿”,我不太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如果有“坎儿”,哪一年不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本命年?但这个说法估计延续很久了,便成了文化,那么,就把它当作一个生命的刻度,让我在这个节点上,对自己提个醒吧:

——也许可以建造第二个家园。工作是生存之本,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我在这个单位上班已经三十多年,估计不会再有跳槽的愿望和被“挖”走、“猎”去的机会了,我也愿意把一辈子都交给这里。现在,“单位人”差不多成了旧时代的象征、落后和无能的代名词;如果是这样,那就这样吧,什么样的新标签贴在我头上我都没兴趣了。听起来好像有点沮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是个安分的人,不喜欢朝三暮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够一家人吃饭就不错了。一棵树,扎根在一个地方,活下来,未必会成为参天大树,但总会枝繁叶茂有点气象的。我对自己要说的是,不管什么时候,要对得住自己的工作,尽可能把本职做好,不让人骂,自己也安心。人非草木,几十年在一个单位,岂能没有感情?上班为了养家糊口,这自然没错,但我希望还能多一点情怀,为这个单位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并尽量能影响到更多的同行。生活在这个时代,多数人都失去了故乡,可是,热血未凉的人也许可以共同建造第二个家园。

——走在人群中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要说我有点权力,肯定会有人笑;但我要说我一点权力也没有,肯定也有人笑。工作几十年,大概也算尽心,便有了“弼马温”似的小职务。其实,这绝对是个误会,但也就这么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把讨个职位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做人都不成了样子。于我来说,也就是个岗位而已——谁要骂我虚伪,尽管骂吧。我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路,常会看到小区的小狗屁颠屁颠跑到树跟前,抬起腿,刺一线尿,然后跑到下一棵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小狗显然不是尿急,也不是发射情欲的信号,据说是受了“领地占有意识”的蛊惑。在我看来,贪恋一点小权力差不多就跟小狗一样可怜可笑。权力不是用来做事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必然是可耻的。知道这个,我就时时对自己说,一定要善待手中这点小权力,绝不能把自己变成狗的样子!但说实话,我也常常为此苦恼,生活在一个人情无所不在的功利社会里,很难完全做到独善其身。何况我并不干净,沾过公家的小便宜,也向有权有势的人求过情。我必须经常提醒自己,我曾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穿过补丁打补丁衣服的底层人,绝不可忘本而变成一副丑恶的嘴脸,更不可变成自己曾诅咒过的那种人!那么,既然有一点小权力,就一定要说一点人话,做一点人事,并把感情牢牢焊接在底层。这点小权力,有则有之,没有我看也去个球,昧良心的事情一件也不能做!

——幸福各不相似。生活原本是平淡的,但也许要看是谁呢!贫乏的心灵必然是平淡的生活。我对儿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可以平凡,但拒绝平庸。我愿意平凡,甚至在平凡和优秀之间,我宁可选择前者,因为优秀是有代价的,甚至是很大的代价,而这些代价倘若不是命运强行分配给我,我绝不愿意接受。没有谁可以轻易优秀,优秀的人也许一半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一半却是上帝的安排。那么,平凡就是幸运者。但我却厌恶平庸,那些充斥在世间的浅薄、冷漠、世俗、功利、势力,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病毒一样无处不在。我希望我能抵挡得住这寒潮的侵袭,至少不要被击倒。我相信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在追求幸福,可其实并不像老托尔斯泰说的,甚至刚好相反:不幸都差不多,痛苦而已;恰恰幸福倒各不相似,因为心灵的不同,对幸福的理解和感受会有天壤之别。我对属于自己的幸福定义是:有趣的灵魂,审美的生活。如此,我必须有更真诚的信仰,更宽阔的视野,更博爱的胸襟,更坚强的心灵,更热切的好奇,更底层的情怀。能于平淡中见新奇,于庸常中发现美,直到把磨难都能变成审美,方才会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也许这有点难,甚至很难,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书卷气也许可以压住坏欲望的臭气。活了半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了书。如果我身上不是欲望熏天,都是拜好书所赐。在这个世上,做个书生大概是最无能的选择,但我绝不后悔。我很愿意相信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我还更加相信,一个爱看书的人和一个不看书的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上。惭愧的是,我根本算不得一个合格的书生,看过的书区区可数,而我又没脑子,看过就忘。可我又想,总不会白看,就像花车路过,一定会留下余香;置身书中,就像置身于磁场,那些磁力线也许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读书时的快乐和满足才是最重要的。难过的是,我天资愚钝,那么多好书于我都是天书;遗憾的是,我爱的书那么多,却只能取沧海一粟。但是,这些都管不得了,活一天,读一天;读一天,高兴一天,罢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力戒电子读品,减少再减少碎片化的肤浅阅读,压缩再压缩花在手机上的无聊时间。至于有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乃半百老汉,华与不华也无所谓了。因为当书生而不通人情世故,屁大的事都办不了,甚至遭人奚落,这个我也认了。

——在写作中不断安顿内心。认识我的人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过气的作家,这样说其实抬举了我。如果认真点,我干脆就不能算是“作家”。“作协会员”不过是一顶破毡帽,哄哄自己可以,唬别人就成“傻帽”了。作家的起码标准应该是:有像样的代表作,有很多人知道他写了什么。我呢?呵呵。这么说,不是鄙薄自己,而是要让自己清楚。但谁要说我只是个“写手”,那就是侮辱我——看看满世界的写手们,我就知道我与他们多么不同!我认同的说法是:写作者。二十多年了,我居于一座小镇,安静地写作着,因此觉得生命能够卑微却美丽,生活可以简单而美好。时至今日,写作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方式和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尽管,我还没有写出像样的作品,但这并不妨碍我从中得到无穷的快乐和满足。在发表作品基本靠社交的当下,也许更可以促使我回到写作的本真,如果写不出优秀的作品,发表不发表关系也就不大了。离文坛远些,也许可以离文学近些。谁现在要问我为什么写作,我会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把内心安顿下来!按个人的性情活着,按自己的内心写着,我觉得挺美好的!

——不断清除身体里的“暗物质”。我反对禁欲主义,并且以为“存天理,灭人欲”是一种混账哲学。欲望即人,这是很让人沮丧的说法,但是差不多接近事实。有的人很讨厌欲望附身,便去修行,于是有了仙风道骨。这诚然可敬,却毕竟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做到;绝大多数人,还是深陷在欲望的泥潭里,悲欢离合。其实,适度的欲望应该得到原谅,过度了才会让人迷茫堕落。比如食欲,有人可以成为美食家,有人却是吃货;还比如性欲,有人作为爱的表达,有人则是禽兽的发泄。追求真善美,是爱欲,但贪嗔痴却是罪过。欲望如果在一个合宜的范围,甚至不失为美好,可是泛滥了便会成为灾难。当下,差不多可以说物欲横流、人欲泛滥,儒、释、道便都听到了频繁的敲门声。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么说的确有点悲观,可是大致也不怎么错。我的苦恼是,我也喜欢许多流俗的物品,并追逐一些“高大上”的东西,从而有不少过度消费。我口口声声在骂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但实际上我自己差不多也算一个俘虏。我原以为,从精神品质来讲,我完全应该过简约、朴素的生活,而实际上却总是南辕北辙。坏欲望大概是一切负能量的总开关,我因此还有那么多计较,那么多缺陷!我不知道靡菲斯特藏在我身体的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是打不败它。我知道我生活在一个基本可以说金钱至上的社会,我也知道个人在强大的社会面前非常渺小,我还知道人有诸多角色,很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我同时知道,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精神生活的丰富而简化了外在的物质生活,也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经受住了种种诱惑而遵从自己的内心去生活。为此,我要不断地修行,不断地警示自己,不断驱除那滋生过度的欲望。

——不认识的人就不再去认识了。我原本大概并不算是孤僻的人,但是后来爱上了看书和写作,便把自己尽可能地关了起来。这应该只是一个原因。一个外国女人说: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我觉得这不是骂人的话,而是对虚假无聊社交的一种极端厌恶的表达。那么,这也许是我喜欢独处的另一个原因。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存储了一千多人的号码,但是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说说真心话呢?更有几个人可以和我深入地交流呢?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交友其实如此之难!有一次,我翻看那名单,发现竟有许多人完全不认识,有一大半人很少来往,还有好几个已经死了。对于那些认识的人,我要好好地珍惜。在生活中,他们一定和我发生过某种关系,帮助过我或者共过事;也许,有一天我死了,其中会有一些人前来吊唁。平凡的友情或者交情也是温暖的,一个微笑,一个握手,也会让人觉得世间美好。我说的是,我再不会抱着功利的目的去主动结识任何人,尤其是身居上位的人。年轻的时候,我曾谦卑地拜访过刊物编辑、有点知名度的作家,并且求助过一些要人。现在,我再不会这么做了,不是我不需要,而是我一个中年人,还这么做就伤自尊,丢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我绝不再去求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单位里的大小领导了。余生,我一定还会结识一些人,但那都是自然而然遇到的、相互认可的结果。

——水利万物而不争。有容乃大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做起来就有点不易。差不多从三十岁开始,我就一再提醒自己:要包容,包容,再包容。因为那个时候起,我就像个愤青;说好听点,我可能有点理想主义,说不好其实是褊狭——总有那么多我看不惯的事儿,总有那么多我瞧不上的人,但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呢?是非观我自然是有的,但总可以灵活和智慧地处理,可遇到事我就不由自己,认真,严苛,死板,不留余地。这就一点也不好,连我儿子都不喜欢,总说我不够亲和,说话办事都气人。世俗中的事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一个人心胸小了,整个人也就小了。有布袋和尚塑像的地方,一般都会有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豁达到一定程度,便会成佛。《圣经》上有一句话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后来我似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可是毕生都做不到。我曾经推崇儒家,感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精神,但是,现在我却心仪老庄,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多么想多一些超然。然而,人也许永远是一个矛盾体,爱着,痛着,生活着,惟愿那些经历过的,都成为美好的回忆。无论如何,心胸大些,再大些,天地便会更广阔,生命便会更开阔。

——永远要知道自己的根。我小的时候营养不良,生得一副穷酸相。后来脱贫,报复性贪吃,成为吃货,营养过剩,有了一身赘肉。当我发现这个后,感到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身体的丑陋,而是恍然醒悟自己几乎忘本。我小时候的理想绝非如此!现在,当我回到乡下,见到面黄肌瘦的亲人,觉得自己像个“腐败分子”。可是,我已远离这个阶层,再也不愿回到父老乡亲的那种生活。也许,唯独让我稍感安慰的是,我的血管里还流淌着穷人的血,在我最深的梦里,还能不断出现这些穷苦人的影子。我知道,我为这些人做不了什么,但我的心灵可以永远属于底层。因为有这个背景和底色,我相信我绝不会迷失方向,并不断矫正自己的行为,活成一个有人味儿、有人样儿的小人物。因为有爱,也因为有痛,我相信我的生活就会有烟火,我的生命就会有温度。

——眷恋家庭和亲人。我的父母已年迈,但还能活在人世,就让我幸福不已。年轻的时候我不懂得爱他们,等我懂得的时候,他们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因为父母健在,就觉得还有一堵尽管残破却还厚重的老墙,温暖地挡在前方,可以让我暂时不去直面死亡那一望无际的荒凉,人间也便温暖而值得留恋。现在,我会常常去探望他们,说一说乡下的事情,吃一顿家常便饭,在坚硬的中年生活中偷得一份做孩子的软弱和爱抚。每当逢年过节,儿孙满堂,簇拥在两棵老树下,就觉得一种久远的暖流被接通,而尘世也会如此美满幸福。我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正在锻炼自己的小翅膀,尽管对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迷信与认可,但我也乐见他满世界轻狂。而我的妻子却以为那还是她的风筝,不断在老城的家里寄托她的唠叨和思念。唯有我算留守在小镇上的家庭土著,与挂有结婚照和儿子儿时照片的小屋为伴,与从来不打算移民的麻雀们为邻,安心地做一个小文人。一个周末到小城探望父母,另一个周末去大城省亲,其余的闲暇时光,用来与无边无际的书恋爱。

人生如此,我就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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