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多丽丝·莱辛的伦敦书写

2019-12-28 03:09林瑞韬
文化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莱辛他者边缘

林瑞韬

对于流散作家而言,位置的不断移动导致了其错位的生存状态,在作品中则体现为双重性的文化身份诉求和“既边缘又中心、既内又外、既局内又局外”[1]的写作立场。多丽丝·莱辛不断变化、居无定所的生活使她敏锐地体悟到自己在空间中的他者身份。

一、莱辛——母国的他者

莱辛于1949年开始回到伦敦生活。从南罗德西亚的殖民小镇回到英帝国中心伦敦的空间位移,她曾如此评价这次迁徙 :“我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一个转折点,就好像被投入了一个大熔炉,等待着被重新塑造。”[2]在其漫长的生涯中,莱辛在此定居60余年。伦敦这座城市自然成为她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地理空间。伦敦不再只是一个背景,其间寄托着她复杂的个人体验的话语建构。作为一名从非洲殖民地回到母国的白人,莱辛深切体悟到自己在母国的他者立场;因此,将她对英国的爱恨情仇都揉入伦敦空间的书写。她以一种既局内又局外的他者视野审视伦敦,看到的是战后荒凉颓废的伦敦,一个碎片式、边缘化、去中心的城市空间。这种审视反映出她作为局内人无家可归的流散心理和作为局外人对帝国中心的反思,最终体现了她无根的流散身份。

莱辛对英国的矛盾情结,浓缩在她和伦敦既亲切又遥远的距离中。莱辛虽从小生长在非洲农场,但受母亲英国中产阶级教育方式的影响,学到的却是典型的英国文化。象征着自由宁静的英格兰平缓的河流,象征着荣耀、力量和不屈不挠的橡树叶等特色景致,深深地烙在她的心坎上。她在疏离非洲大地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英国……我是英国人”[3]。她曾这样描述自己对英国的向往和热情 :“殖民地的居民们——这个广阔帝国的子孙们怀揣对文学的憧憬来到英格兰,我们将找到雪莱、济慈、霍普金斯的英格兰,狄更斯、哈代、简·奥斯汀的英格兰,我们将呼吸到充足的文学空气,在被放逐的日子里是文字的伟大支撑着我们,很快我们就将踏上向往的土地。”[4]在即将开始伦敦生活时,她把南罗德西亚视为伦敦都市的他者,一个“狭隘的乡村”,她“乐观并且对未来充满信心”地认为,只有到达伦敦,才是她“真正的生活”[5]的开始。但是,在伦敦实际生活的拮据和颠沛流离、边缘的左翼政党政治立场和“她从非洲来”[6]的殖民地作家身份,都迫使她无法靠近英国主流文化的中心。她称自己为“习惯在影中漫步的流浪者”[7]。与此同时,战后伦敦的荒凉、颓废与萧条同她儿时读到的“狄更斯式夸张描述”的伦敦形成鲜明对比。她意识到“所有东西都被放大了,那么亮”[8]。所有这一切促成了她对伦敦幻想的破灭。母国对她的“冷漠排斥”、儿时文学伦敦的幻灭,浇灭了莱辛最初的热情,使她产生失落感,忧郁、难过,伦敦对她而言成了“异乡”[9]。即使在伦敦居住了40多年后,她仍然被英国本土人称为“不知道什么是伦敦”的“陌生人”(aliens)、“外国人”[10](foreigners)。她同伦敦“这么近、那么远”的距离使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与母国无形中的隔阂和距离,体会到自己的他者地位。

二、边缘化的伦敦空间

在《影中漫步》中,莱辛勾勒出她体验的伦敦,充满了边缘的他者感受。她用自己居所的地名作为章节标题,“把连续的生活场景变成了单一的地理事件”[11],被地理空间碎片化的生活刻画传达出她居无定所的漂泊感。从破旧的贝斯沃特,到四周都是战后废墟的肯辛顿教堂街,再到无比丑陋的沃维克路,到邻近市中心的朗翰街,莱辛“日复一日地找寻房子……几乎寻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12]。在这座城市中不断进行的空间移动,摧毁了莱辛对居住地伦敦的认同感。居无定所的她深感流浪和漂泊的无奈,“没有一处有家的感觉”[13]。伦敦就仿佛被“一个黑洞吞噬着所有的精力”[14],建筑物褪色,地窖成了脏水充溢的洞,四处都是被炸弹损坏的痕迹和废墟,“如此灰白,如此破碎,如此乏味”[15]。莱辛惯于在夜晚游荡,常迷失于伦敦的街道,感受到城市冷漠的排斥。她心中明白,自己是外来的移民,需要不断地调整自己才有可能适应这个国际大都市,然而,她失望了,因为她发现,“这个城市……不会认同一个新来的移民对它的欣赏”[16]。她采用比喻手法,将自己比作天真的孩童,非常形象地表现了自己在都市伦敦的体验。一开始到达伦敦时,她仿佛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去观察感受伦敦的一切,包括古老独特的建筑、繁忙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她观察得越多就越有局外人的感觉,自己“却像一个小孩被逮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满是高大、严肃却又强颜欢笑的大人。那里的座椅和沙发仿佛变得陌生,只有当房间里没有陌生人时,它们才会成为与你玩乐的朋友与亲人”[17]。伦敦居民理所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而外来的她无可避免地成为主体的“他者”。对伦敦既陌生又亲切的感觉充分显现出她既局内又局外的尴尬处境。

三、碎片式的伦敦空间

在双重处境中,莱辛笔下的伦敦书写呈现出碎片式、去帝国中心的特征。在她眼中,伦敦是《另外那个女人》(AnotherWoman)中“湿淋淋的灰色建筑物”“垃圾桶和铁栅栏”[18];是《我的父亲母亲》(AlfredandEmily)中到处都奔跑着“营养不良、缺衣少食的……一群小野人”的贫困东区[19];是《金色笔记》(TheGoldenNotebook)中“四郊到处堆满废物”的“灰暗简陋的小房子的街道”[20]。这些碎片化的景象构成了一个“褪色、开裂、乏味、灰暗”[21]的伦敦。在战争的摧残和破坏下,它早已丧失昨日的辉煌,“到处充满着恐慌,充满着疲倦”[22]。这个昔日的帝国中心正在逐步瓦解、溃散。在《暴力的孩子》五部曲中,玛莎·奎斯特对伦敦的审视最能体现作者从他者角度看到的去中心化的伦敦。同莱辛一样,玛莎对自由充满憧憬,从非洲殖民地逃回伦敦,成为新移民的一员。她穿行于伦敦的大街小巷,在观察和体验中收集伦敦的“碎片”。与其想象反差巨大的是伦敦的现实——炮弹轰炸后的城市凄凉而颓败、经济萧条、贫富分化加剧、社会空间混乱、不同阶层对抗严重。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使她对母国产生疏离感,“伦敦于我是一个丑陋得令人惊愕的城市,以至于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它”[23]。所有帝国时代的纪念碑都无法唤起玛莎心中伟大帝国的情感。她看着特拉法加广场上的婴儿雕像,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帝国的中心”[24]时忍不住笑了。这种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做作。它清楚地表明,人们想象中的伦敦已经失去了中心地位,帝国昔日的辉煌化作了可笑和荒谬。

四、去中心化的伦敦空间

更多莱辛对伦敦的书写中,这些帝国中心的象征符号是缺场的。作者选择一般的地点替代标志性符号,从而使笔下伦敦呈现边缘性特征。莱辛对伦敦空间的探寻并未止于伦敦的标志性符号。她还不断观察、体验着城市的细微角落,将伦敦不具名的大街小巷纳入创作当中。由18个短篇组成的《被审视的伦敦——故事和速描》(LondonObserved:StoriesandSketches)最能体现莱辛的边缘视角。标题采用被动语态,体现出莱辛的良苦用心,暗示她把自己放到局外人的位置,保持一定距离去细细审视伦敦这座城市。“这种明明身在局内却带着局外人的意识,遍布《被审视的伦敦》中所有的故事。”[25]在地点选择上,莱辛也有独特之处。咖啡馆、饭店、地铁站、机场、移民定居点等取代了大本钟等帝国中心的标志性建筑。平凡人生活的地理空间成为作者笔下的伦敦地标。这种刻意的选择,代表了作者的创作倾向。她向读者展示的是一个与人们想象全然不同、真实而边缘的伦敦。

这种边缘性伦敦在小说主人公的空间体验中得到进一步强调。莱辛在文学创作中,重点关注伦敦居民在这命定的空间里如何生存。她将注意力集中在伦敦那些被社会鄙夷和遗忘的边缘人身上。比如,《又来了,爱情》中年过六旬、守寡多年的女主人公萨拉,她在特定空间里体验到的忧愁、压抑、彷徨、恐惧、绝望等感受,反映出伦敦社会老年群体精神世界的茫然和无奈。又如,《另外那个女人》中父母双亡、艰难生活在伦敦社会底层的边缘女性柔斯。地下室-顶楼房间-地下室这样的空间循环表明她在伦敦这个都市空间里缺乏属于自己的基本生活空间,无论在伦敦空间转换的过程中的哪个阶段,自己都处于边缘地带,在闭合的空间里无依无靠。《好人恐怖分子》中的中产阶级青年爱丽丝等,这个阶层的青年人应该是伦敦社会主流基础,代表着都市空间的未来,然而,他们因怀抱不同于社会主流的政治理想而组成左翼团体,缺乏固定的经济来源,没有体面固定的立足空间,政治抱负屡次无法实现,因而从理想的青年堕落成不计后果的狂热分子。他们发起的伤及无辜的街头汽车爆炸行动,标志着他们精神上的癫狂与非理性。年轻人在都市空间的堕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莱辛对蜕变责任的追问,表现出她对边缘化空间人们的经历和处境的同情。作者在文学作品中塑造的伦敦边缘阶层群像(上述以外还包括同性恋者阿尔弗和罗尼、问题青年乔伊斯、女同性恋者伊丽莎白和诺拉、家庭主妇凯特、老太太莫德等),反映出“伦敦的丑陋、矛盾、失望和混乱”[26]。对于这样的一个伦敦空间,莱辛自己已经用精炼的话语作出归纳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很宁静、很安全、很温良,但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充满着仇恨和妒忌,到处都是孤独寂寞的人。”[27]她笔下的伦敦空间显然与众不同,客观真实地揭示了处于边缘或自甘边缘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激发读者的思考。

莱辛面对这样的伦敦空间,不停地追问这里人们的身份和情感归属。当然,她更自觉地对于在伦敦边缘空间不断转移的自己发出警世式叩问 :“我是谁?”“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寻找什么?”[28]这是一位逃离非洲殖民地空间者的疑问,也是一位来到伦敦空间仍然“不知道如何定义本我,如何看待社会环境中的本我”[29]的人的问题。这些问题客观反映出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莱辛没有在伦敦空间找到归属感。莱辛对伦敦边缘空间的书写,展示了社会现实与个人梦想之间存在的强烈反差。她对边缘人群体在伦敦空间生活体验的描述,揭示出伦敦社会、文化、性别生活的混乱和矛盾。她对伦敦边缘空间人们出路的思考,透露出莱辛漂泊的流散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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