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席

2020-01-05 05:39红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阿强阿明

1.牛系列

下午两点多一点,我已开始切肉。切牛肉。有雪花肉、腱子肉、里脊肉、百叶、岗弦、蜂窝肚,还有牛腩、牛蛋、牛鞭……今晚的烹饪尽量简单化,核心要义是原汁原味,就是直接下炉子,吃火锅。具体哪些人出席晚宴,阿流没讲,他是昨夜十一点才给我打电话,预告今晚有重量级客人,并明确了晚宴菜肴——牛系列。若是从菜肴名称去理解,来客自然都是牛人,当然也不会再牛到哪里去了,都是阿猫阿狗了。阿猫阿狗,什么意思呢?就是都退下来了的意思,就是小时候叫什么现在就叫什么,返璞归真了。以前什么部长局长处长通通还回去了,不复存在了。给我当下手的阿兴,退休前是医院院长,外科医师,号称“一把刀”。所幸今晚没上鸡肉,要是让阿兴弄一只鸡,一桌人就得泡茶喝着等了,他是当作一台手术来弄的,仿佛不是把鸡杀死而是将它救活。

晚宴预定时间是六点,六点未到人已陆续来到。退休后生活最大的变化是,所有时间都提前了,吃饭提前了睡觉提前了起床提前了,生物钟不是慢了反而快了,一切都只争朝夕。和以往一样,阿明最先来到。每次来到之后他首先将上桌的熟菜品尝一遍,然后加以点评,盐咸了,或是大料多了抢味了。阿兴又给他取个绰号叫“品尝师”,之前他已有个绰号叫“黄喉貂”。阿明退下来快一年了,退前是某行行长,整整干了十五年。阿明其实还没到退休年限,行长不给干了就干脆办了内退手续。这也好,省得继任者瞻前顾后,自己也眼不见为净。今晚主要是吃火锅,先上的是生料。生料没煮熟之前,就是动物的尸体,阿明无法品尝,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抽烟。他坐下没多久,人员就到齐了。各人的座位是相对固定了的,是各自习惯坐的位子,新入群者座位需要重新确定。果然有一人站着,面孔有些陌生,一下子想不起是谁。我退休后记忆经常短路,手机密码都不敢设。小声问了邻座阿兴,方知是甫局。当然不再是甫局,是阿甫了,上星期刚从市公安局副局长位子上退下来,我也就明白今晚宴席的主角了。阿甫叉着腰立在酒柜前,像以往亲临案发现场。他问阿流:我给你那两瓶酒摆在哪里?阿流用手一指:左上角那里。我们顺着阿流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兩瓶内参。阿甫有些失落:这么名贵的酒,居然摆到角落去了,不会是我退休了酒也移位了吧?

可以了!

回应阿甫的是阿平,他指着同一个方向:我那瓶XO也摆在那里嘛。阿平是个作家,是我们这个圈里唯一没有真正退休的人。他说作家是没有退休的,除非他不写了或者写不出来了。阿甫不屑一顾道:你那瓶多少钱?都不到我的零头。阿平说:可它是从太平洋彼岸漂洋过海而来,光机票都可以买你的几件。阿甫又说阿流:你这个建筑老板,不懂摆设,更不懂艺术,一点都不别具匠心。阿流回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懂酒,你给我茅台,我匠心给你看看。大家会心地哈哈大笑。阿平坐到主位,招呼大家入座,将阿甫引到他右边手的位子上。那是一个机动的位子,也是全桌唯一没有明确固定的位子,它属于尊贵的客人或新入伙者,今晚它是尊位,尊位属于阿甫。都说圆桌没有主位没有主次之分,其实是有的,宴会厅里那张大大的圆桌就是主桌,主桌上那张被卷成条状的红色餐巾,它高高耸立的地方就是主位。群主阿流是从来不坐主位的,圆桌边的他,有点像酒柜上的内参,远远地躲在一角。在阿流看来,所谓的主位,就是主讲的位子,让阿平来坐,符合他的身份。宴席上的每一个故事,就是一道佳肴,与满桌的美味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阿甫没有马上入座,而是沿着桌边一一与众人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请多关照。回到座位,将手伸向阿平:我们也握一下吧。阿平说:赫鲁晓夫退休后,他的孙子在学校里被校长问起爷爷的情况。孙子告诉校长,爷爷一天在家里哭。阿甫说我想哭都没有资格,级别不够啊,级别不够哭都没有眼泪。

小火锅一人一只,右边手那只。锅里的汤是大骨头高汤,各人要吃什么自己煮。雪花肉、腱子肉切得很薄,在汤里滚三下就可以了,这叫“三滚”。牛百叶只能一滚,三滚就老了。蘸料自己配,蒜泥、姜末、香菜、辣椒、腐乳、生抽、蚝油、芝麻酱……样样齐全。阿甫夹两片牛蛋先煮了,往装生料的盘子瞄了又瞄:牛鞭呢?我说焖了,就将焖牛鞭的石锅转过去。阿甫说可惜了,应该下炉子吃。我听说过猪蹄下炉子,牛鞭下炉子第一次听说,也没尝试过。阿甫又说:岗弦应该跟黄豆炒,吃火锅吃不出味道。黄豆炒牛岗弦,这道菜我会做,且是我的拿手菜。我说下次,下次我给你炒。阿甫搛一块白切蜂窝肚,停在半空说:蜂窝肚不能切得这么小。他伸出一巴掌:起码得这么大一块,这样才有嚼头。

阿平端起酒杯站起来:现在我提议,为阿甫光荣退休、顺利升级、开心入伙连干三杯。杯是牛眼杯,一杯一两。酒是自酿苞谷酒,十五六度这样,我们称之为“水酒”。连干三杯后,阿平请阿甫发表退休感言。阿甫责怪道:早点提议我就不用再站起来了。阿平说:鲁迅讲过,当奴才习惯了,站都站不起来了。阿甫朝阿平翻了一下白眼:别人都讲三句,我只讲一句,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归根结底是属于身体好的活得久的,为此我提议,大伙能干就干,不干请便。大家你瞅我我瞅你,都在犹豫或掂量,结果都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阿平降低火锅档位,用筷子将锅里煮熟了的腱子肉捞到碟子里,一面捞一面对阿甫说:我要讲故事了。

阿甫在啃一块红烧蹄筋:你讲吧。

阿平说:按照规矩,每一个新故事都要从新入伙者身上开始,你不介意吧?

阿甫说:不介意,你讲。

很多警察都是科班出身的,阿甫不是,他是半路出家。那年县公安局到东方红片招录警察,招录的办法不是笔试,也不是面试,而是举办一场青年篮球赛。我们的阿甫受邀参加了球赛。阿甫身高、体能出色,球技却不怎么样。这怪不得他,他不是篮球专业的,是武术专业的。阿甫球技不行,球风也差,他在场上搞小动作,就是使绊子,连续绊倒了对方三个球员。第三个球员被绊倒后双方扭打起来,阿甫又将对方绊倒了,幸亏裁判员及时化解冲突,终止比赛。那场球赛后不久,阿甫由一名中学体育教师变成了一名警察。录用的理由是:会武功。

全桌像球场终止比赛般寂静下来,小火锅里水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急忙往阿甫锅里添加汤水,他的火锅快要见底了。

阿甫咽下嘴里的肉,用纸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讲完了没有?

阿平说:讲完了。

阿流说:我一直相信太极是能打的,练太极的人能启动宇宙大磨,像磨豆子一样磨掉对手。阿甫未从正面回应,或者他不想卷入传统武术与自由搏击的纷争中去,他说:力量、躲闪和步伐在子弹面前是一堆狗屎。

你们晓得阿平差点挨卵的事吗?阿甫突然道。声音不大,像一片腌制好了的雪花牛肉,“吱”的一声粘到烧红的铁板上,弥漫出一种诱人的香味。挨卵,是崇山地区的方言,相当于被处理的意思。眼下火锅吃得差不多了,要转移到铁板烧的环节上,阿甫的话题,正好赶上这个时间节点,让人兴奋且充满期待。

可以讲吧?阿甫征求性地拍着阿平的肩膀。

随便你讲。阿平说。

阿甫的讲述像案件陈述。

起因是阿平写了一篇叫《深夜没人叫我回家》的小说。小说写什么呢?光看题目就知道了。深夜不回家,去干什么呢?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小说发表后,在一些机关干部及其家属中引起强烈反响,不少交流干部都读了。作为交流干部的家属,阿平的夫人周某方也读了,而且读了三遍。某个周末阿平回到家,深夜里周某方让他交代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谁,阿平说小说是虚构的。周某方说:你别把我当傻瓜,我觉得这个主人公就是你。阿平被逼得无奈,只好搬来救兵。他先打了小说原发刊田某总的电话,田某总那晚刚喝了一瓶一九七二年的茅台,睡得正酣,被一个电话扰醒,自然很不高兴,没等阿平表述完毕就打断他:你让我跟弟妹讲。田某总在电话里跟周某方说:小说主人公一般都是有原型的……周某方一听就抓住了阿平的睡衣领口。阿平再打电话,这回打给他的作协上司东老师。东老师说:我跟嫂子解释吧。东老师就跟周某方说:小说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某方对这句话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她认为原型和生活是同一个意思,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东老师的这句话,就是在田某总那句话的基础上做了归纳和提炼,反正都是肯定。阿平沒想到,周某方竟将一纸状文连同小说样刊寄到纪委,反映阿平生活作风有问题,请求组织挽救他。纪委办案人员首先对小说进行了一番研究,分析和比对,又到阿平单位走访谈话,然后把阿平找去了,对他说:这样的小说以后少写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纪委给周某方做了答复:作风问题查无实据,小说情节与实际情况不符,我们已严肃教育你爱人,今后不再写类似的小说。阿平端起酒杯:这杯无论如何你得喝完。阿甫凝视着他:肖洛霍夫同志,听说您喝酒太多。阿平回道:约瑟夫同志,这种生活怎能不让人一醉方休呢!

门铃响起,阿流下去接上来一个人,是德根,小名叫阿弟。阿弟比我们小一大截,却经常以老江湖自居,跟我们平起平坐。年初一起吃饭时,阿弟还在发改局,现在到财政局了。再翻一年前档案,阿弟待的是国土局。两年多三年时间,他已换了三个岗位。阿弟说财政局应该还不是最后一个岗位,政府办主任阿斌有点疲沓,可能要考虑到他了。阿平说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阿弟说我已经很谦虚了,但组织用人肯定要用能干的人。阿弟的能力是不是和他的酒量一样卓著,我们不很清楚,我们只清楚他跟阿季关系非同一般。阿季是崇山一把手,本来不该叫他阿季,叫他老岑,可一旦跟我们坐到桌边来,就都是阿猫阿狗,就都是阿字辈。我们的宴席一开始都是不满员的,后面总是超编,因为在晚宴的过程中总是有阿弟这样的人加入进来。阿弟在另一个饭局上问阿流:开始讲故事了没有?阿流告诉他早讲了,讲两个了。阿弟就急忙赶过来。阿弟坐下来对阿平说:复述一遍。阿平说:你以为旧饭旧菜可以微波,你问阿甫,要是他同意,我可以再讲一个。

阿甫说:你讲嘛。

阿平说:有一次阿甫也差点挨卵。阿平的这个“挨卵”,又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是出事的意思。

那个冬夜,凌晨时分,阿甫独自开一辆北京吉普从乡下派出所返回县城。来到城郊一个叫桥下的地方时,阿甫踩了一个急刹,路面上横卧一根木头。高度警惕的阿甫意识到,他遭人伏击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他娘的!腰带上是空的,早上出门太匆忙,家伙没带上。三个影子蹿上车来,车下那个将木头移开后,蹿到副驾位上。阿甫瞄了他一眼,面熟,原来是阿叔,崇山大名鼎鼎的阿叔。阿叔当然是绰号,本名叫德柳,还有个小名叫阿七。除非他爹,别人若叫他本名,他是不会应答的,叫他阿叔他才应答。叫久了,他就成了崇山人的“叔叔”,也就家喻户晓了。阿叔当时还不认识阿甫,认识阿甫是在一小时之后。阿叔看也没看阿甫,就说兄弟麻烦你送我们几个回家一趟,我让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阿甫纹丝不动,说你也不问问我是哪个。阿叔似乎没听见,嘴里却说这话应该是我讲的。一截冰冷的东西,顶着阿甫的后脑,他能感觉到是一支手枪的枪管。阿甫的第一反应是夺过那支枪,冷静让他选择启动马达。车子来到山脚下一个村子,阿叔说到了。阿甫说道:好事做到底。将他们一一送到家门口。阿叔是最后一个送达的,车灯照在一栋别墅大门上。阿叔主动伸过手来:辛苦兄弟了!这句话没能动摇阿甫的初心,出到路口他立即打通了刑侦大队值班室电话。二十多分钟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现在村里,轻而易举地将阿叔他们四个逮住了。上车时阿叔看见了阿甫,咧嘴一笑:大水冲了龙王庙。后来……阿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估计是想让阿甫自己补充。阿甫没有补充,倒是阿明补充了。阿明说:阿叔只关了一晚就出来了,这件事我比哪个都清楚。

阿明当然清楚啦,崇山人谁个不知道阿明是阿叔的财神爷。阿叔从阿明那里贷到款后就放高利贷,所以阿叔还有一个绰号叫老高。崇山人一说到老高,指的就是阿叔。当然阿叔现在已不是当年那个打打杀杀的小混混,是个大老板了,企业家了。崇山房地产百分之七十是他的,采石场三分之二是他的,破产企业、公司都是他收购的。

显然阿平对阿明的补充并不满意,或者阿明的这个“后来”并不完整,他需要以正视听,他说阿甫当了刑侦队长后,又抓过一次阿叔,再后来,阿甫交流到外地任职,案件从此无人过问。阿甫上任前,阿叔专程到他办公室去道喜,祝阿甫吉祥如意,步步高升。

阿平问道:有这回事吧?

阿甫说:有这回事。

所以嘛,阿兴说,有些人命硬,抓不得的,抓了也得放了。

不见得!阿甫冷冷地说。

阿流让电磁炉通上电,冷却的铁锅重新冒出热气。他用勺子将牛鞭分到各人的碟子里,督促大家吃肉。阿甫有意缓解一下气氛,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牛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帮老右在坡岭上造田造地。那天生产队摔死了一头公牛,肉都分给了群众,老右们分得一些牛杂。中午,老右们在坡顶上架起铝锅炖牛鞭……

门铃再次响起,阿流起身说:等我回来再讲。就下楼去接人了。阿流家什么都好,就是客人进出不方便。崇山好多家都装自动门了,阿流就是不装,他乐于跑上跑下,自己把自己变成了旧时的一个跑堂。阿弟催促道:别等他,接着讲下去。阿甫说:快到开饭的时候,负责看火的人回来,发现炖牛鞭的铝锅不见了。老右们闻讯赶回搜寻,在四周围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见铝锅。垂头丧气的老右们,派一个代表到大队民兵营报案……

阿流上楼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阿叔。

阿叔和阿弟一样,也是从另一个饭局过来的。过后阿流有个口头情况说明,他开了门后才知道是阿叔,他拒绝阿叔上楼,因为阿叔喝了不少,浑身酒气。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当年两次抓捕他的阿甫,会不会发生过激行为,很难评估。他对阿叔说,楼上有生人,你不便上去。旁人的话,阿叔基本听不进耳朵,何况还喝了酒,他一把推开阿流就上楼来。

近距离看阿叔,才发现他魁梧的身材,用膀阔腰圆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远远不够,他简直宽硕得像一扇门板。阿叔第一眼看见的是阿明,像客户看见了自动取款机,乐呵呵地直奔阿明而去。阿明挪过旁边一把椅子,让阿叔坐下来。阿弟的兴趣还在炖着牛鞭的铝锅上,他催问阿甫:老右们报案后,锅头找到了没有?阿甫说:民兵营长背着美30步枪来了。他站在架锅头的地方,用力地抽了抽鼻孔,然后弯腰朝边坡慢慢走下去,在半坡的一凹处发现……

捕快,原来是你呀!

阿叔終于发现了阿甫,他站起来,竭力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端着满满的一大杯酒,来到阿甫跟前:捕快,二十多年不见了。

阿甫也站了起来。

阿叔说:这杯酒无论如何要敬你了。

阿甫说:对不起!我今晚已够量,不能再喝了。

那就喝半杯。

半杯也喝不了。

真的不喝?

真的不能喝了。

面子都不给一个?

不是不给面子,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喝了。

这样啊!原来你要克货(死亡)了。阿叔弯着健硕的腰身,一字形均匀地将杯里的酒倒到地上:你不喝就算了,反正我已敬了你……这就过分了,不仅过分了,而且恶毒了。圆桌上所有的小火锅都没了声息,仿佛已关了电源总闸。

阿平来到阿叔跟前: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阿叔两手摊开,歪斜身子靠在椅背上: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了!

阿平气得嘴唇直哆嗦,竖起的食指也跟着哆嗦:你这是作死……阿甫将阿平挡到一边,跟大家说:对不起!失陪了,你们继续,我还有两公里的路要走。说罢拉着阿平下楼去。

2.龙棒

晚宴原先定在阿平家,下午三点阿流通知改到阿甫家,说是阿甫临时动议。阿甫的解释是,去阿平家吃腊味,不如来他家吃龙棒。龙棒就是猪血肠,过去上不了桌面,现在变成了名优土特产,可能还要进入非遗。不过崇山的龙棒确实很有名,来崇山旅游的人往往要带走两样东西,粽子和龙棒。做龙棒,我有祖传秘方,母亲传给我的。主要是猪血、猪网油、大米饭、玉米粉这几样东西要搭配合理,恰如其分。尤其是玉米粉一定要炒过了,炒得焦黄香喷喷的。配料主要是野山姜,有野山姜就够了,其他香料在野山姜面前索然无味。花生米也要炒了,捣碎去皮。煮龙棒的技法和过程也很关键,锅底要垫一张蒸锅的箅子(笼屉)或者芭蕉叶,防止龙棒粘锅,不然就会煮成一锅糊糊。火势一定要温和,不急不躁,像古稀老人的脾气。冲动是魔鬼,猛火也一样,它会把龙棒煮爆了。吃龙棒是个小概念,它还有个大概念,大概念就是吃猪肉。在崇山,若是有人邀请你去他家吃龙棒,十有八九是他家汤猪了。崇山人不说杀猪,说汤猪。阿甫今天汤的这头猪,是一头野山猪。崇山人给“野”的定位是,只要将牲畜从笼里圈里栏里放出来,它还回归山野,那就是野的。按照崇山人吃龙棒的传统吃法,除了骨头炖黄豆以外,其余部分全部白切,白切五花肉、白切后腿肉、白切猪头皮、白切猪蹄、白切猪肚、白切猪肝、白切猪舌……剩下的肉切好分好,装进食品袋,宴席结束后,一人一袋拎回家。在崇山,要是有人邀请你到家里吃龙棒,那绝对是幸福时光——吃不了还可以兜着走。

按照惯例或礼节,阿甫首先给我们介绍他邀请的贵客,他们分别是:崇山检察院原检察长、后调任省反贪局的阿强;崇山法院原院长、后交流到外地任职的阿蒙。阿平说:加上你,今晚公检法三长,全都到齐了。阿强阿蒙退休后,在桂城安了家,大部分时间住在桂城,久不久回崇山跟大家聚聚,崇山成为他们的后花园。动车站口就有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崇山,桂城的后花园。当然不止阿强和阿蒙,除了我和阿流以外,阿甫阿平阿兴他们也随子女在桂城安了家,只不过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待在崇山。理由是崇山的夜生活比桂城有韵味,有独特的韵味。这种韵味体现在崇山打造夜生活的那句广告词上:把你的夜给我安排,把我的夜与你分享。阿林阿云和阿强曾是同一条线上的,后来才从检察系统转到人大、政协,最近刚递交退休表格,赋闲在家,一面研究美食,一面等待正式通知。

阿弟嘴里咀嚼着猪头皮,含糊不清地问阿甫:那个民兵营长在半坡那里找到锅头了没有?

阿流说:你啊,念念不忘那根牛鞭。

阿兴说:念念不忘是好现象,这正是衰老与否的参照。

阿流问:何以见得?

阿兴说:阿弟还关注牛鞭,我们几个有哪个还关注,都不关注了,老了嘛。

阿弟说:我只关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根牛鞭。

阿甫不紧不慢地给出案情结果:民兵营长在半坡一凹处发现沾满黄泥巴的铝锅,铝锅旁边卧着那根膨胀的牛鞭。民兵营长最后得出结论:牛鞭在炖煮的过程中不断膨胀、翻转、冲撞,导致铝锅不断移位,最终滚下边坡,排除了地富反坏右偷窃的嫌疑。

阿弟说:原来如此。

阿强说:这算什么案情,阿甫当年办的第一个案子才精彩。

阿甫说:我晓得你要讲什么。

阿强说:阿甫穿上白下蓝公安制服后,先从基层派出所民警干起。有一天,派出所抓到一個犯罪涉嫌人,这个犯罪嫌疑人非法捕杀一只黄喉貂,黄喉貂和果子狸一样,属于国家野生保护动物。审讯时,阿甫不晓得黄喉貂的学名怎么写,就在笔录上写道,非法捕杀一只野兽,括弧,阿明。大家一听,哈哈大笑。我扭头看周边,没见阿明的影子,往昔宴席最先到场的阿明,今晚没有出现在受邀名单上。阿强说:案卷送到我这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打电话询问阿甫,阿甫讲阿明绰号叫什么,那只野兽就叫什么。妈哟,没文化真可怕。阿蒙说:你阿强的文化水平也没高到哪里去,你有一份起诉书,描述一个犯罪嫌疑人“得跃”地跳过墙去,我也是看了半天没看懂“得跃”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倒是说说,“得跃”是怎么样的一种姿势?

阿强在原地做了一个跳跃的动作,他说那个犯罪嫌疑人身怀绝技,会轻功,三米高的围墙,他一跃而过。

阿蒙说:为了你“得跃”这个词,我连续翻了几个晚上《辞海》《辞源》,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词。

阿强问阿平:大作家,这样的故事情节你想象得出来没有?

阿平承认道:想不出,打死也想不出。

阿强说:不是我们文化水平低,是现实生活太丰富多彩了,原有的词汇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词典里应该补充“得跃”这类词语。

和在阿流家杯杯干掉不同,阿甫不劝酒,说哪个能喝就喝,不勉强,喝多喝少各人自量。这就有点像鸡尾酒会的场面了,三四个人站在那里聊了半天,一小杯酒就是喝不完,嘴里飞出的唾沫比杯里的酒还要多。

阿强问阿甫:听说有人跟你撒野?

阿甫说:他给我祭了一杯酒,让我到天堂去喝。

阿蒙说:哪个?

阿平说:阿叔。

阿蒙说:他胆敢这么做?

阿甫说:做就做了呗。

阿蒙说:他现在都干些什么?

阿强说:什么都干,主要是放高利贷,崇山有一年兑现不了外来务工人员工资,阿季亲自出面,跟他借了八千万元。

阿蒙说:当年案卷不是送到你那里了吗,怎么撤了?

阿强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当年我就是诉到你那里,你也判不了,当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懂。

阿甫拍了拍后脑勺:这些年来有一样东西,一直抵着我这个地方。

阿强问:什么东西?

阿甫说:一把手枪。

阿甫将那晚被劫持的过程,简要复述了一遍。他说:凭我感觉,那不是防爆钢珠枪,也不是土制砂枪,它枪管细长,应该是一把左轮或者驳壳。

阿强说:可是你没看到枪。

阿甫说:我是没看到,但我感觉到了。

阿蒙说:这种枪很老旧了。

阿甫说:所以后来我专门去了省公安厅一趟,找到枪械博物馆的同志,弄到一支左轮手枪和一支驳壳枪,抵着后脑勺反复感觉。感觉结果表明,我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应该是一支左轮手枪,可惜那晚在现场没有搜缴到枪,这是当年我最大的疏忽。

可是,阿蒙把手搭在阿甫的肩上,这已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也操不上心了。

阿甫说:也是。

阿蒙说:我们没啥事可干了,只能见证历史了。

阿强说:有很多时候,事未了,功未成,人已不在江湖,但是江湖还有我们的传说……

喂喂喂,你们坐下来嘛。阿流在那边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只顾说话,我们怎么喝酒啊。阿甫招呼他们几个坐回原位。阿兴说:你这几瓶内参,难道仅供参考?阿甫说:随便你们喝。阿弟说:那你得用实际行动表个态。阿甫只好倒满了一个小钢炮(分酒盅),一口喝干,赢得一片掌声——崇山宴席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小钢炮才能有掌声。

阿流手机响起,接了说是“黄喉貂”。他对着手机大声说:今晚不在我家聚餐,在阿甫家。阿明在那边说:我马上到。阿甫说:他肯定是从另一个饭局过来的,不行。阿流说:他都到楼下了。阿明是阿流圈子的人,又是其他圈子的人。圈里的人都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阿强交代阿流,你下去看看,如果他一个人就让他上来,言下之意是不能另外带人。阿甫矜重地点了点头。阿明之所以被叫“黄喉貂”,是因为他出去吃饭总带着一位女士。那位女士很有肉感,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波涛汹涌。退前他介绍她是业务员,退后她变成了助理。这一点跟黄喉貂的出没很相似,黄喉貂出没总是一公一母,成双成对,因而“黄喉貂”就成了干部作风不正的代名词。传说黄喉貂性能力很强,人类闻到它的尿液味就充满激情,喝其睾丸泡制的药酒更是激情澎湃。对中医完全排斥的阿兴有一次竟然喝了这种泡酒,第二天告诉我们,一点卵用都没有,话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慨和懊恼。

阿明是一个人来的,一进到餐厅就直奔阿甫而去,两手不停地作揖:甫哥,很对不起你,阿叔那晚喝多了。阿甫没有言语,吩咐我将几盘肉重新热了,亲自夹了几块放到阿明的碟子里。阿明对野山猪肉的味道赞不绝口,他说其实没有必要迷信那些野味,崇山本地的牛肉羊肉猪肉鸡肉并不比野味逊色,我们不要迷信果子狸,不要迷信穿山甲,再说那些东西还有病毒呢。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敬给阿甫。阿明说:我代表阿叔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阿甫端杯和他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阿平接过话题:我看他是酒醉心明白。阿明连忙加以否定:不是的,不是的。阿强说:不就是口袋里多几个钱嘛,有什么了不起呢!这年头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能活多少年。阿明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他确实是那种没大没小的人。阿明的口气像是要将他这杯酒的本质意义推翻了,他哪里是代表阿叔来道歉,分明是在为阿叔辩解。其实阿明辩解不辩解,我们对阿叔的没大没小了然于目,他历来都是“大我”而“小他人”,就是“唯己独大”,就是在崇山他就是老大。不仅阿三阿四们不在他的眼里,就连阿季也不在他的眼里。阿季之前的阿影阿仕也不在他的眼里。对阿影阿仕阿季他怎么说呢,他分开来说,不是平行式是递进式。他说阿影嘛,牙齿还粘着玉米壳,阿仕嘛,腰带都还不会扎。对现在的阿季,他怎么说呢,他说这家伙的命已经不能对折了,竟然还不会合拢嘴巴。

阿蒙提示性地咳了两声:我今晚在阿甫这里,喝了两杯,啰唆两句,这年头做人不要太张扬,更不要猖狂,重庆那个刘汉,够厉害吧,最后还不照样挨卵?走路要抬头,要看天,天是朗朗的天,也叫朗朗乾坤。

阿甫提醒阿强:你该打电话了。

哦哦,是啵。阿强拿出手机。通常宴席到半或者接近尾声的时候,阿强都要当众打个电话。这个电话不是打给夫人,也不是打给孙子,这个电话打给荣哥。荣哥是谁?公安厅厅长。阿强年纪比荣哥还大一些,却始终称他荣哥。一旦桌上有人,比如阿流,口误叫了阿荣,阿强就会严肃地纠正过来,并强调规矩坏不得。关于他与荣哥的关系,他都是以当年荣哥调动的经历作为例子,而且总是在他给荣哥打电话之前复述。他绘声绘色地说道:当年啊,荣哥调到桂城历尽坎坷,他到地区人事局办理工资转移介绍信,领导以控制人才外流为由拒绝为他出具。在荣哥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安慰他说,你学历只是中专,中专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才,你是可以外流的。阿强说最后他通过关系找到人事局局长,亲自为荣哥办理了手续。开始我们听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感叹好事多磨,人才成长不容易。后来听多了就听出问题来。哪些问题呢?故事背景问题,讲述者的动机问题。尤其是那句“中专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才”,大家渐渐不能接受了。这不是我们圈内人大部分第一学历只是中专学历的问题,而是连中专学历都没有的阿强,凭什么可以如此藐视中专?终于有一次阿蒙果断阻止了他: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件事如果传到荣哥那里他会不高兴的。此后阿强省去了这段铺垫,他直接拨打手机。

阿强拨通电话后,食指像一根筷子竖在唇前,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别说话,这是要跟荣哥通话的前奏。大家的耳朵像他的食指竖起来时,他却告诉我们:电话肯定不放在身边,荣哥一见我号码总会接的……阿云检举道:好像有一次荣哥没有接。阿强正要驳斥,电话响起来了。阿强将手机紧贴到脸上,扬起巴掌往下压,示意现场保持肃静:荣哥,我们几个兄弟在吃饭,也不是经常吃的,久不久小聚一下。我们几个都好呢,个个腿脚敏捷得很,一点也不歪斜。阿蒙在旁边小声道:还可以“得跃”地跳过墙去。阿强敲了一下他的头继续说:你也好吧,兄弟们都想你呢,你看哪位可以跟你通一下话?每次跟荣哥通话,阿强都会让我们跟荣哥说上几句,最多的一次,是让我们桌上十八位都有机会说了。那次我也有幸跟荣哥说了几句,我说荣厅我很荣幸,尽管你不记得我。荣哥说怎么不记得,你就是招待所的嘛,那次你不给我吃腊肉和粽子,你讲这两样东西没有食品检疫标识,还是你们好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阿强捂着手机,对我们说:荣哥现在很忙,只跟阿甫一个通话,让阿甫代表大伙了。说罢把手机递给阿甫。阿甫说:厅长好!我办好手续退下来了,感谢您多年的提攜!我哪里算是成公(功)人士,不算不算,祝您顺利!阿强接过手机,又说了几句才挂了。按照惯例,结束通话后,阿强要把荣哥的讲话精神再归纳传达一遍,归纳传达的时间往往比较长,直到大家昏昏欲睡才收尾。今晚阿强的归纳却很简单,就一句话:荣哥讲了,即将有重大行动。什么行动,阿强没延伸发布,只是“一句话新闻”。

阿明咕哝一声:关我卵事嘛。

阿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不关你什么卵事,任何卵事都与你无关,真有卵事的话我请你吃亲情餐,我讲到做到。亲情餐,多么温馨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到,感觉很亲切。后来阿兴告诉我,亲情餐监狱里才有,好像现在又没有了。阿明提前离开,关门的声音有些重,近似于摔门了。阿强对那余音说:不关心政治的人,你很难相信他的人品。

3.鱼怪

今晚不用下厨,主人阿超有专用厨师。宴席不是设在家里,而是设在他的农庄,从县城坐车出去十多公里就到了,阿超派三辆路虎过来接我们。宴席由阿弟出面邀请,阿流负责召集。这个宴席有点“生”,原因是阿甫、阿强、阿蒙、阿平不认识阿超。我见过阿超一面,但彼此并不熟悉,那时阿超也还未入我们的微信群。照理说,这样的宴席我们是不便出席的。不跟陌生人说话和不跟陌生人吃饭,同一个道理。阿强、阿蒙、阿平当即委婉地表示了拒绝,阿甫干脆不上车。阿弟说,阿超没认得你们,但有人认得你们,而且指定要见你们几个。阿弟说出了实情,要不是那帮老屁股死活要见你们,我还懒得通知你们呢。言下之意,宴席本来就没有我们几个人的名单。阿甫扭过屁股直接走人,阿流追上去抓住他:甫爷,我叫你一声爷还不行吗?硬是把他拉上了车。

我们到达农庄的时候,主客们还在路上。在等吃的过程中,我们借机参观农庄。农庄原先是一所废弃的学校,阿超支付五十年租金后将它包下来,作为他公司的办公场地。按照园林设计公司专家的设计,进行美化绿化亮化,建起了厨房、客厅、宴会厅、卡拉OK厅、健身室、棋牌室、书画室、桌球室、乒乓球室、游泳池和休息室。

从游泳池来到宴会厅,主客们已经到齐,原来都是老上级、老相识、老朋友了。按退休圈行话讲,我们是阿猫阿狗,他们是老猫老狗。当然再过几年,我们也是老猫老狗,这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是自然规律。怕就怕只逗留在阿猫阿狗上,过渡不到老猫老狗这段人人留恋的时光。这几位老猫老狗是:琨老,曾任本市一把手。梁老,接棒琨老,因舟县矿难事件后入狱十年。庭老,曾任市检察院检察长,阿强老上司。台老,市公安局原局长,与阿甫有过一年的交集,后在省厅退休。雕老,曾任崇山法院院长,后任市中院院长,阿蒙老上司。还有一位是国老,省作协老主席,在一本《苦楝树上的露珠》集子的封面上,国老是主编,阿平是执行主编。阿兴曾问过阿平,主编与执行主编如何区别。阿平以案例说案例,前者拿红包不动刀,后者动刀拿不了红包。

在一片哟哟哟的叫声中,老猫老狗与阿猫阿狗热情握手,激情拥抱。厚实的手掌在对方的背部拍了又拍,以确认彼此真实的牢靠或存在。

阿甫问候琨老:大哥你好!

琨老回道:大哥老了,你看腰都弯了。

阿平说:只有成熟的稻谷,才懂得弯腰。

琨老侧脸看了阿平:你就是那个深夜不回家的人?

阿平说:不是不回家,是没人喊回家。

琨老说:要回家,不回家就成流浪猫流浪狗了。

阿平说: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不不!琨老说,我们有人收容,比如此时此刻。

老猫老狗们这次由琨老带队,下到本市的可爱村走走看看。可爱村是个移民新村,曾经是琨老的点。琨老搞移民新村很有一套,全部搞成农家乐。返程途经崇山时,老猫老狗们通过阿弟打探到我们这些阿猫阿狗刚好都在崇山,决定路遇一面。阿超的哥哥在彼县当县长,遂将接待工作延续到弟弟农庄这里。

琨老坐下来,开口就对阿超说:来的路上你哥跟我讲了,在崇山吃饭一定要到你这里来,你这里嘛,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可以进来的,但别的人比如阿弟之流你还是少让他们进来为好……阿弟说:我不进来您老人家就会迷路。琨老说:老人讲话,小孩插嘴,该打屁股,还是要注意些好,不要出了事情才找我们,再说我们不管事了,点头不管用了,摇头也不管用了。

四大盘鱼怪端上来,这是今晚宴席的主菜。副菜有柠檬鸭、葱油鸡、红烧竹骝。鱼怪也就是鱼生,但在做法上还是有区别的。简单地说,鱼生是将鱼片和配料分开,鱼怪是把鱼片和配料捞在一起,稍微加温一下。鱼怪和鱼生都必须是大鱼,而且必须是河鱼或深海鱼,最好是生猛的河鱼。有人认为,做鱼怪是因为鱼不新鲜或者偷工减料图方便,其实不然。有些食客就特别喜欢鱼怪而不吃鱼生。这些老猫老狗可都是我招待过的老主顾,哪位主顾爱吃什么,哪位主顾有什么忌口,我一清二楚,而这些又不能公开讲出来,只能悄悄地做,悄悄地上桌。在我的记忆中,这些老主顾来崇山最想吃的并不是鱼怪或鱼生,而是崇山有名的黄焖地羊。眼下天气已经转热,在外人看来不再是吃地羊的时令。这是外人的看法,崇山人却不这样认为,崇山人一年四季都吃地羊。今晚主菜怎么变成了鱼怪,是不是他们先前的口味或爱好发生了变化,我不得而知。另外,各人又有各人不同的喜爱,比如梁老,特爱吃鸡屁股鸭屁股,一餐要吃五六块鸡屁股鸭屁股,吃的时候用手捂着嘴巴,梁老的解释是,担心香味四处飘散了。有一回,我给梁老上一盘鸭屁股,他看了看说:你起码也给我一块别的部位嘛,这屁股啊,也不能从一而终。台老爱吃腊猪头皮,百吃不腻。庭老爱吃猪眼睛,吃的时候,一定要听到“噗”的一声响。后来我从屠夫那里了解到,好眼才能发出“噗”的一声,瞎眼是没有这个声响的。雕老正好与庭老相反,只吃没有眼睛的肉,即只吃鸡蛋和贝类。琨老、国老爱吃农家菜,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就是农家怎么煮我们就怎么煮。我走进厨房,厨房是我每次出入各种宴席的主要场所,烹饪是我的使命。我之所以经常与阿猫阿狗们偶尔与老猫老狗们打成一片,不是因为我的级别,而是凭我的手艺。我很快就发现一篮南瓜苗,已剥好洗净。打开冰箱,有一小袋鸡蛋、一块五花肉、一根连着七寸的白肠和一只猪肚。我把五花肉、白肠切了,猪肚切了肚尖部分,然后将南瓜苗分成三份。五花肉炸成焦黄的油渣后,我炒了一碟油渣炒瓜苗,再炒一碟白肠炒瓜苗、一碟肚尖炒瓜苗。一篮南瓜苗,让我炒成了三道典型的农家菜。最后我给雕老炒了一碟韭菜炒蛋。贝类没有,雕老只能将就吃蛋了。

来来来,这才是我们要吃的菜,琨老率先拿起筷子,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雕老说:不愧是招待所的厨师,见过世面的人就不一样。

梁老一点也不避忌他的监狱经历,反而有点津津乐道。记得梁老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受邀到阿弟家做过一餐接风宴,是按梁老的口味或喜好来做的。梁老一见大家就说,我大学毕业了。他不说出狱,而说毕业。梁老说:我在里面对一句话感悟特别深。阿弟问道:哪句话?梁老说:人饥饿的时候,只有一样痛苦;人吃饱了以后,所有的痛苦都出来了。

琨老说: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

梁老说:什么事?

琨老说:当年矿上是不是真有个砍刀队?媒体和社会上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人说是矿山的私人武装。

梁老说:这事台老比我清楚,他曾率队去舟县调查过。

台老说:矿上确实有一支护矿队,大概八十多人,具体负责矿区的巡逻等安保工作。

庭老说:媒体报道砍刀队是从崇山過去的,其班底就是阿叔手下的骨干。

台老说:此事当时查无实据。

雕老说:阿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原来搞农用拖拉机起家。崇山曾经有过十几个生产厂家或者叫作小作坊,专门制造农用拖拉机。当时,浙江一个老板来崇山做拖拉机配件,阿叔派人去阻工干扰,强买强卖,刑侦队唐教导员带人过去调查核实,抓了几个马仔。有一天半夜,唐教导员在下班的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骑摩托车撞倒在大街上,唐教导员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当然,阿甫也很清楚,是不是阿甫?

阿甫呵呵道:时隔很多年了,记不清了。

雕老说:阿甫抓过两次阿叔,一次只关了一夜就放了,一次案卷送到阿强那里就没了结果,据说被打招呼了。

阿甫轻描淡写道:老账一笔,确实想不起来了。

琨老说:这个阿叔辈分够高,连我都是晚辈。每次来崇山都有人谈到他,如雷贯耳,不过饭和账一样,都是要认的,老账不等于死账,有些呆账、坏账、死账要重新翻出来的。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有本钱的,借钱是要还的,投资是要承担风险的,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阿弟从外面进来报告,外面下着暴雨。我们没察觉到下雨,只见到窗外划过一道道闪电,宴会厅的玻璃隔音非常好。琨老说: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国老呀,你今晚都没作声,是不是没吃到地羊不开心?整个晚宴国老赌气似的默默地坐着。当然默默地坐着的还有我们,我们不作声是因为规矩,以前是不能在级别比我们高的上级面前说话,现在是不能在年龄比我们大的长者面前开口。阿平替国老开口了,他说国哥近期比较郁闷。琨老问:啥事吗?阿平说:还不是子女们孝顺的事。琨老说:具体一点。阿平说:国哥子女都做生意,很忙,去年父亲节,没能好好地陪国哥,就找一位阿姨来帮着照顾了一天。今年,哦,就是上一周,父亲节又到了,国哥就念叨着要过节,这下子女们全都回来了,回来请了一帮兄弟朋友来家里吃饭,哪想到国哥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没胃口,板着脸,就是不入座。子女们不解,为何老头子今夜不开心,只听国哥嘴里念念有词,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像去年那样简简单单过,多好……琨老扑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过后我们才知道,国老那天晚上牙痛,几颗松动的种植牙感染了牙龈,痛得要命,导致国老郁闷了一个晚上。

4.地羊+

夏至这天早晨,阿甫接到阿弟电话,说是阿季有事找他,方便时回个电话。阿甫说他找我直接打我电话不就得了,还要经过你这个寻呼台,现在都5G时代了。阿甫在职时与阿季无交集,阿季来崇山五年后,阿甫才到市里。多年前的一个团拜会上,崇山籍干部聚会时彼此才认识。今年春节崇山团拜会,阿甫还在位上,还没成为老干部,也就没机会参加。开年不久,阿季已履新别处,没想四十九天后,又返回崇山,厨语叫“回锅”,属川菜系列。调离崇山那天,阿季在交接会上回忆与同事并肩战斗时痛哭流涕,流露出对崇山人民的依依不舍。阿季失声痛哭的那个镜头,很多崇山观众都看到了。阿季回锅后,观众看到电视新闻就说,这个卵仔不是刚哭不久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要再哭一次?阿季回锅属正常调整,即组织上有错必纠,知错必改。可是观众哪里了解得那么多,就像很多食客错误地认为,回锅肉就是炒旧肉,其实不是,就算是旧肉,回锅后也是新的了,就像阿季这次回锅,他的简历就要另起一行,这哪里是旧的呢,分明是崭新的一行嘛。阿甫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但出于礼节还是打了。号码是阿弟提供的,阿甫没有阿季的号码,也没有他的微信。阿季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晚上一起到阿叔家吃个饭,顺便征求你对崇山发展的意见和建议。阿甫正犹豫着,阿季说你一定要来啵,就挂了电话。

我和阿兴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就被阿明接到阿叔的别墅来。夏至吃什么,各地习俗不一样,北方是冬至馄饨夏至面。过去夏至崇山人吃的是鸭肉鸭蛋,鸭肉和鸭蛋是凉的,有清热解暑之意。可是这些年崇山人改吃地羊了,本来冬至才吃地羊的,补暖嘛,现在变更到了另外一个季节,一个炎热的季节。这么一改,就有些以毒攻毒的意味了,因为地羊肉是热的。

今晚的主菜果然是地羊。食材已在屠宰场处理好,烧了皮,剔了骨,是一只肥瘦适中黄地羊。地羊的选取也是有讲究的,标准是“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而且必须是耳朵竖起来的崇山本土的地羊。崇山人对牛、羊、猪的耳朵特别讲究,特别在乎,凡是耳朵耷拉的动物一概不吃。

今晚我和阿兴的角色有了变化,他是大厨,我当下手。阿兴除了能做白切麻雀、鸟活血,对地羊的烹饪也很有一套,主要是稻草烧、红烧、黄焖和水煮。别人最多能搞出两种花样,阿兴至少可以搞出四种。我对地羊的烹饪,不是很有研究。在招待所时有个规定,如果不是特殊客人的特殊要求,原则上是不上地羊肉的。大概是怕我偷看配料作料秘方的缘故,整个烹饪过程阿兴基本上不使唤我,把我这个下手晾在了一边。据说酒厂的酒曲师也是这样,配制酒曲时旁边是没有人的。我才懒得看你的秘方呢,你就是藏有某种果壳,我也不会好奇。

我在大厅嗑瓜子喝茶,茶我不是很爱喝,上好的茶我也没有兴趣。在大厅坐久了,我只好在别墅里溜达。眼下别墅里只有我和阿兴两个人,这样溜达有些不礼貌,不礼貌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出门,又无处可走。我来阿叔的家做过饭,是另一个家,这个别墅我没来过。别墅里的每一面墙都很宽阔,给人以空旷寂寥的感觉。墙壁上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没有袅袅炊烟的村落,一句话,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或者一件摄影作品。

但是,我在别墅二楼拐角那里有了新的发现,我看到了一面奇特的墙,墙上挂着各种手枪枪套。有皮质、木质的,有全封闭式、半封闭式的,有肩挎式、腰别式的,有腋套式、绑腿式的……琳琅满目。据我有限的枪械知识,我识别出这些枪套大多是德制驳壳枪和国产五四式、六四式手枪的枪套。一只油亮的褐色木壳套,应该是装驳壳枪的枪套。那只五四式全封闭的金黄色皮套,做工精良,背带上还有两只连在一起的小巧的弹夹袋。有一只枪套,是全封闭式的,皮质陈旧暗淡,想不出它属于哪种枪械的皮套。我用手机拍下发到微信群,万能的微信群很快神回复:这是纳甘M1895左轮手枪的原装枪套,相当于苹果手机的原装皮套。我复制“纳甘M1895”到百度百科,页面显示:这种手枪系一八九五年前俄国图拉兵工厂、伊热夫斯克機械厂生产制造的一款转轮手枪,转轮弹巢容弹量七发。

大厅传来高嗓门:菜弄得怎么样了?别墅主人阿叔终于回来,他的声音和他的身材非常匹配。刚才我还在想,他不会也让阿季像我这样等着他吧。

那时我刚观赏完那些枪套从二楼下来,我的一只脚刚好落到大厅地毯上。我指了指厨房:外科专家正忙着呢。阿叔问:角色转换了?我说是的,今晚他操刀我递刀。

阿叔进到厨房去,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块肉,仰起脖子放进嘴里:不错,味道不错。那是水煮地羊肉块。水锅煮了,那么蒸锅里的地羊扣应该差不多了,眼下阿兴全力操弄的应该是黄焖这锅。果然他在里面问道:要不要放腐乳?我告诉他腐乳要放早就该放了,现在才放为时已晚,食材没能充分吸收,反而抢了味。

我在阿叔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面硕大的茶几。茶几大得已经不能叫作茶几了,接过一杯茶水,身子几乎要匍匐在上面。阿叔问道:最近一次聚餐,你们是在阿超那里吧?有些话也传到了我这里,我不怕的,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见我短少一两肉没有!

阿兴招呼我进到厨房去,他已腾出灶位给我。我的任务很简单,在客人入席前五分钟炒好几个素菜。五分钟这个时间段是有讲究的,目的是确保客人入席后炒熟的青菜依然保持青翠欲滴的颜色,这一点,水平再高的厨师也很难做到。所谓的猛火快炒、沸水先过等招数,都是哄人的。炒熟的青菜,就像男人消退的激情,延续本色的时段很有限,品相也很可怜。另外,五分钟这个时间段也是很难掌握的,客人不是按照规定的时间集体准时来到,而是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地来,间隔时间无法估算,最终只能以大多数到达的时间为准。这个时候,我可以先到大厅来坐一坐,看上去像徘徊观望,实际上是核算人数,掐算时间。

大厅陆续进来了几个人,没见过,不认识,应该是阿叔这边的人。不久,阿流阿弟阿云阿林集体来到,意味着大部分客人已到达,可以炒菜了。主菜端上桌时,阿平陪着阿甫出现在大厅,身后跟着阿明。阿叔笑嘻嘻地迎上前去:甫哥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他张开粗壮的手臂,见到阿甫没有迎接的意思,就放下了一只手臂,将拥抱变成了握手。

阿甫一落座就问道:阿季呢?

阿叔說:临时有重要接待,晚些才能过来。

阿明说:有个鬼接待嘛,他在阿思家……阿叔的眼像剔骨刀,狠狠地剐了他一下:不懂就不要乱讲。阿明说:我怎么不懂,我约了阿思的,叫他一起过来,他说阿季今晚要去他家游泳。听俩人对答,就知道事前没有通气好。阿平说:阿季来不来,问阿弟不就清楚了吗?阿弟说:我不清楚,我今天没见到他。阿叔安慰阿甫说:别听阿明的,阿季肯定会来,我们边吃边等他。

阿叔将阿甫请到主座上,阿甫坚决不坐,说这是主人的座位。阿叔说:今夜你就是主人。阿甫说:你不会讲这栋别墅就是我的吧?阿叔说:你讲是就是。阿甫说:我坐下就是了,否则你真把别墅送给我,那我不更加为难?阿甫只好坐了下来,一坐下来,眼睛就死死地盯着前面三个人看。过后阿甫跟我们说,那三个家伙正是当年跟阿叔在桥下伏击他的人。中间那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就是拿枪顶着他后脑勺的家伙,长得很像阿叔。

宴会正式开始,阿叔站起来两手叉着腰说: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中国是一个讲究养生的国家,在每个节气里都要吃一点养一点……阿林插言道:和舒服的人在一起吃饭才是养生。阿叔打着手势阻止道:等我先讲完嘛,今晚请各位到我家来,就吃个地羊。我们崇山人真够窝囊,吃个汪汪也不能公开讲出来,还说成了地羊,地羊个鬼嘛,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汪汪嘛。

阿平站起来将圆桌上的菜肴都看了一遍,坐下来对阿叔说:甫哥不吃地羊。

啊!阿叔一惊,那怎么办?今晚可只有地羊。

阿甫说:没关系,我不吃地羊,但荔枝我是可以吃的。

阿叔拍了一下脑袋:我差点忘记了,上荔枝啊,上。有人急忙来到墙角,有两只大纸盒,早已搁在那里,那人说:刚从果园摘下来的吧,包装纸壳都还是暖的。阿叔说:快点端上来,当美味的地羊肉端上桌时,它就应该粉墨登场了,你们真笨,错过了最佳的亮相时机。

阿叔剥了一颗荔枝给阿甫:光吃荔枝哪行呢,还是给你弄点什么吧。

阿甫说:那就给我煮一碗面。

我和阿兴同时站起来,我刚想说什么,阿兴已转身进厨房去了。世间最好的默契,不是有人懂你的所有言外之意,而是有人心疼你的所有欲言又止。

阿甫示意大家: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等我,你们吃你们的。

有人提醒阿叔:茅台该开了吧?阿叔又站起来:我的开场白还没开完呢,甫哥不吃地羊肉,我还是要把话说完,今晚我给主菜的定位是地羊+,加什么呢?加桂味,桂味是什么?就是荔枝。阿叔所说的桂味,是荔枝中的极品,核小,皮薄,色艳,肉特别甜。阿叔自己拿起一颗荔枝,剥了皮,放进嘴里: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但我晓得有一句诗叫作“一骑红尘妃子笑”,好多人也晓得这句诗,却忽略了后面一句“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一骑红尘,让妃子笑得花枝乱颤的,不是情书,是荔枝,明白吗?阿叔捏着品相粉红的荔枝皮:你们看看,多像妃子娇羞的脸啊!阿流说: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你告诉我们,荔枝从哪里来?阿叔不耐烦道:崇山,从崇山来,笨蛋!

阿兴端上来的,是一碗清水面,看来也只能是清水面,因为除了地羊肉,冰箱里估计不会有别的食材了,甚至连个鸡蛋都不会有,有的话应该是鸡蛋面。

阿甫拿起筷子,顿了一下,问道:有一种面,人人都想吃,请问什么面?

快餐面。

不是。

那是什么面?

长寿面。

阿甫继续提问:有三种面最难吃,你们猜猜什么面?

冷面、油泼面、炸酱面?

不对。

热干面、担担面、刀削面?

这些可都是地方名食,很好吃的。

阿兴催促他道:你先说我这碗面难不难吃。

阿甫说:你这碗面,不属于那三种面。

那是什么面?

阿甫吞下一口面说:体面、场面和情面。

通常餐桌上有人忌口,话题就不往那方面展开,现实中偏偏就有人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明就是这样的人。吃得满头大汗的阿明似乎不满足于舌尖上的快慰,还要释放精神,发泄一番,他说中国以地羊肉为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的半坡时代……阿平阻止道:讲点别的得不得?

阿明没理会,继续说道:地羊文化作为中华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中华文明一道薪火相传,绵延几千年而不绝,发展至今形成了沛县地羊、花江地羊、崇山地羊等各具特色的流派,大大地丰富了中华饮食文化……阿平站了起来:不讲这个话题,死得你吗?又嘟哝一句:人最难的修行,是守口如瓶。

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杯子重重地蹾到桌上。

阿兴主动岔开话题,他说阿叔,你这个别墅墙上光秃秃的,叫阿平给你写一幅字吧。阿叔说:得了吧,我才不会上他们文人的当。那个黄河书法家给阿思写了一幅字,叫什么春花秋月,结果把阿思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让原配抓了个准确无误。

阿兴问道:怎么个准确无误?

阿叔说:阿思在外面养了两个小蜜,一个叫韩春花,一个叫韦秋月。

阿甫再一次提醒阿叔:你给阿季打个电话,他到底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就撤了。阿叔拿出手机,当即打了电话,不过不是打给阿季,而是打给台老。电话很快接通,阿叔说:台老吗?我们几个在家里吃地羊,喝茅台,品荔枝,对,甫哥也在,他来我家地羊不吃,茅台不喝,只吃面条,你批评他两句。阿叔把手机递给阿甫。阿甫只说一句台老你好,然后就一直听着,一直听到台老挂了电话。后来在阿平家宴席上,阿甫告诉我们,台老在电话里教育他,人老了,就要变得宽容,要从自己的经历中领悟神的旨意,人老了,就要宽宥一切,放下一切。

散席时,阿叔送给每人一个黄花梨手串。人人都戴上了手,唯独阿甫没戴,阿甫说他有了,亮起左腕上戴的手串。他说手串戴一个就好了,两手都戴就像铐了那个东西。阿叔说:你那个是沉香?阿甫点头。其实阿甫那副手串不是沉香,是桃木,我知道的。

一直到离开阿叔的别墅,阿季始终没有露面。看来阿甫不只是被阿季遥控,还被他潇洒地耍了一回。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阿季这个电话,阿甫是不会来阿叔家吃这餐饭的。当然,这是阿叔的心计。原以为在这个饭局上,阿叔会有个什么姿态,结果什么姿态也没有。原本可能设想有,但阿季一个电话就没有了,不但没有了,还让阿甫接了一个电话,一个接受批评的电话。路上,阿甫问我:刚才你发那个微信是哪个博物馆的。我说什么博物馆,在阿叔的别墅里,就在一面墙上。我拿出手机,把墙上的枪套照片全部发给阿甫。阿甫只对那个左轮手枪枪套感兴趣,他反复地看了照片后说:这枪套不一定是纳甘M1895左轮手枪的枪套,它应该是美制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枪套。阿甫说:你知道吗?柯尔特左轮手枪有一句著名的广告词——平等的利器,自由的保障,暴君的噩梦。

5.羊酱

三天前阿平跟我们预约,要去一个老板家吃羊酱。老板姓石,阿平让我们叫他阿江。其实阿江约的不是我们所有人,他的原意是让阿平带几个有文化的人,到他的公司来坐一坐,给他提些建议,他想做一件跟文化沾点边的事,阿平就把我们这些阿猫阿狗都约上了。他认为我们也是有文化的人,起码在饮食文化这方面我们都是有一定造诣的。

阿平报给阿江赴宴人员名单后,特别提醒他其中有两位是大师级的厨师。阿江自然求之不得,中午的时候就将我和阿兴接到了公司食堂。公司食堂有一排灶台是柴火灶。柴火灶当然好啦,烧出来的饭菜,其味道自然要比液化气灶或电炉烧出来的好得多。所以现在流行什么柴火大队、柴火公社、柴火饭堂,就是告诉你,食材都是经由原火加工的。原火,就是柴火。不过我们还是委婉地对阿江提出了批评意见,认为柴火灶不符合环保,会增加空气中的颗粒物。阿江说:柴火灶也不是经常用的,只有宰羊的时候才用上。不错,弄一只羊确实需要大火、猛火、烈火,最好是原火。别的不说,光煎那个羊酱,液化气灶根本就煎不了。不是说煎羊酱需要大火,和煮龙棒一样,煎羊酱需要的同样也是文火,只是是不一样的文火。需要的还有时间和成本,一锅羊酱弄下来,一罐液化气也就所剩无几,耗时长,成本大,不划算,而且煎出来的羊酱简直不是酱,是糊,这是火的缘故。世间的火,是有区别的,柴火烧出来的火,火劲大,后劲足,余温长,像农人饱满的激情,充满活力和持久的耐力。石油液化气灶的火,表面上看火急火燎,快速反应,迫不及待,清洁环保,实则弱不禁风,禁不起捣鼓。再看那幽蓝幽蓝的火苗,哪像是人间烟火,简直就是荒野上的磷火,也就是所谓的鬼火,阴魂不散,阴阴森森。羊酱的原料,本来就是原汁,自然应该由原火来伺候打理,原配对原配,天经地义,历久弥新。

阿江为我们选配了两位助手,两个青年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们到来时,他们已经开始煎羊小肠。这是制作羊酱的前道工序之一,后期工序将由我们来操作。

在崇山,有这样一个说法:吃羊不吃酱,等于不吃羊。那么这个羊酱到底是什么货色呢?就是羊小肠里的东西,羊即将吸收到身体里的营养。羊食百草,饮矿泉水,小肠里的东西皆为营养精华。这些营养精华羊还没来得及吸收,就被人类占为己有。前道工序将羊小肠煎得焦黄之后,用剪刀剪碎,成碎泥状。注意,用的是剪刀,而不是菜刀。后期工序是将羊肺、羊肝剁碎,配以姜蒜爆炒,最后注入羊肉浓汤,撒上葱花、香菜,一锅鲜美的羊酱就大功告成了。民国九年修订的《崇山县志》是这样介绍羊酱的:羊酱,又名羊瘪汤,俗称百草药。味甘微苦,清香异常。经常食之,可健胃养脾,畅脉调经,舒筋活络,消炎去毒,清肝明目,壮阳滋阴。

吃羊酱,只是吃羊肉的借口或代名词,吃肉才是本意,也是最终目的,而且要从头到脚都吃完,叫通吃。羊脸皮,烧皮洗净后用高压锅镇一下,再黄焖。羊排,可生焖,最好是腌制后烧烤。羊骨,配以黄豆熬汤。羊骨黄豆汤,绝对是餐桌上一道靓汤。羊肚,通常是爆炒,其实酸菜煮羊肚是最可口的一道菜。羊肝可香煎,也可用羊网油包裹后,炸成“羊包肝”。肉的部分可做成水煮、红扣、白切和黄焖。特别介绍一下黑豆煮羊肉,这道菜确实很不错。先用黑豆和羊肉一起煮,直到肉质变软变黑捞起切块。羊肉和黑豆的味道,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如果水煮羊肉,不妨加一条鱼,最好是红水河鲤,鲤鱼煎得焦黄后放到羊肉里再煮。鱼和羊,就是一个“鲜”字,至于味道鲜美不鲜美,你尝了就知道。阿兴弄羊蹄,自有他的一套,他不用姜,不用蒜,不用大料焖,就用一瓶低度酒加上蚝油放到高压锅和羊蹄一起去煮。这种颠覆传统的做法,烹饪出来的羊蹄,口感很刺激,很另类,阿兴为其取名曰“崇山醉蹄”。

阿江说:既然你们来了,干脆把你们的绝活儿都教给两位徒弟,以后就不用劳驾师傅亲自掌勺了。这样也好,我们也可以轻松一些。要知道,完整地弄一只羊,那是相当费功夫的。往往一桌全羊宴弄下来,下厨的人坐到桌边时连动筷子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了。阿兴自告奋勇“传帮带”,他很乐意带徒弟,尤其是带女徒弟。他手把手地教那肉嘟嘟的女徒弟制作羊扣,一再强调:扣肉一定要肥的才好吃,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口咬下去,满嘴细嫩的肥肉,那是一种怎样的爽快啊。女徒弟在旁边闭着眼,像睡过去一样安详。我在客廳外面抽烟,阿江泡了铁皮石斛和普洱。我说我夜里睡不好,不怎么喝茶。阿江笑道:我第一次听说厨师睡不好。他建议我喝些红茶,喝些普洱茶,他说人在害怕焦虑时,体内的肾上腺素等应激激素便会上升,时间久了免疫系统就会受损。乐观积极的心态,会启动体内的“放松反应”,促进机体完成自我修复。

第一拨客人来到,他们是阿甫阿强阿蒙阿平。阿平重点把阿甫介绍给阿江,阿江说晓得,大名鼎鼎的捕头。俩人握手,阿甫说:我们来打扰你了。阿江说:客气了反而生疏,我经常跟阿平讲,我有酒,你有诗,我们坐下来就有远方了,仅此而已。阿江逐一跟其他人握手后,带我们坐电梯上到楼顶观光。

四周崇山峻岭,层峦叠嶂——这是居住在崇山县城的人经常看到的风景。所谓观光,实际上是等吃。另外,在崇山,若是有人带你看风景,其实是在跟你炫耀,他家楼房有几高有几宽。炫耀是需要观众的,而炫耀恰恰让我们失去观众。

阿江公司的楼不算高,只有九层,但视野开阔,眼前的山河,尽收眼底。顺着阿江的手指往前看,我们自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山。不一样的是,这座山的山腰被掏空了,像楼下立柱上被掏空内脏的羊,露出空洞的腹腔。阿江说:那是我的采石场。他有三个采石场、一家混凝土公司。阿强说:不都是你家的吗,还分什么公司?阿江说:是一家,也不是一家,三个采石场有股份,另有三本账。阿甫说:股份还不都是你家兄弟姐妹的,外人还能入你家族的股?

怎么不能入?阿江说,采石场一开,炮声一响他们就入到现在了,我不讲你们也应该明白,他们都是什么人,他们入的是什么股。

阿平提醒阿江:有些话点到为止,千万不要信口开河。阿江说:这有什么呢,都是路人皆知的事,你们也可以去了解别的采石场。

阿江掉转手指方向,指引我们往后面看,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凉地。阿江说:别看它杂草丛生,一点也不起眼,它可是价值连城。

阿蒙问:你的?

阿江说:我哪里有这个实力,阿叔的,当年政府征收过,没征下来,阿叔手下几十把砍刀,挥舞几下就搞定了。

阿甫说:当时你在现场?

阿江说:我当时没在现场,但我有人在现场。

看完风景从楼顶下到九层。九层是一大间空旷的房子,没有间隔,也还没有装饰。阿强问道:这层就这样闲置了?阿江说:哪里,在等阿平的手笔,当然也是各位的手笔。阿江计划把这整层楼搞成一个企业文化园地,系统展示采石场、混凝土公司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嬗变历程,包括他个人的奋斗历程以及对社会的贡献。阿江请我们出谋献策,如何设计,如何展示。我心里想,看来这碗羊酱不是随便吃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吃的羊酱。

阿甫像以往参加会议讨论发言一样,首先来个抛砖引玉,率先提出意见和建议。他说:你搞什么文化园地,你不如搞一个采石博物馆,民间的。阿甫对博物馆很感兴趣,在省公安厅枪械博物馆,他见到了顶着他后脑勺的那把左轮手枪。阿甫继续发言:现在崇山民间就有不少博物馆,比如崇山奇石博物馆、崇山风炉博物馆、崇山傩面博物馆、崇山道袍博物馆,等等。崇山有那么多采石场,而且历史悠久,应该有个采石博物馆了,就是把你们这些挖山人,如何挖山不止的历史,全方位地展览出来。不过这个要整合力量,动员其他采石场参与进来,不要单打独斗,各搞各的,还要请专家来具体策划……阿强提醒他:讲点正经的,要对得起那锅羊酱。阿甫很正经地望着他:这个还不正经!博物馆难道不正经?不正经全国各地搞那么多博物馆干什么?你以为博物馆白看啊,都是要收钱的。阿强说:这个最后要由阿江定,他是不是真心想做这件事,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完成。俩人正争着,楼下的人喊吃羊酱了。羊酱不是上桌才吃,要提前吃,相当于开胃。吃了羊酱、羊活血,宴席正式拉开帷幕。

阿弟匆匆来到。

阿流招呼他:你那么忙,也来啊。

阿弟说:再忙,也要和大师在一起啊。

羊酱已吃完,有人递给阿弟一碗羊活血。阿弟赶速度似的狼吞虎咽,突然咳嗽一声,两行“鼻血”当即流下来,宛如刚被人揍了一顿。阿强惊讶地盯着他:蠢猪!

阿平说:莫讲人家蠢,剥夺愚人的愚昧是不道德的。

阿弟嘴上不服:刚才在会上刚被阿季叼杠(批评),现在到饭桌上又挨你们诅咒,今天真是霉到底了。

阿甫说:你跟阿季那么紧,他不可能叼杠你吧。

阿弟说:不要低估领导的智商,也不要高估领导的胸怀。

阿强说:你要成佛,先做牛马。

大家举杯,借花献佛,祝阿江生意兴隆,采石场越做越大,混凝土公司越做越强。阿江說:酒好喝话好听,可是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说不定哪一天就都是阿叔的了。阿甫问道:你也跟阿叔借高利贷?阿江说:不只我,很多老板都跟他借,我那个混凝土公司还欠他一笔,不小的一笔。好了好了,喝酒别谈钱,谈钱不喝酒。阿江端起分酒盅:来,大伙一起干个小钢炮。

阿林摇摇晃晃地进来,嘴里打着酒嗝。阿流问他:你不是参加同学聚会不能来吗?阿林说:我们,我们兄弟的聚会是一定要来的,必须来的,爬,也要爬着来……阿强说:都阿公阿奶老头老太了还聚什么会!阿蒙说:不但聚了而且还扯得很,对着一堆油腻发福面目全非的男女同学,总会有人说,我们都没怎么变,其实都变得无影无踪了。阿甫说:其实不是变了,是面具掉了。阿平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阿强问:这话哪个讲的。

阿平说:阿果讲的。

阿果是哪个?

阿果就是雨果。

阿林一坐下就倒了一杯酒敬给阿江:有一句话,我,我一直想问你,不晓得该不该问。

阿江说:你问。

阿林说:你姓石,为什么开采石场?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阿江说:你这个问题,我确实回答不了,我倒是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来,大意是,金钱与名利都是粪土,但我不得不在粪土上生存。

六瓶酒喝光,阿江还要再开一瓶。阿甫说:不喝了。阿林说:我个人意见,还是再开一瓶。他的口齿一下子变得伶俐起来,他伸手要拿酒瓶。阿甫一把抢过,将酒瓶搁到桌子下面:别喝了,我要跟阿江谈点正事。问阿江:你刚才在楼顶上讲,你当时有人在荒凉地强征现场?

阿江说:那当然,我可不是那种随便讲话的人。

阿江站起来进到一间房子里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一盒录像带:当时的情形都录在里面。阿平接过一看,是电视台以前摄像机用的那种小带子。阿江告诉阿平说:当时悄悄地请你局里的人来拍的。

局里的人?阿平说,我怎么没晓得。

阿江说:不可能让你晓得的。

阿甫问:这种录像带,现在还能看得?

怎么看不得?

阿江拿着带子来到电视机幕墙下,从一排机柜格子里拿出一台老款播放机,接上电源,摁下开关,电视机屏幕当即出现清晰的画面:一帮群众围拢在一堵用水泥砖砌起来的围墙前,他们或蹲或站着。彼时,有十几辆柳微车开过来,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伙人,他们头上缠着白布条,肩上扛着砍刀,呐喊着冲向围墙前的群众,围墙前的群众一下子四处逃散。

走向停车场,我们看到一辆悍马H2从外面疾驰而来。阿叔来了,阿平提醒道。阿甫一掌拍到他后腰上:慌什么,走稳点,他来了又能怎样,见了我们谅他也不敢上楼。阿平还是不放心:你有这个把握?阿甫说:别理他,把车开出去,给他带路。走出供销小区大门不久,那辆悍马H2已跟在我们后面不远处。

7.腊味

到阿平家吃饭自然要吃腊味,他家的腊味比较地道,品种比较齐全。一头猪从头到脚,腊头皮、腊五花肉、腊肠、腊肝、腊肚、腊蹄,样样齐全。阿平不但有腊猪肉,还有腊羊肉、腊牛肉。他家的腊肉在进入腊月后就开始腊制,然后吃到来年的腊月。这种喝香吃腊的习俗,从他祖上一直沿袭下来。一到腊月,阿平便开始忙碌,他要进到山里挑选原材料,一定要本地土猪、本地山羊和本地小黄牛。别人宰猪宰羊宰牛后,都是将好的先吃了,剩下的边角废料才拿来做腊味,阿平不是这样,他反过来,他把边角废料先吃了,留最好的肉件做腊肉。看起来是本末倒置,其实是远见卓识,高屋建瓴,将最好的东西腊起来,储藏在那里,既能确保食肉安全,又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或向往,时刻充满期待,这才是生活的常识或态度。

我切好腊猪头皮装盘,阿江和阿吉来到。阿江和阿吉是分别在各自的家宴上入的群,起初阿江并不想入我们这个群,他曾经退出过好多个群,并公开声明不入任何群。不入群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愿意和一帮脑残的为伍。其实阿江不想入我们这个群,是因为阿叔也在群里。

阿平干咳两声:今天约大伙来,主要是听你们讲故事,我现在需要故事。原本我们都不怎么会讲故事,讲多了渐渐地也就会讲了。后来读了阿平写的书,发现里面的那些故事全是我们讲过的,阿平只不过将它们加工了一番。阿甫说:都一个月了,你隔绝了与我们的联系,也隔绝了外面迅猛发展的形势,闭门造车要不得的……阿强说:扯那么远干什么,他不请我们来讲故事,我也要告诉他,台老被带走了。

没想到阿强一开口就爆猛料。

可是这个猛料,竟然不如盘里的腊味料猛,桌上咀嚼声一片,好像都不把台老被带走当一回事。其实不是不当一回事,而是大家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回事。

阿平说:讲点别的。

阿蒙嚼着腊肝:谣传这种东西确实有点讨卵嫌(咸)。

阿林搛了一块腊猪耳朵,送进嘴里之前反复地端详着,似乎在确认它是左耳还是右耳。他说:在我的耳朵里,至少储存了台老五次被抓的记录。

阿云在啃一块腊猪蹄:他还跳楼自杀过一次,没死成,只摔断了一条腿,去看他私生子时假装拄着拐杖,其实没有必要。

阿强不动声色地说:我跟荣哥核实了的。

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闭上了嘴,静候阿强接下来的讲述。

阿强说:台老是在崇山被带走的,就是那晚……

阿平说:是这样啊!

那晚阿明送他回酒店后,约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喝了早茶再送他回桂城。第二天阿明准时来到台老房间,见到一个光头的坐在里面,他直接进去坐下来。台老实际上也是光头的,只不过他戴了假发。知道台老光头的人很少,阿明是其中寥寥几个之一。台老每天早晨起床洗漱后,要把假发洗一下,吹干了才戴上。聊着聊着,阿明觉得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那光头的不是台老,是另外一个人,台老不辞而别了。事实上台老头晚就被带走了,是在阿明送他回到房間不久,估计那时阿明刚回到车上……至于台老被带到哪里,阿强说:荣哥没提到,也不可能提到,这事很快就发布消息了,你们等着吧。

阿流说:台老头发那么黑,原来是假的。

阿甫观察他的头发:你的也是乌黑乌黑的。

阿流捋了一下头发,露出一片白茬儿:我这是染了的。

阿兴说:明明约好一起到白头,你却偷偷焗了油。

阿云提醒他俩正经点:台老都进去了。

阿林说:这回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吧。

阿云说:尘埃落定了。

阿兴说:没想到在我们崇山挨抓,说不定抓的人当时就在阿明家楼下候着。

阿甫说:犯了事在哪儿逮住都一样,就是逃到美国也躲不过天网。

阿蒙说:其实舟县矿难事故发生后,台老曾经被“双规”了一段时间,一年后又恢复原职。

阿蒙说:当年阿叔的案子,就是台老打了招呼,到我这里被卡住,现在可以告诉大伙了,阿甫你可能也已晓得。

阿甫说:我早就晓得了。

阿蒙说:当年舟县矿山的砍刀队,要不是台老罩着,绝对一锅端了,这些旧案随着台老进去将会一一浮出水面。

阿林说:那当然,台老这把伞够大了,肯定罩了不少人,这把伞一收,一些人将会无处可藏。

这么说来,台老进去了,阿叔要收拾行李待命了……阿吉比画着。阿流当即阻止他:打住,打住,你这是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群意见。阿流手机响起,他按下免提后传来阿明的声音:喂,听说台老挨抓了?阿流说:这个你问阿叔,他消息最灵通。阿明说:他叫我问你呢。阿流双手撑着桌面,像面对镜头一样有板有眼地说:很抱歉,本群今天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可以发布,你可以问有关方面。

8.长席宴

至少有十人以上看见阿叔在自家门前被带上车,不是警车,是一辆老款式的越野丰田。入秋以来,特别是台老被移送司法机关以来,关于阿叔被带走的传言充盈崇山所有的微信群。阿叔不露声色,久不久现身一次,主要现身于乌水河夜宵摊,于是传言不攻自破。直到目击者将微信视频传到网上,人们这才意识到,阿叔真的被带走了,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距离真相最远的是耳朵,最近的是眼睛。然而也就一个星期这样,阿叔又梦幻般的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阿流发来微信:有人生日,马上集中乌水河夜宵摊。一般收到生日微信,我们都不理会,因为阿流经常以某某生日为借口,临时召集大家喝酒。就在大家都无动于衷的时候,阿江发来微信,承认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他没记得,家里人也没记得,但是群主阿流记得了。阿江本来要质问达妙,以后是不是只记得他的忌日。达妙是他的老婆。阿甫制止他:不喝卯时酒,不骂酉时妻,不要总是感谢请你吃饭的人,忽略为你做饭的人。

阿江无比感激阿流,感激阿流惦记他生命中的这一天。他做出一个亲昵的动作:噢,群主先生,我可以叫你弗拉基米尔吗?阿流说不用你叫,我叫就得了。他当即叫服务员拿来两只大海碗,倒满白酒,要和阿江一人一碗地喝。阿江说:我只能喝一杯。阿流说:那你还叫我弗拉基米尔呢。他捧着海碗和阿江的塑料杯碰了喝完,亮空碗时,一滴酒滴了下来。阿流说:这是一场大雨在思念一滴水……他两眼突然变得呆滞,愣愣地看着前方。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有一个很熟悉的人坐在那里,这个人就是前段时间被警察带走的阿叔,眼下正和一帮兄弟喝得热火朝天。阿叔也看到了阿流,他抓起一只皮包站起来。

阿江拍了拍阿兴的肩膀:又一次误诊。

不一定!阿兴说,现在诊断技术很先进,误诊率很低了。当然,也有善良的医生发现问题后反而安慰病人,你什么问题也没有,回家吧你,回家也是等死。

你们是在庆贺吧?阿叔在阿流旁边坐下来。

阿流指着阿江说:他过生日。

你生日?阿叔看了看阿江的额头,像观察一棵老树的皮。

阿叔从皮包里拿出一大沓请柬,烫金的。郑重地向我们发出邀请:明天下午六点,养老院有个爱老尊老庆祝活动,请在座的兄弟去捧个场,各位务必给个面子。阿叔特意来到阿甫身边:甫哥,明天你一定要到场。他当即数了一下人数,拿出十一张请柬发给我们:不见不散。

集体收到请柬以往也有过,但很少集体出席,很多次都是阿流全权代表,包括红白喜事。碰头时阿平建议大家全部出席,理由很实在,各位业已步入老年行列,需要逐步适应并且逐渐参加这样的活动,为日渐老去做好心理铺垫,免得到时手忙脚乱。都说夕阳无限好,你都不踩上去,怎么确定它好还是不好,它是常温的还是冰凉的,再说,我们今天去给人家庆祝,明天就有人来庆祝我们了。阿平还说,借这次活动机会,顺便考察一下中转站项目。阿平说的这个中转站,就是养老院。

养老院还是阿吉的养老院时,我们曾有过规划,集体在那里购置房产,每人一套小户型,买下来后暂时不住,先租出去,以房养房。之所以强调集体购买,目的是日后入住,彼此有个呼应。可是截至目前,这计划一直没能实现,就连考察也没成行。

六点差一刻,我们来到养老院,哪里還有夕阳的踪影,院落四周已亮起昏黄的灯火。夕阳不见,阿江和阿吉的影子也不见,他们爽约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阿吉,这里曾经是他的领地,他的帝国,那栋独立的欧式风格的小楼,是他独立的办公楼。他以前经常倒背着手,在小楼前走来走去,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其实就是思考如何偿还阿叔巨额的高利贷。

阿蒙说:路多歧,树多枝,有所弃,才能有所取。

阿甫指着住院楼说: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嘛,同样是搞医院,为什么阿吉没有病人,阿叔的病人这么多?

阿兴叹了一声:这里的水太深了。

深到什么程度?阿甫说。

阿兴说:比如他就是个普通感冒,但检查后就发现有炎症了,进一步检查还发现有其他问题……

阿云说:不是很明白。

阿强说:怎么还不明白!在阿吉这里是普通感冒,开一两盒药就可以了,到阿叔那里是大病要住院,你讲吃药报销钱多,还是住院报销钱多?

阿甫说:阿吉还是肠子太直了。

一棵夜来香树下,几个老人挤在一起,一个老头子在给一位老妇人算命,一根手指头,在点评另一只手掌。

阿流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命已没有必要再算了吧,都早已定型了。

阿甫说:运气靠手相,说明一切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何必听人家的。

一楼住户有一扇门敞开着,一位老妇坐在藤椅上织毛衣。阿甫定神一看,疾步上前,叫了一声:农老师!

农老师摘下老花眼镜,抬起头来:你是?细细打量阿甫:你好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你是哪个,脑瓜子坏啰。

阿甫说:我是您的学生李德甫。

农老师喜出望外:原来是德甫呀,崇山人总是分不清“捕”和“甫”,你这个捕头从哪儿冒出来了……阿甫双手握着农老师的手:我不是捕头了,我和您一样了,以后也要住到这里来,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

告别农老师,我们直接坐电梯上到九层,我们要购置的房子在九层。阿叔率领几个阿姨在电梯口恭候我们。一一握手后阿叔说:阿吉跟我交代清楚了,叫我优惠一点,我一分也不优惠……阿流说:我们也没叫你优惠。阿叔说:我也不会卖给你们。大家都看着他。阿叔说:我送你们每人一套,现在就去看房。大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第一套房的房门已经打开了,房号是九○八。阿叔说:这套是甫哥的。指着拿钥匙的阿姨说:这是甫哥的保姆。

拿着钥匙的阿姨衣着干净,端庄大方。她朝阿甫深深地鞠了一躬:老板好!阿甫急忙回道:你好!

第二套房九○九号房门打开,房主阿强。

第三套房九一○号房门打开,房主阿蒙。

第四套房九○七号房门打开,房主阿平。

第五套房九○六号房门打开,房主阿林。

第六套房九○五号房门打开,房主阿云。

第七套房九○四号房门打开,房主阿兴。

第八套房九○三号房门打开,房主阿流。

第九套房九○二号房门打开,房主是我。

阿叔让阿姨打开了九○一号和九一一号两套房的房门,说:这是阿江和阿吉的,这两个野仔我同样送给他们每人一套。

阿流问道:我们也有保姆吗?阿叔说:都有,你们各自的钥匙她们都拿在手上了。阿流撇着嘴道:这保姆,应该抓阄来定……大家这才发现,阿甫的保姆年轻且端庄。

球场上长席宴已经搭起来,从球场这头延伸到那头。服务员一张一张地往桌上铺芭蕉叶,待会儿各类熟菜就直接放到芭蕉叶子上面,碗啊碟呀筷子呀通通不用了。阿兴流露出他职业的担心,他善意地提醒阿叔:老人的肠胃普遍比较虚弱、敏感,这卫生……阿叔说:你放心,食品检疫的人来把关了。

主持人是养老院一个帅气的司仪,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着话筒在致辞:年轻时我们总是呼朋唤友,幻想着一起策马江湖,但当我们真正长大慢慢变老之后却悲哀地发现,当初那些所谓的朋友,许多人都成了记忆中的那些闪着微光的碎片,若想识别出来,还要放大来细看。生命是一次旅行,匆匆如过客的身影,不经意目光就被时间折叠成重重的记忆,不经意曾经的满腔热情,就凝固于尘世的风霜雨雪……他高高地擎起酒杯,念完最后一句:再敬岁月几杯酒,往事不言愁,余生不悲秋。

阿林碰了碰阿强:都是从网络上抄下来的。

阿强说:关键是人家抄得很有针对性,难道你没听出来!

电视台记者在墙角那里采访阿叔:你经常为这些老人办长席宴吗?

是的。

你是怎么想到为这些孤寡老人办长席宴的?

阿叔说:我是一个孤儿,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儿子照顾爹妈吃饭,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阿叔匆匆结束采访回到现场,从帅哥司仪手里拿过话筒:各位老爹老妈,我来来回回还是这几句话,太阳出来晒晒背,新鲜空气洗洗肺,五谷杂粮养养胃,慢慢走来别太累,常和朋友聚聚会,多喝茶水少饮酒,少熬夜来早点睡,身体健康第一位,争取超过一百岁,送给在座每一位。

离开养老院时,阿云问大家:你们都吃饱了没有?阿甫说:我好像没动过筷子。阿流说:哪有什么筷子,一副也没有,全是手抓的。

9.改菜单

半夜从滨河酒楼回来,来到阿流家一楼茶店,阿流说泡一壶茶喝了再各自回家。茶店是一个矿老板租的,有人说是洗钱。阿流说钱没见他洗过,杯子倒是一遍遍地洗。矿老板不在,阿流亲自掌茶,他用镊子夹着杯子洗净,再夹到我们面前。阿流近年接的工程逐渐少了,更多的时光是在茶店里度过。他只有一个宝贝千金,远嫁新疆。前年老伴也到新疆去了,去给女儿当保姆。每次喝酒阿流就跟长着两撇胡子的哈萨克族亲家视频碰杯,每次视频碰杯,阿流总是邀请亲家来崇山做客。亲家总是说会的会的,同一片林子里的狼总会相遇的。挂了电话,阿流脸上就泛起淡淡的哀伤,他说亲家的话是一句哈萨克族谚语,谚语大多反映的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实践经验,不等同于承诺。

阿平拿起茶杯,还没送到嘴边,“叭”的一声,杯子掉到地上。阿流问他:你今晚没喝多吧?另给他递过一杯茶。阿平端起杯子,“叭”的一声,杯子又掉到了地上。怪事了!阿平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这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他按下免提,传来达妙的声音:你们结束了吗?

阿平说:我们回到阿流这里喝茶了。

达妙说:阿江还没回来啵。

阿平说:阿明不是送他回去了吗?

达妙说:没见人。

这边还没说完,阿明的电话打进来。阿平按下保留接听,那边传来阿明慌乱的声音:阿江出事了,你们赶快到医院来。

麻烦了!阿流拉下卷门,转身拦下一辆正好路过店门前的出租车。

我们急匆匆赶到急诊科门前,阿明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阿江怎么了?

克货了!

一辆有轮子的担架车停在那里,半截人腿从白布单里露出来,卡其色裤子和棕色皮鞋,正是今晚阿江出席晚宴的装扮。

阿明简要陈述从滨河酒楼到医院的这一段过程,他说他在滨河酒楼将阿江扶上车后,直接开车往阿江家去。路上,他不断地呼唤阿江,开始阿江还嗯嗯地回应,后面就没有动静了,他感觉不对劲就掉头把车开到医院来。住在医院里的阿兴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来到急诊科,他从值班医生手里拿过电筒,照了阿江的眼睛,说瞳孔都扩散了。

现场除了阿平阿流阿明和我,一起吃饭的阿叔阿弟等几个陆续来到医院。值班医生问道:家属呢?阿平回答:马上就来了。

阿弟了解情况后,一把将阿明拉过一边去,命令道:马上改菜单!

阿明一头雾水:改什么菜单?

阿弟用极快的语速说道:你马上派人到滨河酒楼,把菜单上的两件白酒,改为两瓶,只能两瓶,把多出来的酒水费用添加到菜肴上。

阿流冷冷地说:人都没了,改菜单还有什么用。

阿弟斩钉截铁地说:怎么没有用,太有用了,两瓶酒和两件酒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处理结果也是不一样的。

阿平派人接上达妙来到时,我们已将阿江送到了太平间。达妙一下车,就哭号着扑上来,双手抓着阿明的脖子,吼道:你赔我阿江来……几个阿姨上去将她拉开,她们是阿叔从养老院带过来的。阿姨们将达妙扶到一边,嘀嘀咕咕地安慰她。

阿興阴阳怪气道:喝好酒没喊我,见鬼了吧,你们马上准备好钱,凡端杯子的每人至少给八万元。阿流唉了一声:我们也没晓得阿明没喊你。我是到了酒桌边才发现阿兴他们几个没在场,阿流通知了我,阿平和阿江又先后给我发微信。阿平的微信是:阿明请阿江吃饭,邀请你陪同。阿江的微信是:阿叔请我吃饭,邀请你陪同。到底谁请的客,我们最后都没搞清楚,但在酒桌上,主要是阿叔跟阿江对话,有几段台词我记得特别清楚。

阿叔:还记得你在云南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挖出来的吗?

阿江:记得,但我一个饼仔(利润)也没少回报你。

阿叔:后来你开采石场,又是哪个帮你点的第一炮?

阿江:你就别提采石场了,赚钱的那个不归你了嘛!

阿叔:做人要厚道。

阿江:你有多厚道,我就有多厚道。

阿叔:你敢对天发誓?

阿江:你敢我就敢!

阿叔将六个小钢炮的酒,分别倒进两个海碗里去。阿叔说:现在我们对天发誓。他一下端起海碗,一口喝干了酒。阿江说喝就喝,也端起海碗喝了。不到几分钟,阿江就滑到桌子下面。

阿弟指派阿明等几个去张罗后事,将阿平阿流和我带进阿兴临时联系到的一间办公室。阿弟说:出了这么一件事,都是大伙不愿意看到的,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特别难受,现在我们只能全力以赴把后事办好办妥办实,不留任何后遗症……阿弟顿了一下说:赔偿金不是问题,问题是……阿弟点燃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对阿平说:你可能要挺身而出一下。

阿平说:你讲。

阿弟说:反正你这个作家在哪里也是写作,就是在牢里也可以写嘛。阿弟转过来对我说:你也需要挺一下,反正你也是炒菜的,到哪儿都是炒菜。我们就不一样了,像我这样一旦被处理,连菜都不会炒,更别谈写作。再说你们都退了,都平安着陆了,偶尔在地上摔一跤也不疼。我们在职的一旦挨卵,那是相当于直接从空中摔下来,是折戟沉沙,粉身碎骨。

阿平说:你痛快点,我们怎么个挺法。

就是,就是……阿弟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

阿平说:就是这事跟你半毛钱關系都没有,你压根儿就没到过现场……阿弟说:反正,反正你看着讲呗。“啪”的一声,阿平一掌拍到桌面上:这是不可能的!你不但在现场,而且还充当阿叔与阿江对天发誓的见证人、公证人、监督员,阿江喝了半碗酒,喝不下去了,你还亲自督促他喝光,一滴也不放过,你想逃避责任,没门儿!

阿弟铁青着脸,瘫在椅子上。

阿流过来劝阿平:熄熄火,平静一下,冷静一下。

过后阿平跟我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想为难兄弟,他主要是看不惯阿弟的作态,特别是看不惯他那个熊样。作为当事人,他不但不想承担责任,还企图逃避责任,把责任推给别人,自己躲得干干净净的。这还是我们圈内的事,如果在单位、集体、国家层面上,这种行为,那还得了!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这点基本素养都不具备,还天天想提拔!然而随后阿平向公安机关提交的饮酒人员名单上,并没有阿弟的名字。阿平在草稿上,将阿弟的名字划掉了。

阿江的后事处理得还比较顺利,尸检后鉴定为心源性猝死。达妙接受足额的赔偿金后写了一张证明,上面只有一行字:我爱人突发心源性猝死与朋友无关。我们各人都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不在现场的阿甫他们几个也封了封包。阿流感叹道:什么叫学费?这才是真正的学费。

做“三早”那天,我们一起到阿江家去。望着高悬墙上的阿江遗像,往昔一起吃喝说笑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其实就是昨天的昨天。我们没有心情喝酒吃肉,大家商议决定再吃一餐豆腐饭。所谓豆腐饭,是因为白事饭菜比较简单,主要是豆腐,白色是白事的主色,所以去丧家吊唁吃饭叫作吃豆腐,也叫吃豆腐饭。细心的达妙还是吩咐厨师做了几样很有崇山风味的豆腐菜:豆腐脑、卤水豆腐、豆腐肴、干煎豆腐、香菇焖豆腐、豆腐圆。我们给阿江也摆一个位子,个个争着将他的位子拉近自己。最后阿流拍板,位子就在遗像下方,相当于直接请阿江从墙上下来,一步到位。我们每搛一口菜,就往他的碟子里搛一筷子,他碟子里的菜堆得满满的,符合他生前热情大方的性格。

饭吃到半,达妙出来请阿甫进到里屋。达妙说阿江去世后,有几个自称是政府的人来到她家里,问这问那,还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达妙说她看他们一点都不像政府的人。达妙还说前段时间有人在盯梢,跟踪阿江,把看家的狼狗也毒死了。他们明明晓得她家阿江不能喝酒,偏偏激将他喝了,她晓得有人要灭口。达妙拿出一只信封来,哽咽道:阿江有一次交代她,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把这个东西交给阿甫。阿甫接过信封,里面是一盒录像带。阿甫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时候,快到年底了,那时候崇山地区已进入严寒的冬季。

10.千叟宴

这段时间崇山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有些事与我们阿流家宴群有关,有些与其他群有关,实际上相互交织在一起。事实上当今社会是由若干个群组成的,这个群又连着那个群,像奥林匹克会旗那五个圈互相套接。人们每天就在圈里转圈,从这个圈转到那个圈,从那个圈转到另一个圈,有的人可能有十几个圈,甚至几十个圈。阿吉最近刚加入了一个群,在这个有些妖娆的群里,他每天频繁地收到各种各样的信息:二手车、二手房、二手男人、二手女人……刚入新群,自然要关注一下,尤其是关注群主。那天群主在朋友圈里讲述一个故事,讲述他到一个住宅小区去看房子的遭遇。群主的女儿即将从沿海地区回来,名曰返乡创业,实则无事可干,回来另找出路。尽管如此群主还是高兴万分,毕竟离家多年的女儿要回到身边了。他决定给女儿买一套新房,万一女儿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男友来呢。那天群主的奔驰正好在保养,他就开了一辆老款帕萨特去。车旧些不要紧,问题是衣服也不起眼,他直接穿厂里的工作服过去。男人普遍一高兴就得意忘形,形象的形。漂亮的售楼小姐看到他这身打扮,以为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以看房子为名进来找地方解手,给了他一杯茶和一本广告册后,就不再搭理他,以充分的理由忙她的去了。整个售楼大厅,只剩下一个瘦小的自信心不是很足的男服务生应付他。群主招呼那个小男生过来,把购房业务给了他,不但买了一套大房,还买了三千万元的商铺。待漂亮的售楼小姐花容失色赶回时,小男生已跟群主做成了这笔业务。故事讲了就讲了,关键是群主还晒出了照片,以图为证。照片除了小男生,还有那位漂亮的售楼小姐。阿吉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漂亮的售楼小姐照片,天,这不是刘苗月嘛!她不是跟《崇山风云》男一号跑了吗?怎么会在小区里!怎么成了售楼小姐!阿吉反复看了照片,没错!她就是刘苗月。阿吉随后私聊群主,不聊不知道,聊了吓一跳,刘苗月现在就在阿叔的地产公司上班。不过群主提醒阿吉,售楼小姐不叫刘苗月,叫刘诗蕊。群主用手机拍下售楼小姐的名片发给阿吉,名片上的头像确实是刘苗月,但名字是刘诗蕊。

关键时刻阿吉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要是也像群主一样,大摇大摆地去看房子,那不就见到刘苗月或刘诗蕊了吗?他偏偏给阿叔打了个电话。电话不是直奔主题,而是绕了一个大弯,先诉说他现在的苦,眼下的难,再把阿叔痛骂一番,骂阿叔骗他借高利贷,请君入瓮,害得他倾家荡产。他也不想想,这高利贷又不是阿叔强迫他借的,是他走投无路了找到阿叔,阿叔才借给他的。这又不是政府行为,就是正规银行贷给你钱,你还不了,同样让你倾家荡产。阿叔一声不吭一路听下来,用他的话说非常给面子。阿吉又冒出一句,你不但掠夺我的资产,还霸占我的女人。向来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的阿叔那天异常冷静,一口粗气也没出,他问清缘由后,当即派车接阿吉到那个小区,让他自己辨认哪个是刘苗月或刘诗蕊。阿吉在列队欢迎他的售楼小姐中,没看到刘苗月或刘诗蕊,在墙上的监督岗照片中也没见到刘苗月或刘诗蕊。阿叔邀请他再去别的小区找找,阿吉拒绝了,他说:你把她藏起来了。

中午我和阿兴一到老庚家园,就见到了阿叔。他热情地跟我们握手,感谢我们的助力和捧场。阿叔的出现,应验了阿弟在群里说的那句话,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和上次一样。

阿平指着电视画面说:阿叔今晚够风光了。

阿林说:是啊,他今晚就是崇山的康熙大帝。

阿云说:其实他一直都是崇山的皇帝,没人可以使唤他的,公安传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放回来。

阿兴突然问道:他今天不会是临时借回来的吧?

阿流说:有可能,说不定千叟宴吃完了,明天县里就得还回去。

阿蒙冷笑一声:扯淡,法律跟你讲什么交易!

阿甫和阿强坐在那里抽烟,一言不发。

11.吃汤圆

崇山有些饮食习惯和别的地方差异较大,比如吃汤圆。吃汤圆是一个古老的传统节日习俗,因为“汤圆”与“团圆”字音相近,有团圆之意,所以元宵节吃汤圆,象征着全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崇山人和全国人民一样也吃汤圆,而且吃得很“精巧”(讲究)。崇山人不吃速冻汤圆,吃新鲜汤圆,就是现吃现做。地道的崇山汤圆,不是全自动多功能机器加工出来的,是用小石磨人工一圈一圈地磨出来。超市里也有速冻汤圆,不过买者都是居住在崇山的外地人。崇山人吃的汤圆,不在红糖水里煮,要用甜酒来煮。崇山人把吃汤圆作为仪式来吃,是在两个时候或两种场合:一个是在除夕之夜,在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吃汤圆,预示留住过去的一年,迈向新的一年。另一个是在丧家办丧事的时候吃汤圆,这个时候吃汤圆,有些不可思议,都劳燕分飞了,阴阳相隔了,还团什么圆啊。崇山人自有崇山人的解释,这个时候吃汤圆,是以此怀念离别的亲人,寄托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祝愿。唯一的区别是,除夕之夜吃的汤圆有馅儿,办丧事的时候吃的汤圆是实心的。这两个时候吃汤圆,还有个共同点,就是吃的时间都在后半夜。

消息是阿强从桂城发回来的。那天我们几个像往常一样在阿流家小聚,阿强给阿流打来电话说:牙健柏病了,病得不轻,胰腺癌。牙健柏就是阿甫的夫人,孙子健柏的奶奶。我们的另一半退休后,称谓一律由过去的“达”(阿妹)变成了“牙”(奶奶)。“牙什么”里的“什么”,妹子或外孙的名字。消息很快在群里扩散,很多群员都知道牙健柏病了,纷纷通过微信向阿甫表示诚挚的问候。

这天,阿明到阿流家来,和我们几个碰面。阿明建议牙健柏回崇山后,入住养老院,他列举住到养老院后的几种便利:第一,养老院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专职阿姨陪护,不用阿甫和儿子儿媳妇操心。第二,养老院一墙之隔就是医院,病人哼一声,医生马上就到。这一点我印象太深刻了,我母亲在生命的危重阶段回到老家,身边没有医生,她是在剧痛中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她当初要是住在养老院里就没那么痛苦了。第三,阿明说,第三个情况可能是阿甫要重点考虑的了。阿甫目前在崇山住的是原单位的房改房,不是独立的私人房(住在城市里的人吃亏就吃在这里,住的是套房,不是独立的从地到天的私人房),嫂子去世后在哪里举行吊唁仪式,不可能一咽气就直接抬上山去吧(按崇山风俗最少在家中歇息三天)。崇山目前没有殡仪馆,只能回到乡下去,可是乡下的老房子归同族兄弟了。阿明说:阿甫缺乏的这些,养老院都具有,养老院有规范标准的灵堂、吊唁厅,还有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阿明最后说:他的这些建议实际上就是阿叔的建议,他是代表阿叔前来转达意见和建议的,请甫哥慎重考虑。大家根据阿明或者阿叔的建议,再综合集体的意见,由阿强负责向阿甫转达。

阿甫很快回复,牙健柏不回崇山了,她舍不得离开健柏,健柏也离不开她,她人生的最后时光将和健柏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阿甫在微信里晒出牙健柏和孙子健柏的合照。照片上,她抱着健柏靠在自家阳台上,神态自若,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病人。两岁多的健柏头戴一顶小警帽,手里拿着一把小手枪。于是大家纷纷把那次我们几家人在游船上的照片都晒出去,阿流晒出的那张是偷拍的,是牙健柏吃醉虾的镜头,照片上,牙健柏眯着眼睛在嚼醉虾,憨态可掬。阿林晒出牙健柏和阿甫在船上合唱《你是幸福的,我是快乐的》的情景,俩人深情对唱,倾情演绎。我晒出的一张是抓拍的,那时牙健柏靠着船栏杆,望着远方,不知她听到了什么就侧过脸来,微微一笑,微风吹过,几绺发丝盖了她的右眼,我就在那一瞬间按下快门。阿甫在微信里说:牙健柏非常喜欢这张照片,委托他转达她的谢意。

大概一个多月后,阿甫带着牙健柏突然回到崇山,当晚直接住进了养老院。具体什么原因让她改变主意回到崇山,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的病情发展得太快了,住进养老院后基本上就进入了弥留状态。我们的夫人先后赶到,九姐妹聚首崇山,她们在最该相聚的时光里,没有机会相聚,在人生诀别的时候她们相聚了。没有往昔的欢声笑语,有的是彼此哭红的眼睛和脸上深深的泪痕,她们围坐在最小的妹妹身边,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牙健柏最终还是离开了阿甫,离开了儿子儿媳妇,离开了孙子健柏,离开了她亲爱的姊妹们。悬挂在吊唁厅里的照片上的她,却是不经意地回眸一笑——阿甫说牙健柏自己定的,她的遗像就要我发在微信里的这一张。

按照风俗,年长的不给年小的守灵,所以刚开始牙健柏遗像下方的孝男孝女就有些单薄。但是到了晚上,灵位两边的孝男孝女一下子多了起来,除了我们几个兄弟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还有阿叔阿明阿弟的儿子儿媳妇,他们全部披麻戴孝在灵位两边席地而坐,这么庞大的守孝阵容,在农村都少见。牙健柏如九泉有知,她应该感到慰藉。人活一张脸,死了還是一张脸,尤其是崇山这个地方,特别讲究灵前的守孝队伍,稀稀拉拉或齐齐整整,都被看作是世态人情的具体体现。

阿叔头上戴一顶孝帽,腰上缠一块孝布,忙里忙外,像一只陀螺一样转着。他那高嗓门到了晚上就变得沙哑,像一只快耗完电池的扩音器。有一件事他一天到晚都在重复做,就是不断地更换供在牙健柏灵前的那碗汤圆。一旦汤圆冷却了,不再冒气了,阿叔立马换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供上。其实有一些事他没有必要亲力亲为,比如迎宾送客,比如安排用餐……他有的是马仔,他根本不用发号施令,自然有人去张罗。养老院不是有一个帅哥司仪吗,那么外家人(牙健柏那边家人)来上香,由帅哥司仪来主持就行了,可他偏偏要亲自喊口令:孝男孝女灵前肃静,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毕。他无非嗓门高嘛,这种场合又不需要高音量。另外,我和阿兴这两个厨师,也摆不上场面,本来厨房的事我们是可以参与的,阿叔却说不用,也用不到你们,你们就负责陪甫哥聊聊天,别让他太难过了。

到了夜里,阿叔就会炒几个菜,端到阿甫房间来,陪他喝几杯,邀请我们几个陪同。这段时间因为阿甫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几个家庭也临时住到养老院来,相当于提前感受养老院的生活。阿甫以往不怎么喝酒,这些日子每晚却要喝几杯。他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原来只是两鬓有些斑白,现在已是一头白发。白头发他无法控制,神色却控制得很好,或者他已将所有的愁绪都化成了一根根白发——最强大的人往往是那些在内心扛住千斤重,表面却很淡然的人。

阿甫至少喝了一瓶白酒,五十三度的酱香丹泉。按照他以往的酒量,今夜的总量远远超过了控制线,像汛期的乌水越过了桥墩上的防洪线。喝了酒的阿甫一改往昔严肃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他竟然说了一句阿流才说的话:吃饭是为了肉体,喝酒是为了灵魂。阿流当即表明态度:不是我戒不了酒,是我戒不了朋友。阿甫拍了拍阿叔的肩膀,这是我头一次见他拍阿叔的肩膀。以往有几次都是阿叔喝醉后拍他的肩膀,而且怎么拍,好像拍的不是他的肩膀。他说阿七,请记住这样一句话,和你一起笑过的人,你可能很容易把他忘掉;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很难忘记他。他指着阿叔的心窝:你是和我一同哭过的人,我不会忘记你的。阿叔端起酒杯自饮以示感动。阿叔一感动就自饮,如果太感动了就干小钢炮。阿甫陪他干了一杯,对他说:不过,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跟你讲,再次跟你讲……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画着:那把枪,你还真的别留着,它不是什么宝贝,它是个祸患。阿叔埋头斟酒,手突然一抖,倒往杯子里的酒倒到了地上。

12.羊活血

做完“三早”仪式后,我们离开了养老院。夫人们将回到各自的岗位,继续扮演保姆的角色。回不去的只有牙健柏,她永远留在了崇山。人生舞台的大幕随时都可能拉开,同样随时都可能关上,关键是你登台过没有表演过没有。这一点牙健柏有遗憾但没有缺憾,因为,尘世间就没有完美无憾的人生。唯有健柏临上车时还四处张望:奶奶呢?奶奶怎么没上车!他认为奶奶应该还在后台那里,正在卸妆,要等等她。后事处理得相当周全,周全得无可挑剔,像年度绩效考评一样,外家人给女婿阿甫的综合评价打了满分。老丈人是崇山目前为数不多的健在的离休老干部,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寒风中,老丈人握着女婿的手,很明确很肯定地表态:你过去是我的好女婿,现在是我的好女婿,将来,将来你要是认可的话,仍然还是我的好女婿。其实我们内心里都很清楚,这场后事之所以处理得如此周全,完全得益于阿叔的通盘考虑、精心策划和细心组织。可以说,整个过程没有一件事让阿甫担心过,费心过。可是送走牙健柏后,阿叔突然不见了。在阿甫答谢养老院后勤人员的宴席上,也没见到阿叔的身影。阿林向阿明求证:是不是因为那晚阿甫的那句话,阿叔不开心了?阿明回应道:阿叔没那么小气。

我们又恢复了往昔的日常活动,每天按时起床,然后出门爬山,天天如此,风雨不改。风雨不改有点矫情,有时雨太大了,我们也出不了门。爬山回来,我们来到阿流家,此时一楼茶店的门已经开了,第一壶茶也已泡开。当然,这种情形僅限于矿老板住店的日子。矿老板每个月总要神秘地外出几天,短则三四天,长则七八天,外出期间就委托阿流看店。阿流开店门要在下午三点以后,开店门并不是要替矿老板赚钱,只是证明茶店的存在。阿流早上也上山,但不是跟我们集体爬山,他是单独行动,拍鸟。他的理念是,养生不如喝茶,喝茶不如喝酒,喝酒不如钓鱼,钓鱼不如拍鸟。

我们在附近的粉店吃了早餐后,就进到茶店来,矿老板已经在喝茶了,摆在他前面的不是茶点,而是一本书法作品,他一面品茶,一面欣赏书法。矿老板除了喜欢新诗,还喜欢书法。靠墙的那张桌子上,除了诗人们送给他的诗集以外,还有几本书法作品集。他曾当着我们的面说,阿平的那些字都不是书法,他说书法是有法的,具体什么法他没讲,因为没法跟我们讲。确实我们没几个懂书法,总以为把一个“人”字写得刚劲有力就是书法,结果不是,“人”字要写抽筋了才是书法。矿老板立即纠正道:不是抽筋,是抽象。话传到阿平那里,阿平就说那他在店里抽象一幅嘛,何必具体到我的字。矿老板不以为然,他说他虽然写不了字,但晓得是不是好字,就像他没种过茶,但晓得是不是好茶。阿平很少到茶店来,不是他跟矿老板搭不上话,是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电脑前,他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写完剧本写小说,写完小说写剧本,这是我们和他最大的区别。我们已基本无事可干,该干的事已干完,没干完的事已干不了。我们现在已没有五年规划,只有年度规划,年度规划是:一天喝一次茶,一周聚一次会,一季旅一次行,一年出一次国——这就是我们的退休生活。

大概到九点的时候,进到茶店来喝茶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些退休的中老年人。崇山城区中老年人主要分为三种,即三种典型类型:一种待在书房里,就是阿平那种,整天关在家里埋头创作不出门,偶尔会会朋友喝两杯,是那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境界。一种待在茶店里,就是我们这种,天亮起床爬山,中午喝茶聊天,下午溜达溜达,天黑回家睡觉,是一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境界。一种待在广场上,跟着扩音器从早吼到晚,“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如果一定要概括出一种境界来,只能是“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可惜他们都不是少年,而是即将步入耄耋之年了。当然,“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此外还有两种非典型类型,他们都宅家。一种是从早到晚守在麻将桌前,几家欢乐几家愁;另一种是从早到晚围着儿孙转,漫漫长夜盼天明。有人夸崇山的中老年人像崇山的牛一样牛,退休了还唱牛歌,跳牛舞,办牛事,做牛人,吹牛逼。听过这个比喻的人,都知道这是崇山典型的“水底话”,这话的核心是“吹牛逼”,前面那几个“牛”都是陪衬或者簇拥。当然,这个吹牛逼不只指夸海口,说大话,聊天也属于吹牛逼之列,不过在表述上略有区别,夸海口说大话叫吹牛逼,聊天叫吹牛,“逼”字省略掉了。

从茶店喝茶的人的吹牛中,我们听到了一个不断被重复的消息:阿叔的一个弟弟被带走了。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正确的表述是,他的一个堂弟被带走了。关于这个堂弟被带走,有两个版本,喝碧螺春的是一个版本,喝普洱的又是一个版本。喝碧螺春的版本是,公安到家里来将他带走。喝普洱的版本是,阿叔亲自送他去投案自首,这是阿叔丢卒保车的一步棋。阿叔觉得不能这样蒙混下去了,不能企图侥幸过关了,他本人已被公安传唤两次,凡事不过三,再被传唤一次就有可能回不来了,无论如何得有人进去,没有人进去是说不过去的,至少得给人家一个指标。这里面还有一个情况,就是阿吉不停不断不依不饶地举报他,每次崇山有上级扫黑除恶督察组指导组来,阿吉就举报一次,其间还进京上访过。举报次数多了,上面就不能不闻不问了,就要高度重视了。事实上阿叔前两次被传去了解情况,都跟阿吉举报有关。但是如果仅仅是借高利贷的事,那简直就不是个事。阿叔担心的不是这事是别的事,不是经济纠纷而是旧账老账。他怕的不是阿吉,是阿吉的朋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有所指向,应该点到为止,可是吹牛的人像骑了一头疯牛刹不住了,只能豁出去了,说是一位老公安、一位老检察院、一位老法院当年办过阿叔的案,后来有人干涉阻挠没办成,这次趁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形势要一起拿下阿叔。当即有人反驳道:吹牛逼,枪都上交了还有什么用。正在吹牛逼的这个人喝了一口普洱茶,然后把“逼”字说出来:你这是逼我把话说明白,那就告诉你吧,这三位老政法的某个哥们儿,现在就是公安厅厅长,前几天刚到崇山检查扫黑除恶专项斗争进展情况,专门过问了阿叔的情况,这下应该明白了吧?

提到阿吉,我才想起好久没见他了,牙健柏去世时,阿吉没出现在养老院,但他封了个人情封包委托他人转给阿甫,阿甫拒绝了。丧事前后阿甫没接受一个人情封包,理由简单且现实,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不要把人情移交给下一代,搞得没完没了的,我们这一代该了断的事要了断。他把养老院期间的费用结账清楚后,反而给每个后勤人员发了一个红包,按崇山风俗,叫避邪包。不过这个避邪红包,通常是丧家接受了别人的人情封包才返还。这么说阿甫这个封包,既是避邪红包,又是人情红包了。后勤人员也以为是普普通通的避邪红包,回家一看才发觉是加班补贴。阿甫结了养老院的账,还给后勤人员发红包,这事也让阿叔很不爽。阿甫或者我们这些人的行为,会不会让阿叔他们产生这样的错觉——当斧头来到森林的时候,好多树都说把柄已不是我们自己人。

周五中午我们在茶店喝完茶,阿甫他们几个约定一起回桂城。刚约好出发时间,阿流的电话响了。阿流手机的彩铃,是悦耳的《新闻联播》片头曲。他挂了电话对阿甫他们几个说:你们回不去了,阿弟晚上请我们到阿超那里吃羊活血。阿甫看了看手表,阿流说:别看了,看手表的人,往往没有时间。

果然阿甫说:你们去吧,我坐动车回桂城。

阿流说:我们几个可以缺席,唯独你不能缺席,阿弟特别交代了的。

阿甫说:这羊活血招待的主客应该是阿平,阿弟还欠他一餐没有菜单的饭,不能缺席的是阿平,你重点通知他就得了,我们陪同的可去可不去。

阿强说:你不去,我们也不去,以后的饭局,要去就大伙一起去。

阿兴说:要不我们明早才回桂城吧,这羊活血很久没吃了,阿甫你既要考虑个人情绪,也要兼顾一下大伙的口福。

阿甫说:既然很久没吃羊活血了,大伙就一起去吃呗。又叹息一声:人生最大的窘境就是,即使伤心也不会降低食欲。

阿蒙说:伤心还好,伤胃就不好了。

在崇山,吃羊酱和吃羊活血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宰羊的代名词,就像吃龙棒要汤猪一样。下午六点我们准时来到阿超的柴火大队。这个柴火大队,就是之前那个山庄。几个人正在那里互相指责,一个责怪一个,原来是羊活血没做好,或者说做得不标准,羊活血不是老了,是嫩过头了。羊活血做不成功,不能完全追责主观原因,即人的技术没掌握好,殊不知羊活血成不成功,很大程度取决于羊。如果羊刚从山上赶下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活血绝对做不成功。阿超出来,用一连串的脏话骂那两个厨师。阿平实在看不过去就替他们辩护:不就是一盆活血嘛,有什么大不了呢,大伙主要还是吃肉,肉弄得好不好吃才是最关键的。再说羊活血吃不了,那就吃羊酱嘛。代表吃羊肉的两样东西,有一样也就可以了,不一定要两全其美。既是替两个背时鬼解围,也是提醒我和阿兴,不要袖手旁观,要主动参与。其实阿平对菜肴也很挑剔,到外面聚餐,如果不是我和阿兴亲手掌勺,他总要挑三拣四,甚至要求重新回炉。我们进到厨房,重点针对阿平关注的白切羊肉和羊扣进行技术把关。阿平对白切羊肉的技术要求是,要炖足够的时间,又不能把肉炖烂了。炖的时间不够,山羊特有的肉味就出不来,炖过头了又没有嚼头了。这个带有哲学思想的要求,实则模棱两可,难以把握,颇像职场流行的那句话:不怕上司跟你讲唯物论,就怕上司跟你讲辩证法。可惜这两样重点佳肴,和羊活血一样也已做好了,即将端上桌面,我们已无法把关。阿兴随手抓一块白切羊肉,放进嘴里大口地嚼着,跟阿平保证道:放心,它确实是羊肉,味道参数指标也达到你要求的八九不离十。

阿季在阿弟阿叔阿明的陪同下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身后紧跟着一帮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夹克衫。那帮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不认识很正常,机关单位是铁打的营盘,员工都是流水的兵。跟我们同年代的人基本上都退休了,现在岗位上都是新人。见到阿季,阿林和阿云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自觉地跟着我们站了起来,用实际行动表示迎接。阿弟说不用介绍吧,应该都认识的。阿季热情地伸出手来:都是老面孔嘛。他一只手握着阿甫的手:老哥,节哀顺变!另一只手再叠上来,进一步增加了情感的分量。阿季坐下来,招呼大家都入座了。看看阵容不对,又站起来纠正道:你们几个老同志不能挤作一堆,要分开来坐,你们天天挤在一起还不够吗,要知道今晚不是对话会,是座谈会。阿弟过来将我们几个的座位进行一番调整,阿甫阿强阿蒙三位老公检法围着阿季两边坐,阿平阿林阿云阿流阿兴和我被安插到阿季的随行人员中间,这种安排便于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阿甫刚坐下又站起来,他来到阿叔面前,跟他握手寒暄。在养老院答谢宴席上,阿甫没见到他心里很愧疚,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阿叔道一声谢谢。今晚他之所以爽快地答应来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口福,而是想要见到阿叔。

阿甫说:家里的事多谢你了!

阿叔粲然一笑:甫哥客氣了。

因为羊活血没做成功,阿超始终紧绷着脸。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普遍认为嫩过头的羊活血,到阿季的嘴里却变得口感极佳,鲜嫩无比。阿超长出一口粗气,表情轻松了很多。阿季连续吃了两块羊扣,遂指出其中不足之处,豆腐乳放多了,抢味了。他说实际上羊扣无须添加任何配料,淋上酱油直接放蒸锅,狗不用姜羊不用酱,千古不变。吃过肉喝过酒之后,阿季开始发表讲话,此前曾有两三次在阿流家跟他吃过饭,桌上主要是听他做报告,从国际到国内,再从全国到崇山。阿季说: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请各位来坐一坐,征求大伙对崇山发展的意见和建议,你们虽然都退下来了,能耐能力能量还是挺大的,可是我实在是太忙了,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这不昨晚半夜三更才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说罢问阿弟:今晚招商引资新闻播了没有?

阿超急忙去打开电视机。画面上,阿季率领一帮人在外地参观考察项目,陪同人员中,阿叔特别显眼,个头显眼,站的位置也显眼,他把其他陪同人员都挡住了。阿季将播音员的解说进一步延伸:这次出去招商,收获很大,把一个专门做出口加工的服装厂引进来了。阿季特别指出:这么大的项目能落户崇山,阿七功不可没。

阿叔说:我只不过帮你喝了七杯酒,仅此而已。

不是七杯酒那么简单!阿季转而对我们说,现在招商最大的难题是什么?不是项目,不是资金,是土地,土地拿不下来,一切都无从谈起。过后我们得知,为了帮助县里拿下服装厂这个项目,换句话说,为了让服装厂这么一个重要项目落户崇山,阿叔主动将他早年征下的那片荒凉地贡献出来了,当然不是分文未取白白地贡献,是按当年的地价转让给政府。阿季说:前段时间,阿七刚刚把嘉林景苑小区移交给政府,作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现在他又把自己拥有的土地转让给政府作为项目用地。在崇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阿季说到这里,就有些动情甚至动容了,他说:哪个造谣我们崇山商人不讲大局没有奉献,全中国有几个商人能做到阿七这个份儿上!据我们以往的经验,阿季诘问之后就要痛斥,果然他痛斥道:可是,偏偏就有人看不得崇山稳定和谐的局面,看不得崇山健康发展的局面,存心添堵添乱,暗中搞小动作,像某些人在球场上不好好打球,而是故意出阴招、使绊子,把人放倒是他的最终目的……这话指向很明确,出处很熟悉,就像从阿平的嘴里说出来一样,压根儿不是指桑骂槐,简直就是指槐骂槐了。阿甫竟聋了似的没听到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有些笨拙地翻找他的手机微信二维码,让邻座那个要扫他的人扫一扫——据说内心强大的人早就戒掉了情绪。

然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是被安排坐在阿弟身边的阿平——使绊子故事的原创者。原以为这碗羊活血,是阿弟答谢阿平的,结果不是。

阿平起身后离开座位,直接来到阿季跟前,他说本来要给你发微信的,只让你一个人领会,可惜我没有你的微信号,只能当众跟你讲了,请你不要贸然评价我们。你只知道我们的名字,却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你只听闻我们做了什么,却不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

阿季也站了起来:请你把话讲清楚一点。

阿平说:应该把话讲清楚的是你。他盯着阿季说:务必记住我这句话,因为除了我以外,还会有人提醒你把话讲清楚,你信不信?咱们走着瞧。“走着瞧”转变成“起立”的口令,阿强阿蒙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阿平朝门外走去。阿林阿云阿兴阿流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离开座位。

阿甫是最后一个离开座位的,离开后他并没有直接朝门外走去,而是绕过一个座位过来跟阿季握手道别,一脸的从容淡定,反观阿季,却有些惊慌失措。正因为阿甫这个非凡的举措,使得我们整个退席过程井然有序,而且很体面。

13.烧烤

当年电影《崇山风云》“鬼子小分队”的群众演员,再次出现在乌水河岸别墅区的这栋别墅前。可能门铃还没修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重新入住别墅的阿吉,亲自站在门前迎候我们,以防我们敲不开门就大声喊叫,惊扰邻居。

进入大门后,阿吉直接带领我们来到后院花园。天!这个花园也太夸张了,主要是大,至少有三百平方米,地上是柔软的草皮,四周是半人高的铁栅栏。几名扎着围裙的服务生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烤炉里的火炭在熊熊燃烧,有人在往炉子上架烧烤网。附近支起的一张大木板上,摆放切好的牛肉块、羊肉块、鸡肉块、鱼肉块,还有牛排、羊排、鸡爪、鸭掌……旁边是盐、调和油、烧烤酱、辣椒粉、孜然粉、五香粉、番茄酱、大蒜、姜、葱等作料。除了肉类,还有白菜、韭菜、青椒、蘑菇、茄子等蔬菜。蔬菜从来都是煮的、炒的,没想到还可以烤。阿兴对我这种孤陋寡闻的毛病嗤之以鼻:少见多怪,奶也是可以烤的。

不断有人进到花园来,认识或不认识的都跟我们招手示意。绝大多数我们都不认识,但不排除有人认识我们,尤其是阿甫阿强阿蒙这三位崇山曾经的风云人物,肯定有人认识他们。来之前我们并不知道阿吉导演的“节目”是什么,他只是说久没聚了,想念我们了,请我们来喝两杯。阿平在电话里说他:起码你得宏观地告诉大伙大概个意思吧,自古不吃无名之宴。阿吉说人生何必太复杂,想念谁想见谁喜欢谁饿了没钱了失恋了,不用打电话,不要问那么多,直接喝酒去。我们则好奇他的别墅失而复得,都想来探个究竟。阿甫却想见阿吉一面,也跟他道一声谢谢。牙健柏的后事,阿吉虽没出现在现场,但他派了四个工仔负责去坟山砌坟墓,牙健柏的那个新家,正是阿吉他们建起来的。人情不一定都是封包里的钱,一颗同情的心、一聲温暖的安慰、一滴劳作的汗水,都是沉甸甸的人情,都令人感动,都值得道谢,都需要偿还。“其实人世间的感动皆源自最正常不过的本分之事,可有些本分和正常的事,总是在扭曲的现实当中,成为永世不忘的恩情,反而推之,不是恩情不该念念不忘,而是那些原本应该本分和正常的事越来越少了。”这段时间,阿甫在各种场合不断地重复地引用这段网络星语,更年期似的絮絮叨叨。阿平问他:你到底理解其中的含义没有?他却反过来问阿平:崇山街头的人,你都认得完吗?

众人自由组合围着烤炉而坐,我们这支“鬼子小分队”自然坐在一起。每个人的面前摆一块小木板,用来搁餐具。每一个烤炉由两名服务生照应,负责根据客人的需求烤制各种佳肴。夜幕降临后,烤炉里的炭火愈旺愈暖和,一阵阵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随风飘散。从烹饪历史来看,烧烤原本属于原始社会简陋的操作。这种简陋的操作演化到今天,已变得错综复杂,比已经固定了的中规中矩的传统炒煮焖煎,还要复杂得多,离奇得多。也正是因为复杂而离奇,让食材变得越发奇香无比,以致不断有人打着喷嚏,当然那是因为辣椒粉、孜然粉呛了鼻孔的缘故。面对这样的味道,味觉再迟钝的人也会“得跃”地跳起来。事实上原始社会的人根本不在乎味道和口感,他们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今填饱肚子已变成了次要或者其次。

酒是红酒,澳大利亚产的奔富707。阿平让我们猜猜,一瓶707多少钱。阿流说:一百多元吧。

阿甫说:据我所知,红酒不是这样喝的,这种场合喝的酒也不是红酒,一般都是中国胃配中国菜,中国菜配中国酒。

阿平说:难道要喝内参!

阿甫说:也不一定喝内参,喝茅台,别的高度白酒也是可以的。

阿强说:阿甫有民族主义情怀。

阿平说:他的民族主义无非就是童年的味蕾。

正说着,栅栏中间升起了一块白布,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电影幕布。阿吉要干什么?难道他要让我们看电影,看《崇山风云》?难道他看电影还不够,看《崇山风云》还不够,难道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真的就像那句话说的,真正不羁的灵魂,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有国王般的骄傲。

叭、叭、叭……周围突然响起枪声,好一会儿大家才反应过来,目光都投到了银幕上,阿吉果然放电影了。茫茫群峰之间,由远及近推出电影片名——《崇山风云》。大家一边烧烤,一边看电影。据说这部电影只在崇山放了一次,后来就没再放过,原因是电影院的地皮被阿叔收购,用来起了商品房,崇山暂时没了电影院。随着一幕幕剧情的出现,七十五年前那段漫漶不清的历史记忆,在我们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座叫双乳峰的山脉的归属问题,让两大家族反目成仇,继而大打出手,摩擦不断。

事实上,莫刘两大家族在历史上曾有过“拜认”关系,刘家的志纯公曾认莫家的任能公为“寄爹”,逢年过节都要走访拜会。民间“寄爹”与“寄子”的关系,有时候比血缘关系还亲密,也正是这层关系,为两大家族结仇埋下了伏笔。“寄子”成为白眼狼,“拜认”变成了引狼入室。刘家始终认为,莫家任能公在认刘家志纯公为“寄子”时,把双乳峰作为礼物赠给了刘家,而莫家予以否认。开始两家只是打打嘴仗,刘家向莫家提出山权要求,莫家强硬回应,一口回绝。后来刘家几个鲁莽的后生仔,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登上双乳峰,撬开莫家的一座祖坟,将遗骨扔下乌水河。掘人祖坟,这还得了,且是莫家的始祖坟,愤怒的莫家人开枪打死了其中的一个掘墓人,两家即由打嘴仗演变成真刀真枪地干仗。

双乳峰,当属崇山名胜之首,距离城区四公里,海拔九百八十米,山腰有一块平台地,安葬着莫家列祖列宗十余座坟墓。平台地前是一道深谷,崇崖壁立,如同斧削,县志里叫百丈岩。两条清澈见底的小涧,从平台地左右两边环绕而过,直泻而下,水石相击,势如雪崩,形成崇山有名的百丈岩瀑布。

通往双乳峰的关隘口上,一场酝酿已久的战斗即将打响。

莫家的人马埋伏在石头、树木后面,他们手里是子弹上了膛的步枪和装填了火药的鸟铳。刘家的人马则兵分左中右三路从苞谷地、黄豆地、秋菜地包抄过来。莫家头人阿才头上缠着一条红布,手里提一支驳壳枪,猫着腰在埋伏的人马两头来回走动,提醒对方枪响了才能射击。刘家的队伍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头人阿德连额头上的那块胎印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手里一把大砍刀,像高举一面旗帜一样高高地举起。突然,爆炸声在刘家人马中响起,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有人倒下,有人号叫,接着他们的枪响了。刘家人的枪一响,莫家人立即还以颜色,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对射。

爆炸声继续在刘家人马中响起,和前面一样,是炮弹爆炸的声音。可莫刘双方都没有炮,炮弹显然来自第三股势力或第三方人马。阿才爬到一棵树上观察,发现几十个穿黄色军服的人出现在村口,他从树上跳下来,命令他的人马停止射击,朝冲到跟前的刘家人马大声喊道:鬼子进村了!

刘家人马听到喊声,也停止了射击,头人阿德转身一看,鬼子已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轰!炮弹又在刘家人马中爆炸,弹着点距离莫家阵地越来越近。

弟兄们!先把东洋仔灭了。

阿德挥舞手里的大砍刀,他的人马立即向村口方向扑去。

阿才率领他的人马跟在刘家人身后,也杀入了共同的敌阵中。

枪炮声、喊杀声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地平息下来,苞谷地里黄豆地里秋菜地里,东横西倒着敌我双方兵士的尸体。阿德支着大砍刀,摇摇晃晃地从尸堆里站起来,他的大砍刀矮了一大截。他以刀为杖,一步一步地向阿才挪动。阿才满脸是血,他一手撑起半个身子,面对阿德的大砍刀,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身着日军黄军装的阿流,首先从尸堆里站了起来,然后我们几个跟着站起来。阿流挥着武士刀,指挥我们从背后袭击阿德。

观众中有人惊叫起来。

叭、叭、叭……

阿才手里的驳壳枪响了,我们扮演的这六个鬼子,纷纷倒在阿德的身后。

剧终。

花园四周的灯恢复光亮,电影幕布下面,出现了一红衣女子,优雅地朝观众款款走来,天使般的脸庞上挂着美丽的微笑。

刘苗月!人群中有人喊道。

确实是刘苗月。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刘氏家族那个大家闺秀刘苗月,从银幕上下来了。她穿着红色双排扣长款呢大衣,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正在向我们这边走来。当她来到我们跟前时,阿吉也已站在她身旁。阿吉递给她一只高脚杯,杯里盛满了红酒,俩人共同给我们敬酒,感谢我们光临烧烤晚宴,祝福我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万事如意!

敬了我们这支小分队,俩人手挽手走向别的宾客,看上去俨然一对新婚夫妇或者再婚夫妇。

阿流说:这么说别墅归还了,美人也归还了,一切都归还了。

阿兴说:这叫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阿蒙说:我要专门问一下阿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强说:不要问了,怎么回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回来了。

阿甫说:这世上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只能是理解。

后半场,阿甫阿强阿蒙阿平另有安排,阿吉派人请他们进到别墅去会谈,阿流阿兴和我留在原地继续烧烤喝酒。

阿流吩咐服务生换上小酒杯,把一瓶獭祭(日本清酒)开了。

服务生用日语说道:はい(好的)。

阿兴饶有兴趣地问他:你晓得他是哪个吗?

服务生回答:晓得,他就是那个鬼子小队长嘛。

回到家里,手机叮咚一声,跳出阿吉一条微信:请放过阿叔吧。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就是今晚烧烤的主题或“别墅会谈”的结果?但不管怎么样这条微信一定是发错了,因为“这么重大的原则问题”不可能征求到我这一级的,还有阿流和阿兴,我们仨留在原地继续烧烤喝酒就是明证。我当即给阿吉回信:微信发错对象了。阿吉很快回复:发错了。不过他又补充道:也没完全错,因为你们是一伙的。心里再次咯噔一下,急忙百度“一伙”,手机屏幕显示:一伙,指若干人结合的集体;造句:一伙罪犯冒充警察被群众识破,最后受到法律制裁。

14.簸箕菜

崇山已进入凛冽的隆冬季节,天气冷得连母猪都咳嗽了。崇山人形容天气寒冷不用风刀霜剑、折胶堕指之类,而是用母猪咳嗽,很形象也很贴切。确实母猪是不轻易咳嗽的,母猪一旦咳嗽,那就说明天气非常的冷了。果然天气预报说,崇山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寒冷天气。此时距离阿江去世差不多半年了,长满坟头的草儿依然泛着青色,如同他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模样,清晰而鲜活。阿江去世后,我们都还保留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微信也没有移出阿流家宴群。有时发朋友圈,还能收到他的点赞,我们不曾产生错觉或惊恐不安,反而认为他的评论比以往更深沉更扎实更接地气。这当然是他的遗孀达妙在操作,或者说他通过达妙这个发言人的渠道,证明他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在迎来阿江六十五岁冥诞的时候,我们几个又聚集在一起。原来一直以为阿江比我们小五六岁,没想到比我们年长。今年我们刚给他过了一次生日,就是在乌水河夜宵摊的那晚,阿叔发请柬的那晚。看来阿江也没搞清楚他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这说明一个人真实的年龄不是出生的时候,而是死了的那一天。要不是翻出了那本生辰八字“命书”来,达妙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比她大这么多。当然,现在再追究这个数字,已毫无意义,岁月或时间早已跟阿江握手言和,达成共识。

阿江的“庆生”仪式,在凤凰岭憩园举行。中午十一点的时候,阿甫阿强阿蒙阿平阿林阿云阿兴阿流和我,依约来到现场。在这之前的一个月,阿江的墓地已迁葬于此,成为凤凰岭憩园第一个入住的客户。据了解,阿江易地搬迁至此,是经过阿叔提议、阿平多次劝说、达妙反复权衡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策。

悍马H2从坡底驶上平台地,驾驶楼(驾驶室)的门一开,阿叔“得跃”地跳下车。阿平和阿明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我们以为后面会跟着达妙,直到车门关上,也没见到她出现。达妙仍然保持对待阿江生前每次外出应酬的态度,放任自流,以致我们都有些怀疑“庆生”活动是不是达妙的本意。后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正确无误,建议达妙迁葬阿江的是阿叔,操办“庆生”活动的也是阿叔,阿平和阿明只是助手,达妙连执行者都不是。现实生活就是如此诡异,诡异得令人瞠目结舌。

镶嵌在大理石墓碑上照片中的阿江,咧着嘴微笑着,像生前一样热情地欢迎我们不辞辛劳光临别墅,同时对我们供奉的烤乳猪、腊猪头皮、茅台酒和中华香烟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按照“庆生”议程内容,我们每个人都要对阿江说一句话,内容不限,借题发挥,不按顺序,谁想好了就说,三言两语即可。我和阿流文化水平低,但凡参加活动,最怵的就是这个环节,尤其是我,本人木讷,不善言辞,以往偶尔跟达东吵嘴,她总是问我,你怎么不还口,我说我主要是默诵,其实是笨口拙舌。没想到比我还要笨口拙舌的阿流竟然抢先发言,他用抢红包的速度,跟阿江讲抢红包的话题。他说阿江你放心,群里每次发红包,达妙都帮你抢,一次不落,几乎每次都是手气最佳,以后群里定期发红包的传统还会延续下去,如果群员都不发,群主也会发。阿兴发言之前从裤袋里摸出一只药瓶,搁到坟顶上,他说阿江,我给你带来了解酒药,以后哪个野仔再挑衅你,你就把他放倒。这话有点火药味,和坟前才燃放的鞭炮味一样,有些呛鼻呛肺呛心。阿明刚要制止,阿兴的话已放了句号。阿林朝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兄弟,我慎重收回上次我讲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并向你表示歉意,现在你公司收回了,你想怎么采就怎么采,想怎么砸就怎么砸,让搬不起石头的人去说吧。阿云去哪儿都和阿林挨在一起,遇见阿季也是老鼠遇见猫似的同时撤退,前后不差半步,阿林既已发言,就该他了,他说阿江兄弟,在你六十五歲生日的时候,我诚挚地祝福你龙体康祥,福禄双全!作为一个厨子,我深知自身人微言轻,说话没分量,以往都是最后一个才开口,如果能因时间关系免掉最好了,转念一想,最后一个开口那可是压台,我岂敢压台,只能匆匆地说了,我说兄弟,下次去你家,羊扣还是我来做……阿兴插嘴道:应该是我做吧。我暗地里掐了他一下,这一掐,话也说完了。

其实阿甫阿强阿蒙跟阿江并不很熟,他们是通过阿平牵线搭桥,才和阿江建立了兄弟朋友关系。除了那次吃羊酱,后来还吃了“巴掌鸡”(一只鸡只切成四块,一块像巴掌那么大),聚餐多了,酒喝多了,彼此也就熟悉了。事实上很多感情友情很多义气,都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阿蒙盯着墓碑上的阿江说:人生无须惊天动地,快乐就好;情谊无须花言巧语,想着就好;朋友无须遍及天下,有你就好……阿甫和阿强互相推让,阿强说:你压轴,我压台。阿甫说:压什么轴,阿平阿明都没表态呢。阿平回道:我和阿明算主家,免了。阿甫就推了阿强一把,阿强顺势向前迈出一步。他说:阿江兄弟,我想跟你谈大事,他们跟你谈小事;我想跟你谈情怀,他们跟你谈红包;我想跟你谈艺术,他们跟你谈吃喝……阿平阿明,拿酒拿杯来,我要敬兄弟了……阿平提醒道:阿甫还没讲呢,讲完了集体一起敬。阿甫却说:我私下里跟阿江交流过了,他接受你们的祝福。

阿强站在队列的前面,左手抓酒瓶,右手端酒杯,领着我们给阿江敬了三杯酒。他转过身来,阿叔上去接过酒瓶和酒杯,也给阿江敬了三杯酒,说了一句:狭路相逢宜回身,往来都是暂时人。

从凤凰岭憩园回来,车队直接来到阿江位于城区两条主干道交会处的公司,宴席安排在九层那间空旷的房子里。这个地方,原来阿江想把它搞成一个企业文化园地,展示他的采石场、混凝土公司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嬗变历程,包括他个人的奋斗历程以及对社会的奉献。那次我们来吃羊酱,阿甫则建议他参照奇石博物馆、风炉博物馆、傩面博物馆、道袍博物馆的做法,建一个采石博物馆。阿平准备联系相关专家前来设计的时候,阿江意外身亡,这事就搁了下来。后来达妙没再找阿平重新启动该项目的设计和策划,因为整个混凝土公司阿叔已收回去了,连同整栋大楼。现在物归原主了,达妙是否还有这方面的考虑,恐怕只有阿甫关注了,阿甫确实对博物馆比较感兴趣,尤其是对枪械博物馆很感兴趣。

整个楼层摆了二十几张餐桌,不但阿江的亲属来了,公司的员工也来了。每张餐桌上,摆了一只大簸箕,簸箕里装着各种菜肴,这便是崇山有名的簸箕菜。所谓簸箕菜,就是将各种熟菜全部装到一只簸箕里,取代了原先装着菜肴的碗盘碟等器皿。簸箕菜内容丰富,有白切鸡、白切鸭、白切肚、扣肉、腊味、血肠、芋头、煎粽等,计十二道菜以上。这次阿江“庆生”宴席的簸箕菜,内容更加丰富,除了普通的家常菜以外,还增加了一般宴席很少上的白切羊、羊扣、卤牛腱、卤牛肚、白灼虾、煎鱼件、蒜茸扇贝等山珍海味。过多的品种,也使得餐桌上的簸箕,比任何一家餐馆的簸箕都大,差不多和普通农家的餐桌一般大了。阿云悄悄地告诉我们,这是阿叔家里的簸箕,他家的簸箕是崇山地区最大个儿的。

阿兴背着手,绕二十几张餐桌转了一圈。开始我以为他去检查卫生状况,看看是不是有苍蝇或者其他飞虫降落在菜肴上面。作为外科医生的他,对卫生特别讲究,据说阿兴跟夫人过日常生活,要洗四遍手,登台之前洗一次,预演之后洗一次,表演过程中停下来洗一次,谢幕之后再洗一次,洗手时间超过日常生活时间的三分之二。夫人对他这种偏执症不持态度,见惯不怪,她本身也是医生,是个麻醉师。阿林否定了我的看法,他说不是的,他应该是去看看每一桌的菜肴是不是一样,是不是每一只簸箕都有鲍鱼扣,抑或只有我们这一桌才有。他以前是医院院长,法人代表,对每个科室每个员工的福利向来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我们还没得出结论的时候,阿兴已回到原位,他站在那里,朝阿明招了招手:你过来。阿明来到他跟前,他说:簸箕菜不是这样吃的。阿明问:怎么吃?

阿兴说:你得每一桌都要放一个电锅,电锅里装满水,通上电把水烧了,然后把簸箕架到电锅上面,这样才能确保每一样菜肴自始至终保持温度,这么冷的天,菜都冻成冰坨了,怎么吃!你吃给我看看,笨卵嘛。直到此时,我们才明白簸箕的功效在这里,簸箕不只是个摆设,做个样子,它承载的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东西,总之,它是实的,不是虚的,不是碗盘之类的器皿所能替代的。

达妙还是没有出现,代表家属给我们敬酒的竟然是阿明,这是谁跟谁啊,本来我们就是一起的。当然,不是一伙,我上百度搜过并比对过。阿叔跟我们同一桌,一号桌,他不甘心场面冷清,主动扮演阿明那样的角色,频频给我们敬酒,敬得最多的当然是阿甫。阿甫居然来者不拒,杯杯见底,我都怀疑他将阿江坟顶上的那瓶解酒药拿回来吃了。阿叔的酒量这一次我们算是真正地领教了,他不仅专攻阿甫一人,还跟我们每个人连干了三个小钢炮,这还不够,他还跟其他每一桌各干了一杯。在返回原位途中,不但身子一点也不摇晃,而且身轻如燕,穿越错综复杂的桌椅之间,丝毫没有磕磕碰碰。阿云发出自愧弗如的感叹:厉害!阿兴却不以为然:很多临床表现的前奏,都是这样豪气冲天,然后一命呜呼。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阿甫不见了,他的离席像电影镜头切换一样流畅自然,观众毫无知觉。宴席接近尾声时,还没见阿甫回来。阿强吩咐阿平:你给他打个电话,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情。阿平打通电话,无人接听。阿强说:打他爱人的呀。阿平诧异地盯着他:他爱人在哪里?看来阿强是真的急了,牙健柏去世了都没反应过来。阿强又提示阿流:你去洗手间看看,是不是在里面勾喉咙,把酒从肚子里勾出来。阿流很快回来,说男女洗手间都让员工看了,没见到。阿兴说一句:麻烦。一般人说麻烦,无人反应,医生说了麻烦,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阿林说:不会又要改菜单吧。改菜单,已成为崇山餐桌上的一句警示名言。阿林的手习惯性地伸进衣服里去,摸着内袋,像是在找钱夹,但他的手很快就收回来,他看见阿甫走出不远处的电梯门,正健步如飞地向我们走来。

回家的路上,阿强问阿甫:你不会去见了新人吧?

阿甫欲言又止。

阿强提醒他:牙健柏尸骨未寒啵。

阿甫只好道出实情,他回家拿一样东西给达妙。

什么东西?

一盒录像带。

什么录像带?

阿甫说:吃羊酱那天在阿江公司看过的那盒录像带,后来吃豆腐时,达妙把它交给我,今天吃了簸箕菜她又拿回去了。

15.斋饭

阿叔从东山寺下来那天,阿明召集阿平阿林阿云阿兴阿流阿吉达妙和我,一起到寺里吃了一餐饭。说是吃饭,其实是让我们去迎接阿叔还俗,阿叔到东山寺待不到一个月就下山了,以致他剃光了的腦袋都还没长出毛发来。不过他原本就秃顶,一直都剃光头,看上去本来就像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也有人认为,阿叔不是出家,是逃匿到东山寺去的。如果阿明不召集大家来吃这餐饭,我们都不知道阿叔上东山寺快一个月了。彼时阿叔已脱下袈裟,换上黑色的立领装,表情严肃地端坐在一把高背椅子上,立在一旁的住持不像是住持,倒像是他的一个马仔。

关于阿叔出家的前后经过,微信群里一直有争议。有的说他的三个弟弟被带走的当天,他就上到了东山寺。有的说他上到东山寺的当天,三个弟弟就被带走了。两种说法,时间前后不一。拥有代言权的阿明,这次罕见地没发声,他应该是完全掌握情况的,没发声估计是未曾得到授权。没有争议的是,三个弟弟确实同时被带走了。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曾经被带走或主动投案自首的那个堂弟,后来也像阿叔本人前两次被传唤一样,不久就回来了,只是时间上多了三天而已。三个弟弟被带走的那天,崇山县城的人说,过几天又会放回来了,他们就像三只羊,不是送到屠宰场去,而是放牧到山上去,天黑前它们就会回到羊圈里。但这一次情况略有些变化,三个弟弟被带走至今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们很不想去东山寺吃这餐饭,这不是因为寺庙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没什么美味佳肴。阿流曾说过,按照动物世界的分类,我们这个团队属于野狼群,捕猎时一般都是全体出动,其实我们不是狼,我们只是长着獠牙的羊。如果说没有美味佳肴是个理由,也是个别人的理由,阿流的理由。我们也不是碍于阿明的面子无法拒绝,我们之所以爽快地答应阿明的邀约,自然有我们的目的。答应阿明之前,我们在阿流一楼的茶店碰头过,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到东山寺为阿甫烧几炷香,祈福他战胜病魔,东山再起,早日康复回到我们中间。我们希望看到奇迹出现,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都在他身上灵验。一向抱有信巫不信医,病不可医治态度的阿兴,居然也完全支持献香行动。阿强阿蒙不在崇山,他们的香火分别由阿林和阿云代敬。

和夫人一样,阿甫的问题也是出现在胰腺部位。胰腺这个魔鬼,似乎跟他们夫妻俩杠上了。听阿兴介绍,胰是一个狭长的腺体,横置于腹后壁1—2腰椎体平面,质地柔软,呈灰红色。胰腺的功能主要有两部分,包括外分泌功能和内分泌功能。外分泌功能主要是分泌胰液。胰液包括胰蛋白酶、胰脂肪酶、胰淀粉酶等。这些酶主要负责食物的消化,把到肠子里面的食物消化分解成人体能吸收的养分,然后通过小肠把它吸收到人体内。内分泌功能会分泌很多激素,可以分泌人体的胰岛素等。胰腺是一个很特别的器官,同时兼有内分泌和外分泌的双重职能,类似于某些部门或某些职位具有双重职责。胰腺癌的发病年龄以四十至六十五岁多见,男性高于女性,起病隐匿,初发病时没有特殊症状。阿甫起初也只是感到上腹部有些不适,偶有隐痛,以为是喝酒喝多了的缘故,并不把它当一回事。有一天晚上我们聚餐时,阿兴用专业的口气对阿甫说:你明显瘦多了,有必要去详细检查一下。阿甫坚持认为他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他只是夜里睡不好觉,这段时间以来,考虑问题太多,严重失眠。大家就看他的眼睛,果然黑眼圈很明显。

阿甫后来还是去检查治疗了,先是去了桂城,接着进到京城。进到京城后,刚开始他还跟阿强阿蒙有些联系,不久就彻底地跟我们失联了。他离开崇山很匆忙,哪天离开我们都不知道,他没跟我们任何一个打招呼。以往他回桂城,都会在群里说一句:暂别两天,回头再聚。打开微信的朋友圈,阿甫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一组凤凰岭的照片,这组照片后的留言是:我走到语言的尽头,听懂了鸟的鸣叫;我走到颜色的尽头,看清了花的本质;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梦见了初生的婴儿;我走到爱的尽头,遇见了母亲。阿平说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莫言献给母亲的诗,但他在朋友圈并未指出来,他的评论是:我们犹豫不决不去碰的东西,似乎往往正是拯救我们自己的关键。这个评论云里雾里的,我们没几个能领悟真正含义。我还以为是阿平建议他保守治疗,不要开刀。

据说阿甫离开崇山的前晚,专门去跟阿叔谈了一宿,是阿明开车接阿甫到阿叔家去的,俩人从当晚八点,一直谈到次日早上八点,整整谈了十二个小时。谈到最后,阿叔就对阿甫说:我晓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放过我。我送给你养老院房子,帮你处理牙健柏的后事,你还没放过我。我把阿吉抵押给我的房产、把他的女人还给了他,我把阿江抵押的公司,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达妙,你还是没放过我。我把自己的楼盘低价移交给政府作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把当年征收的土地转让给政府作为招商引资项目用地,你仍然还是没放过我。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你这样一搞,不是搞我一个人,是要牵连一帮人的;你这样一搞,不是搞我一个家族,是要搞掉一帮家族的。你到底想怎么样?阿甫说我没想怎么样,我只让你把那支枪交上去。阿叔就从屋里捧出一只精致的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支左轮手枪,递给阿甫。阿甫接过扣动扳机,枪口冒出一缕火苗,那是一支手枪式打火机。阿甫放下手枪打火机,愤怒地离开了阿叔的别墅。

佛堂里庄严肃穆,我们几个逐一献上香火。我们都是在心中默念一番之后,才将香火插入香炉,像小时候过生日时那样许愿,只是不为自己许愿,是为阿甫许愿。阿云敬了自己的香火后,代表阿蒙献香,他没有默念,而是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放到香炉里烧了。我们都好奇,都想知道小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可是它已化为灰烬。当阿林也拿出同样一张小纸条时,阿兴一把抢了过来,只见小纸条上写道:我们看到真相却一言不发之时,便是我们走向死亡之日……阿平挤过来,要拿小纸条,阿林接过它丢进了香炉。

阿平说:我想知道落款是哪个人的名字。

阿林说:反正不是阿强的名字。

从佛堂返回来,阿叔还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见到他面前放了一张餐桌,这才意识到这个地方原来是斋堂。说明阿叔见过我们后就一直坐在斋堂这里,一直坐到现在,可能他一起床就坐到现在了,一直等着我们吃这餐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餐桌,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有白切鸡、烧鸭、烤鹅、红烧鱼、红烧扣肉、红烧排骨……阿流小声嘀咕道:寺庙不是吃素嘛,怎么上了荤菜!阿云提醒他:你看仔细一点,都是用面粉和豆腐制作的,上了颜色而已,快把口水咽回去。阿流还是不服:吃素就吃素嘛,干吗还要做它五花八门,做得这么诱人,明明独身居家,墙上的画偏偏是成双成对的,明明身住净土,心里却念念不忘尘世,还是放不下嘛。

嗯嗯!阿叔鼻孔里哼了两声,显然阿流的话他都听见了。

阿流也嗯嗯地回哼了两声,他是在暗示阿叔,同时期盼奇迹有可能出现。阿流连早餐都是要吃肉的,猪杂老友粉、猪肝瘦肉汤粉、马肉粉、驴肉粉……任何一种米粉的名称,“肉”都是在“粉”的前面。阿流在橱窗等候的过程中,常常提醒服务员,粉可以多,肉不能少,而且一周的早餐中有两天早餐肉特别多,量特别大,是生榨米粉+双边肠+黄喉+隔山+里脊,生榨米粉后面的这四个“+”,“+”的都是肉。晚餐自然少不得肉,消夜他吃的是烤肉。中餐可以简单点,炒肥肉是一定要有的。彼时正是中餐,满桌别说一块肥肉,就是一块真肉也没有,你叫阿流情何以堪。

阿叔的眼睛一直盯着餐桌上的菜肴,其实他的心思不在菜肴上。他是看着菜肴思考别的问题,不属于看着碗里想着锅里,但他对阿流的心思完全掌握,他说我比你还馋呢,我都三十天没闻腥味了。

阿流回他一句:那你躲到东山寺来干什么!他说的是躲,而不是出家。

阿叔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你不会少一餐肉就闹情绪吧?

阿流说:我也可以和你一样,三十天不吃肉,就是对一句话不是很理解。

哪句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阿叔说:你只在意这句,别忘了后面还有一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阿流说:所以你要下山了。

阿吉和达妙一左一右,照顾阿叔用餐,一个搛菜,一个舀汤,看上去就像他家里过去的仆人。阿叔的爷爷过去是个大地主,在距离崇山县城约五公里的一个村庄,拥有八十亩水田四十亩旱地和一座大宅院,他家的成分一直是地主,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改为社员。另有一段历史阿叔最不愿意提起,那就是他爷爷在抗战时期当过翻译官,新中国成立初期策划组织残余土匪搞暴动,攻打崇山县刚刚成立的人民政府,残酷杀害干部群众五十余人,结果被人民政府镇压,公审后枪决。阿叔在酒桌上最忌讳人们谈论历史,尤其是谈论崇山历史,最恼火人们引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样的比喻。以前有人当他的面说这样的话,他就会动粗,现在有人当他的面说这样的话,他就会当场把你拉黑。

阿叔突然问道:刚才你们献香了?

阿流说:那当然,来这里不献香那不白来了。

阿叔说:昨夜我看微信朋友圈,有一条留言写得很有意思。“有一天,你辉煌了,一定要有好身体,才能享受人生。有一天,你落魄了,還得有个好身体,才能东山再起。健康不是第一,而是唯一。”按照阿叔的意思,我们献香的目的是为了身体健康,这确实没错,不过我们这次上东山寺属于“一事一议”,即只议一事,只为祈福阿甫健康。

阿明借机将阿叔的话题延伸:司马懿最厉害的就是身体好,曹操死了,他没死。曹操儿子死了,他没死。曹操孙子死了,他还是没死。他打不过诸葛亮,但把诸葛亮熬死了,最终三国归晋,完成一统大业。所以一个人要想成功,身体非常重要,别光有目标,有理想,有能力,有人脉,有金钱,没有健康一切都是白忙,得健康者得天下……阿叔起身离开座位,朝阿明走去。

阿明还在继续发表演讲:过去是挣钱吃饭,退休了是吃饭挣钱,只要你还能吃饭,政府就得发钱……阿叔走到阿明跟前,突然扬起大巴掌,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阿明捂着脸,惊恐不安地望着阿叔,血慢条斯理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这一巴掌异常迅猛,防不胜防,距离阿明最近的阿吉,感到了强烈的震感,有些不知所措,嘴里迸出一句: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阿叔悄然回到原位,阿明还愣在那里,仿若阿叔还站在他面前,那只硕大的巴掌还扬在半空,泪水夺眶而出,嘴角抽动着:七哥,做男人,如果是我,我选择面对,你把兄弟们的心都伤完了。

阿强和阿蒙正在茶店里跟矿老板喝茶,茶店里热气腾腾,他们正热烈地谈论一个话题:人老了的N个特征。阿蒙认为人老了主要表现为:不再将自己置身于不熟悉的境地;遇到事情躲得远远的;据理不再力争;激情退却;认命;抗拒新鲜事物;越来越不爱出门;做事说话顾虑再三;总是沉浸于往事;不再喜欢交朋友;不愿意再尝试;不再有追求;承认自己做不到;向往退休后的生活。待我们几个都找到位子坐好之后,矿老板已经得出了结论:心老了,才是真的老了。我看着矿老板粉红色的裤子和那条鲜红色的皮带,觉得他一点都不老,我甚至无法估算,到底是他比我老还是我比他老。那条鲜红色的皮带一下子让我确认,他绝对比我年轻,至少心理和生理上都比我年轻。

阿强让阿林还原一下献香的情形,阿林说你放心,马丁·路德·金的那句话已帮你转达了,说不定那边的人此时此刻正和我们一样,一面喝茶一面学习,深刻领会你的意图。阿强切了一声:这哪是我的意图,是阿甫为人处世的态度,我本来想写上一句“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知”,想想还是马丁·路德·金的那句话,最能体现阿甫的三观。

阿云主动还原了阿叔落在阿明脸上的那一巴掌,当他复述到阿明说的那句话时,阿蒙立即指出这句话的出处,说当年刘汉案庭审时,刘汉的一个马仔曾讲过这样的话,现在阿明把它讲给阿叔听了。大家一面喝茶一面进一步研判阿叔的那一巴掌,阿林认为阿明之所以挨这一巴掌,是因为他多卵余地充当讲解员,并且过度地解读了阿叔说的那条微信,这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阿云不认同这一观点,他觉得不只是过度解读的问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暴露了阿叔的战略思维和意图。阿流则认为那一巴掌打得有些莫名其妙,阿蒙说一点也不莫名其妙,很明显,他是打给我们看的。阿强说哪里只打给我们看,分明是打在我们所有人的脸上。说罢一只手本能地摸了摸脸颊,仿佛刚挨了一记耳光。

16.营养套餐

阿强像弹琴一样轻轻地敲击桌面,自言自语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阿强属于有感而发,他刚接替阿流当群主不久,阿流家宴群就要解散了。阿流要到新疆去居住,视频里长着两撇胡子的哈萨克族亲家,每次总说同一片林子里的狼总会相遇,这一次他们这两匹狼,一匹南方的狼,一匹北方的狼,终于要在乌鲁木齐这片大林子相遇了。阿强他们几个要常驻桂城,他们的孙子开春要上幼儿园,从此以后接送孙子的重任,落在他们黄昏的肩膀上。我肩膀上的重量稍微沉一些,三个外孙艾弗森、詹姆斯和安东尼分别上大中小三个班,光靠达东一个人,力量或者人手明显不足,达东已多次温馨提示,你这种潇洒自在无拘无束不受管理不受监督的生活也应该结束了,文化水平不高的她,居然引用了我经常引用的一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阿流家宴群的解散还有外部因素,自从建群以来,我们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受到一些“非议”,焦点是我们经常请的那些来吃喝的人,有些被带走了,比如阿季阿叔阿弟和阿明。

开始吧!阿蒙像主持人一样提议。今天故事会提前了,提前的原因是饭点未到,饭也还没做好,用餐人员已到齐。阿平谦让了一下说:还是阿强你先讲吧。阿强说:莫搞这种半推半就的,这不是爷们儿的风格。阿平说:要是阿甫在的话,他会自己讲的。阿强说:他不在场,你更好发挥。好吧!阿平打开话匣子:那就让我们一起回到簸箕宴的那个晚上。

晚宴进行到上半节,达妙给阿甫打了个电话,请他到八楼办公室来一下。阿甫问她:有什么事吗?达妙说还不是阿江的事嘛。阿甫说:公司归还了,阿江也易安(易地安置)了,一切不是都圆满解决了吗?达妙说你来就晓得了。阿甫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上到她办公室去,正犹豫着,发现自己已来到电梯门口。

阿流说:当时你正好从电梯里出来?

阿平说:别打岔!

达妙办公室的门关着,阿甫轻敲两下,门里没有反应,手机却叮咚一声,显示三个字:留门了。阿甫轻轻一推,进入一个昏暗的世界。他的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着,摸到了电源开关。一根手指正要按下去,却被另一双手覆盖了,一具滚烫的肉身从后背贴上来:甫哥!阿甫在那只手移开的瞬间,“啪”地按下开关,屋子里亮如白昼……

阿流插话道:不对吧,那时候整栋大楼漆黑一片。

那时候整栋大楼确实漆黑一片,我记得晚宴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停电了,至少停了半个小时才恢复供电。工作人员似乎已得到停电通知,早就有了预案,电一停,蜡烛就点燃了,整个大厅一下子变成了温馨的烛光晚宴现场。

阿兴不耐烦道:这个有什么关系呢?

阿流说:关系大了,屋子里亮如白昼和漆黑一片,情况是不一样的。

阿平说:所以阿甫当时身处的环境和他的心境,亮如白昼。

阿兴敦促道:情况,继续通報情况。

阿流说:都亮如白昼了,还能有什么情况。

阿兴盯着他道:我晓得你想要的情况,如果是你,屋子里绝对漆黑一片,阿平,继续你亮如白昼之后的话题。

阿甫和达妙面对面坐着,达妙问他:那盒录像带还在吗?阿甫说:在。达妙说:你把它还给我好吗?阿甫想了一下说:好吧。两人离开办公室,达妙叫来一名司机,亲自跟车到阿甫家里拿了录像带。

阿兴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她了?

阿强说:难道还要漆黑一片才能拿到?别人的东西总不能占着不给吧。

阿蒙喃喃自语道:阿甫他可是个老公安。

临时助手矿老板端上水果拼盘,有龙眼、西瓜、柚子、柑橘、苹果。大家吃水果的时候,主讲人变成了阿蒙,讲述的对象也变成了阿叔。阿叔从东山寺还俗那天,阿蒙和阿强没跟我们一起到寺里吃斋饭。席间阿叔曾问阿明:通知到了没有?阿明说都到了。阿叔又问:车子安排了没有?阿明说一人一辆,专车接送。阿叔就说:这是不懂道理了。阿叔以往对不遵循他意愿的行为,通通归类为不给面子,现在上升到不懂道理这个层面。这话当天就传到阿强阿蒙的耳朵里,阿强没作声也没表态,阿蒙则说我听过很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小年那天傍午,天气回光返照似的变得异常暖和,让人觉得春天已经来临。按照崇山的风俗,小年这天要打扫灶台,擦拭神龛,清理香炉灰烬。阿叔决定利用这一天乔迁列祖列宗,安上新的神龛,欢欢喜喜过小年。

黄花梨神龛立上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刻上了,不等于列祖列宗自然驾临,还得由道士出面邀请。黑帽黑衣的道士端坐在神龛前,手捧唱本,像拿着手机与神界语音通话:本宅着安龛堂,着装香火,礼拜公仆,礼敬先祖。奉请东方十一金轮赵大元帅、南方忽火雷霆邓大元帅、西方五昱灵官马大元帅、北方护国武安关大元帅……不知道这四位大元帅让道士请来了没有,反正门口那里出现了四位不速之客。

阿叔转过身来一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顿即笼罩全身。这是一种惊恐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浑身筛糠似的发抖,他那长满肉的腮帮子剧烈地颤动。好一阵子他才平静下来,嘴里唠唠叨叨:神龛不是换了吗,正宗越南黄花梨的,怎么都不显灵一下呢!估计道士平生頭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心里本来就窝火,听到阿叔这句话就更窝火:列祖列宗也有用人失察的时候。他迅速收拾法器,背起布包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不速之客是来自市里的警察,见那道士自觉退场,这才给阿叔出示证件,这回他们递给阿叔并让他签字的不再是传唤书,而是逮捕证。

阿叔签完字后呆坐在神龛下的椅子上,嘴唇嗫嚅着:不能过了年才走吗?

一位个头盖过阿叔的胖警察说:在里面也有年过。

总得吃了晚饭才走吧,今天可是小年。

晓得,晚饭里面会有安排的。

好吧!阿叔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我去拿几件替换的衣服。两位警察跟着他上楼去,前两次都是他自己去拿的行李袋,这次情况发生了变化,自由不再失而复得。

阿叔拎着行李袋站在胖警察的前面,胖警察盯着他,摇了摇头。

阿叔咧着嘴笑着,也摇了摇头:不明白你的意思。

胖警察说:你应该明白。

阿叔说:我真不明白。

胖警察说:你自己拿下来和我上去拿下来,性质完全不一样。

阿叔立在那里,手上的行李袋“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他转身重新上楼去,两位警察紧跟在他身后。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阿叔双手捧着一只小皮箱,像捧着一件祖传的宝物。胖警察上去接过小皮箱,打开,拿出一样东西。

阿蒙说:各位猜猜,是什么东西?

阿流抢先答道:枪!

什么枪?

驳壳枪。

阿蒙摇了摇头。

左轮手枪。

阿蒙又摇了摇头。

到底什么枪嘛!

阿蒙说:王八盒子。

阿流说:这枪没听说过。

阿强说:笨嘛,百度呀,输入王八盒子或者大正十四年式手枪。大家纷纷拿出手机上网搜索。阿兴率先亮出了一张手枪图片,照着文字念道:王八盒子其实就是“十四年式”手枪,是日本军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配发的制式武器。因为“十四年式”手枪枪形很像在中国普遍使用的德国七点六三毫米毛瑟驳壳枪,且前者也有一木盒装枪,故称“盒子枪”。这样一来,日本军官使用的、样子又像盒子枪的“十四年式”,中国军民便称之为“王八盒子”。该枪枪长二十三厘米,枪重九百克,装弹数八发,有效射程六十米,最大射程八百米。

阿林说:这枪够难看了,这是我看到的最丑的手枪,怪不得叫王八盒子。

阿云说:武器不讲颜值,讲性能讲威力。

阿流说:阿甫之前的判断也有误差,他认定是一把左轮手枪,而且是美制柯尔特左轮手枪。

阿强不同意阿流的说法,他说这不能说是误差,王八盒子和左轮手枪的枪管一样细小,顶在后脑勺的感觉是一样的,何况他当时没看到枪,要说误差,是把这支手枪当成了打火机。

阿兴问道:阿叔怎么有这把枪呢?

阿蒙说:他爷爷私藏下来的,抗战时期他爷爷当过翻译官,电影《崇山风云》里那个头戴礼帽、穿着马褂、脚蹬皮靴的翻译官,原型就是他爷爷。导演阿章不清楚他爷爷曾经佩带过这支王八盒子,所以给他的道具是驳壳枪。

上菜了,矿老板给各人端上一只托盘,托盘上面有一碗小米粥、两个老面馒头、一个煎鸡蛋、一碟蒜蓉炒上海青、一碗鱼头豆腐汤。众人接过托盘,面面相觑,良久,阿流喃喃地说:这就是所谓的营养套餐吗?我说是的,这就是当年我在招待所经常为客人们做的营养套餐。

从哪里说起呢?

阿强两手托着腮帮子,看着托盘,他已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光盘”行动,托盘里只剩下空碗空碟。按照吃自助餐的规矩,各人吃完了要自觉将碗碟筷勺放到指定的地方,可是大家都一动不动的,看上去像是在等待矿老板来收拾托盘,实际上是等待阿强的讲述。

阿强的讲述跨度比较大,他绕开了阿明和阿弟这两个跟主人公有必然联系的人物,着墨点直接落到阿季身上。绕开自然是因为阿明和阿弟没有离奇复杂的故事情节,或者说罩在阿叔头上的这两把伞,太小了,不足挂齿,不值一提。小年那天,阿叔在家里更换新神龛,阿明就在现场,他具体负责后勤工作,警察出现的时候,他从后门溜了。有人说他是逃脱,有人说他回家准备行李,其实他是回家思考问题,分析利弊,因为第二天他主动投案自首了。阿弟起初拿不定主意,不是犹豫自不自首,而是到底去检察院自首还是去纪委自首,他无法确定。最后他拿出一副扑克牌,通过摸牌来决断,摸对大鬼去纪委,摸对小鬼去检察院,结果他摸对了小鬼。去检察院自首那天,他手上拖着两只拉杆箱,一只白色的,一只黑色的。白色那只装着衣物,黑色那只装着现金,当然是赃物。

有人说让阿季彻底崩溃的是阿弟主动投案自首,其实不是。真正让阿季彻底崩溃的,是他的前妻在桂城被带走了。崇山干部绝大多数不知道阿季是二婚,有一次在餐桌上,阿明无意说一句,阿季的儿子准备上幼儿园了,立即遭到阿弟呵斥:阿季只有一个女儿,正在读大三,你这是妄议领导。阿季离婚是因为出轨,他对前妻的解释是,他出轨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延续岑家的香火。前妻默认这一事实或者现状,同意不在后院放火,条件是阿季必须照顾她做生意,阿季自然满足她的要求,换句话说,前妻掌握阿季所有的秘密或生死簿。

阿季回老家的那天上午,实际上已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早上八点半那时他刚刚醒来,其实他一直都醒着,他一宿就没睡过,他正想吃什么作为早餐时,有个陌生号码打进来:老岑吗?我老苏呀。哪位老苏?有色集团的老苏啊。哦哦。我就在你的地盘上,怎么样,一起喝个早茶吧?阿季在脑子里快速搜索有色集团高层可以随时随地跟他通话的人,有姓李、姓陈、姓黄、姓陆的,偏偏就是没有姓苏的。小把戏!阿季心里骂了一句,想跟我老岑玩这一套。阿季挂了电话就把手机关了。

路上,他给他父亲打电话,叫父亲杀一只鸡供到神龛下,他要去桂城办事。他叮嘱父亲,杀一只阉鸡,肥一点的。进到村子,阿季才发现有一辆车一直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其实这辆车一早就跟着他了,只是进了村子他才发现。在老家祖屋门前,他停了车,那辆车也停了下来。他从车上下来,那辆车也下来了四个人。他没进家门,而是朝一个斜坡走去,越走越快,那四个人紧紧跟在后面。他一路小跑起来,轻而易举就把那四个人远远地抛在后面,他跑到一栋正在保养的小楼前,一口气爬到了三楼楼顶,居高临下或者高高在上地俯视那四个人。

老岑,你別干傻事!老苏朝他大声喊道。

阿季嘤嘤地哭泣:我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啊!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老苏说:我上去跟你谈谈好吗?

你别上来!阿季吼道。

老苏说:好,我不上去,那你下来我们谈谈好吗?

阿季说:还有什么可谈的,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老苏说:老岑,你这样一跳了之,你考虑过家人如何面对如何承受吗?

阿季说:我有五兄弟,少了我一个,不影响为老父亲抬棺。

老苏说:那你也要为小余着想呀,她年纪轻轻的。

小余是阿季的二夫人。

现场寂静下来,有几个村民经过小楼前面,以为是阿季在现场办公,给他的部下布置工作,知趣且很有礼貌地绕过去了。

老苏说:你下来吧,我们好好谈。

阿季说:不谈了,我都交代好了,都安排好了。

从县城回老家的路上他给父亲打了电话之后,给小余发了一条微信: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拜托你抚养好我们的孩子。然后就关了手机。他不知道小余看了微信后当即昏厥,此刻就在桂城医科大附属医院的病房里呢。

老苏从包里拿出一样像是仪器的东西来,捣鼓一番后,那东西就长出长长的三条腿来。老苏将它的三条腿分开立在地上,弯下腰身瞄准对面的楼房。

阿季摆了摆手:你不用拍照的。

老苏也摆了摆手:我不是拍照的,这是测量仪器,我在测量房子的高度。他说老岑,我告诉你啊,这楼只有十点九米高,这么一点高度,你跳下来绝对不会死的,只会摔断你的腿,何必呢,下来算了吧。

阿强说老苏摆设的那个东西,实际上是搞摄影的人常用的三脚架,但他说成了测量仪器,而正是老苏报出楼层的虚拟高度,彻底打消了阿季跳楼的念头。

阿季从楼上下来或者安全着陆之后,他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容,当然是无奈的苦笑。老苏亲自在楼梯口迎接他,扶着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像迎接走下舷梯的特殊乘客。老苏对他的笑容给予充分的肯定:世上最美的,莫过于从泪水中挣脱出来的那个微笑。

阿强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他的食指立即像一根筷子竖在唇前,又嘘了一声。大家一看,知道是荣哥来电话了。阿强一脸兴奋:荣哥,很久没见了啵,自从那次吃玉米煎饼到现在……阿强用手捂住话筒说:荣哥让我们跟一个人通话。他按下免提,改用普通话问候:您好!

那边立即传来一口地道的崇山方言:讲什么卵不懂(普通)话咧。

是阿甫!

大家立即争着要跟阿甫通话,阿流眼疾手快抢先拿到手机:捕快啊……一开口竟哽咽了:你现在好吧?

谢谢兄弟!我很好。

阿甫说话的底气很足,声音像以前一样洪亮,有钢声。

阿云抢过手机,问道:你到底病了还是没病?

阿甫说:人吃五谷,哪个没病!

手机重新回到阿强的手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

阿甫说:我在北京三十二环。

北京三十二环?

北京哪有三十二环。

挂了电话,阿强说:阿甫就在桂城。

阿流说:他不是讲在北京吗?

真笨!阿强只好给他也是给我们讲了一个段子,作为他认定阿甫就住在桂城的依据:有一个男的为了讨好女友,说给她在北京三十二环买了一套房子,女友听了很高兴地到北京去了。下了飞机,男友接她上了的士,一路风尘仆仆又回到桂城,出现在一个小区里。男友说,这就是北京三十二环。

阿平说:也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有一个时段,大家都沉默不语,都在埋头看微信。阿流说喝那么多汤水做什么,不如来一点干货,最后的群主,你还是发一个红包吧。阿强说:没想到老群主如此高风亮节,把这一神圣而光荣的使命交给我,那我就最后发一个吧。阿强摆弄好久才将一个红包发出来,达妙阿吉阿超和青衫不改旧人还,在十秒之内抢完了红包。五百块钱的红包,个数阿强竟然只点了四个,不知是按错了还是故意只发给他们四位。阿流问道:青衫不改旧人还是哪个?阿强说:刘苗月。

手机叮咚一声,跳出一条微信:你已被移出阿流家宴群,如同我已迈出阿流的家门。我走在冬夜的崇山街头,街道干净整洁如行人的衣裳,街灯则是昏昏欲睡的眼。

责任编辑 刘升盈 饶霁琳

【作者简介】红日,本名潘红日,广西都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河池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主要作品有《述职报告》《驻村笔记》《同意报销》《越过冰层》《欢迎光临》《说事》《钓鱼》《回来》《补粮》《暗香》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文艺花山奖创新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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