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研究:人类学理解全球化的一种路径

2020-01-07 11:09程永杰
天府新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民族志人类学田野

程永杰

一、引 言

人类学作为研究“他者”(others)的学科,始终对异文化有着浓厚兴趣,而关注物是研究他者最基本的方式之一。早在人类学学科诞生之日,物质文化就在其研究之列。在人类学交替更迭的众多理论中,物扮演着不同角色。进化论与传播论将物作为自己论证的客观证据,在不同维度构建人类的谱系图;功能论者重点分析物在整个社会层面上的作用;结构论者认为物质文化是人们深层结构的外显,通过对物的有序梳理可以接近人的深层结构;象征与阐释主义将物的研究提升到另一个高度,认为对物的研究重点不在于物本身,而在于它的符号意义与阐释方式。的确,人类学关于物的研究随着理论的变化其侧重点不尽相同,同时对物的关注也受到不同时代背景的影响。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化已经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那些人类学传统意义上“世外桃源”般的部落社会已不复存在。事实上,全球化的影响已经波及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其影响范围之大、程度之深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如何从人类学的角度,用人类学的方式理解、解释全球化,值得深思。本文通过分析人类学面临的全球化挑战,认为物的研究在全球化时代可以焕发新的生机,是人类学理解全球化的可行路径之一。

二、全球化兴起及其特点

全球化在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眼里是“平的世界”,对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而言是“地球村”,在马丁·阿尔杜劳(Martin Albrow)的描述中是“无国界世界”。学者对于全球化的定义侧重点虽有不同,但具有一定的共性,即强调流动性,无论是人、资源还是观念在全球化时代都在高速流动。一般认为“全球化(Globalization),指的是人群、物品、资本、技术、信息、符号、观念等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和高速度的流动,所形成的不同社会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与频繁互动”(1)何明:《全球化及其人类学议题》,《思想战线》2016年第4期。。

(一)全球化的兴起

一般意义上,全球化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经济发展更加迅速,世界连接更加紧密,互动更加频繁的一种情况。而全球化的兴起,我们可以追溯到欧洲的海外扩张时代。

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起点,欧洲各国逐渐开启了他们的海外扩张。葡萄牙首先开始了自己的海外探险并成为海上霸主。而荷兰、英国、法国等其他欧洲国家也都在16世纪开始了他们的海外殖民扩张。殖民贸易为欧洲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积累了原始资本,也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各个地区的沟通与交流。

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认为在16世纪以前,“世界性体系”主要表现为一些“世界性帝国”。这些“世界性帝国”有一个单一的政治中心,但没有与之相应的“世界性经济”。(2)庞卓恒:《评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中国大学教学》2004年第3期。换言之,在15世纪发现新大陆时,世界依然是割裂的,还没有形成一个共同中心。然而,16世纪以后,伴随着早期殖民贸易促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性经济体系。黑奴贸易连接了非洲、美洲、欧洲,这不仅使得世界被连接起来,更为欧洲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不是在单个国家内孤立的出现,而是作为一个世界性的体系出现。它是由中心区、半边缘区和边缘区联结成的一个整体结构。不同区域承担着不同角色,中心区利用边缘区提供的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生产加工制品向半边缘区、边缘区销售以牟取利益,并由此控制着世界体系中金融和贸易市场的运转。而边缘区除了向中心区提供原材料与廉价劳动力,还提供销售市场。半边缘区介于两者之间:对中心区来说部分充当着边缘区的角色,对边缘区而言部分充当着中心区的角色。(3)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庞卓恒译,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页无论是中心区、半边缘区还是边缘区对于整个世界体系来说都是缺一不可的。换句话说,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是以社会分工为基础的。值得注意的是该理论是动态的,即中心区、半边缘区或边缘区都是会随着各自的发展不断发生变化,三者的相对位置也可能有所改变。

沃氏的世界体系理论是在依附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它概括了全球化兴起之初的世界格局。该理论对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发展和演变都做了非常深入的剖析,这也是沃勒斯坦论述的重点。他对于世界体系理论的论述涉及众多学科,力求将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融为一体。这也使得世界体系理论虽然受到人们的质疑,却依然有着深厚的解释力度。

二战后,伴随着民族解放运动,民族国家的纷纷独立使得民族政治议题被提到国际议程的最前端;而20世纪60年代互联网的出现促进全球逐步进入信息化时代;90年代冷战的结束促使世界连接得更加紧密,全球有形成多极格局的趋势。此时,互联网已经成为全球化最重要的载体,世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球村”,彼此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同质与割裂并存。

(二)全球化的特点

全球化具有众多鲜明的特点,埃里克森(Thomas Hylland Eriksen)在其《全球化的关键概念》(Globalization:theConcepts)一书中认为可以用八个关键词概括全球化在不同方面的特点,它们分别是:抽离、加速、标准化、互联性、移动、混合、脆弱性以及再嵌入,(4)参见托马斯·许德兰·埃里克森:《全球化的关键概念》,周云水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可以说这八个词勾画出了全球化不同方面的特性。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关键词的概括彼此并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

流动性是全球化的根本特质。全球化的其他特点可以说都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那些曾被认为稳固、泾渭分明的边界如今正在因为流动而逐步消失。(5)参见托马斯·许德兰·埃里克森:《全球化的关键概念》,周云水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全球化的流动性涉及到多个方面,无论是资本、观念,还是移民群体都处于流动状态。而且,伴随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流动的速度和频率正在加快。正是快速流动,使得全球化呈现出一种同质与割裂并存的状态。面对全球化复杂多变且极具不确定性的流动特点,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勾勒了全球化的5个维度,分别是族群景观、技术景观、金融景观、媒体景观与意识形态景观。(6)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刘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3-50页,第45页。

族群景观,即人的景观,强调的是在全球化时代人的“非领土化”流动。无论是游客、难民、移民还是其他类型的移民群体和个体都前所未有的影响着不同民族之间的政治。而且,随着族群流动性的增强,以往由地缘、血缘或者其他关系所构成的较为稳定的社群关系网络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不确定性、即时性的增强。

技术景观,即全球技术的流动形态。无论高低,无论是机械还是信息技术都在高速跨越着边界。历时性代代相传式的技艺传承模式的空间正在一步步被蚕食,而驱动技术发展的动力不再是任何明显的规模经济、政治控制的经济或市场理性下的经济,而是货币流动、政治机遇以及非熟练劳工和熟练劳工之间日益复杂的关系。(7)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刘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3-50页,第45页。

金融景观,体现为世界市场体系的发展促使全球资本的处置更为神秘、迅速且难以把握。与此同时,货币市场、国家证券交易及商品投机行为使巨额资金以各种形式跨越国家的边界,以至于丝毫差异都会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蝴蝶效应在资本市场正愈演愈烈。

媒体景观,主要指两方面,一是生产和散布信息的电子能力(如报纸、杂志、电视、自媒体等)的分配,二是这些媒体所生产出的世界影像。媒体为全世界的观众提供着极为丰富的影像,同时也在割裂着他们,俨然是一个杂乱、毫无章法却相互关联的大杂烩。在某种程度上,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正逐步消失。

意识形态景观,即某种意识形态取得合法性与持续性建构的政治文化,它常常伴随着一些相互关联的概念、影像及叙事结构。例如有关启蒙的主要叙事有其自身内部的逻辑。虽然这些概念与影像现如今在全世界传播,但却逐渐沦为一种结构松散的政治综述。

可见,全球化时代各种资源、观念及人群的快速流动会在各个领域产生深远影响,人类学也毫不例外。人类学作为一门研究他者文化的学科在全球化时代受到了更为严峻的挑战。

三、人类学面临的全球化挑战

早期人类学家所推崇的不是对本土文化的探索,而是对“他者”的研究。那是因为人类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伴有殖民色彩,它的初衷就是帮助殖民者更好的统治、管理那些被殖民者。殖民主义为人类学的出现奠定基础的同时也意味着该学科一出生就已经在世界体系之内。在全球化已经渗入世界各地的今天,显然已经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他者,自我与他者在某些方面存在相似之处,这对于传统人类学来说无疑有着冲击与挑战。

(一)研究对象的变化

无论是那些“摇椅上的人类学家”还是之后有着充分田野调查经历的人类学家,他们感兴趣的地方都是对异文化的研究,再具体一些是对那些无文字社会的研究。在进化论只手遮天的时代,对部落社会的探索无疑就意味着对人类发展历史的梳理;功能论者虽不关注宏大的人类谱系问题,但也希望对部落社会进行全方位的观察;结构论者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exi-Strauss)依然利用部落社会的大量文献来探寻人的“深层结构”。可能直到利奇(E. R. Leach)的《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PoliticalSystemsofHighlandBurma:aStudyofKachinSocialStructure)和费孝通的《江村经济》的出版才将人类学研究推进到了区域社会和有文字的“文明”社会。但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无论是部落社会还是文明社会都是有着明确界限的,这种界限可能是天然的地理界限、行政区划,又或者是人类学者自己划分的边界。

在全球化时代,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可能不再依附于某个固定地点,或者说有些早已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边界。如果依然用一种封闭式的方式来进行探讨,显然是不具备充分解释力的。此外,除了以族群、村落、乃至国家为讨论对象外,那些跨国公司、国际组织、科学实验室等都可以成为人类学者的田野点。例如政治人类学的研究视角已经开始关注那些大型非盈利组织和跨国公司的运作。而拉图尔(Bruno Latour)与特拉维克(Traweek S.)分别对神经分泌实验室和物理学研究机构进行了人类学意义上的研究。可以看出,全球化时代人类学的研究对象种类繁多,甚至可以说任何涉及到人的事物、组织都可以作为人类学的关注对象。这意味着人类学不仅是一门研究部落社会的学科,更是一门关注当代复杂多样社会的学科。况且在全球化时代,真正意义上的部落社会、“他者”的文化也不复存在,这促使人类学所关注的议题与研究对象都要做出适时改变。

(二)田野调查方法与民族志书写方式的变化

1922年,马林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ki)《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ArgonautsoftheWesternPacific)的出版意味着科学主义田野调查方法的确立。他在书中指出民族志学者在田野调查中的职责是:“阐述部落生活的所有规则和规律,所有永恒和固定的东西;剖析他们的文化;描述他们的社会结构。”(8)马林诺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弓秀英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2页。民族志学者必须进行长时间的观察,必须学会土著人的语言并和他们亲密接触,对他们的社会进行全方位的剖析。只有满足了这三点才有可能达到马林诺斯基所指的民族志学者的田野调查。由此,科学主义的田野调查成为了人类学者的成人礼。不过, 《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日记》(A dia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以下称《日记》)的出版打破了这个神话。《日记》的出版透露出马林诺斯基田野的真实情况,其中的部分内容充满了对土著人的厌恶。这表明科学主义的田野调查其实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标准。

之后,保罗·拉比诺(Paul Rabinow)的《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 (ReflectionsonFieldworkinMorocco)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本身作为对象进行探讨,给读者展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田野调查情况:它并不像人类学者所说的那样客观。而《纳文》则“别开生面地把人类学家的民族志写作过程当作描述的对象,只不过在文本的呈现方式上把关于对象的描述与关于写作过程的描述熔铸在一起而已”。(9)高丙中:《民族志是怎样“磨”成的?——以贝特森的〈纳文〉为例》,《思想战线》2008年第1期。此外,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和马库斯(George E. Marcus)合编的《写文化》 (WritingCulture)一书讨论了民族志书写过程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使民族志文本中的修辞手法从后台走到前台,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也成为重点讨论对象。他们推崇实验民族志,用多种不同方式书写新的民族志文本。

可以看出,在全球化还没有被人熟知时,人类学中无论是田野调查方法还是民族志文本的书写都已经受人诟病。全球化的到来无疑使得人类学的调查方法和书写方式面临新的挑战。

人类学的研究视角一般来说是从下往上看,底层视角使人类学可以注意到那些众多有趣又有意义的案例。在笔者看来,人类学也许是最会讲故事的几个学科之一。人类学家往往可以洞悉到自己所关注的个体或群体背后故事的意义。民族志文本中的故事绝不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每个故事的存在都具有不同目的,都与学者自身关注的论题有关。事实上,无论是论文性质的文章,还是成书的民族志文本,大部分人类学者的研究都穿插着各种案例,可以将其概括为个案式的研究方式。个案研究方式具有细致、深入的特点,但“始终面临着如何处理特殊性与普遍性、微观与宏观之间的关系问题”(10)卢晖临,李雪:《如何走出个案——从个案研究到扩展个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

在全球化时代,人类学的个案研究如何具有解释力、如何适应时代的变化值得探讨。如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最初在英国出版时名字为《中国农民的生活》(PeasantLifeinChina)。利奇认为一个中国村庄显然不能代表整个中国社会,指出费孝通虽然将他的书命名为“中国农民的生活”,但是他并没有证明他所描述的社会系统在整个国家具有代表性。而费孝通则回应江村的确不能代表整个中国农村,不过确实属于中国农村模式的一种。(11)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10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6页。接着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从微观出发才能逐渐接近全貌,由此产生了《云南三村》等一批比较式的研究成果。

即便在某个层面上认为全球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具有同质化的趋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个案可以代表整体。而且全球化与地方化是一体两面的存在,不可能只顾其一。确切地说,无论是调查对象的改变,还是对调查方法、书写方式的质疑都是人类学在全球化时代到来之前就已经要面临的问题。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全球化时代使人类学正面临着更为艰巨的挑战和困境。

四、理解全球化:物的研究何以可能?

如前文所说,物的研究一直存在于人类学的发展历程中,而且在不同理论与时代背景中都有其独特作用。在全球化时代,关于物的研究,尤其是对于物的流动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学讨论全球化的一个支点。通过这个支点,人类学可以借助物来讨论众多的议题。笔者认为物的研究是人类学理解、解释全球化的重要途径之一。

(一)拓宽人类学讨论的场域

事实上,人类学的论题一直都比较宏大,从人类谱系的构建、深层结构的讨论等就可以感受到。不过,人类学的特点就是通过“小地方”的微小事件反映较大的主题。换言之,人类学的研究方式就是“小地方,大论题”的模式。不过,笔者认为在全球化时代人类学不仅论题可以宏大,其讨论问题的场域应该也要从村落走出来,走向更加多样的现代社会。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域中讨论都不意味着放弃人类学从小的事物、小的细节出发的特点。

其实,在人类学的经典文本中已经存在着这样的作品,如西敏司(Sidney Mintz)的《甜与权力》(SweetnessandPower)。不过,该研究几乎没有田野调查,而是利用繁多的文献资料来支撑作者的论点。虽然讨论的时间点是在17世纪中期之后的一百多年,不在我们所说的全球化范围内,但是他关注的其实是资本主义的诞生阶段,从这个层面上说是有密切联系的。西敏司将糖这一日常生活中经常被人忽视的调味品放到整个世界体系范围内进行讨论。通过描述糖在英国的庶民化过程与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不仅揭示了英国社会的权力性质,更将整个世界用蔗糖联系起来。他揭示了世界体系建立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殖民过程。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认为《甜与权力》是一个里程碑,“因为该书将资本主义当作一个文化体系来看待”。(12)萨林斯:《甜蜜的悲哀:西方宇宙观的本土人类学探讨》,王铭铭、胡宗泽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页。

在全球化的今天有更多值得讨论的物,这些物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作为一种媒介将世界联系起来。

案例1:病毒的流动。病毒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它们存在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人类存在的时间,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绝大多数时期,各种病毒只是在极为狭小的区域内生存。即便是西方中世纪时期爆发的黑死病也只是存在于欧洲的部分地区。不过,当欧洲人无意中将天花和麻疹病带到了新大陆,这些病毒极为迅速地摧毁了当地居民,这也促使殖民者得以肆无忌惮的入侵。究其原因,是因为自古以来天花和麻疹病毒已经感染了亚洲和欧洲人群,选择性压力淘汰了最易受感染的受害者,为感染的幸存者提供了免疫保护。(13)Michael B. A.,Oldstone. Viruses, Plagues, and History Past,Present and Fu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虽然天花和麻疹病毒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对人类构成威胁,但人类与病毒的斗争却愈演愈烈。21世纪以来,SARS病毒、甲型H1N1病毒以及当前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都波及数个国家和地区。如此看来,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世界联系极为紧密的同时,病毒传播的速度也有愈演愈烈之势。我们甚至可以在另一个层面上认为病毒的传播揭示了当今世界“互嵌”的程度,而病毒作为一种极为特殊的物也成为连接全球的一种媒介而存在。

案例2:鲜切花的流动。2018年,云南花卉种植总面积达171.4万亩,总产值达525.9亿元人民币。昆明斗南花卉市场是亚洲最大的花卉交易市场,2018年鲜切花交易量突破82亿枝,交易额接近77.82亿元,云南省80%以上的鲜切花和周边国家、省份进行交易。鲜花出口5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全国鲜切花的相对市场份额大于70%。(14)柏斌:《第二十届昆明花展成功举办》,《花木盆景》2019年第8期。在斗南花市成为全球第二大、亚洲第一大花卉市场的同时,中国的花卉出口在全球市场中也占有一定位置。斗南花市的鲜切花现已出口到50多个国家和地区,尤其与东南亚周边的国家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韩国、日本也逐渐感受到中国鲜切花产业迅速崛起带来的压力,甚至有人认为“中国的鲜切花产量已经赶超荷兰,可以在短短几年内完全达到日本市场的要求”(15)Guns Wijchma:《日本鲜切花遭受邻国压力》,李驷译,《环球》2004年第23期。。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斗南鲜切花作为物连接了数个东南亚国家。如果将关注点聚焦于鲜切花的话,我们是否找到了连接东亚及东南亚区域的重要媒介。这其中可讨论的议题是非常丰富的。

病毒与鲜切花的例子告诉我们,对于物的探讨完全可以放到更大的背景下进行。《甜与权力》已经给我们做了一个范例,需要注意的是人类学将物直接放到宏大的社会体系中时,该学科的调查方法又如何进行是需要进一步深思的。

(二)对田野调查提出新的要求

《写文化》的出版标志着人类学者在文本书写作过程中正尝试实验民族志的方式。作为对人类学面临的全球化挑战和表述危机困境的回应,马库斯提出了“多点民族志”的调查方法。马库斯在研究汤加人的过程中发现该社会移民现象普遍,单个社区的调查无法满足议题的需要,因此提出了多点民族志,旨在研究那些涉及跨区域的人类学议题。(16)耿亚平:《多点民族志的提出和发展》,《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关于物的流动的论题显然涉及多个方面,传统人类学海岛式封闭性的田野调查早已无法适应时代背景。在全球化时代,更是无法找到免受其影响的“世外桃源”。根据物的流动的特性,我们在方法上可以借鉴马库斯的多点民族志。

案例3:在张应强对于清水江流域的研究中,他首先非常巧妙的抓住木材——这一贯穿该流域的物,其次从历史人类学的角度搜集了大量碑刻、族谱等重要文献材料。如果我们仔细考究他的田野调查的话,可以发现他其实有意在清水江下游不同区域选定了几个重要的点。通过对这几个点的田野调查可以大致将木材流动的路线串联起来。木材的流动和田野点的选择恰到好处,作者再从历史人类学的角度进行文献梳理与论证,最终造就了一本人类学区域性研究的学术佳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确可以说《木材之流动》是多点民族志和物的研究的有机结合。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木材之流动》的田野点都是不同的村落,虽然彼此有所区别,但没有结构性的变化。也就是说,书中所涉及多个田野点是同质性的,属于一个类型。而在全球化时代,很多物所涉及的主体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如何在一个论题中对不同类别的主体展开研究,如何同时采用不同的调查方法,物可以起到串联的作用。

案例4:安娜·罗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透过追踪松茸的贸易生态来讲述生计不稳定与环境不稳定的故事。作者认为只有先理解当前的不稳定属于全球现象才能理解当今世界的处境,才有可能找到在失序的环境里共存的契机。该研究是以作者从2004—2011年在美国、日本、加拿大、日本、中国与芬兰等地所作的田野调查为基础,再加上与当地科学家、林业学家以及松茸贸易商的访谈相结合的产物。(17)安娜·罗文豪普特·秦:《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谢孟璇译,八旗文化/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8-9页,第8-9页。可以说《末日松茸》(MushroomattheEndoftheWorld:OnthePossibilityoflifeinCapitalistRuins)的调查研究横跨了几个大洲,涉及众多不同的研究对象。在研究过程中,作者也借鉴了其他多个学科的方式方法,例如生态学、植物学等。作者坦言:该书是松茸世界研究组织(Matsutake World Research Group)的团队心血,与以往人类学研究作为独角戏存在不同,团队性的研究是希望探索出一种新的、在过程中持续合作的人类学。(18)安娜·罗文豪普特·秦:《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谢孟璇译,八旗文化/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8-9页,第8-9页。即研究者根据物的性质以及在其流动过程中所涉及主体的不同性质,要适时采用灵活的调查方法。

可以说这种多个田野点的人类学研究具有两方面的异质性:第一是调查对象的异质性;第二是人类学者在调查过程中运用多种学科搜集资料的方式方法。对于人类学来说,多学科的合作与多点民族志的结合可能较符合全球化背景下的相关研究。

(三)打破以单个族群为单位的研究模式

传统的人类学研究希望对某一族群及他们的社会进行全方位的描写,以期从总体上对其有所把握。这种研究方式固然有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但也有需要反思之处。长远以来,人们以某个族群为单位开展的研究已逐渐有割裂的态势,甚至有本质化的危险。在一些杂居的村落及其他社会,将其中某个人群、族群抽离式择出来进行讨论显然不可取,也无法反映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在这样的社会中,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一些连接几个族群的物,以物作为起点开展自己的研究,会更有帮助。

案例5:舒瑜采用历史人类学的方法梳理诺邓盐业的兴衰史,将“盐”这一微小的物放到“西南”区域,进而讨论西南地区不同时期的族群互动过程。由于盐业在我国具有专营性质,在他看来盐的交换背后有着“帝国隐喻”的意味,这又促进了西南地区与中央王朝的交流,从中亦可看出地方与中央的互动过程。此外,舒瑜认为“西南研究并非只能以相互孤立的‘民族’(族群)和‘边缘’来标识,历史上的西南并非只是静止、固定的‘民族马赛克’图像,它也有着流动的一面和文明的历史”(19)舒瑜:《微“盐”大义:云南诺邓盐业的历史人类学考察》,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9年,第12页。。

如前文所述,物的流动必然涉及不同的主体,聚焦于物就相当于同时关注不同的人群。这超越了以“民族”(族群)为单位来划分对象的研究路径与惯性思维。

五、结 语

物的研究一直都存在于人类学的视野之中,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角色定位。从古典进化论、传播论、功能论、结构论等人类学理论中物作为工具与载体,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物似乎逐渐获得主体性,影响到人,再到如今物获得人的气息、灵魂,人与物、物与物相互纠缠的状态,我们看到物的研究逐渐成为人类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且,物的研究涉及人类学多个分支学科的知识,这也在某种意义上弥合了人类学不同分支学科的裂痕,使得人类学重归整体。此外,追寻物的流动已经给人类学传统的田野调查提出挑战,进而促进多点民族志的开展,强调同时对不同主体的研究,这些为人类学探讨区域性甚至全球性话题提供一种可能。

全球化的流动性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人类学面临新的困境与挑战。如何从人类学的角度,用人类学的知识研究、理解、解释全球化下的流动性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关注于物,通过对物的流动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刚好可以契合全球化时代的流动特点。换言之,物的研究很可能会是人类学理解全球化的一种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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