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三人行:关于“风险”的对话(续Ⅲ)

2020-01-07 01:16刘乐平郭振华邵韵如
上海保险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不确定性风险风险管理

刘乐平 郭振华 邵韵如

【编者按】本栏目从2019年第9期开始组织关于“风险”概念的对话,邀请业内资深人士发表自己的认知和观点,开题者为张非非先生,本期刊登刘乐平、郭振华两位教授和精算师邵韵如女士的讨论,进一步探讨风险的规律。

“风险”本无“好坏”,不确定性使然

刘乐平

天津财经大学统计学与金融学教授、博导,天津财经大学大数据统计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兴趣:基于机器学习的长期护理保险精算预测模型与风险分析;深度学习与死亡率分析。

“风险”一词,追根溯源,在没有“外号”Risk之前,按中文字面理解,很可能是表示“风之险”。远古时期,以打鱼捕捞为生的渔民们,每次出海前都要祈祷,祈求神灵保佑自己能够平安归来,其中主要的祈祷内容就是让神灵保佑自己在出海时能够风平浪静、满载而归;他们在长期的捕捞实践中深深地体会到,“风”一方面可以为他们提供迎风起航的动力,另一方面可能给他们带来风雨飘摇、无法确定的危险。

Risk(风险)一词是舶来品,有人认为来自阿拉伯语,也有人认为来源于西班牙语或拉丁语,但比较多的说法是来源于意大利语“RISQUE”一词。在早期的运用中,也被理解为客观的危险,体现为自然现象或者航海遇到礁石、风暴等事件。大约到了19世纪,在英文的使用中,Risk一词常常用法文拼写,主要用于与保险有关的事情上。

随着经济的繁荣、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现代意义上的“风险”一词已中西结合,披上了多层华丽的外衣。可以说,经过两百多年的演绎,“风险”一词越来越被抽象概念化,并随着人类活动的复杂性和深刻性而逐步深化,被赋予了从哲学、社会学、统计学、经济学甚至文化艺术宗教领域的更广泛更深层次的含义,且与人类的决策和行为后果联系越来越紧密。现在的“风险”,“风”不再是自然概念的风,“险”也不是一般意义的船毁人亡的险了。

从风险的测度视角——统计来看,“风险”早已不是“遇到危险”的狭义含义了,已经上升到“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大小”层面了。从目前国人最为关注的“成本收益”角度分析,“风险”大致有两层含义:一种定义直接强调了风险表现为收益的“不确定性”,如投资回报风险;而另一种定义则强调风险表现为成本或代价的“不确定性”,如企业的重大决策,除了核算经济成本的不确定性之外,还有环境成本与安全成本等社会成本的不确定性。

从风险的管理视角——保险来看,在大数据时代,风险也披上了人工智能的外衣:应用于身份验证、防止欺诈的人脸识别技术;洞察保险客户的特征和需求,进行精准产品定价的机器学习算法;优化客服、投保、理赔定损流程的自然语言处理NLP方法等已逐渐形成“保险科技”的潮流,“BASIC”——Block chain(区块链)、AI(人工智能)、Security(安全)、Iot(物联网)与Cloud Computing(云计算),即将成为未来保险行业的标配。但是,自适应学习的不可预测性、决策结果弱可解释性、人机交互系统的脆弱性、计算机病毒隐秘性和破坏性等又成为大数据人工智能之“风口”上的新“危险”。

“风”之所以可能有“险”,其实是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海面隐藏着有形的暗礁和无形的暗流,即“不确定性”。

什么是不确定?这是一个既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说其简单,因为“不确定=不+确定”,英文单词亦如此,Uncertainty=Un+certainty,确定之外就是不确定;论其复杂,因为如再问起什么是确定的,那就不容易回答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确定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且不论浩瀚的宇宙因何而生、无际的星云为何而去,也不谈神秘基因的排列组合、微小电子的舞动轨迹,就用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肯定、必须、确定要遇见的不确定性来说,就比比皆是。在一个人成为一个人之前,他(或她)的父母的结合肯定是不确定的,是两小无猜还是媒妁之言,是一见钟情还是随遇而安(如再往上一代考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确定性的程度就更大了)。在这个人出生之前,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丑……不能确定;出生之后,是成龙成凤还是无作无为,是功成名就还是身败名裂,是平平淡淡还是风风火火……无法预知。这样看来,人的一生,用通俗的话讲是“非常可能不一定”。稍微严密些,可以从不确定性方面总结出一个公式,这就是“不确定性的n次方,其中,n的值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确定的”。

出生、成长、成功的不确定性,企业、行业的不确定性,甚至社会的不确定性……是否可以这样推理,只要能想出一个名称,你就可以非常确定地在其后加上三个字:“不确定”。

海森堡1927年提出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这表明微观世界的粒子行为与宏观物质很不一样”。海森堡的理由充满科学寓意:“如果谁想要阐明‘一个物体的位置’(例如一个电子的位置)这个短语的意义,那么他就要描述一个能够测量‘电子位置’的实验,否则这个短语就根本没有意义。”

从事物或过程的客观性角度来看,不确定性大致可以用“随机性”“不肯定性”“不完备性”“不稳定性”“没有确定的真理性”来表达。人们一般认为“不确定性”是指未来,其实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不确定性”。

过去和现在的知识是不确定的。罗素在《人类的知识》一书的最后一页说过这样一句话:“全部人类知识都是不确定的、不精确的和不全面的。”1974年,著名的经济学家哈耶克在获得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上,对不确定性有这样的描述:“即使我们知晓了双方球员及其他因素的所有信息,诸如身高、体重、耐力、奔跑速度、肌肉力量、气候条件甚至观众的情绪等等,我们也无法事先确定那最重要的一点:比赛的胜负。”诺贝尔经济学奖、图灵奖获得者赫尔曼·西蒙也从认知科学和行为科学出发,认为“不可避免的是,如果经济学家要与不确定性打交道,就必须理解人类行为面临的不确定性”。

未来的人工智能无论怎么智能,即便机器人超过了人类,它也无法摆脱不确定性。诚然,不确定性与确定性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某一低层次的不确定性可能是更高层次上的确定性,不确定性的现象中还可能隐藏着某些确定的规律等。人工智能的发展目标,就是通过算法寻找并且能够形式化地表示不确定性中的规律性,至少是在某种时空条件下以某种程度呈现的规律性,从而使机器能够模拟人类认识客观世界。但从学科发展层级来看,人工智能的主干学科是建立在计算机科学之上的,计算机科学的主干学科又是建立在数学之上,而数学等所有学科的基石是哲学。从哲学层面看世界,可以分成两大类:已知的部分和未知的部分。已知的部分我们可能容易了解,未知的部分我们几乎不可能把握,因为未知还可以细分成两类:已知的未知与未知的未知。已知的未知,就已经充满挑战与不确定性了,而面对未知的未知,我们更应该保持足够的谨慎谦卑。早在公元前,柏拉图就警示过人类,“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乃是双倍的无知”。所以,知无知,就是要敬畏不确定性、认识不确定性、度量不确定性,从而管理不确定性。

知识的不确定性、人工智能的不确定性……就连科学都具有不确定性。数学,这颗科学王冠上的明珠,被看作是一种从不确定性中追求确定性的方法,传统上被看成是描述物理世界的不可动摇的真理。伽利略的名言“自然这本书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就表达了这样一种信念。可美国著名数学史家克莱因在他的著作《数学:确定性的丧失》中明确指出:“数学设计并不是自然界所固有的。真理的丧失,数学和科学的不断增长的复杂性以及不确定性,使大多数数学家抛弃了科学,由于数学院内的灾害,他们退到特殊的数学领域,在那里,证明的方法似乎是安全的。”爱因斯坦说过:“就涉及的一些数学命题而言,它们是不确定的……;就它们是确定的来说,它们却又不涉及到现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幽默作家和数学家Stephen Leacock说过这样一段非常幽默的话:“人们将告诉你:数学、哲学和神学现今都凑到一块了。在某种意义上表明……它们就像一起参加葬礼的三个人那样凑到一块,这个葬礼就是确定性的死亡。”

面对这个“不确定性”的世界,人们确实是需要各种各样的对付不确定性的手段。这些手段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定量的,用精确科学的方法来度量不确定性,在不确定性中寻找可能确定的规律。在定量手段中,统计方法相比数学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因为有了不确定性,才有统计学的产生,才有统计学的发展。用贝叶斯统计学家James O.Berger教授的话来说:“统计学就是对不确定性进行测度的科学。”当然,统计学之所以区别于数学,也是因为它的结论充满了可能与不确定性。另一类是定性的,比如建立法律、规章和制度等来规避不确定性所带来的风险,保险就是这类定性手段中的集成和典范之一。从法律角度看,保险是一种合同行为,是一方同意补偿另一方损失的一种合同安排;从管理角度看,保险是风险管理的一种方法;从经济角度看,保险是分摊意外事故损失的一种财务安排;从社会角度看,保险是社会经济保障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精巧的稳定器”。

所以,“风险”本无“好坏”,不确定性使然。我们表面上好像害怕风险和不确定性,但仔细想一想,如果一切都是确定的,出生后,小学、大学都是父母指定的,工作、婚姻都是长辈包办的,兴趣、喜好都是千篇一律的……这样的人生的确没有“风险”,没有不确定性,但是,您愿意吗?所以,宇宙是由不确定性组成的,确定的只是因为有了不确定性和风险,我们的世界才会这么美妙,我们的人生才会如此精彩,我们的统计才会充满生机,我们的保险才会孕育希望!

战略风险是金融机构的最大风险

郭振华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金融学院保险系主任、教授,中国保险学会理事,上海市保险学会常务理事。

首先看看风险管理链条:企业/家庭风险—风险管理需求—金融保险业发展—金融保险业风险管理。可见,风险确实是金融保险业的发展机会,新的风险往往就是金融保险业的新战略!所以,我基本同意张非非先生的观点。个人有几个观点和大家分享,请大家指正。

观点1:跟着风险走,个人、企业、国家才能走好,包括保险业;不跟着风险走,个人、企业、国家都走不好。我国保险业早前十年(指保险投资渠道放开之前的十年)就是如此。监管机构过度管理风险,保险业没有分享到经济发展的盛宴,尤其是房地产业发展的盛宴,导致保险产品价格高、投资收益率低,客户不满意,保险业没有得到良性快速发展(保险业凭借超强的销售能力才取得了一定的发展,但声誉不好)。

观点2:金融机构有逐利、尤其重短期利益的本性,可能会将不能管理(或不能完全管理)的风险相关业务作为自己的战略发展方向,忽悠客户购买自己的战略性产品,最终可能制造风险。

比如对于长寿风险,英国的金融机构趋之若鹜,试图通过长期企业债的高收益来对冲。但我感觉,金融机构可能是太自大或者贪婪了,在长远的未来,长寿是极高概率事件,而企业债的高收益依赖未来科技创新和经济发展,并非高概率事件,能对冲掉吗?也就是说,依靠金融资本可能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还得依靠人力资本。其实长寿风险也很简单,长寿并非只意味着老年时间的延长,应该同样意味着青壮年时间的延长,再加上出生率的下降,所以,长寿风险应该主要通过延长工作期限来解决,工作期限延长后,长寿风险自然消减。

关于长寿掉期,希望看到进一步现实可行的产品设计。

观点3:对金融机构来说,战略风险应该是最大的风险,其他很多风险都是由企业战略决定的。但可否将经典的风险分类,包括展业风险、市场风险、信用风险、营运风险、流动风险和战略风险,简化为Robert Kaplan提出的可预防风险、战略风险和外部风险,并据此进行风险管理,尤其是政府监管,希望看到更多的讨论。

观点4:风险管理是一个高层次的需求,这一观点在中国保险市场得到强烈的验证,而且风险管理需求的提升是比较缓慢的。在新兴市场国家和地区,企业和个人对风险管理不够重视是非常自然和正常的事情,因为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比如在中国,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财致富超越别人是最主要的诉求,风险管理往往被排在非常靠后的位置。所以,在新兴市场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风险管理机构和风险管理人才。

观点5:我不认为企业战略风险管理需要大量的数据和模型。数据和模型往往是面向过去的,而企业战略是面向未来的,尤其是创新型企业。所以,我也不认为所有风险都可以预测、可以管理,“针对所有负面风险都有应急计划而不至于手足无措”,这可能只是人类的自大或者心理安慰!

承认风险客观性,愿与风险共舞

邵韵如

英国精算师(FIA),现任职于中国人寿再保险有限责任公司上海分公司,负责华东地区市场相关工作。

很高兴《精算通讯》邀请我参与由张非非先生开题的关于“风险”的讨论,借此机会也谈谈我个人对于风险的粗浅认知——

“风险客观存在,无论你我是否意识到。不同的,是人类主观对于风险的态度及管理。”

这句话分两层,首先是风险的客观存在性,其次才是人的因素。风险每时每刻伴随你我,只不过某些风险发生概率微乎其微,或者造成的影响小到无关痛痒,存在感才就此薄弱。所以,如何与风险相处成为了人生的必修课。哪怕没有意识到风险的存在,人们都在管理着风险,听取老人言、“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都是采取了某些风险管控的措施,进而减小了其发生的概率或后果。

个人认为在前一层,风险是中性的,只是在后一层加入了人的因素,才有了好与坏的不同诠释。这有悖于公众普遍认知,即部分风险就是坏的,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比如疾病。疾病的坏是坏在没有相应的对策,例如艾滋病至今无良方。而随着人们对于疾病风险认识的深入、治疗手段的日趋先进,人们对于疾病的认识也在改变,比如常见的发烧。当下有一种观点是,每年发一次烧对于人体而言是有益的,更新病毒库的同时激活免疫系统,使人体始终保持最佳状态。

我很欣赏张先生文章最后Janet Rand的赞美诗,个人对风险也同样抱着积极的态度,因为风险带来了多样性与差异化。多样性也就提供了选择,带来了鲜活,而正是因为差异化,给了许多人、事、物生存的空间,比如当下最热的股市,又比如我们自身——精算师。而这份差异带来的对比,则教会了人类珍惜眼前、心存敬畏。

既然风险客观存在,不妨与其共舞,多么美妙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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