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总纂《潮州志》为何未见方言志?
——兼谈吴珏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2020-01-18 02:05林伦伦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饶宗潮州方言

林伦伦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65)

一、关于《方言志》及其作者

饶宗颐先生总纂之《潮州志》分别于1949年、2005 年、2011 年出版,但均未见有《方言志》。然饶宗颐先生在《〈潮州志补编〉序》中云:“诸君不辞辛劳,夙夜匪懈,誊录校勘,句栉字比,历时十六月,除方言志外,《潮州志》全帙遂臻于齐备。”[1]9为什么《潮州志》本来有方言志,却一而再、再而三不见其出版呢?本文根据前辈们的回忆文字、文献资料,来探讨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完全可以肯定的是,饶宗颐总纂的《潮州志》本来是有《方言志》的。根据有三:一是《潮州志》编修、出版计划中《方言志》赫然在列。民国38 年(1949)3 月24 日《潮州志》计划出版时,潮州修志委员会主任委员兼总纂刘侯武、饶宗颐报送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的《潮州志》样本中的总目定为沿革志等30 门50 册,方言志列第11 门。二是在《潮州志》中,其他分志中多次谈及《方言志》。《潮州志·志末》记录,在1947年5月《方言志》“已成稿”(详见下文)。《潮州志·艺文志·经部》写道:“外国教士所编潮音字汇尤众,就中以J.Steele 之《潮正两音字集》 The Swatow Syllabary with Mandarin Pronunciation 为详备。附记于此,余详《方言志》。”三是饶宗颐先生多次谈及《方言志》。饶宗颐先生在《〈潮州志补编〉序》中云:“至民国三十八年州志凡三十门、五十册稿本幸告有成。惜财用匮乏,刊行者仅二十册。……二〇〇五年八月,潮州市地志办公室诸君访寻得民族、山川、工业、风俗及戏剧音乐五部未刊志稿,复补足卷首、志末,合前已刊行之各分志,促成州志重刊,其规模格局,已近当年原拟之体制。……然则鄙意尤有未足者:古迹、金石、人物、宦绩、方言五部分志,曩尝随余浪迹天涯,期期伊谋求刊布为念,惜时不我逢,愿终难了。……2009 年春理董旧物时,志稿竟骤现眼前!……除方言志外,《潮州志》全帙遂臻于齐备。”[1]8-9

其次,《方言志》的作者是吴珏,这也是基本可以肯定的。饶宗颐先生曾亲口跟笔者说过,是吴珏先生。2011年4月23日,在饶宗颐学术馆(颐园)《潮州志补编》定稿付印仪式上,饶宗颐先生对笔者说:“我要向你道歉,你的方言志,现在还没有交卷(发现),是吴珏做的。稿子是在的,(但)我的东西是乱的,从很多地方带回来,是从悉尼带回来的,一包一包的。现在正在请人给我整理。半年左右……”笔者回应说:“拿到了这个方言志就由我来整理。”(根据现场录音整理)

为什么饶宗颐先生会有“我要向你道歉,你的方言……”云云呢?那是因为,在2009 年他找到其他四种志书稿子交给潮州市方志办组织人力整理的时候曾经对笔者说过,《方言志》还没有找到,找到后就由笔者来整理。所以,上面的话是根据这个话语背景来说的。

二、关于吴珏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既然,《方言志》作者肯定是吴珏先生,那就让我们先了解一下吴珏先生其人及其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吴珏(1906-1959),字双玉,原籍广东省潮阳县人,为同盟会会员、粤东著名报人、汕头大岭东日报社社长吴子寿先生第四子。据蔡起贤先生《〈潮州音类古源考〉前言》回忆,吴珏先生“抗战胜利后回汕头协助饶宗颐先生编修《潮州志》,任分纂(职官志等),并兼南华学院讲师,主音韵学教席。解放后主要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聿怀、礐光、金山等学校任教。双玉先生的著作除《潮州志》中《交通志》《实业志》《兵防志》《职官志》等已刊行外,尚有《潮州工夫茶》一书,内容极为详悉,及为丘玉麟先生的《潮州民歌集》所作的《潮州方言名词注释》都未及付印,存稿现已散失。即便是有关音韵、方言研究之零篇,曾散见于报刊者,现也难以寻获。又《潮汕字典》全稿则被林中梅先生带往新加坡出版。林先生去世后,不知原稿是否存在”[2]。从蔡起贤先生的回忆资料中,可以知道吴珏先生确实是精通汉语音韵学和方言学之人,且有著述,惜均未出版。

另据罗道证先生《精于声韵、负誉于时的吴珏老师》一文回忆:“吴珏一生博览群书,特别用心钻研语言声韵和文字学,拜赵元任为师,在语言声韵学造诣甚高。通晓英语、世界语。”“抗战胜利后,饶宗颐先生任总纂,编写出版《潮州志》,特聘吴珏为分纂……负责浩繁的编志工作”,“吴珏著述颇丰,在已经出版的《潮州志》中,他独立完成《职官志》1-4辑、与他人合作……的有《大事记三》(民国时期部分)、《交通志》、《实业志三》等。但他一手编撰的《方言志》却未来得及出版,其手稿……被查抄丢失,从此不知去向”。[3]

根据上述材料可以知道,吴珏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果除了《方言志》之外,还有《潮汕字典》、为丘玉麟先生的《潮州民歌集》所作的《潮州方言名词注释》等。惜乎,此几种著作均已失佚。经过我们的进一步搜集,发现在《大光报》、《岭东民国日报》的“方志”专栏和其他报刊上,还有吴珏先生的若干篇关于潮州方言研究的文章。仅就所见,罗列如下①以下所列吴珏先生文章,由吴游(吴珏先生侄子)、曾旭波(汕头市图书馆)、陈哲(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三位先生搜集提供。:

(1)《潮州音类古源考》,载《韩山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

(2)《国语运动中之潮音问题》,载《揭阳教育》1943年第1卷第1期;

(3)《论潮音变调》,载《大光报》方言周刊,1948年8月24日第4版;

(4)《潮韵探原引言》,载《大光报》方言周刊,1947年12月30日第4版;

(5)《旧志方言篇辨证》(二篇),分别载《岭东民国日报》方言旬刊,1947年9月15日、11月17日;

(6)《扬子方言潮语证》,载《海滨》,1948年复刊第2期;

(7)《古鱼部汉以后之分化及其演变》,载《南华学报》,1948年。

下面仅就这几篇文章来谈谈吴珏先生的潮州方言研究成就。

据蔡起贤先生《〈潮州音类古源考〉前言》所云:吴珏先生文章《潮州音类古源考》,是他上个世纪80 年代末去拜访原潮州志编委会委员、汕头图书馆退休干部温原(克中)时,温先生从家里藏书中检出送给蔡先生的。文后附有“此书为吴君珏所撰,拜读后亟录副本。——止斋老人识”①笔者没有看到原稿,从《韩山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第24页末看到的是“吴君玉所撰……止齐老人识”字样。今据常识改正。字样。由此可以知道,《潮州音类古源考》有正本在,而且应该有可能是交到总纂饶宗颐先生手里了。发表于《韩山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的《潮州音类古源考》文后附有《饶宗颐致温丹铭先生书三札》②载《韩山师专学报》1990 年第1 期第25-26 页,后收入黄挺编《饶宗颐潮汕地方史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74-377页。,拜读起来,似是饶宗颐先生对吴珏先生的《潮州音类古源考》做了审读,并向温丹铭先生汇报了审读意见。止斋正是温丹铭先生的雅号,“止斋老人”乃是其自称。

吴珏先生的《潮州音类古源考》是一篇传统的汉语音韵学与现代的语音学理论与方法相结合,对潮州话的声类(声母)进行分类研究的文章。全文分腭音(深腭与浅腭)、舌音、齿音、唇音、特殊声类、收音声类与闰声和结论七大部分。每一大类下面再详细分小类,或者对个别特殊的声母进行详细的分析研究。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得出来,吴珏先生的旧学功底和新学修养之深。吴珏先生自己在文章“结论”里说道:“读兹文者,虽不足谓即洞悉潮州之方音声纽转变,然可窥豹一斑,概诸其余,举一反三矣。抑研究中国声韵学者,得此亦不无一臂之助。倘更进而为钩元掸幽之工作……以稽古训,以察方言……知声音虽有古今南北之殊,而轨道范围井然不紊。此中乐趣,触绪环生,有裨古音之阐明,岂鲜妙哉!”[4]

饶宗颐先生的审读意见(致温丹铭先生书)实事求是,有赞有弹。在第一封信里,饶宗颐先生这样写道:“吴君潮音声纽论文,顷己奉到,粗读一遍,觉其中胜义纷披。惟如论声母无喉音以晓影等入浅腭,则犹狃于旧音韵家之见,与发音部位有不合泥日与来之转变,章氏论之末尽详审。潮音泥纽多转入来,如赖之为内,南之为蓝。潮音来、泥混读,大抵海阳人读来母而澄海、庵埠则读泥母也。此之嬗变,本宜详考。而吴考竟阙弗论。又潮音喻母转入日,非敷入晓、质诸古音,亦可相证,而此竟忽之。所补马、玉二母诚为得之。马即英语之b,罗常培谓之眉母(厦门音系);玉即英语之g,罗氏谓之语母。此二母皆自闽越传来,非潮音所独有。钱玄同、赵元任谓玉马为ㄍㄅ之浊音,诚为粗桷。吴谓玉为疑见二纽之合,马为明微之合是也。古今声变至纷杂,难可殚究。”(5月17日,第一封)

一个月后,饶宗颐先生在致温丹铭先生的第二封信中又有不同的看法:“声音之学,系乎口耳,不难于考古,而难于审音。吴君论马、玉二纽发声,皆为加鼻音带磨察。颐,前以为是,顷更细察,始知其误。马、玉二纽,绝无鼻音。自为国音ㄅㄍ之浊声无疑。”(6月19日,第二封)

看来,饶宗颐先生当时对吴珏先生的稿子中所讨论的一些问题,有不同的看法。于是,他想自己对稿子进行修改补充。他在致温丹铭先生的三封信中,都有交代:“曾欲著论,稍献刍荛,牵于他务,未遑下笔,容当草就以奉台诲。(5月17 日,第一封)”“已另有文详论。容录奉正。(6月19日,第二封)”“拙作论潮音声纽犹未完稿,俟草成当呈台诲。(6 月29 日第三封)”但是,由于当时“时局倏变,运作维艰”,未及完稿。后来,又由于“古迹、金石、人物、宦绩、方言五部分志,曩尝随余浪迹天涯”,定居香港后又“笈籍山积,上述志稿遂渰滞其间”(饶宗颐《潮州志补编》序),饶宗颐先生也不再特意去找这些稿子了。直至2009 年,“理董旧物时,志稿竟骤现眼前”。遗憾的是,《方言志》一稿还是没有出现。

吴珏先生的《国语运动中之潮音问题》一文,则是响应当时的国语统一运动而作。他把潮汕地区的国语运动,从五四运动到抗战开始,分为酝酿、萌芽、成长、全盛、停顿5个阶段,并对其进行了总结,认为国语的教学和普及“应当注意到国音与方音之关系与演变。吾人将近四百年来中国古音学家研究之结果,以与潮州方音比证,已灼知潮音源流之古远。更从音理上求得潮音某韵之字,在国音常入某韵,潮音某声合某韵,在国音常化为某声的一般通则,因而可以审辨准确之音读。此即观其异同、求其会通之谓也”。随后,他即分门别类指出潮人学习国语之常见错误,如“舌叶(知彻澄)各纽与舌齿(精清从)各纽不能分(即平舌音与翘舌音不分)、齐齿与撮口各韵混淆、轻唇(非敷奉)各纽多不能发(不能发f-声母)”等。半个世纪之后,我们谈潮汕人学习普通话的难点,也不过如此。前辈之功,可钦可敬!惜如今知者鲜矣!

《旧志方言篇辨证》发表于1947 年9 月和11月,是编写《方言志》要做的前期工作,其内容主要是对旧潮州志各种版本中有关方言的部分、甚至是具体的字词条目进行搜集、归类和分析,指出其不妥之处,并提出自己对潮州话语音特点之源流的看法。饶宗颐先生对这篇稿子还专门写了《吴珏〈旧志方言篇辨证〉书后》一文,概括了吴文的主要内容,并赞扬云:“吴君此文,既检举出潮音之古音成分,又使诗经上用韵得到充分之解释,其有裨其古音学至巨。”①饶宗颐先生该文原载《大光报》方言周刊1948年第61期,后收入黄挺编《饶宗颐潮汕地方史论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78页。

吴珏先生的《潮韵探原引言》则基本上是其《潮州音类古源考》的开篇部分。其《论潮音变调》一文,主要谈轻声问题(现在有的方言学者处理为后变调),基本上是按语法中的句法语境来分析的。可惜报纸篇幅较短,未能详尽。

还值得提起的是吴珏先生的《扬子方言潮语证》一文,这是我们见到的吴珏先生唯一一篇考证潮州方言词语的文章,甚有见地。例如:

薄,勉也,秦晋为~。俗谓大人敦促小儿做事曰~,也曰拼~。读若驳。

泡,江淮之间曰~。盛,谓肥盛也。

簟, 自 关 而 西 谓 之~。 ……《广雅》~,席也。潮以粗竹席为囷储谷,谓之粟~。

愊,满也,腹满曰~。

揞,藏也,荆楚曰~。……《广韵》手覆也。俗谓掩藏曰~。

综上所述,现在所能见到的吴珏先生关于潮州方言研究的成果,多数是关于语音研究方面的,其关于词汇研究的则较少见,而其关于语法研究的文章和《潮州志》中提及的“潮音著述”部分尚未见到。这也就是说,我们至今未能见到吴珏《方言志》之全豹。

三、关于《方言志》书稿内容及其下落

回过头来,再说说《方言志》稿子的问题。按《方言志》的撰写体例,除了潮州方言的语音之外,还应该有词汇及其他部分的稿子。吴珏先生的侄子吴游先生曾经发表《吴珏与萧遥天》一文说:“《潮州志》原设有《方言志》一门,由伯父吴珏(双玉)先生负责编纂,初拟分目为:方言系统(声纽、韵类、声调)、方音探源、古语、俚语、外来语,共五目;后来成稿之分目定为:潮音著述、潮音现象、潮音成分、潮音探源,附方言地图。四伯父1958 年在金山中学任教时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伯父的冤案得以复查改正,但是他一手编纂的《方言志》因手稿失落,至今未能面世。”[5]查证了1947 年5 月22 日修志会所列进度表格,确实如此:“方言:分潮音著述、潮音现象、潮音成分、潮音探源,附方言地图(已成稿)。”由此也可知,《潮州音类古源考》等文章只是论文(或者只是“方言志”之一部分),而非书稿的全部。饶宗颐先生致温丹铭先生书,也只称“吴君潮音声纽论文”,未见有诸如“吴君方言志稿”之类的文字。这也是2005年《潮州音类古源考》没有被编辑为《方言志》收录进《潮州志》的主要原因:“重刊《潮州志》时,我们曾考虑将文章作为《方言志》一部分收入,但讨论时大家认为字数太少,不能代表一门类,最后未予收录。”[6]

至此,仍然存在的疑问是:1947 年5 月就“已成稿”的《方言志》书稿,究竟是留在吴珏先生家里,后来“在(上个世纪)50年代反右运动中失落,不知去向”[3]?还是像饶宗颐先生所云,书稿随他浪迹天涯、多次搬家而至今未找到?或者,有其他人收藏了《方言志》的书稿(包括正稿之外的备用稿)?

祈望,有朝一日,吴珏先生的《方言志》书稿能够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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