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香道的休闲审美内涵*
——以士人文学作品为中心

2020-01-19 10:41程娟娟
关键词:范成大诗云士人

章 辉 程娟娟

(1.西南医科大学 人文与管理学院,四川 泸州 646000;2.华南师范大学 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中国的香文化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期,香料就被广泛应用于生活。从士大夫到普通百姓,都有随身佩戴香囊和插戴香草的习惯。此时的香道处于萌芽阶段,功用主要在于卫生保健。之后,制香、焚香日渐流行。早在西汉就有焚香薰衣的风俗;东汉明帝以后,开始以焚香祭神、敬祖以及拜佛,从此,香道便增加了宗法、宗教内涵;隋唐时期,由于香料大量进口,焚香风气更为炽盛,香道也在此时开始完备,出现了所谓品香、斗香之说;宋代,在士人的生活中,香的保健功能和宗教内涵已经渐渐弱化,而休闲审美内涵日益凸显。潘立勇先生等人曾有这样的论断:“中国的休闲文化至宋代全面兴起乃至繁荣。”[1]313在宋代的休闲文化中,焚香是重要的一部分,而南宋士人的焚香之道尤其精致、高雅,充满美学意味。

一、“只将香火对清闲”:香与休闲

从历史上看,焚香的作用最开始是卫生保健、祭祀敬神。进入宋代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人们的空余时间逐步增多,加之香品的数量、品种、形态不断丰富,使得宋代士人渐将焚香作为一种休闲的艺术来加以对待,香道的功能逐渐从崇拜走向休闲审美:“至宋初,焚香且与点茶、插花、挂画合称四艺,为一般人应有之修养。”[2]10到了南宋,朱熹倡导“玩物适情”,对南宋士人影响尤大。因此,香便日益成为他们“玩物”的主要载体之一。焚香对他们来说主要不是敬拜之礼,而更多地是作为一种休闲工夫。

宋代士人的休闲时间是相对较多的,据现代学者考证来看,他们的节假日总量很长:“真宗时规定,祠部郎中和员外郎所管全年节假日共100天,其中包括旬休36天。”[3]389南宋士人正是因为有了较多的空闲,才能从事玩香这一耗时较多的休闲活动。这在曹勋的诗中有典型的反映:“只将香火对清闲,古井无波应委悉。”[4]21088“习静关情惟挟策,爱闲修供只焚香。”[4]21162“至日西山道路长,逍遥暂喜息奔忙,无人共饮山村酒,只对清虚一炷香。”[4]21170“爱闲成懒心常适,习静须香意莫虚。”[4]21174“引睡漫支枕,销闲时炷香。”[4]21214此外,陆游也屡屡自称:“洗瓮闲篘酒,焚香静斫琴。”[5]27“开岁忽六十,病余闲炷香。”[6]75“终日在东厢,闲消百刻香。”[7]160“衡茅随力葺幽居,扫地焚香乐有余。”[7]472范成大也自称:“幽香馥蕙帐,清梦安且吉。”[8]25843“吏退焚香百虑空,静闻虫响度帘栊。”[8]25909“煮茗烧香了岁时,静中光景笑中嬉。”[8]25994辛弃疾称某人“焚香度日尽从容”[9]2451,也自称“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9]2427。

一方面,有闲才能玩香;另一方面,玩香可以使人更加放松,起到舒适身心的作用。为何焚香具有休闲功能?现代医学表明,燃香所发出的气味,可以杀菌消毒、醒神益智。香气虽然细微,却能影响整个“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引起人体内的一系列变化。当一种香气使人产生舒缓、放松体验时,它不仅是一种心理感受,还伴有脑电波、激素、血压等众多生理指标的改变,从而达到强身健体的休闲养生功效。故而,南宋士人酷爱玩香,将其作为忘却世事、放松身心的佳品。例如,曹勋诗云:“不须悟性三关语,自有澄心一炷香。”[4]21162又云:“清谈更读神仙句,一炷氲香忘却归。”[4]21177刘子翚也称:“知有名香出海隅,幽人得得寄吾庐。明窗小爇跏趺坐,更觉胸怀一事无。”[10]21439还有李流谦诗云:“世念焚香了,禅心隐几余。”[11]23923蔡戡诗云:“焚香读周易,顿觉此身轻。”[12]30049韩淲诗云:“颐神以养寿,更炷琳宫香。”[13]32427都表达了类似之意。

南宋士人普遍将玩香作为休闲生活的重要内容。例如范成大说:“琴书稍觉浮生误,香火惟知此事真。”[8]25780甚至把焚香当作日常功课,终日焚香不绝:“香暖香寒功课,窗明窗暗光阴。”[8]25976“山川屏里画,时刻篆中香。”[8]25978“轩窗深窈似禅房,竟日虚明袅断香。”[8]25914张镃的玩香更是日常功课。他自称:“壁间先挂陈处士,案上更寘铜炉香。”[14]55“丹房火鼎频添水,衣柜香炉就焙茶。”[14]154还把“诗禅堂试香”[14]289作为在十月的赏心乐事之一,把“绮互亭檀香”[14]290作为十二月的赏心乐事之一,他甚至有“一日不炷香,已若神不清”[14]85之语,可见嗜好之深。

二、“博山深炷古龙涎”:香道技艺

对南宋士人而言,香道的最主要内涵是审美。不过,“道”的形上精神层面必须建立在一定的“器”之形下物质层面。北宋丁谓著有《天香传》,沈立、洪刍均著有《香谱》,在理论上对香的审美进行了总结,这对南宋文人影响颇大。例如,刘克庄自称在休闲时“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15]3333。《天香传》也好,《香谱》也罢,都不可避免地要介绍香的品种、烧香的器具等,此即所谓“器”的层面。此外,焚香的时间、地点、方式也有各种技艺的讲究。南宋士人对以上方面均极为专业,故而才能对香的审美更精致、高雅。

南宋的香品种类不少。普通而经济一点的有柏香(亦称“柏子香”),如朱敦儒词云:“枕臂卧南窗,铜炉柏子香。”[16]1121韩淲诗云:“炉熏柏子香,客来忘所言。”[13]32451较为名贵的有所谓“四大名香”,即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沉香又称沉水香,是一种植物香,南宋士人所玩颇多。例如,朱敦儒词云:“旋采芙蓉,重熏沈水,暗里香交彻。”[16]1082王之道词云:“翠袖熨沉香,黛拂修蛾淡淡妆。”[16]1482陆游诗云:“何人更与蒸沉水。”[17]270范成大诗云:“薰蒸沉水意微茫。”[8]26035杨万里诗云:“熏然真腊水沉片,蒸以洞庭春雪花。”[18]26075等等。龙涎香则产自鲸鱼体内,极为名贵,然而南宋士人中玩家亦不罕见。例如,曹勋诗云:“卷帘康寿丽朝,经卷龙香昼漏迟。”[4]21164杨万里诗云:“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18]26181“半瓯鹰爪中秋近,一炷龙涎丈室虚。”[18]26344“送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18]26325“苍碧新煎第二泉,博山深炷古龙涎。”[18]26188“主人更恐香无味,沉水龙涎作伴烧。”[18]26264麝香也是一种名贵的动物香料,南宋诸人亦有所好者。例如,陆游诗云:“宝熏清夜起氤氲,寂寂中庭伴月痕。小斮海沉非弄水,旋开山麝取当门。”[19]390杨万里诗云:“水沈山麝蔷薇露,漱作香云喷出来。”[18]26455檀香于所见南宋文献中少有发现,有待细考。此外还有一些香品如千和香等,此处亦不拟展开。

盛香的容器亦有讲究。南宋士人一般选用金属质地的香炉(时多称“薰炉”)。如陆游有“呼儿深炷铜炉香”[6]202之语,范成大亦有“薰炉谁伴夕香寒”[8]25754之语。也有陶瓷质地的香炉,如刘子翚的《向元伯寄爇香陶炉有心清闻妙之语》。还有用鼎焚香的,如王之道诗云:“鼎寒香屡拨,杯冷酒重温。”[20]20244陆游诗云:“焰焰砖炉火,霏霏石鼎香。”[21]361范成大诗云:“云雷萦带古文章,子子孙孙永奉常。辛苦勒铭成底事?如今流落管烧香。”[8]26018辛弃疾词云:“炉烬冷,鼎香氛。”[9]2499韩淲也诗云:“沈思仍静听,香鼎伴书籖。”[13]32518香鼎也有陶瓷质地的,杨万里所说“琢瓷作鼎碧于水”[18]26181即可为证。此外还有石制的,韩淲就有诗云:“竹炉旋拨松花火,石鼎闲拈柏子香。”[13]32668

从香炉的形状、样式来看,南宋仍使用源于汉代的香炉始祖——博山炉。如曹勋诗云:“曲槛榴花绛色鲜,博山一缕水沉烟。”[4]21165范成大诗云:“奁香肖余几所?尽付熏罏博山。”[8]25973“鼻观圆通熏百和,博山三夕罢烧香。”[8]25970韩淲词云:“梅叶阴阴占晚春,博山香尽玉嶙珣。”[15]2898此外,南宋士人还大量使用兽形炉,比如,李清照词“瑞脑销金兽”[16]1205,王之道词“青娥不住添香兽”[16]1499,陆游诗“香兽烟浓漏箭长”[5]123“自烧熟火添香兽”[22]210,其中的“金兽”“香兽”即指此。鸭形炉是兽形炉中常见的一种,以下诗词可作为印证:朱敦儒的“金鸭香沈客泪中”[16]1110,陆游的“金鸭华灯恼醉眠”[17]270“屏暖半销香鸭火”[6]197“火残香鸭尚微烟”[5]428,韩淲的“香温宝鸭枕痕收”[13]32726“宝鸭香销酒未醒”[15]2883等等。南宋兽形炉的大量使用,大约是因为飞禽走兽的造型更多变化和更富于曲线美,也可见“器”的选择中仍有“艺”(审美)的因素。南宋还有一种袖珍小香炉,可供外出携带,如张镃诗云:“袖炉香正喷,背榼酒多储。”[14]125吴文英词云:“袖炉香,倩东风,与吹透。”[15]3672仇远词云:“袖炉烟冷帐云宽。”[23]4312

此外,还有制香、烧香的方法等技艺的讲究。南宋王沂孙曾在《天香·龙涎香》一词中,就体现了龙涎香的采香、制香到焚香过程。不过对于制香,南宋士人一般并不亲为,故此处从略,而主要讲焚香技艺。南宋士人对焚香的具体操作颇有讲究,充分体现了休闲文化精致化的特点。首先,对于烧香的时间,南宋诸人多选择清晨。如陆游常在起床后烧香:“老夫起烧香,童子行汲井。”[22]279“湛湛一池墨,袅袅半篆香。”[19]376“蟾滴初添水,螭炉旋炷香。”[21]193“镜湖清绝似潇湘,晨起焚香坐草堂。”[7]302范成大亦有“清晨石上一炉香,此时天地皆合”[8]26055之句。张镃亦自称“香炷对清晨,微言得问津”[14]191,“晓炷佛香聊作观,晚投社饮亦称侬”[14]168。有时,他们也选择夜间玩香,如陆游诗云:“余生自喜浑无事,清夜铜炉炷宝熏。”[7]435辛弃疾词云:“翦烛西窗夜未阑,酒豪诗兴两联绵。香喷瑞兽金三尺,人插云梳玉一弯。”[9]2546原因大约是夜深人静,心气平和,可以更易不受干扰地感知香味。

其次,对于焚香的地点,南宋士人一般选择在私密、封闭的空间内。例如,陆游所言:“深炷炉香掩屏卧。”[7]441“深深帘幕度香缕,寂寂房栊闻燕声。”[5]318此外,他的诗中“烧香”二字前常冠以“闭户”“闭门”等字样,如“闭户烧香更不疑”[7]116“日永东斋淡无事,闭门扫地独焚香”[6]391。韩淲的“孤坐幽窗静炷香”[13]32708“闭阁焚香醉似泥”[13]32718也说明了同样的现象。这显然是因为封闭的环境客观上能对香气起到存护的作用,范成大就有诗云“席帘纸阁护香浓”[8]26047,杨万里也说烧香要在“闭合下帘风不起”[18]26181的环境下进行。安静的环境更有利于主体对香味的感知,范成大在赏梅时就有“静极觉香生”[8]26011之感,可为例证。

南宋诸人还尤其喜爱在卧室的案几、枕边焚香。如,朱敦儒词云:“隐几日长香一缕”[16]1093“拥被换残香,黄卷堆床”[16]1100“暗香移枕新凉住,竹外漏声催”[16]1123;陆游诗云:“一炷香烟帐底看”[5]422“断香漠漠便支枕”[6]114“静喜香烟萦曲几”[17]422;范成大诗云“凝香绕燕几,安知路傍情”[8]25781;辛弃疾词云“就火添衣,移香傍枕,莫卷朱帘起”[9]2513;张镃诗云“黄昏桥上据胡床,青霭蒙笼总是香”[14]234,等等。

三、“玩易焚香消永日”:道在日用

在南宋士人的人生哲学中,“道”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东西。南宋佛家,如雪岩、祖钦等,尤其提倡“道在日用”的观念,这种思想对南宋士人影响很大。故而他们在玩香时,通常并不冥思苦想去试图参悟香道的某种真谛,而是将焚香有机融入日常生活的各种活动中,诸如静坐、闲眠、弹琴、饮茶、诵读乃至社交等等。

宋代士人休闲活动偏于静态,加之众多理学家倡导静坐,故而他们喜爱在焚香时静坐,以休养身心。例如,陈知丞诗云:“官舍多暇,焚香静默,坐进此道。”[24]164冯时行称秦丞相:“退而燕私,绝声色货利之欲,熏香静坐,玩味简素。”[25]322张纲自称:“焚香静扫床前地,宴坐超观物外天。”[26]17889曹勋自称:“道院萧闲每遣心,一炷清香宜燕坐。”[4]21182“未妨燕坐连宵雨,且对澄心一炷香。”[4]21196还有陆游自称“焚香默坐一窗幽”[22]38,方岳自称“默坐焚香尽自在”[27]38311等等。

闲眠是更为静态的休闲活动,南宋士人也喜以香相伴。例如,朱敦儒自称:“箫鼓远,篆香迟,卷帘低。半床花影,一枕松风,午醉醒时。”[16]1120陆游自称“只思小阁焚香卧”[7]339,范成大自称“睡觉有忙事,煮茶翻续香”[8]25833。对于为何睡眠要与焚香相伴,范成大用诗给出了某种解释:“幽香馥蕙帐,清梦安且吉。”[8]25843

南宋士人的休闲活动并非全然寂静。他们也常常在焚香时饮茶、弹琴等。例如,曹勋诗云:“从来甚爱水云居,投老安闲且自如,瀹茗焚香方外友,白灰红火养丹炉。”[4]21190李石称:“余倅彭,与深之游,日说学哦诗,炷香啜茶。”[28]112-113韩淲自称:“煮茗烧香了吾事,试听滩濑落秋鸿。”[13]32672朱敦儒自称:“爱静窗明几,焚香宴坐,闲调绿绮,默诵黄庭。”[16]1086陆游亦喜焚香弹琴,其自述:“春郊射雉朝盘马,秋院焚香夜弄琴。”[5]14“洗瓮闲篘酒,焚香静斫琴”[5]27“汲井洗灵药,焚香横素琴”[5]438。此外较为独特的是,陆游还爱在玩香时练习书法:“湛湛一池墨,袅袅半篆香。”[19]376“烛映一池墨,风飘半篆香。”[6]282

最常见焚香伴随诵读活动。例如,李石自述:“凉秋既久,窗扉留月,光摇草树,接于几席,一室澹如也。炷香诵书,既夜分矣,独坐无人,静念感触。”[28]14陆游则自称:“焚香读书户常闭。”[7]32蔡戡称朱朝宗:“创小庐于后圃之东,牓曰见庵。焚香诵书,或燕坐终日。”[29]337宋人酷好周易,故而“焚香读易”在南宋士人中成为某种风尚。例如,王之道自称“焚香读易欲何求”[20]20218,王之望称其友关子东“净几明窗读周易,妙香时炷不论钱”[10]21715,陆游也自称“玩易焚香消永日”[6]85。此外,由于宋代道教、佛教流行,士人们亦会在焚香时阅读道书和佛经。例如,王之道称陈师良:“闲居宴坐,焚香诵经,深于性理,无所滞碍。”[30]132陆游自称:“雨夜焚香诵道经。”[5]319韩淲此类诗尤多:“瀹茗销梦事,凝香理经课。”[13]32408“南屏有幽窗,焚香读道书。”[13]32451“静取黄庭诵琅琅,炉烟喷结柏子香。”[13]32493刘子翚诗云:“篆鼎飘香远,茶瓯转味迟。”[10]21406道出了香在友人聚会时的作用。事实上,香不仅是南宋士人个人闲适生活的玩物,也是集体休闲、社交活动的“润滑剂”。

一方面,宾客来访时,焚香成为一种待客之道。在一般的士大夫家中,有客人拜访的时候,焚香是一项重要的礼仪。在献茶、摆酒设肴、举乐、进舞之前,先要焚香。例如,王之道有诗云:“我来蒙师炷香鼎,旋汲溪泉为煎茗。”[20]20179董仲永亦云:“营小圃曰杏庄,日与宾客炷香瀹茗,佳时觞咏,放怀杯酒。”[24]135李石称他去朋友范廷杰家作客时,见朋友家中“盥帨扫洒,炷香一室,茗果酒肴为客欢”[28]130。

另一方面,在南宋诸人的生日宴会上,香也是极其重要的,甚至是必备的玩赏之物。从客人进来到宴会结束,主人会一直让香气氤氲,缭绕不散。这从下列诗词可得到充分证明:“罗绮争春拥画堂,翠帷深处按笙簧,宝奁频炷郁沈香。”[16]1195“百和宝熏笼瑞雾,一声珠唱驻行云,流霞深劝莫辞频。”[16]1195“飞雪初晴,晓来佳气生庭户。宝熏笼雾,帘幕香风度。”[16]1196“银鸭香浮,红袖翻歌扇。金杯劝,深深祝愿,争把蟠桃献。”[16]1196“年时生日宴高堂,欢笑拥炉香。……把酒祝君长健,相随归老故乡。”[16]1197“扇里熏风细,壶中化日长。梅花高下照红妆。花外飞云馥郁、水沉香。”[16]1508由此看来,焚香似乎是一种很好的背景活动,可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能为其他休闲活动的展开增添趣味和美的意境。

四、“霭霭博山生翠云”:审美要素

南宋士人戴昺诗云:“书房清晓焚香坐,转觉幽栖气味真。”[31]36983此语很好地概括了香给人带来的美好感受。那么,南宋士人玩香的审美体验有哪些最主要的因素?

首先,从审美主体上说,香气可以使人愉悦、放松,故而较容易进入一种消除俗虑、“澄怀观道”的审美状态。香的这种“澄心”作用,正如南宋士人林正大词云:“消磨世虑坐焚香。”[15]3142曹勋诗云:“未妨燕坐连宵雨,且对澄心一炷香。”[4]21196从香这一客体来说,它具有色香味等多方面的审美特质。自宋代起,人们常常把香用模具压印成一些固定花样,形似曲折美观的篆文,故称“香篆”。南宋士人对其珍爱有加,美称为“宝篆”。如朱敦儒词云:“宝篆香沈,锦瑟尘侵。”[16]1103“愁过黄昏无著处,宝篆烧残香缕。”[16]1117韩淲词云:“烛影红酣宝篆香,楼上黄昏角。”[15]2905因此,香的外形就具有了一种古雅之美和历史文化意蕴。

其次是烟云之美。它在视觉上徐徐袅袅,悠然飘动,似云似雾,使人体验到一种自在之美与自得之情。正如丰子恺在《我的烧香癖》一文中所言:“我的爱点香,是为了香的烟缕的形象的美。……香烟缭绕,在空中画出万千种美妙的形状,实在是可以赏心悦目的。”[32]33

南宋士人最爱坐看香之烟云缭绕:“霏霏沈水屑玄玉,霭霭博山生翠云。罗筏城旁知几里,坐令香界彻微熏。”[26]17898“香篆吐云生暖热,从教窗外雨漫漫。”[8]26000“香篆结云深院静,去年今日燕来时。”[8]25842“银鸭香浮,红袖翻歌扇。金杯劝,深深祝愿,争把蟠桃献。”[16]1196“有时暂解簿书围,独坐藤床看香缕。”[5]329“酒力初消睡未厌,卧看香缕绕疏帘。”[19]361

再次,香在味觉上又通过迷人的味道,拨人心弦,惹人陶醉,即使在烧尽后仍有悠长的回味。例如刘子翚曾这样描绘龙涎香的味道:“瘴海骊龙供素沫,蛮村花露挹清滋。微参鼻观犹疑似,全在炉烟未发时。”[10]21439另据叶阗记载可知,南宋的优质水沉香可达“焚一片,则盈屋香雾,越三日不散”[33]148的效果。从化学上讲,由于香味很难回忆,具有瞬时性,故而玩香的即时审美性特强。陆游曾作赋综合描绘了焚香的色香味之美,颇为经典:

时则有二趾之几,两耳之鼎。明窗之宝炷,消昼漏之方永。其始也,灰厚火深,烟虽未形,而香已发闻矣。其少进也,绵绵如皋端之息;其上达也,霭霭如山穴之云。新鼻观之异境,散天葩之奇芬。既卷舒而缥缈,复聚散而轮囷。傍琴书而变灭,留巾袂之氤氲。参佛龛之夜供,异朝衣之晨熏[34]4921。

除了香本身的形状、气味之外,供香器具也呈现出美感。例如刘子翚这样描写别人送他的陶香炉:“鄱江细壤如凝脂,陶成小炉圆净姿。色含三秋玉沆瀣韵,压六尺金狻猊明。”[10]21380而事实上,前文所提及的香鼎、石鼎、博山、金兽、香兽、金鸭、宝鸭、香鸭等等,作为盛香器具,无不在外形上具有相当的美感,可更好地烘托出香的审美。

故而,南宋士人在个人生活中的玩香场景,就具有了高度的审美意味。从以下陆游数行诗句来看,香的审美、焚香环境以及诗人的那种从容舒徐之态,都在我们脑海中形成了优美的意象:“杏梢红湿昼初长,睡过窗间半篆香。”[11]24“小屏烟树远参差,吏散身闲与睡宜。谁似炉香念幽独,伴人直到梦回时。燕梁寂寂篆烟残,偷得劳生数刻闲。三叠秋屏护琴枕,卧游忽到瀼西山。”[5]331-332

而南宋士人集体休闲、社交场合的玩香,同样具有审美意味。范成大所云“金麟喷香烟龙蟠,玉灯九枝青阑干”[8]25766,就透露了香在宴会中的审美作用;而张镃的牡丹会以异香飨客,其审美效果之震撼,更传为佳话:

张镃功甫,号约斋,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座。……良久,香起,卷帘如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35]374。

叶朗指出:“中国古人的文化生活中,不仅重视视觉的审美、听觉的审美,而且重视嗅觉的审美、味觉的审美,特别是嗅觉的审美,即香的审美。……中国古人常常着眼在日常生活中营造一种诗意弥漫的氛围,从而获得一种美的享受。在营造这种诗意的生活氛围时,香的审美起了很大的作用。”[36]15南宋香道大盛,焚香成了社会潮流。它所带来的审美内涵极为独特,对于叶先生之语亦是极好的验证。

五、结语

曹勋词云:“圃中有个小庭轩,才到便翛然。坐来闲看了,篆香残。”[16]1587此可谓南宋士人玩香审美的典型写照。事实上,玩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例如,杨万里玩香已到了“一日三熏更九蒸”[18]26075的程度;陆游更是以香为友,宣称:“余方将上疏挂冠,诛茅筑室,从山林之故友,娱耄耋之余日。……方与香而为友,彼世俗其奚恤。洁我壶觞,散我签帙,非独洗京洛之风尘,亦以慰江汉之衰疾也。”[34]492南宋士人在玩香的过程中体验到了高度的美感,也向我们展现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与高雅的美学意味。此时,休闲世界与审美世界早已浑然一体,密不可分。这为我们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发展休闲文化、追求日常生活审美化,提供了重要的启示。此外,由于现代社会人们的压力越来越大,玩香具有的独特放松功能亦值得重视。著名休闲学家、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教授罗伯特·A·斯特宾斯认为:“休闲研究将要扩展的范围,可以从以下几个已经出现的严肃休闲领域来考虑:……6)……放松疗法。”[37]南宋士人的香道艺术之研究,正可以为此做出些许有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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