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生死疲劳》的叙事视角

2020-01-21 09:37孙晓凤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生死疲劳叙事视角人性

摘 要:《生死疲劳》是莫言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以章回体的形式讲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地主西门闹经过六道轮回投胎为大头婴儿的故事,通过独特的叙事视角呈现了中国农村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到21世纪初约五十年的发展史。从中莫言对于人性欲望和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借动物视角、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内外双重视角及视角转换等得以映射。

关键词:《生死疲劳》 叙事视角 人性 生存意义

《生死疲劳》叙述了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至21世纪初约五十年的中国农村的发展史,准确地说是1950年至2005年间的历史。这五十年包括土地改革、人民公社运动、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文革”、联产责任承包责任制、改革开放等等。小说讲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的地主西门闹含冤入地狱,投胎为驴、牛、猪、狗、猴到大头儿蓝千岁的故事,并以多重视角呈现了中国农村的变革,展现了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人们顽强的生命力及其所传达的人性欲望。“视角是作品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根据叙述者观察故事中情境立场和聚焦点而区分。”简单地说,视角是讲述故事的角度。莫言作品的叙事视角呈现多样化的特点,多重视角相互搭配、来回转换使得叙述者在叙事时能相互批判、相互质疑、相互补充、相互解疑,从而达到叙事效果最优化,突破了单一叙事视角带来的叙事限制。本文将通过对《生死疲劳》中涉及的动物视角、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内外双重视角及视角转换等问题的分析来探讨小说中映射的作者对人性与生命的思考。

从原型批评的角度来看,《生死疲劳》这篇小说运用了循环叙事模式。莫言在小说创作中画了一个又一个圈:生与死之间的循环转化;人性与兽性之间的循环转化;离开与回归之间的来回交替。在这种无限循环的圆形叙事模式中,叙事由起点出发,经过一个叙事过程再到故事终点。《生死疲劳》并非直线式的叙事,而是经过回环往复形成的一种螺旋式上升的“圆”。这种从生到死再到生,从人到兽再到人的转化,这种循环的模式在实质上有着很大的改变,故事主旨也在循环中得以升华。《生死疲劳》通过这种叙事模式,不仅将传统文化的理念体现在作品中,而且融入了作者对历史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洞察。

全书分为五个部分,分别是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结局与开端。第一部分“驴折腾”,主要介绍了故事的开始和主人公转世为驴的事。主人公西门闹本来是高密乡的地主,虽家境富裕却并不作恶,但终因地主身份被冤死,含冤而死的西门闹向阎王诉冤未果就被鬼卒押着投胎成一头公驴,降生在西门家的牛棚。从驴的视角,读者看到了西门闹死后西门家的状况。从第一部分,我们可以看到西门驴带着西门闹的记忆,西门驴就是西门闹。而往后的几部分,那些由西门闹转世投胎而成的动物脑中关于西门闹的记忆正一步步消失,直至再次为人并作为故事中回顾性叙述的主角将故事讲给读者听。第一道轮回为驴时,西门驴作为西门闹生活着,驴带着人前世的记忆活着且同那些西门闹生前的敌人斗争。第二道轮回中的西门牛依旧是犟脾气,跟着蓝脸搞单干,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投胎为驴的自己作对内心苦闷又无处诉说。到第三道轮回时,有关西门闹的记忆已经变得若隐若现,猪的习性占据了主要位置。到第四道轮回时,西门闹基本上已经轮回成一个完完整整的畜生——狗,并且履行着一条狗应尽的义务。而第五次轮回为猴的经历是通过第三人称旁观者的口吻叙述的,此时,猴则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叙述附庸品,已经没有了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仅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畜生。用阎王的话来说,此时已经没有了人的仇恨与遗憾。但有趣的是,西门闹在达成了阎王的意愿——没有一点仇恨并如愿以偿地投胎为人后,西门闹却变成了一个患有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儿蓝千岁,讽刺又荒诞。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的故事结局也许是要告诉读者,西门闹的仇恨并没有磨灭掉,他一直带着仇恨,带着欲望,所以才会再次投胎为残疾儿,才会在再生时将自己的前世滴水不漏地、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仇恨、欲望,只要一世为人,便永世不得泯灭。

“‘动物叙事更多强调的是一种文学表达方式。在文本的展开中,创作者有意设置动物作为一种真诚的‘他者来审视人类,审察社会,以动物来实现其文学表达的多义性和丰富性。”《生死疲劳》创作特点之一是莫言通过动物的自述来讲故事,将人与动物放在一个综合体——西门闹身上,通过西门闹几次转世为动物直至回归人的身份这一设定,让西门闹这个形象实现了人性——兽性——人性的转化,将人与兽、人性與兽性紧紧交织在一起。

《生死疲劳》中的人物按辈分可分三辈,人物形象众多并作为文章中的行动元始终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生死疲劳》中的人物性格并没有很突出,但恰恰是这种人物创作使其作品中的人物们具有了团体典型性,即特定时代在苦难中生存奋斗着的人物。也正是因为这些处在苦难中的人物,读者才能感受到人性的光辉及缺陷。西门闹作为主要人物,当他投胎为动物时,会为了自己的亲人打抱不平,坚定地站在自己亲人的立场上,维护自己人。在为驴的这一世,当驴看到白氏被抓起来拷问时,它能够反抗自己的敌人,保护自己的爱人;当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猎户抢走时,它会发威咬猎户以表示自己的愤怒,维护事件的公正性;当洪泰岳欺负他的主人蓝脸时,它也会奋起以保护自己的主人,他是一头讲情义的驴。在为牛的这一世,它一心一意跟着自己的主人搞单干,不惧怕大众势力,除了自己家的地,别的地一概不耕,这头牛执拗又爱憎分明;当它的儿子西门金龙打它时,不管多疼,它都把自己的蛮力隐藏起来不还手,它是一头讲亲情的牛;在为猪的这一世,猪王为沙洲上那些被猎杀的猪友们复仇;为了救孩子们舍己为人。在这一世,不仅是猪十六,其他的“兽”也值得赞扬,如小花猪与猪十六在逃跑时虽遭遇危险但双方彼此的不离不弃,沂蒙猪刁小三愿赌服输等;为狗的一世,它保持着对主人的绝对忠诚,充当主人的保镖;就算是完全为猴的这一世,它作为一只小猴子也会对那些伤害主人的人奋起斗争、对主人不离不弃。以上,我们可以看到动物身上也有着良好的品格,它们善良、忠实、不欺瞒、不诋毁,有时甚至显得比人类还要高尚。反观人类,吴秋香作为西门闹的三姨太,当西门闹大祸临头时,她为了保全自己撒谎作伪证;洪泰岳执迷于自己的革命中无法自拔,甚至不惜以残害生命为代价;西门金龙为了撇清自己与“反革命”之间的关系,不仅改姓而且与自己的养父作对,为了升官发财阿谀奉承、不择手段;庞抗美等一批官员打官腔、官商勾结、贪污腐败,“样样精通”。

总的来说,作者笔下的人与动物的界限是模糊的。在《生死疲劳》中,畜生的习性分好坏,人的习性也分好坏。人受欲望驱使而有所为,比如革命斗争中的吴秋香为保命而倒戈,西门金龙为私利勾结庞抗美,蓝解放和庞春苗为了自己的爱情违背人伦、不计后果等等。相同的,动物也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争取,比如西门驴与花花驴的私奔等等。這样看来,人畜似乎没什么差别,均是这茫茫天地之中的一物而已。但如果因此就将人畜等同,那人之为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作者在此呼吁的是把人与动物隔绝开来,即区分人性与兽性。

人性即人在自己的社会或社会关系中表现出来的属性,是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的辩证统一。“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在马克思看来,人性是人作为类生存物所具有的共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性。作者笔下的西门驴能够讲义气、守承诺,恰恰是因为它有人的意识、人性未泯。人性之丑恶与文化语境、时代背景相关,如吴秋香的丑恶一部分出于对自己人身安全的保护。革命结束后的吴秋香在生活安定下来后,她也会真心关心身边的人,给他们送去温暖,而此时则是人性的回归。也许人类会因为社会环境的改变而暂时丧失人性,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类的品行中一直存在着美好与善良,因此人才成为人,才不至于沦落为兽,不至于丧失人性中的美好。这里,体现的是莫言强烈的人性回归的愿望以及对人性的关注与思考。

叙事视角的划分角度有很多,传统的叙事视角一般以人称为依据,分为第一人称叙述、第二人称叙述和第三人称叙述。第一人称叙事是叙事者作为故事中的某个人物来对故事进行叙事;第二人称叙事是用“你”作为故事中人物的一种叙述方式;第三人称叙事则是以旁观者的口吻从外部讲故事。《生死疲劳》中主要有三个叙述者:西门闹(驴、牛、猪、狗、猴、蓝千岁)、蓝解放和莫言。显然,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方式即为《生死疲劳》最主要的叙述方式。通过西门闹、蓝解放、莫言这三个见证人的叙述,使故事可信、亲民,带给读者独特的审美感受。“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分为两种:一是见证人的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中心的“内视角”,二是见证人的观察位置处于故事边缘的“外视角”。第一人称主人公的叙述一般都是回顾性叙述。这种叙事方式分为两种叙述眼光:一个是叙述者“我”从现在的角度追忆往事的眼光,一个是被追忆“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前者为外视角,后者为内视角。就《生死疲劳》而言,西门闹(驴、牛、猪、狗、猴、蓝千岁)与蓝解放则属于内视角,因为西门闹和蓝解放作为最重要的两个第一人称叙述人处于故事的中心。而莫言作为次要的第一人称叙述人则属于外视角。

《生死疲劳》的前四个部分通过生活在2005年的大头儿蓝千岁与蓝解放共同回忆组成的故事,这里的一个尤为独特的地方是,大头儿蓝千岁与蓝解放二者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叙事个体,而是两个联系紧密的对话体,小说前四部分是由二者的对话构成的回忆。两者分别站在自己的角度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搜索、回忆并叙述往事。从大头儿蓝千岁的角度来看,蓝千岁在叙述过程中的身份是时刻变化着的,从人到驴到牛到猪到狗,随着叙述主人公身份的变化,叙述内容也变得更加符合人物身份。通过这种第一人称的自述,读者可以真切地感受人物情感,跟着人物的感情走。同理,从蓝解放的角度,读者也可以站在蓝解放的角度思考问题,体会蓝解放在各种情境下的感受。这种互补的对话体叙述巧妙地既让读者有了最真切的感受,又达到了叙述事件的互补。作品的最后一部分是以莫言为叙事者来展开叙述的,作为故事的边缘人物,作品中的莫言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方式从旁观者的角度向我们介绍了故事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说,叙述者莫言的立场与大多数的旁观者的立场是相同的,他只是简单、冷静地陈述结局,陈述着别人的故事。作品的开头部分是以蓝千岁的回顾开始的,但是这个回顾里又包含了西门驴对其前世西门闹的回忆,大视角套小视角,既有蓝千岁的视角,又有西门闹的视角,也有西门驴的视角。这一连串的叙述,不仅不乱,反而使故事前因后果交代得极为清晰。大致包含了以下信息:第一,讲故事的人是以回忆的方式在讲述一个跟自己有关的故事;第二,西门闹与西门驴与回忆者“我”是一个人。这种写法看似比较烦琐实则却多了一分趣味。之后蓝解放作为故事的第二个叙事主人公逐渐登场,他的加入也使得“我”无从所知的事件浮上纸面,作为对“我”有限视角的补充。如此,两个叙述人互补,则克服了叙述上的视角有限的缺点。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则通过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莫言的叙述来完结故事,使整个生死循环于旁观者的叙述中平静地结束,叙事手法清晰又流畅。莫言最擅长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角度,但是仅以故事中心“我”来叙事会限制想象力的发挥,所以最后叙事主体转给了小说中的作家莫言。这样不仅不破坏故事的连续性,反而保持了故事的真实感,从而很好地达到叙述目的。

通过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作者将自己和故事主人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中读者也不难看出作者寄寓的人生观,即《生死疲劳》中体现的莫言对于人类生存意义的看法。从作品名称——《生死疲劳》来看,生是为了什么?多数人也许都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人们只是麻木地活着,受生活的支配。《生死疲劳》中的人物也是如此,他们受生活的支配,受时代的钳制,在时代大洪流面前,他们无能为力!作品中的单干户蓝脸“敢于坚持己见,不惜与整个社会对抗”,始终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莫言虽然借单干户蓝脸写出了部分农民敢于反抗斗争,但从侧面我们又可以看到一个人斗争力量的薄弱,个别力量根本不足以抵抗潮流。作品中的“革命神经病”洪泰岳从出场开始就是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一直从头“疯”到尾,他是一个彻底卷入这场革命狂欢的人物。这个人物让人又恨又爱,他在革命时那种近乎痴狂的行为令人反感。但是,在这场革命狂欢结束时,他个人的革命却没有结束;当所有人都走出执迷的圈子时,只有他还固执地将自己封锁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洪泰岳的悲剧代表着那个时代典型的悲剧,他代表的是一个群体而非个人。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吴秋香、庞抗美、庞春苗、西门金龙等等,一个个人,一群群人,都被围在这个斗争的圈子里,被圈着、锁着、狂欢着,他们生来即战斗者,直至战斗到死。然而即便到死,他们也不能摆脱这种禁锢,《生死疲劳》用投胎重生向读者证明了这个道理。即便终究要走向死亡,化为乌有,人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在活着的时候尽情地折腾。莫言通过西门闹这个人物表现了自己的佛性理念。西门闹从生到死到再生再死,反反复复,从最初的报复心切,一直到最后阎王口中的放下仇恨,真正验证了小说名称——生死,疲劳。莫言曾经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尤其侧重地强调了“悲悯情怀”:“悲悯也不仅仅是在苦难中保持善心和优雅姿态……悲悯更不是要回避罪恶和肮脏。”《生死疲劳》则体现了这种悲悯情怀。莫言用他独特的叙事方式企图唤醒人们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的思考。

整篇小说主要是通过蓝解放和蓝千岁之间的对话来展开的,这里面就涉及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视角转化问题,即如何让西门闹的六道轮回既通过蓝千歲的回忆展示出来,又能够体现被讲述故事当时事件中的主叙述人的思想及观点。莫言对这个问题处理得游刃有余。首先,从动物的视角出发,着重于叙述者事件发生时的主观感受,每一个事件都将主人公当时的心情和感受表达得极为细腻,感情起承转合有度,情感处理得当。其次,随着事件的一步步进展,时间的一步步推进,叙述者蓝千岁的观点则逐渐显露出来,蓝千岁经过六道轮回、生死疲劳,能够以一种近乎冷静的态度,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叙述自己的前生;此时,叙述者蓝千岁的感情和正在进行着的故事中人物的感情是基本保持一致的,这种无缝的转接被处理得非常稳妥。

莫言通过叙事视角的巧妙转化与无缝衔接,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高密乡土世界,也同时将自己的人文关怀展现其中。独特的叙事方式与人物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将人物形象置于广阔的历史长河之中,再配以莫言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狂欢化的语言风格,使得整个历史荡气回肠,耐人寻味。无论是叙述者蓝千岁、蓝解放,抑或是作品中的莫言,莫言都能够通过视角的自由转化使叙述者用第一人称将故事讲述完整;无论是回忆者蓝千岁和他的前世西门闹、驴牛猪狗猴之间的关系,或是故事中人物之间的对话,莫言也能够用自己独特的叙述方式实现语言的自由转化,使视角呈现更有条不紊,即使是“视角套视角”也不会让读者读起来晕头转向,反而使他的文章更加具有可读性。这种视角转换不仅使作品充满了魔幻色彩,也利于展现作家关注自己、关注他人、关注人类生存世界的人文情怀。

独特的叙事角度、叙事结构与时空意识,配之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狂欢化的语言,莫言通过作品将一个个广阔的历史画面展现给读者。通过《生死疲劳》独特的叙事视角,读者看到了一群在苦难中与命运抗争的人们,看到了特定历史中人类赤裸裸的人性与欲望,看到了人类生命最本质的状态——归于土地、归于乌有。作者对人性回归的诉求,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给读者带来了深刻的启示,笔者认为,给读者以启发正是一部作品存在并流传的根本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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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孙晓凤,阜阳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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