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是一个问题

赵立功

万玛才旦作为一名出身藏地的导演，又兼作者导演的文艺身份，近年来，他的几乎每一部新片都会成为电影界和文艺青年的话题。2019年亮相各大电影节并频频获奖的《气球》，早已挣足了人气，影片定档11月中下旬之交上映，应是为避免遭遇业已过去的双节和即将到来的12月年底商业影片扎堆的挤压而采取的一种赶空档的文艺片策略。

在一个雨天下午提前看了《气球》的点映场，102分钟的片子按说不长，却看得着急，仍嫌缓慢的节奏、微微摇晃的镜头，加上坐在前排，银幕画面又有些模糊，邻座观影的人，大概是被网络时代的免费观影红利宠久了，个个曾经沧海满不在乎的样子，从电影开始到结束嘴就没闲着，要么猜剧情要么被剧情逗得时笑时叹，如在自家厅堂一般随便——中国影院数量据说已经是世界第一，设施据说也是世界一流，可什么时候里面能坐着世界一流的观众？

扯回正题，排除种种干扰，克服开演不久即开始的不适感，把剧情看到了终场，出电影院，雨比来时大了，对电影的回味也如潮湿的天气，久久洇在心里。

电影讲生活在青海藏区一家藏民的故事，作为牧民的老人、丈夫、妻子，因感情受挫出家当了尼姑的妻妹，还有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大的上中学，两个小的不及学龄，在家由着天性玩耍。

他们的生活故事很松散，老人天天在山坡上看羊，口里念经，丈夫忙的是为改良家中羊群，去朋友家借优质公羊配种，妻子享受着丈夫旺盛的精力，又担心着怀孕多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妻妹从寺庙里回来取东西，却巧遇了已经调到本地当教师的从前的恋人……

日常的生活里，只有两个没上学的男孩子对世界是充满好奇的，因为没有太多的玩具，他们翻出了父母藏在枕头下的避孕套，吹成气球拿到外面玩，不仅污染了纯朴的藏民们的眼睛，也导致了母亲再次怀孕。尴尬的父亲答应有机会进城给这对小兄弟买真气球，这愿望一直到影片最后才实现——家中老人去世、妻子因想打掉意外怀上的孩子与想保留孩子的丈夫反目，跟出家的妹妹去了寺庙、上学的儿子又到了开学时节，意气消沉的丈夫把家中的母羊带到城里卖了，给有心辍学的儿子缴了学费，最后临回家时无意间看到了城里卖气球的小摊子，才想起了给两个孩子的承诺。

气球买回来了，红红的两个大气球，在两个孩子手里没待上几分钟，就一个炸了，一个被失手放飞到了天空中，影片结尾，红色的气球越飞越高，在蓝色的天幕上越高越远，越远越小，所有的人，孩子、丈夫、妻子、尼姑妻妹、从前的恋人、卫生院的医生……在不同的地方，都在向上看，气球收拢了人们的眼光，电影收拢了观众的心。

万玛才旦的《气球》要表现什么？一个从藏区出来的导演，当然要表现他所记忆和正在发生的现实中的藏区生活。在影片里，大地、远山、低而密的云层、蓝色而辽阔的湖面，青海藏区的自然风景通过富有表现力的摄影被呈现，而生活在天高地远的这片藏区的人们，手里拿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手机，胯下骑着现代化的摩托车，家中却不时因电力不足陷入停电的黑暗，所享受的现代化医疗资源是仿佛停留在20世纪的乡卫生院。种种矛盾物象集中在他们的生活表层，成为一种年代的拼图，构成了影片混杂的语义和语境。而在他们生活的深层，种种矛盾关系看似分散，本质上却是一种生与死的集中。

这种集中表现在种的繁衍上，丈夫要借朋友家的优质公羊给家中的羊配种，为的是繁衍出更多的羊，但最后母羊被卖给了县城里的屠户接受屠宰的命运；用来配种的公羊被妻子直白地和精力旺盛的丈夫做比拟，与对家中羊群的期望相似，夫妻俩也一生再生；但在妻子又一次怀孕时，家中的老人去世了，影片基调至此也由生的快乐一变而为死的沉重，并延伸出妻子所怀的孩子是老人转世的话题；而腹中的生命在女性关怀的现代话题和转世再生的古老信仰的扭结下，也面临身外世界的生死抉择；出家为尼的妻妹，看起来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当见到当初的恋人的时候，平静的外表下，心中的情愫似乎又死灰复燃，有新的苗头暗生……幸亏导演的叙事是节制的，102分钟的片长，让剧情止于所当止，给人留下淡淡而绵长的回味。

生与死的关系，是一个终极问题，有着作者导演文艺身份的万玛才旦，其电影内涵的现代性，少不了生死这个终极问题来支撑，但人类几千年来的文明破解不了的问题，在一部表现藏区生活的电影里也同样无解，饶是有着现代性的艺术标识，作者导演万玛才旦也只好在《气球》中把这个终极问题交付宗教。影片末尾，怀孕的妻子正是带着对腹中生命是生下来还是打掉的生死纠结随出家的妹妹去了寺院，这一剧情也构成了万玛才旦用来观照藏区世界的哲学眼光，而用来作为片名的气球，由避孕套向真气球过渡的张力，反映出导演眼中藏区物质和文化生活的实际。避孕套被两个孩子当气球玩，也隐喻出混沌未开的藏区原生态生活对现代性生活的误读，就避孕套意象而言，又岂非生与死的间隔？

萬玛才旦的电影毋庸置疑是小众文艺片，何谓小众，乃远离热烈的大众生活，远离浅近的社会现实，远离高屋建瓴的时代话题，在对生死的冷静思考和宗教表现中做精神和艺术的高蹈，这样的电影，因其种种“远离”而具有往人类心灵生活深处探索的意义，故有一席之地，但也注定与混热的商业票房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