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唤醒的旅程

2020-01-21 09:38墨白
南腔北调 2020年12期
关键词:音乐

2020年6月8日

刘一帆①(上午10:52):

墨白老师:您好,目前我在着手写作关于您作品的论文,想从音乐、绘画等艺术角度及美学层面分析您的作品,电影、戏剧等元素我都有所考虑。现在我有一些问题想问您:在一次接受访谈时,您曾经提到蓝调音乐启发了您的创作,我也在某些篇章中看到了复调色彩。那么,还有其它音乐形式与您的创作发生关联吗?通过阅读您的作品,我发现您的作品与交响乐也有相似性,比如其民间性、现代性、多种管弦乐队产生的情感与想象等等。您是否有这种意识呢?有没有哪种风格、哪位作曲家是您所偏好的呢?您平时有听音乐的习惯吗?如果有,偏向于哪种类型呢?

2020年6月10日

墨白(晚上18.23):

一帆,别急啊,等我回复。

刘一帆(晚上18.56):

我也只是写的时候想到了音乐就直接问您了,也很突然。您尽管忙,等有时间再回复,我不急的。

当时发给您“问题”是因为不太确定您本人对交响乐及其它形式的音乐的喜好,不敢贸然评论,否则有些生硬。但是有一些比较明显的与音乐、绘画有关的就直接写了,比如我认为印象派和表现主义与您的小说写作观念及叙事方式是比较贴合的。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末,不论是绘画方面还是音乐方面的艺术家,他们的背景和观念都有共通之处。另外,您在《裸奔的年代》里开头引用的欧美流行歌曲,与其它作品比较,表现出显著的与流行音乐的关系。这些我都考虑过。包括您之前在接受访谈时所涉及的想法,比如蓝调音乐、印象派繪画、您喜欢的电影等等,我也认真思考过。如果老师有新的想法也请随时告知我,之前,我想过找您做访谈,但写作之前看了您所有的访谈,很多问题都讲清楚了,心想不如先行动,在写作过程中遇到问题再向老师请教,这段时间的写作过程确实也是不断发现问题的过程,能与老师交流,我感到很荣幸。

2020年6月下旬:墨白致刘一帆

6月21日上午10点20分:郑州新郑机场

一帆,好!

因为我手头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理,给你回信的事儿一直推到今天,希望没有影响你的论文写作。

我这会儿在新郑机场,要前往成都。接下来,要去位于四川西北部的甘孜州与阿坝州。去年这个时候,我在青海果洛州的三江源地区,为创作一部关于三江源野生动物与鸟类的纪录片去体验生活,回程时我没去西宁,本来计划从果洛州的达日县过班玛县前往四川的色达县,想去看看那个满山坡的寺庙与僧房的墙壁被涂成藏红色喇荣五明佛学院。由于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们没能翻越巴颜喀拉山,只好沿黄河往东,改道久治县前往四川阿坝县,又经红原到松蕃,所以对色达,就留下一个情结。本来这次川西北旅行是春节前就计划好的,又突然爆发新冠病毒疫情,所以推到今天。现在,距前往成都的CZ3471航班登机还有一些时间,我开始回复你前些日子的提问。

由于时间不完整,我的回复可能会伴随我的旅途,变得断断续续。到我觉得无话可说时,再一块儿发给你。其实,你的信,概括了太多东西。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你信中提到的话题,许多与音乐相遇的往事与记忆,也被引诱出来。以前没能坐下来好好地想过这些,经你这一说,我的小说写作和你提起的那些不同形式的音乐,还真有些瓜葛。

去年春天三月间,我去参观了新郑的郑王陵博物馆,在那里看到了出土的编钟。那些兴于西周盛于春秋战国用青铜铸成的打击乐器,悬挂在钟架上,工作人员使用丁字形木锤敲打这些大小不同的编钟,就能发出不同的乐音,这些大小不一的钟有着高低不同的音序,因为每个钟的音调不同,按照乐谱敲打,就可以演奏出美妙的乐曲。

随后的日子,我见到了我师范大学的同学蒋巍,他现在是乐队指挥,前两年还带着他的无伴奏合唱团去过维也纳。在说到这个话题时,他建议我应该去湖北随州的曾侯乙墓看看。他说:从那里出土的编钟由一件大傅钟、19个钮钟、45个甬钟组成,分3层8组挂在钟架上,这个阵势足以占满现代音乐厅的整个舞台,十分壮观。演奏时,乐队要用6只丁字形木锤敲高音与中音,用两根长形棒撞出低音。每只编钟都可以发出两个不同的乐音,只要你准确地敲击钟上标音的位置,就能发出合乎频率的乐音;整套编钟能奏出现代钢琴上的所有黑白键的音响,与如今钢琴上的中央“C”频率几乎完全相等;那编钟的音质、音准、音色绝不逊色于现在的大锣、小锣、大镲、小镲、排鼓、大鼓等等。这些民族打击乐器,也不逊色于现代乐场上的架子鼓、爵士乐等等这些打击乐器。讲起这些时,我的同学十分激动,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

先前读《周礼》时,就知道在西周时期就已经有了正规的音乐教育。我们老家淮阳有一个弦歌台,是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被困时唱歌的地方。司马迁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说是孔子给《诗经》305篇都配了曲,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读到的《诗经》都是当时流行歌曲里的唱词而已。应该说,音乐很早就与文学发生了关系。我不知道你在我们省博物院看过骨笛没有?那骨笛是用丹顶鹤的腿骨制作而成的,很难想象,那有着8千多年历史的骨笛,不仅能够演奏传统的五声或七声调式的乐曲,还能演奏富含变化音的少数民族乐曲。

一帆,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是个庞杂而古老的话题。因为太古老,我们就无法避开一些概念性的话语,比如音乐是我们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元素,是我们认识世界与表达这种认识的重要手段:从我们一出生,音乐就已经伴随着我们,也自然携带着人类的生命现象,音乐不但与人类的个体生命息息相关,还与人类演变的历史混为一体,无法剥离。所以说,音乐在小说中的呈现,也是自然的,这就像我们的呼吸,就像我们的一日三餐。

说实在的,一帆,就音乐而言,我是个门外汉,但有一点,我渴望了解和接受这些,并用来丰富我的日常生活,这了解与喜爱,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是逐渐演变的。

我的老家河南淮阳县,现在改成了区。我家乡的那条颍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因处淮河之阳,才有淮阳这个地名。我出生的新站镇,也就是后来我小说里的颍河镇,位于颍河北岸,距淮阳县城20公里,是有名的水旱码头,这里走水路上溯嵩岳,下通江淮,旧时河道里帆影交错,商贸频繁。因为交通方便,这里的文化生活也相对丰富,旧时镇上来往的说唱艺人络绎不绝,镇上的剧院也经常会有比如豫剧、曲剧、越调、道情等等不同剧种的演出。镇上在20世纪20年代就有商会出资组建的“四街班”,后来因世事而历次更名,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在20世纪70年代,我大哥孙方友曾是我们“新站镇豫剧团”的演员,不过那时候正赶上“文革”,主要是排练革命样板戏,大哥曾出演过《红灯记》里的鸠山、《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等反面角色。我跟你说这些,主要是为了说我们镇剧团里的“场面”。

旧时剧团称乐队为场面。镇剧团场面里的头把弦姓袁,是我家的街坊,他虽然长我20岁,但我们是平辈,他的板胡拉得特别好,乐队的鼓师是他二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爱人外号“洋人”,我平日就喊她“洋人嫂子”。“洋人嫂子”比袁家二哥高出半头,人也出落得白净,是我们颍河镇东街有名的美人。哎,别看就这样的美人,袁家二哥还看不上,待他随剧团外出演出时,又相好一个,洋人就和他离了婚。洋人离婚不离家,自己把一对儿女操持大,女婿、儿子都去了东北搞建筑,女婿很有钱,在我们镇东街她家的老宅上盖了一座小洋楼,橙黄色的墙壁、深红色的屋顶,洋人从此扬眉吐气。后来袁家二哥在外边混得不好,又回到镇上,可是洋人不让他进门,他就带着一窝在镇东的庄稼地里建了两间平房住下来。这真是人生如戏,令我想起了马连良。马连良是极具影响的京剧老生,20世纪30年代有“南麒北馬”之誉,麒是“麒麟童”周信芳。那时马连良多次灌制唱片,40年代还在香港拍摄戏剧电影,到了抗战时期被日伪胁迫赴伪满演出,那个时候梅兰芳在上海蓄须、程砚秋在北京种地,他后来也因此受挫;抗美援朝时期他随京剧界慰问团去朝鲜慰问演出,还向组织索要演出费;那个时候,像我们豫剧名伶常香玉义演为前线捐了一架飞机。我们这些熟悉中国社会的人自然会明白,当政治风暴袭来的时候,他的命运可想而知。到了晚年,马连良的生活很凄凉,一个人住在剧团的宿舍里,常常神态迟缓地去锅炉房打热水,1966年底的一天,他去剧团食堂排队打饭时一跤仰天,一代京剧宗师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不近政治的马连良的言行与其生活经历、文化、时代背景息息相关,去朝鲜战场慰问还敢索要演出费,这一个细节,就使一个时代的旧艺人血肉丰满、跃然纸上,显得那样真实。这些,才是文学要思考和关注的:人生如戏。你想想,京剧自1790年徽班进京繁盛以来,不说剧作家、乐师出了多少,单说演员,有名的不胜枚举。每一个都不相同,有多少“生旦净丑”②,就有多少不同的人生,荀慧生的人生、尚小云的人生、俞菊笙的人生、杨小楼的人生……而这不同的人生,恰恰正是我们文学需要关注的。

好了一帆,喇叭里通知要登机了,咱先说到这儿,等到了成都,我再接着给你写。

6月21日夜间10点10分: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3房间

一帆:本来想着到了成都住下来就接着跟你聊天,可是到了双流机场,这次旅行的组织者就安排我们前往双流区彭镇观音阁老茶馆喝茶。那是一个好去处,地道的四川味道的市井人生,一街两行各种行色的铺子:理发铺、铁货铺、缝纫店、杂货店、烟酒店、面铺……端午节就要到了,有的铺子前的竹架上挂满了成串的棕子;带出厦的茶馆前后街通透,被岁月熏染得灰黄的墙壁上,残留着当年最高统帅的语录与木刻画像,在透出的“文革”气息里不时插进来手机的振铃声。茶是盖碗茶:峨嵋山上采下的碧潭飘雪。我们这些从现代光影里走来的陌生人,在交头接耳的低语里、在被我们称之为文化的麻将的撞击声里、在被屁股拧得咯吱咯吱响的竹椅的痛叫里、在盖碗茶盖子轻揉茶碗的声音里,时光在一寸一寸地流失,一帆,你意识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那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铁锅里的温水,好奇的目光把我们拖进去,我们心安理得地等待着时光在铁锅下慢慢加温,最终我们都像青蛙一样慢慢适应水里的环境。

不错,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生活有着不同的形态,比如采耳。当我坐在竹椅上让采耳师在我的耳孔里做道场的时候,我知道已经无法抵挡他的诱惑:采耳屎、洗耳朵、耳扒挠痒、鸡毛转耳、马尾扫壁,采耳师像女人一样温柔的手掂着你的耳朵轻揉过后,你突然会听到一种金属的乐声在你耳边响起,那声音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走来,脚步有些疲倦,又像一个女孩子在你耳边呼出的有些温热潮湿的气息——这不像我现在一边给你写信一边听着的由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与钢琴演奏的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这样紧凑——真的,无比的美妙。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弹震子。而弹震子的工具叫音叉,那是两个细长的钢片,采耳师在我闭眼享受的时候取出音叉来,轻巧地在我的耳边震动……一帆,是音叉,我说了半天就是想让你知道音叉,那种用在采耳过程中的一种乐器。这就是生活,就像四川人爱吃的火锅一样具体。

是的,到了成都要去吃火锅,我们晚上去了武侯祠对面的“吴铭怀旧火锅店”。当然,火锅同麻将一样也被四川人看做文化:饮食文化。饭后,我们又去了武侯祠一侧的“锦里”步行街。在成都,“锦里”同“宽窄巷子”一样著名,成都的夜生活在这里得到了具体地呈现,不同面孔的步行者来这里吃喝玩乐,这里五花八门的吃喝自不必说,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川剧,而川剧里最有代表性的表演就是变脸。你看,又说到了我们讨论的话题。因为我们的话题,我特意去看了一折《空城计》。这折《空城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扮演诸葛亮的演员变脸时没有用“抹脸”或“吹脸”,也没用“扯脸”,而是用气功。当琴童报告司马懿大兵退去以后,那个饰演诸葛亮的演员运用气功使他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转青,以脸谱的瞬间变化来表现诸葛亮如释重负而后怕的内心情感,真是一绝。

一帆,今天上午我在新郑机场跟你说京剧了,是吧?对,同京剧一样,川剧也受昆曲的影响。刚过去的6月6日,我参加了一个题为《惊·梦》的影展,摄影师冯方宇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他携手著名昆曲演员施夏明和单雯以苏州园林为背景,以汤显祖的《牡丹亭》为内容,历时两年拍摄完成了《惊·梦》里的作品。昆曲产生于14世纪,在京剧风靡世界之前独领风骚3百多年,是中国戏剧之祖,百戏之师。汤显祖虽然年长莎士比亚14岁,但两人同年去世。汤显祖一生蔑视权贵,虽然1583年中了进士,却得罪了像张居正这样的大人物,因而仕途坎坷。汤先生1598年辞官告归,同年完成杰作《牡丹亭》,三年后他干脆罢官,这一年又完成了最后一个剧本《邯郸记》,与《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合称“临川四梦”,筑成中国戏剧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昆曲之美,美于曲的婉转、词的精绝,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旖旎瑰丽的唱段,便把我们带入梦境。这就是我们要谈的话题:音乐。乐曲是戏剧的灵魂,没有哪一个剧种不是如此,就连古老的傩戏也不能脱俗。

随着宗教形成的以民俗事象为背景的傩戏,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傩戏的演出常常在与神灵“商约”的时间之内,不但必须演出,而且必须观看,甚至组织者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参与“表演”。傩戏不仅历史悠久,而且种类繁多:上海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中国傩戏剧本集成》③就收入《江淮神书·六合香戏》等多达20卷之多。

明清以来,中国文学的传播主要依赖于戏剧艺术,以“三国”为例,中国戏剧从萌芽到成熟的各个时期,三国历史故事都是重要的题材来源: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的《三国戏剧集成》收入了《元代卷》《明代卷》《清代杂剧传奇卷》《清代花部卷》《晚清昆曲京剧卷》《现代京剧卷》《山西地方戏卷》《当代卷》等八卷12册之巨,数量众多,影响巨大。

这两年我在进行《颍河镇》三部曲的写作,三部曲的第一部讲述的就是我们镇豫剧团“四街班”的故事,这期间我翻阅过在河南境内流行的地方戏,除了前面我说过的几种外,还有近20种④,不但剧种繁多,而且剧目庞杂,比如南阳曲艺,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南阳曲艺作品全集》收入大调曲子、三弦书、河南坠子、鼓儿词等就有八卷之多,这些均是从民间搜集、整理的传统剧目。这众多的剧种的分野,就是曲调的不同,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音乐。

我们上面说过,乐曲是戏剧的魂灵,每一个剧种又分不同的流派,而这流派的不同,仍然是唱腔的不同,比如豫剧里以陈素真、马金凤、常香玉、阎立品、桑振君、崔兰田为代表的各种流派,比如豫剧里的豫西调多用下五音,而豫东调则多用上五音。就像我在前面说到的川剧是融汇高腔、昆曲、胡琴、弹戏和四川民间灯戏五种声腔艺术而成的传统剧种一样,当年的豫西调也是由“罗、弋、梆、黄、越”汇集而成:这里的“罗”戏即兴于明末清初的河南境内的锣戏,“弋”,是元末明初在江西弋陽兴起的“弋阳腔”,而“黄”,是兴于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商洛地区的“土二黄”。民谚说“罗戏窝里出粗梆、越调底子掺皮黄”,说的就是不同曲调相互融合产生的新剧种。

当然,不像小说那样依靠文字,音乐的传播主要蕴含于民间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像今天我在彭镇观音阁老茶馆喝茶享受采耳时听到的音叉发出的乐声一样,我们一旦经历,就终身难忘。而戏剧里的场面,是戏剧音乐最为集中呈现的地方,是由我前面所说的袁家兄弟所表演出来的,并通过他们,浸入我们的精神生活。

一帆,现在是凌晨一点,因为明天一早我们8点就要离开酒店,只好先写到这儿。我收拾一下,这会儿感觉有点累,不知明天什么时候能够坐下来。这会儿,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挂在彭镇观音阁复兴老茶馆出厦柱子上的那副对联:

忙什么喝我泡三花茶一杯,

走哪里听他摆龙门阵一回。

我还记得“复兴老茶馆”的门牌号:复兴街52号。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匆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停下来,不怀任何心事地去那老茶馆里听他摆一回龙门阵?

6月22日夜间10点20分:泸定县磨西古镇长征大酒店318房间

一帆,现在是夜间10点20分,经过一天的行程总算安定下来。今天一早,我们从成都出发,往南过新津,然后一路向西南路过雅安,随后沿着著名的318川藏线一路往西过天全县,再一路西南,就到了我们今天的终点磨西古镇。

刚才我说的新津是成都的一个区,境内有岷江、西河、南河汇聚,是南出成都的门户,当年诸葛亮就从这里弃车乘船沿岷江入长江前往东吴。上午我们到达黄龙溪古镇时下起了小雨,仿佛还没有进入雅安,老天就让我们开始领略“雅安三雅”之“雅雨”了。雅安地处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由于南下的冷空气和西上的副亚热带季风在此交锋,一年中尤其是夏秋两季,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下小雨,所以雅安有“夜漏之城”之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们的乡党杜甫的这句诗说的就是雅安之夜雨。

今天上午我们吃饭的地点是离雅安高速出口不远处的一家“九大碗”,饭前的茶是蒙顶山产的“蒙顶甘露”,席间还有“雅安三雅”之“雅女”来演唱《九碗歌》:

主人请我吃晌午,九碗摆得胜姑苏。

头碗雅鱼燕窝焯,二碗猪肉焖豆腐。

三碗鱼肝炒鱼肚,四碗仔鸡炖贝母。

五碗金钩勾点醋,六碗金钱吊葫芦。

七碗墩墩有块数,八碗肥肉火巴漉漉。

九碗清汤把口漱,酒足饭饱一身酥。

这民歌里唱的雅鱼就是生长在青衣江里的“雅安三雅”之“雅鱼”。杜甫说“鱼知丙穴尤为美”,因为比起团队里的其他成员稍微年长,我们餐桌上雅鱼头骨里暗藏的那柄“宝剑”,被“雅女”收藏在一个精制的小盒里,送我收藏。不知来日我在某处见到苏秦时,能否请他给我做个鉴别,看这“宝剑”可是他当年滑落江中的那柄佩剑。

刚才我说什么了?《九碗歌》。是的,四川民歌,直至我们车过二郎山隧道时我们车队从传呼机里传来“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的歌声时,我才突然想到了四川民歌。这首《歌唱二郎山》产生的背景是1950年解放军修筑318国道,曲调源于四川民歌,至今仍广为流传。当然,现在我们所走的318国道已经不需要翻越二郎山垭口,而是穿过一条全长8660米的隧道后,再沿着大渡河往北就可以过泸定到达甘孜州的州府康定了,接着,我们车队的传呼机里又传来了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一帆,现在我得跟你说说我们的团队了。我们这次出行的车队由四辆车组成:0号车上领队是成都本地的蔡子,这个年青人是个四川通,不到两天,我已经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比如“成都”与“天府”的来历;和他同车的是摄影师陈真,小伙子是江西宜春人,毕业于郑州轻工业学院,这所院校就在以前我居住的小区隔壁。陈真和“大漠商学院”的创始人大鹏,还有做石化的孔梦雪、做会计事务所的王鹏四位,刚刚一起参加完“2020第三届国际企业腾格里沙漠徒步挑战赛”,一起从银川飞往成都;这四位除去陈真,均和我们同车。碰巧,军人出身的孔梦雪又和我们同车的阿月浑子的故乡都是新疆巴楚,再加上我和司机,这就是我们3号车上的所有队员;1号车上的队员年龄最小的女孩刘子蕊在西班牙留学;年龄稍长一些的是从韩国留学归来做化妆品的女孩ENCOUNTER LYDIA;年龄再稍长一些的赵蓉现在英国的曼彻斯特生活,加上她的伴侣刘磊,还有现在生活在葡萄牙里斯本的“欧洲老刘”,这辆车上的队员均有留学或者不同绿卡身份背景;2号车上则都是民营企业家:网名“枫林”的王聚会经营聚合材料;使用真名做网名的刘林鑫是做医疗器材的;在上海开公司网名“草原牧歌”的湖南人老雷,加上一对做装修材料的男女。你听,正是他们通过传呼机在唱歌:

“……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

“草原牧歌”的声音里有些湖南民歌的余味。在不同地域的民歌里,像湖南民歌一样,四川民歌无疑也是一朵美丽的花。四川民歌曲调里的号子、小调婉转,歌词朴实,就像《槐花几时开》里所唱的: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你听,短短四句,寥寥数语,就把一个坠入爱河、伶俐而羞涩的农村姑娘形象,活脱脱地浮现在我们眼前。你看,民歌形式简单,而情绪的表达是那样的直接与准确,这种准确也是我们现代小说创作所追求的,从生活情感出发而产生民歌的过程,正是带给我们小说家所要思考的问題:任何时候,作家的创作灵感都来源于他生命中对生活的真切感受。

一帆,今天下午我才从大鹏那里得知,其实这个团队里的大部分人都跟随他走过沙漠,像赵蓉、刘林鑫、老雷、“欧洲老刘”他们。你看,这就有些意味了,如果我们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观察这次有着不同社会背景与不同人生经历的人员集结,是不是一部长篇小说或者一部电视剧的构成?因此,我也用心考察了一下大鹏这个人。

大鹏本名耿云鹏,是大漠商学院的创始人,他被沙友们——那些走过沙漠的企业家们互称“沙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口号:大漠归来是兄弟——亲切地称为“大鹏”;大鹏曾经150余次进入藏区、近50次到达拉萨的传奇,深深地吸引着这些沙友们,他本人也因丰富的行走经验与对高原旅行色彩心理学的实践,而成为了中国当代新生代户外旅行家的代表人物,他又因在旅途中历经6次生死,而被称为“中国的贝尔”——贝尔·格里尔斯,英国探险家——我也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听大鹏自称是香格里拉控。我本人也喜欢“香格里拉”这个词里所包涵的人生哲学与自然美学的意义,曾经写过关于洛克的文章,这也是我这次随同他来川西的原因之一。

“一所没有围墙自我管理大学”,是大鹏对大漠商学院的定义:该理念源自美国深泉学院和日本松下政经塾。在创办过程中,大鹏与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董事长俞敏洪、财经作家吴晓波有着很深的交集。因身体力行,大鹏对沙漠的行走有着切肤的理解:沙漠中会迷失方向,会缺水,会遇到各种极端的天气:沙尘暴、高温、严寒等等,他把这些困难比作是企业经营者们所遇到的场景;从商业生存与发展角度他提倡:每位企业家一定要徒步一次沙漠,去感受漫漫黄沙带给自己的孤独感。在行走中,人自然而然就会根据自己所面临的境况提出问题,不断地提出疑问与反思。在挑战面前,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下,人才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只能往前走,没有任何退路,战胜眼前的重重困难打破绝望获得重生。而如何让企业团队具有战斗力与生存力,当一个人在行走完沙漠之后,自己才会有真实的感悟。

你看,大鹏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集结这样一群人,比如我们这次旅行——对了,大鹏为我们这次旅游拟定的目标是:秘境梵音心灵朝圣之旅——那就有些意思了,这些有着不同精神状态的人,这些在生活中或者在事业中遇到了不同问题的企业家们集结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其中的精彩与意外会超出你的想象!所以,无论何时何地,真正的文学家都要使自己成为一个迎面而来、无法躲藏的生活经历者、一个在场者,你要跟着你的人物一起在特定的环境里去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哟……”,你要跟他们一起沿着318国道行走,然后沿着大渡河一直往南。

就在这天下午的旅途中,我收到了韩宗喆先生发给我的由石川小百合和玉置浩二演唱的日本民歌《拉网小调》——韩宗喆是谁呢?他是1939年11月在武汉因抗战中从济南撤军而被蒋介石下令处决的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后人——这首民歌原本是在今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演唱的,却因疫情让我在途中听到了:

依呀嗨,索兰,索兰,索兰,索兰,嗨嗨嗨,你若问五谷神鲱鱼神何时到来,五谷神到处都说至今没有音讯,呀萨嘿……

听了这首歌,我从此就喜欢上这两个歌唱家。其实,这首《拉网小调》我在40年前就唱过:那是我在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之后。当时我们的教材有一本《外国歌曲》,其中像日本的《樱花》、印尼的《宝贝》《星星索》、俄罗斯的《三套车》《在贝加尔湖的草原》、意大利的《桑塔·露琪亚》、德国的《在最美丽的绿草地》等民歌,都曾是我们最基础的音乐课程曲目:

在最美丽的绿草地,

我的家园就在那里,

有时我常爱漫步到山谷里去……

说到这些,《在最美丽的绿草地》里那美妙的旋律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们这个艺术专业,除了学习绘画,还上音乐课。音乐课的主要内容有三个方面,一是学习演奏,二是学习作曲,再就是学习声乐,即学习演唱。那时候开始接触施光南的《祝酒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也因雷振邦先生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歌曲,我喜欢上了帕米尔高原,又因他在《五朵金花》《刘三姐》里的歌曲,令我对云南和广西充满了幻想;后来听了费翔《故乡的云》,就喜欢上了港台歌曲;听了郑钧的《回到拉萨》,就喜欢上青藏高原。1979年的夏天,我因看了电影《流浪者》,就喜欢上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歌曲;看了电影《人证》与《追捕》,就喜欢上了日本音乐。这喜欢没有目的,纯粹就是因为喜欢,就像后来听了《爱的颂歌》和《如果你离开》就喜欢上了伊迪丝·琵雅芙、因听了《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曲子就喜欢上了埃尼奥·莫里康内一样。有时,我也会听一听像柏辽兹、卡拉扬、小泽征尔这些音乐家指挥的音乐会,我曾经听过奥托·克伦佩指挥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就是贝多芬的《英雄》,他的指挥极具幽默感,他对勃拉姆斯、布鲁克纳与贝多芬的作品作出了最忠实地阐释。

有时,我也听一听像格里戈里·索科洛夫与叶夫根尼·基辛这样的俄罗斯钢琴家的作品。因受同窗蒋巍的引导,我也喜欢像美国吉多·戴罗与皮埃特罗·戴罗兄弟的手风琴曲。前些天我在听阿根廷的索嘉碧妲與韩国钢琴演奏家赵成珍共同演奏的《无词曲》时,突然明白,这首门德尔松在1845年为大提琴和钢琴所作的如歌的旋律,在这特殊的疫情时期,让我们明白了世间美好的存在。

一帆,就在刚才,我在回到旅馆之前,在磨西古镇老街里,我遇到了一家带卡拉OK的酒吧。我就忍不住进去,你猜我点了一首什么歌?是《草帽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坳……

我唱歌时,在我身后坐着一帮从福建过来的年轻人,像你一样,他们也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那些年轻而陌生的女孩子、男孩子,因了我的歌声,鼓起掌来。这真让我感动,当时我把自己都唱得泪眼朦胧。其实,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首歌是我每次唱卡拉OK时的保留曲目,为什么?因为每次我都会想到我过世的母亲,每次我都会把自己唱得满世界潮湿。这原因,与我同行的阿月浑子最清楚。

好了,一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本来我今天最想跟你说的是,我们路过磨西老街时,看到的那座由法国传教士在1918年修建的天主教堂。当然,我不是为了跟你说1935年红军长征时在这里开过著名的“磨西会议”,这是常识。当时我站在被夜色淹没的天主教堂前,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宗教与音乐的关系。这个丰富的话题,今天肯定没时间谈。你看,时间这会儿又过了子夜,明天我们还要一路往北,越往北,海拔也会越来越高。接着,我们到了高原,有些人会产生高原反应。不过我没问题,我已经有多次高海拔的生活经验,只是不知道到了更高的海拔,还能不能接着给你写信。

哎,差点忘记告诉你,在我的窗外不远处,就是被夜色掩盖的“蜀山之王”贡嘎神山,但愿我运气好,明天一早能一览神山的风采。好了,就到这儿吧。哎,是不是有点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台词的味道?《聪明的一休》,你看过吗?

6月23日夜间9点10分:康定县塔公镇曼达拉大酒店306房间

一帆,今天早晨我们出了磨西,就沿大渡河一路往北,先去看了1935年红军渡过的那座桥,然后过了康定又沿着318国道往西,越过海拔4239米的折多山垭口,又沿着省道215往北,就到了隶属康定市塔公镇的塔公草原。高原的夜色要比我们中原晚来一个多小时,你看,现在通过窗子,我还能看到远处夕阳下的雅拉神山。这一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无论如何我要把眼前的事放一放,跟你说说我的同学蒋巍,还有我们的音乐老师陈老师。

蒋巍是我们的班长,那可是个音乐天才,这我跟你说过。读师范时有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到淮阳的龙湖边散步,他一边哼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一边记歌谱。现在我们听邓丽君的歌很平常,可在20世纪80年代初,那可是靡靡之音,是被禁的。当时我们就策划了一个小小的商业活动,由他把邓丽君歌曲的谱子记下来,我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到颍河镇,把邓丽君的20首歌曲用蜡板刻了,然后油印装订成小册子,一册定价一元出售,想着这下能发一笔小财。谁知,等我从颍河镇回来,把印好的100册交给蒋巍后,几天都没动静。原来,这事被教我们键盘音乐的陈老师见到了,他把小册子收走了。

这个陈老师也是奇才,有多奇?我说给你听听。这先生“文革”前云南艺术学院毕业,因为他的脑门太大了,我们私下里都喊他陈大头。陈大头的老师民国时在欧洲留学,熟悉西方音乐。然而陈大头的父亲是个钟表匠,他本人除了喜欢音乐,还喜欢无线电。除了教学,他还在城里开了一个修理铺,铺子里堆满了收音机、电视机之类的电器。有意思吧?他还常常开一辆带船斗的三轮摩托——就是抗战时日本鬼子骑的那种——招摇过市。有天傍晚他把我和蒋巍叫到他家,那时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下酒菜,使我意想不到的是,通过餐桌边的窗子竟能看到宽阔的龙湖。等我们坐好了,他说,不是不让你们卖那本“小册子”,那都太小儿科了。今天,我让你们听点别的。说完,他站起来,给我们打开了留声机。你听好了呀,是留声机。放的呢,是黑胶唱片。你还记得托纳多雷的电影《回家》三部曲吗?就是前面我说过的埃尼奥·莫里康内作曲的那三部,其中《海上钢琴师》里的小号手马克斯在“流行乐”店里见到的黑胶唱片,就是陈大头给我们放的这种。放的是什么音乐呢?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不是前面我说的《英雄交响曲》,是《命运交响曲》,当时对我的那种震憾,无以言表。陈大头一边听也一边进入了情绪,他手舞足蹈、旁若无人地说,你听,小号……

接着,我们又听了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交响曲》,那真是一个让人难忘的夜晚。我们从陈先生家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蒋巍可不像我那么激动,因为以前他对贝多芬多少知道一些。但从那以后,无论当面背地,我都不喊陈老师为陈大头,而是称先生,是真心的。如果有同学在我面前还叫他陈大头,我就会很认真地纠正说:是先生。后来,我们又到过陈先生家两次,最后一次我至今记忆犹新,陈先生让我们听的是柴可夫斯基著名的《悲怆交响曲》!当然,同样还是黑胶唱片,那种感觉,至今如同在梦里。

1877年,在37岁的柴可夫斯基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结婚了。然而这桩婚姻成了一场自找的灾难,那个年轻美貌性欲旺盛但毫无智慧的米留科娃让柴可夫斯基一度尝试投河自尽,也企图患上肺炎病死,好在他被同为同性恋的弟弟相救,他们一起逃往圣彼得堡,这场婚姻维持了两个月,结果是由他供养她,而她则与一串情人来往密切。这一年在柴可夫斯基这里还有另外一件大事:他开始同46岁的富孀娜杰日达·冯·梅克通信。这位家产万贯拥有11个孩子的母亲无比喜爱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她表示愿意资助音乐家,但有一个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前提,那就是他们永不相见!她更愿意在远方想念她喜爱的音乐家,从他的音乐中倾听他并分享他的情感,这真是一种令人好奇的关系。可这让柴可夫斯基感到轻松,他说他完全理解她的主张,虽然他们也曾经出席同一场音乐会,但他们谨守诺言,只是用余光看到对方。有一次他们正好打了个照面,柴可夫斯基脱帽致意,而梅克夫人则尴尬得手足无措,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而迅速地逃开了。

经济上的保障也未能缓解柴可夫斯基情感上的痛苦,他性情敏感,总怀疑自己有病,唯恐自己的同性恋秘密被人发现。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边,他都郁郁寡欢。他在人前虽然感到不自在,但又极力地掩盖这一切;他表面上和人交谈得很愉快,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感到绝望,想着尽快地逃跑。每當结识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成为他痛苦的根源,这使他在生活中常常感到恐惧,这恐惧以至于影响他站在乐队前,那个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他在给梅克夫人的一封信中说:“有段时间我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几乎要疯了。”他经常头痛,容易暗自悲伤,他不断地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音乐。他常常用酗酒的方式逃避世事,常常一个人孤独地沉迷于扑克牌。

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这种关系保持了13年,到了1890年,梅克夫人在得知了柴可夫斯基的性取向之后,突然停止了多年来的资助,并拒绝给柴可夫斯基回信。这对柴可夫斯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被击垮了,当然不是因为钱,而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竟然如此粗暴地割断了他们之间多年的亲密感情:“我对人类的一切信念,对人性中至高品德的信念全部被颠覆了。”在其余生,柴可夫斯基一直为此痛苦,直到他写完《悲怆交响曲》,直到他倒下昏迷不醒的那一刻。是的,是《悲怆交响曲》!陈先生说,老柴的《悲怆交响曲》。陈先生这样亲切地称柴可夫斯基为“老柴”,就像称呼他家同宗的二哥一样。

让我惊奇的是,陈先生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闭着眼睛,他在充满音乐的空间里,一双手舞来舞去,那是我们见到的最为陶醉的指挥家,仿佛比卡拉扬更甚,比小征泽尔更甚。他一边摇头晃脑,嘴里还会不时地叫出一种乐器来。他说,你听,小提琴!你听,双簧管!你听,小号!我们从低音提琴引领的由低音管在低音区演奏出呻吟般的慢板里,从乐器的叹息里感受到了烦躁与苦恼,让我们的情绪处于不安与焦燥之中。当碰撞着的强烈起伏的音响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时,我们不得不起身投入到人生的旋涡里,在无法逃避的现实面前,我们梦想着宁谧与和谐的生活。

陈先生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像我们在彭镇观音阁老茶馆里听到的一样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陈先生说,你听,大提琴!你听,长笛!你听,大号!你听,定音鼓!在昏暗的俄罗斯民谣里荡漾着的那丝不安,虽然空虚,虽然心灵受过折磨、渗透着淡淡的悲伤,却因苦恼爆发时呈现出的反抗力量,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悲壮!潮湿的风从宽阔的湖面涌来,穿过窗子充满了我们的房间,就像四处奔忙的人们聚焦在这里,跳着活泼欢快的来自意大利南部的民间舞蹈。陈先生说,你听,中提琴!你听,单簧管!而悠扬的长号让我们无法避开我们曾经对生命的记忆,我们的奋斗,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恐怖,我们的挣扎、绝望与失败、追忆与悲恸,这谐谑而活泼的快板,这情感的堆积与快速的消失。

陈先生说,你听,低音提琴!你听,短笛!你听,圆号!在终曲里,老柴一反一般交响曲的壮丽与明快,带给我们的是强调“悲怆”的晦暗与沉郁,是充满哀伤且自由的慢板。在夜色渐渐降临的湖面,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老柴在他漫长的人生路途中的哀伤和苦恼。我们熙熙攘攘,我们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走向那个永恒不灭的真理:死亡最终无可避免,而生命中我们所有的愉悦都将转瞬即逝;在无限的凄寂里,我感受到了我们这些偶尔来到世间的生命的无奈与悲怆之美!这种独特的俄罗斯风格的旋律,充满了自省的精神,荡气回肠,而又有些神经质,就像窗外黑夜的湖面上突然传来的一声惊恐的尖叫,触动人心。

是的,柴可夫斯基一生都在努力解决作品的结构问题,他极力地想通过一种逻辑和想象把多种元素置入一个整体。他在他的《悲怆交响曲》里,也在做着这种努力:在第一乐章里,他用b小调奏鸣曲的形式由慢板转不很快的快板;在第二乐章里,他用D大调三段体温柔的快板来结构;在第三乐章里,他用G大调活泼的快板来呈现谐谑曲与进行曲混合式的奏鸣曲;而终曲哀伤的慢板,他使用了b小调自由的三段体来展现。在《悲怆交响曲》的整个叙事结构里何处低缓、何处高昂、何处紧张、何处委婉,都是跟着剧情、跟着人的情绪来设定的,这不就是小说的叙事节奏吗?你说的《欲望》三部曲中的《裸奔的年代》这部小说的结构和《悲怆交响曲》十分接近。

金国政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谭渔这个人物,他近似唐璜,又极富哈姆雷特血质。他是个情种,他与小慧的爱情十分缠绵婉丽,让人动颜。他与叶秋的爱情显得有些西化,但作品正是用叶秋这个人物终结了“唐璜或哈姆雷特”,使小说在一片绮旎凄艳中戛然止步。谭渔像唐璜的地方,是性爱,幻想美色的性而拼命去爱;像哈姆雷特的地方是怨爱,在滔滔不断的疑虑中怨哀中去爱。”而在我看来,谭渔在某些方面和柴可夫斯基本人以及《悲怆交响曲》里所传达的精神更为接近。

1893年10月28日,《悲怆交响曲》在圣彼得堡初演。六天之后,柴可夫斯基因喝了一杯没有烧开的水而染上了霍乱,在经受了几天的病痛折磨后,他那颗饱受创伤的也许在失去梅克夫人时就可以停息的心灵,以痛哭开始,以呜咽结束。《悲怆交响曲》是他一生中写过的最不寻常、最具悲剧性,也是人类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交响曲。《悲怆交响曲》同李斯特的《前奏曲》一样,是作曲家一生经历的写照。

一帆,对我来说,今天有些不寻常,其实,今天我是有些高原反应的:3729米——这是我今天所居住房间的海拔——隐隐地有些头疼,好在之前,我做过案头工作,才有今天给你的文字。明天,到了色达,我就不敢保证能坐下来给你写信了。

还好,趁着这会儿的兴致,我再说两句2008年的9月间我在圣彼得堡的经历:那次在圣彼得堡,我特意去看了一场芭蕾舞剧《天鹅湖》。柴可夫斯基生前十分推祟德布利的音乐,而这种推祟在《天鹅湖》里的许多乐段里都被呈现出来。还有: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十分接近歌剧。在《天鹅湖》里,歌剧里用于演唱的音乐用于舞蹈,而每支舞曲都有相应的二重唱、咏叹调以及合唱。

6月25日夜间9点50分:壤塘县桑珠路56号香拉东吉大酒店412房间

一帆,我们这次旅行最初计划中的行走路线,是从成都出发往西北方向过都江堰和汶川的映秀镇,然后一直往西途经日隆、小金、丹巴,到达八美,目的是要看巴郎山和自然生态保护完好、被誉为“蜀山皇后”“东方阿尔卑斯”——还记得我前面说过的“蜀山之王”吗——的四姑娘山;晚上入住由墨尔多神山、藏寨、美女、碉楼、秘境构成的香巴拉理想地、被《中国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六大乡村古镇”之首的丹巴喜悦秘境酒店。可是,就在我们都已经订过前往成都机票的6月17日,突然传来了由于暴雨发生泥石流、丹巴县境内的道路被冲坏的消息,大家都在焦心地等待着丹巴方面的消息。有的旅友说:要等待,到时如果路途不通,宁愿坐飞机去吃个火锅、到成都的宽窄巷子里走一遭也不愿意退机票。这就促使大鹏调整了旅行路线,到时如果丹巴的道路仍然不通,就从成都往南走318川藏线上的新都桥、雅江、理唐、甘孜,然后接上原计划中的色达与壤塘;为此大家都积极响应。

可是,22日我们从成都出来走了318线上的雅安、天安、泸定与康定,但并没有继续往西前往雅江和理唐,于是,就有了我们昨天的行程:一早沿着省道215往略偏西北方向的道孚县,又过炉霍县去往西北方向的色达。

可是——你看,又一个可是!——等我们到达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山门时,天色已晚,就在我们等待晚餐时又有消息传来:喇荣五明佛学院因新冠病毒疫情的影响,被不知什么来头的公安人员突然介入,不让我们进去。就连事先已经疏通好关系的当地派出所也无能为力,蔡子和色达这边有关系的领导也联系不上。这消息自然引起了团队的震动,你想,我们这次旅游的主题就是“色达向死而生:藏地秘境梵音佛国朝圣之旅”,可是到了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门前却不让进去,我们心里会舒服?你就再说“在路上,就是一种信仰”,可是这会儿就像大鹏领着我们进了沙漠,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看不到真神,信仰何在?

无奈,大鹏只好在微信群里发了这样的文字:“各位伙伴,今天是端午节,有缘同行,且行且珍惜。其实旅行就是探索未知,所有的变化都是未知,随遇而安,享受当下,才是行者的境界。但如果没有变化的东西它就没有生命,真正的旅行就是享受那些变化。云的变化,天气的变化,阳光的变化,口味的变化,路途的变化。在路上所有的遇见,无论是美好还是遗憾,都是一次人生经历。”

这话就有人不同意了,随后我们的微信群里出现了如下的文字:“我不认同你的说法,这次旅行不是一次AA制的自发出行,而首先是一个有出行计划书的商业旅行;其次是大家慕你名气的聚合,是一个没签合同的合同行为,允许适当地调整而不可以改变核心内容。这次旅行绝不是探索未知,而是践行已知,兑现承诺。我们需要的是实现交付和无力交付后的缮后计划,而不是让大家接受无奈。”

旅行的组织者只好在我们入住酒店后挨个房间过来解释、道歉。谁知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我看到在微信群里发表不同意见的一对人坐到了蔡子的0號车里,并没有和我们同行。我问了知情者,原来是安排了一辆车去了五明佛学院。我当时就很在意,一是我觉得组织者不能这样处理问题,二是我立刻对那两个离队者产生了看法:我欣赏你能站出来维护大家的利益,而现在你抛弃大家而去就有些不地道了,即便你去看了五明佛学院,我也并不为你高兴,因为在这关键的时候,你不能为一己之念,而出卖所有队友的利益!

说到这里,我想跟你讨论一下现代小说叙事的关键问题:时间。刚才我跟你讲的这次旅途中一次又一次的变数,就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生活现实是建立在当下的瞬间,也就是过去佛、当下佛和未来佛中的当下,这就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也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时间观念里的此在。在进行着的现实生活中的一瞬即逝的当下这一刻,存在着我们无法掌控的变数,而不可知论的思想因素,早在古代怀疑论者那里就有了,虽然也是哲学家D.休谟与康德的哲学观,但是到了19世纪70年代才被T.H.赫胥黎提出,用来描述他的哲学观念。

昨天我们在色达县城住下时,时间已经很晚,加上高原反应,就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给你写信。色达位于巴颜喀拉山脉南麓,处于青藏高原东南部,平均海拔在4千米之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1939年,这里以“西康省”建制,1950年改为“西康省藏族自治区”,直至1955年,才由省变更为四川辖区里的一个州。今天我们从色达前往壤塘县,在这里,你印象中仿佛所有的旅途都在两山构成的谷地里行走,永远有一条湍急的河流伴你左右。山永远是那样的高耸入云,河流永远不知疲倦地在对你咆哮,仿佛你的行程已经失去了安全的保障,你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块石头从陡峭的山崖上滚落。那一刻,你能想什么呢?可神奇的是,因那水的声响,就像两天前我在磨西古镇的那座天主教堂前一样,我又一次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费加罗的婚礼》。

我一直在想:如果交响乐里的叙事结构适用于长篇小说,那么歌剧的叙事结构,则适合中篇小说。歌剧中的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等等不同音域,在我看来,就是赋予小说中不同人物的鲜明性格。比如《費加罗的婚礼》的第二幕,从阿尔马维瓦伯爵怀疑夫人罗西娜的房间里藏有情人开始的男中音、女高音二重唱,等到门打开后发现是苏珊娜的三重唱;接着,园丁安东尼奥匆匆跑来,说刚才有人从夫人的阳台上跳了下去,为此加入男低音,成为四重唱;伯爵听后又起了疑心,幸好费加罗及时赶到,说刚才跳下去的是他,他想在夫人的房间里和未婚妻相会。这时,马尔切琳娜和医生巴尔托洛,还有音乐教师巴西利奥来了,他们得意地宣布:费加罗没有还钱,现在他必须履行娶马尔切琳娜为妻的约定,而证婚人,就是医生巴尔托洛。在场的人各怀心思:洋洋得意的马尔切琳娜和医生、幸灾乐祸的巴西利奥和伯爵、可怜巴巴的苏姗娜、满怀同情的伯爵夫人、不知所措的费加罗——最后直至曲调丰富的七重唱,把剧情推向戏剧冲突的高潮。

这使我想起了《光荣院》里那群人聚焦在食堂里吃饭的情景,或者是《幽玄之门》里的那帮村民们在民间艺人狗眼到达之后的一阵戏闹。不同的音域,就是为了用来展开剧情,为了刻画各式各样的人物:宽容的、可爱的、野心勃勃的、虚荣的、任性的、自私的、拈花惹草的,都被具有同情心和创造性的音乐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前些天,在我重新翻阅《欲望与恐惧》第十四节《当代民谣》里同学聚会的场景时,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不就是《费加罗的婚礼》二幕中的七重唱吗?在这里,就像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等等不同的声部,我赋予了小说中的一帮同学各自不同的性格。我知道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当然也绝不是巧合,我相信在以往的某一天,在欣赏某部歌剧的时候,这样的叙事对于我来说,早已心领神会,潜移默化。

在以往的生活里,我对歌剧的接触不但晚于交响乐,而且略微晚于音乐剧。最早的音乐剧是从电影中看到的,比如《音乐之声》,而我最早看的舞台音乐剧是《钟楼怪人》,接着是《猫》《悲惨世界》与《剧院魅影》之类。当然,这些音乐剧不像我在圣彼得堡看《天鹅湖》那样是在现实的剧场里,而是看碟子。2000年左右,我结识了几个音像店的老板,他们的铺子都在郑州农大东边的文化路上,表面上看都是正规出版的音像产品 ,但他们有一个不让外人知道的暗门,在暗门的后面,则是专门出售从海外走私过来的光碟的房间,那内容真叫丰富,但能通过这道暗门的都是音乐发烧友,我在那里还遇到几个在河南农业大学执教的老外。我现在所藏的上千张光碟,就是那个时候淘来的:各种各样的音乐会、各种各样的电影、从来没有听过的指挥家的作品、各种乐队、各种乐器演奏大师的作品,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钢琴、大提琴、小提琴、吉他……各种门类的音乐:佛教音乐、基督教音乐、爵士乐;不同内容的专集:迈克尔·杰克逊、惠特妮·休斯顿、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当然,我也淘了许多歌剧:《茶花女》《卡门》《图兰多》《波希米亚人》《特洛伊人》《唐璜》《玫瑰骑士》《叶甫盖尼·奥涅金》《蝴蝶夫人》《黑桃皇后》《弄臣》《魔笛》,真是数不胜数!偶然吗?是偶然,但也是必然。我们从来都是在无数的偶然中渐渐接近必然,从无知中渐渐接近事物的真相,这就像我们今天在托鱼寺里意外地拜见了嘎尔多堪布一样。

今天一早,我们之所以往北到了青海班玛境内的多智钦寺,就是因为一位我们计划中要拜见的活佛,但等我们到了班玛县来塘镇境内的多智钦寺,来这儿讲学的活佛已经离开回到了鱼托寺,等我们顺着多柯河一路东南来到位于壤塘县上杜柯乡境内的鱼托寺时,不知活佛为了什么事儿又去了我们刚刚路过的西穷寺。或许,刚刚过去的路途中我们同活佛擦肩而过,可我们就是无缘相见。所以,我们与嘎尔多堪布的相见看似偶然,又是必然,其实,这些早已都在我们的命运之中。在堪布的家中,有同行问起了生命中的六道轮回,堪布就给我们讲了灵魂。在堪布的话语里,仿佛四处都游荡着我们无法看到的灵魂。那一刻,我们无从知晓我们的前世身在何方,或许,就在屋外离多柯河岸边的那个藏族村落里。

在这之前,我们在路过西穷寺附近一户乔迁新居的藏民家时,我们像这里的村民一样受到了邀请。村里的许多男人和寺院里的僧人——那位我们想见到的活佛在这里吗?或许吧!——在不同的房屋里受到各种美食的款待,而邻村家的许多女主人都身着过节的盛装前来帮忙:这户人家是这个家族四兄弟中的老小,那位身着天蓝色上衣的像个新娘一样害羞的女主人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在这到处洋溢着欢乐的空间里,在主房与客房的空地上,我看到一位上身着红色上衣下身着藏袍正在劈柴的中年妇女,她在我的注目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中的斧子,在那根竖立在木墪上的圆木应声裂开的一瞬间,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上帝呀,她不就是我在《隔壁的声音》里写到的那位生活在东北林场的女人吗?是她!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当嘎尔多堪布双手合十为我诵经祈福的时刻,我的眼前却出现了那位手执斧头劈柴的藏族村妇……

6月28日上午8点: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1房间

一帆,今天是我给你写信以来最放松的一天,因为我们昨天下午已经回到了成都,仍然住在我们21号住的那家酒店。既然时间宽松,我们就放开来,听一听理查德·科西昂特的《钟楼怪人》吧——2019年4月15日下午6点50分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后,我在朋友圈里留下了如下的文字:悲伤!悲伤!无尽的悲伤!火神手下留情吧,你已经带走了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带走古老的文明。“时间和人使这些卓绝的艺术遭受了什么样的摧残?关于这一切,关于古老的高卢历史,关于整个哥特式艺术,现在还有什么留存给我们呢?”这是雨果在他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里说的话。今天下午在路过汶川的映秀镇时,我们去了漩口中学的地震遗址,站在永远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的时钟前,我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在我们眼前的废墟下,还掩埋着遇难者。幸福总是相似的,而不幸却各有不同。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想到了托尔斯泰。被烧毁的巴黎圣母院、汶川地震,这些看似离我们很远的往事,其实与我们的生活、与我们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一直认为,能够坐下来听一场音乐会或者一场音乐剧,就是幸福,是我们生命里相似的那一部分。好了,现在我们就一边听着《钟楼怪人》里的旋律,一边聊一聊这几天我们的经历吧。

6月26日,我們前往观音桥、马尔康、理县去看观音寺里迄今已有1300多年历史的四臂观音,还有《尘埃落定》里描写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可是,在我们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因前面的道路被洪水冲断而被阻。道路什么时候能修复?没有具体的答案,或许要等待5个小时,或许要等待10个小时。我们不得不重新更改行程:调头回壤塘县城,然后一路朝东北到了阿坝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随后又要一路向东往红原,那个因1935年红军长征过草地而闻名于世的地方。这条路恰好是去年我从青海往成都时走过的路线,其中的阿坝,就是我在小说《欲望》第三部《别人的房间》写到过的阿坝,那个时候,黄秋雨就是坐在阿坝城外的阳光下、坐在郎依寺的草地上读到了林桂舒从郑州写给他的信;同样也是在这里,黄秋雨在一本《印度壁画》的书的环衬上写下了他因思念倍受折磨的感受。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6月27日,我们离开了红原,这次不像上次前往松蕃,我们的车队向南逐渐接近317国道。车队行驶在同国道318一样著名的317国道上,使我再次回到了前两天的精神状态,在米亚罗镇,在古尔沟镇以及往下到理县、汶川一线,给了我许多年前过丽江北边的金沙江前往中甸——现在的香格里拉市,可我习惯上仍然称她为中甸——行走在横断山脉的感受,重新领会了崇山峻岭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而这次行走的真正意义,是使我真正地对藏传佛教又多出一次抚摸与亲近的经历。

我们这次行走路过了甘孜藏族自治州所辖的18个县市中的泸定、康定、道孚、炉霍、色达五个县市,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13个县市中的壤塘、阿坝、红原、理县、汶川等五个县。有趣的是,从三大藏区的划分上来讲,甘孜属于康巴藏区,而阿坝州的几个县则属于安多藏区。在这个地域里寺院林立,有5万人口的道孚县境内就有寺院30余座,仅有4万人口的壤塘境内就有寺院近40座。而且,这些寺院分属藏传佛教中的不同教派:

6月23日,我们路过的康定县境内面对雅拉神山的塔公寺,起先为噶举派,后来变成了俗称“花教”——该教派寺院围墙涂有象征文殊、观音和金刚手菩萨的红、白、黑三色花条,故称萨迦派;而这天晚些时候我们参观的位于道孚县协德乡境内的惠远寺,则是俗称“黄教”——该派僧人穿戴黄色僧衣僧帽,故称格鲁派。格鲁派是藏传佛教里的皇家教派,七世达赖喇嘛噶桑嘉措曾经在此避难,而十一世达赖喇嘛克珠嘉措则降生此地。

6月25日,我们路过前面说过的位于色达、壤塘与青海班玛三县交界处的多智钦寺,800年前曾经是一座萨迦派寺院,由于后来蒙古军队的侵入改成了俗称“红教”——该派寺庙垣墙被涂以红色,僧人戴红帽,穿红袈裟,故称宁玛派;而与位于壤塘县上杜柯乡的宁玛派寺院西穷寺相邻不远的鱼托寺与曾克寺,则属于俗称“白教”——该教因远祖玛尔巴等人修法时穿白色僧衣,故称噶举派。

而6月26日我们参观的位于壤塘县中壤塘乡由确尔基寺、泽布基寺、藏哇寺组成的桑珠罗布林寺,则是世界上最大的觉囊派寺院。这座创建于6百年前的寺院原本一家,就像兄弟分家一样,由于某种观念的纷争,派生成了三个寺院。有意思的是,觉囊派教义的主张与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相似,却与被视为正统的格鲁派完全对立,因此被视为异端而受到排挤。但这三座寺院财力雄厚,仅藏哇寺历史上就有子寺30多座,银塔8座。我们这次参观了刚落成不久的“藏哇寺46代法王喇嘛云呑壤波肉身殿”就付资4亿多,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

一帆,我跟你说以上这些其实是要引入一个话题,那就是众僧与信徒们的日常生活。在壤塘县境内的西穷寺,我们参观了僧人们使用过的法器:大号1对,小号4对,海螺3对,钹25副,大鼓2面,铜锣2面。这些法器是寺院里必备的,主要用来服务于寺庙里举行盛大的法事和跳神活动:藏历一月初、二月初、四月间、五月间这里都会有不同内容的法会,六月初一至十五要举行夏季祭神法会和跳神,以后还要举行一个半月的夏令安居法会,十二月要举行冬季祭神法会。当然,法会期间不光是演奏,还有藏戏演出,就像我给你前面说过的豫剧、昆曲与京剧。在藏区的不同寺庙里,在一天中不同的时段里,我们都会遇到前来转经的牧民。你无法想像,那些手持经筒面色紫红的老人、强壮的康巴汉子和身背孩童的安多妇女,他们转动经筒发出的“吱呀”声是那样地坚忍,那样的持久,那声音固执地融入你的脑海,就像我常常会想起莫扎特一样,即使在睡梦中你也无法躲避。

2005年9月间,我来到了萨尔斯堡,1756年,莫扎特出生在这里,他整整200年先于我来到人世,又过50年,我才来到萨尔察赫河边,在幻觉里聆听这位音乐神童在他3岁时弹奏的钢琴曲调。莫扎特4岁时能告诉他的长辈拉的小提琴跑了调,6岁时开始作曲,在我的感觉里,萨尔斯堡狭窄的街道里到处藏匿着他的乐声。由于音乐上的天赋,加上他父亲的过度介入,导致后来的莫扎特不谙世事,自己成为了他最大的敌人。莫扎特像卡夫卡一样想极力摆脱父亲对他的影响,在他短暂的36年的生命里,他有14年的时间离开了萨尔斯堡,就像我们的行程里无法摆脱两山之间的谷地一样,仿佛他的一生都在旅行。在萨尔斯堡,虽然莫扎特的故居正在维修,但我还是有幸参观了一些展室,看到了莫扎特在巴黎、伦敦、米兰、里昂、威尼斯、因斯布鲁克、维也纳、慕尼黑、布鲁塞尔、法兰克福等不同的地方写给萨尔斯堡家人的信,由于他的书信内容过于坦荡,因毫无遮掩而显得有些荒唐,就像伴随我们的河流一样,虽然汹涌,但听起来令人惊讶而着迷,一位充满创作力的艺术家形象跃然纸上: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目标,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矢志不渝,他从来不写廉价的音乐,也绝不出卖自己,就像我们身边的河流永不回头一样。

一帆,你知道吗?有一刻,我就把莫扎特想像成是我们团队里的一员,如果他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就像他在奔往下一个演出地点——比如从色达到壤塘——的旅途,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他会不会因为没有去看喇荣五明佛学院而变得情绪暴躁呢?莫扎特的悲剧在于,他的成长过于信赖自己的父亲,而他自己却无力应对社会和生活的要求。

由于过度劳累与肾病,最终导致了莫扎特的早亡,他的葬礼草率而匆忙,以至于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安葬他尸骨的地方。现在,我们只有进入到《魔笛》之中,才能真正领略他音乐的精髓。聆听莫扎特,你会觉得他比巴赫更富于变化,比贝多芬多了几分高贵:你听,他音乐里的深刻与微妙,就像从窗外河流对岸的松树林里溢流出来的一样。哎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就在我今天居住的宾馆的窗外,就是那条今天一直伴着我们的多柯河。我们今天早上从色达出发一路往北,到了与四川接壤的班玛县,这个县我在前面跟你提到过,然后我们又沿着这条多柯河一直回头往南,你想,现在这条河就在我的窗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停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是的,由于自然的介入,使得我们欣赏起莫扎特变得有些困难,而他音乐里清晰完美的结构与绵绵不绝的旋律,就像我窗外山与水的结合,仿佛又使我们对他的欣赏变得容易些。是的,在现实生活里,莫扎特认识到了音乐的至高无上,他在一封给父亲的信中这样说:“在一部歌剧里,歌词必须是音乐的孝顺女儿。”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音乐是戏剧的灵魂。

在我看来,《唐璜》是莫扎特最具有意义的一部歌剧:他试图用音乐解释剧情和人物的情绪。唐璜是一个玩世不恭、颓废且声名狼藉的人,但是像卡门一样,他宁愿为自己的原则而死——我们却做不到——这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在他的身上,具有严肃与来世的意味,即使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也充满了惊世的力量。大统领的石像叫道:“忏悔!”唐璜说“不!”于是地狱之门打开了。《卡门》充满激情和力量,是一部具有真实性的作品,剧中人物的确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塑造了一位光荣士兵的多重性格,塑造了卡门。卡门性格复杂让人难以琢磨,她不是那种摇摆腰胯的没有道德感的女子;她从不欺骗自己,从不违背自己的行为准则;她即使不遵守普通男人对于性的准则,却也绝非滥交,而是在某一段时间里只忠实于一个男人;她就是男性的唐璜,她明知唐·何塞会杀掉她,但比起向一个她所蔑视的男人让步,死算了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她像唐璜一样,她也是为自己的原则而死。

然而,就像莫扎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魔笛》的创作一样,1875年,在《卡门》首演三个月后,天才的比才死于心脏病并发症,年仅37岁——莫扎特呢?终年36岁——柴可夫斯基非常喜欢这部歌剧,称莫扎特为“音乐的基督”,而勃拉姆斯则说,他愿意走遍天涯去拥抱创作了《卡门》的作曲家。

我们无可否认,莫扎特是一个音乐天才,但他又十分勤奋,现在我坐在成都酒店的房间里,就因了他的勤奋而让我想起坐落在壤塘县吾伊乡的曾克寺,想起了6月26日下午我在曾克寺的公路边看到的劳动者:那些满面皱纹衣着色彩鲜艳的藏族老人坐在公路边的石场里,颤动着手中的铁镐在锻造鹅卵石:他们要在那些不规则的鹅卵石上雕刻出不同的藏文文字:“扎西德勒”,或者是“唵嘛呢叭咪吽”,铁镐触击鹅卵石的声音随着他们身外多柯河里的浪花时起时伏,而你感觉到的却是他们内心的希冀,你在铁器与石面冰冷的撞击声里感悟到的却是温和。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年轻时,他们赶着牦牛四方奔走;年迈后,他们在日夜流淌着的河岸上的寺院旁坐下来,在成堆的鹅卵石前面坐下来,用尖而钝的铁镐锻造被洪水磨去了棱角的鹅卵石,每一个祈福的文字都经他们的眼睛千万次地抚摸,经手涂染上不同的色彩:红色、黄色、黑色或者白色,使其成为艺术品。随后,这些艺术品将会被送往某处堆成玛尼堆,或者送往某处的石经墙,或者送往某处的天葬台,那些饱含着他们永恒的微笑的每件艺术品,都与生死有关、与肉体与灵魂有关、与山水有关、与天地有关、与我们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有关。

哦,谁的电话?是大鹏。是的,我们约好11点出门,去看一位“保时捷”的老总。大鹏说,10年前这位老总在郑州卖“保时捷”时就是他的好朋友。

6月28日晚间9点30分:成都市瑞廷西郊酒店4201房间

一帆,今天晚上的话题我想会有些沉闷,于是我就特意选了《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作为我们谈话的背景音乐。

中午我们去了一家“薛涛·院子里”,那是一个吃饭的地方。这个薛涛就是写过“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诗句的薛涛。这位常常使用自己制作的桃红色小笺写诗的成都乐妓,使我们的这顿午餐变得有了几份诗意。没想到,席间我们身边的这些中产阶级所关心的并不是薛涛诗句里的恩爱,而是疫情过后对他们的企业包括我们所处时代社会与经济现状的思考。既然来了,我们就不妨听一听,或许,会对我们这些常坐书斋的人带来益处。

龚志勇总经理是60年代出生的人,现在负责成都锦江保时捷中心的事务,他是从中美关系说起的:我们那时能出国的大概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有家庭背景,第二种是读书顶尖,第三种是靠偷渡。在美国,你如果想过平淡的生活也不难,但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一個月拿两千美金,换成人民币看似很多,可是你在那儿生活试试看?为什么疫情一来,普通人没有存款?我有很多朋友在国外:加拿大、美国、澳洲,也有在法国。你想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很难,那是万里挑一。我本人是相信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像90后、00后这些孩子会越来越有希望。我去日本多次,参观过他们的一些工厂,那些工厂看起来很旧,可是工人却能做出那么好的车,这是人的素质问题。我国60年代没有那么好的教育,吃的都不够,哪能有好的教育?比如说扔垃圾,现在10后的小孩子垃圾分类就比我做得都清楚,我们那时没受过这教育,再过十年,等我们后代受到良好的教育之后,不比日本差,因为日本人骨子里太像中国人了。美国人写过一本《菊与刀》的书,详细地分析了日本的精神根源。

在疫情期间,国内一些大的集团在收缩,不盈利的部分都被砍掉。这次疫情对于国内的企业来说,是调整的机会,原来一些不良的资产得到重新整理,这个时候最能考验企业的决策层。像“恒大”就做了个表率,全国楼盘75折,放到网上。我想着碧桂园,还有别的房地产都会跟着降价,但没有跟。我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黑厂房”,前天我见北京一个医药公司的董事长,他说车间里面没有人,灯都关了,机器人儿在里边正常工作,很吓人的。不光是我们汽车行业,现在许多行业都处在风口浪尖上,面临着挑战。要寻找一种更好的盈利模式,就需要重新整合。整合往往是从很困难的时候开始的,是在生存遇到困难的时候。现在看是疫情,但对一个企业来说,或许是最佳的时机。像我们卖的保时捷,其实是奢侈品。這有一个现象:在疫情的应对中,江苏、浙江及其他省的沿海城市,反应要比内地快些,像无锡、苏州、昆山这些地方,我们觉得很困难的时候,那里的企业可能做口罩,就赚了上千万的利润。关键时候你只要能抓住一个点,但机会从来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现在,有些钱可能流向了一些新兴的行业:像环保、医疗,或者像头条、抖音这样的网络空间。

比如在深圳,一些回国的小青年做一些小的不起眼的项目,但他在往深处走,一直在孵化,看似在一些很狭窄的范围,但这些行业会像雨后春笋,等疫情过后会有一个发展。中国的科技走得比较靠前,比如VR,我们和美国都在世界的前例。美国在科技方面比中国强,比如编代码,但也有不如中国的地方:中国的应用场景比较多,美国设计出来一款软件,往往测试数据跟不上。现在的国际形势是比较紧张,但我们调动内需,在一些自主的科研上,会有一个很大的前景,所以不必担心。

对我来说,他们谈话的内容十分新鲜,而刚才龚总所说的时机是给有准备的人的观点,在大鹏这里得到了印证。大鹏说 :2016年的时候,我是做市场资源的,可当时没有想明白,资源不是你的,是大家的。刚开始的时候走量,不是CEO,不是创始人,不是董事长,我们都不接。疫情之前想得很好,一年有一两百个增长。2019年,我做了3300人次,如果不是疫情,今年可以做到5千人次,那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

疫情后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过多地追求人数,其实压力很大,我们在客户中做筛选,现在只服务20%的人群。以前我们走沙漠的服务是一生一次,现在我们要做一生一世,现在我有七个产品,就像升学考试一样,我要让你把所有的项目都参加完,把一生一次转变成一生一世。

疫情期间,国内整个旅游行业差不多都完了,已经关了30多家。全世界最大的旅游集团“中旅”更名“中免”,突出机场免税业务了;中国第一家旅行社“北京国旅”关门了,海航把“凯撒”卖了,连携程和途牛的压力都很大。这个时候你怎么办?我们公司裁了40%职员,服务我们数据库里20%的人群,很精准。疫情期间因这次的“藏地秘境之旅”我收了40%的预收费。疫情会造成两极分化更明显,这也是欧洲的历史。你会发现处在底层社会的人很难有机会再往上一步。因为不管物价、房价、教育成本都比较高。这种情况,就像龚总刚才说的,社会阶层在美国很明显,疫情过后社会阶层会逐渐明显:高层、中产阶级、新中产阶级、底层社会。我们今年第一季度失业率超过了去年的全年,今年有七百万大学生毕业,就业怎么办?

可无论有多困难,你都得在场,你必须是这七百万大学生里的一员,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就业与生存的艰难。这就像小时候看我们镇上的豫剧团演出,你必须跑到舞台上坐在乐队一边,才能真正领略音乐的奥秘。我们袁家二哥那个边鼓敲得真叫一个好。我们说,乐队是一场戏的首脑,是不是就是刚才龚总所说的决策层?而一台戏里场面中的边鼓,则是乐队的指挥,是一台戏的决策层。我看着袁家二哥摇头晃脑地沉醉在剧情中,也就跟着忘情,一场戏下来,我的手也没有停过,袁家二哥在边鼓上敲,我在膝盖上拍,什么叫板、快板、慢板、飞板、压板、裁板、流水、二八、呱嗒嘴,就是闭着眼睛,我的手也能跟上拍。袁家二哥不但敲边鼓,有时还打小抄锣,仓才仓才仓才仓!虽说我没有登台演出,可是我对豫剧乐曲的熟悉,就像随手抚摸自己的身体一样。

2016年,我随一帮摄影家去内蒙古包头一个名叫温都不令的村庄,晚间村里的乡亲演“二人台”,我拾起梆子就跟上了他们的节奏。同行的朋友都稀罕,你也会这个?我笑了,说,童子功。一帆,不怕你笑,去年我编剧的电视剧《谁与同行》在嵩山脚下的登封拍摄,我们一帮人去卡拉OK,当时放了《七品芝麻官》里一个唱段,点曲的人因出去接电话,我就接过来话筒,没想一段从来没有唱过的戏,我竟然跟着曲调能准确地唱下来,而且味道十足。没办法,这是骨子里的基因。这就是龚总说的机会,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这话充满了哲学的意味。现在如果说我小说里有民间戏剧、民间音乐的元素,那也是自然地流淌,是我的生活与血液里本来就有的。

比如唢呐这种乐器,我是熟悉的。为什么熟悉?因为我大妹夫一家都是吹唢呐的,梅家的唢呐,祖孙几代延续下来,至今在我们颍河镇一带远近闻名。我们颍河两岸许多人家有红白喜事,都会提前到梅家“写单”。实不瞒你说,我也曾经跟着他们的唢呐班一起到乡下“出门”,有一次是一户人家安葬老父亲,有一次是人家娶媳妇,跟着妹夫敲梆子,唢呐曲调的高昂与悲怆、欢快与忧伤,常常使我不能自已。当然,其间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致好时还会和不认识的老表猜枚划拳,走在乡间无人的树林调几声嗓子。1990年我曾写过一部题为《爱情与颅骨》的中篇小说,可在杂志上发表出来时,小说题目被主编改成了《唢呐声咽》,可见小说里的民间音乐元素有多重。应该说,我们的民间音乐,是最具有人情味的,是有温度的,在这些民间戏剧与音乐里,携带着我们的悲欢离合,具有最强烈的时代气息。就像我们刚刚经历的这场浩大的疫情一样,因为我们身在其中,我们才深刻地感受到疫情所带给我们的恐惧与不安有多么强大,才有了我们今天上午这些疫情过后的感悟。

如果今天上午的交谈是从宏观上论述,那么晚间的这次大鹏与成都“沙友”聚会,则有些实战的味道。这次晚宴参与的“沙友”成员有“大美汉字”的创始人廖蓉,有四川大合锦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梁小坤,有四川澄明食品有限公司的老总赵跃平,有成都弘毅天承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杨保刚,因为杨保刚今天做东,又有与大漠商学院合作的意向,他一下带来了公司的几个部门负责人。说起来这是在成都,可是这些人大都与我们河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廖蓉当初在北京创建“大美汉字”,为做这个,她到过安阳的中国汉字博物馆,看甲骨文、金文、简牍和帛书;到过淮阳太昊陵,去拜人祖伏羲,你知道,那是我的故乡呀!到许昌去拜许慎,《说文解字》嘛,当然,《说文解字》里还没有甲骨文,因为甲骨文1899年才被首次发现,这些都在我们河南境内。赵跃平的澄明食品,说白了就是做火锅食材的,他的品牌叫“七个蕃茄一锅汤”,他的合伙人你知道是哪里人?鹿邑,那是老子的故乡,也是在我们周口,他们在那里流转了上千亩的农田,全都种植蕃茄。据说成都“弘毅天承”是目前國内最具规模的知识产权代理公司,可董事长杨保刚是我们南阳人。加上我们这次与我同行的队友,这些人构成了中国目前的中产阶级,而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民营,像梁小坤的柑橘、枸杞、香蕉都种到越南、缅甸去了。这帮中产阶层不可小觑,在我们这个灾难重重的国度,他们仿佛对我们构成了一种希望。

在刚刚过去的晚宴上,我们静静地坐着,听廖蓉这样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走沙漠时,我是旅行团中年龄最大的,其中小的比我儿子还小,我们说坚持走完最后五公里,其实最后一公里都特别难,我的最后一公里是爬着完成的,当我到达目的地之后,真的感触很多。你想,我最初是做服装生意的,钱来得容易,所以对钱的概念不是很在意。我现在做汉字,是真正受了触动,我们的拼音在教育上出了问题,你想,现在我们每个人使用的身份证上都出了错字,真是中华文明的耻辱。我知道做这个艰辛,但不知道有那么艰辛。那次走沙漠时是我最迷茫的时候,等走完了沙漠我回到北京,就想明白了,把两套房子卖掉所得款继续投到“大美汉字”里,然后把公司搬回成都来。但没想到,今年的疫情期间,“大美汉字”线上有十万人,同时也正式进入了几个省区的教学系统,为此我看到了希望。我是真的很感谢大鹏,感谢大漠商学院。

梁小坤接着说:大漠商学院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一个平台。你看,杨总的公司在天府二街,而我的公司在天府一街,尽管很近,如果不是大漠商学院,我们真的很难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

是的,我们从这里,仿佛看到了一种自由的结合,一种自由、民主与平等的精神。我们希望行走变得轻松起来,就像在喇荣五明佛学院里成千上万的信徒,被自由地淹没在《大藏经》那浩瀚的文字里,一代又一代,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在文字里沉浮,去寻找生命的真谛,去寻找与生死相关的六道轮回,去寻找我们丢失的灵魂。这就像我们在不同的寺院里的不同时段看到的那些手持转经筒的面孔,他们手中的经筒转动的声音,在清晨、在中午、在傍晚,在雾气潮湿的春季,在阴雨连绵的秋天,在泥石流滑落山体与地震撕开大地呑食我们生命的时刻,或者在阳光照耀着河流对面山岗上的树林时,自由地来到我们生活着的世界里,就像崇山峻岭里那些任意奔腾的河流,就像天空自由飞翔的鸟鸣,就像我们一直讨论的音乐与小说的关系。

6月29日上午8点20分:成都双流机场

一帆,今天一早就想着还有一个具体的问题没有回复你,就是我写作时会不会放音乐。到了机场后正好成都至郑州的CZ3474航班登机还有一点时间,我就回复你这个问题。

其实,在以往的文字里,我已经回答过你,我写作时会放音乐:有时会是《大峡谷》或者班德瑞;有时候是迈克尔·杰克逊或者惠特妮·休斯顿;有时是杰基耶夫指挥马林斯基剧院管弦乐团演奏马勒的《复活交响曲》;或者内田光子的钢琴曲;有时候可能是《穿过骨头抚摸你》《来自格莱美的喝彩》或者是《来自奥斯卡的传奇》;你看,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也会放一些像“中国古典音乐家网”“器乐好声音”“音乐向左”“欧美经典音乐”“古典音乐”“音乐有话说”这样的微信公众号里的音乐,没准,拿到啥是啥,就像一日三餐。

但偶尔还会挑食:有时候会想到莱昂纳德·科恩,有时会想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有时可能是米沙·麦斯基⑤,有时可能是卡蒂雅·布尼亚季什维莉 ⑥,而有时可能是纳西族的东巴舞曲。想到了,就把他们请来和我一起共度某段时光。常常是这样的情景:写着写着,我就把他们给忘了,他唱他的,我写我的;有时候,我会忍不住一边写一边跟着他们哼。民谚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时候写着写着,文字里就不免融入了他们的气息,有了一些他们的味道。

就到这儿吧,很快就要登机离开了。关于音乐与小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可是最终又因重新开始的旅途而中断。你看,这会儿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怀念在路上所经历的一切:怀念那没完没了的山间峡谷与川流不息的河流;那像高耸在印象派绘画里的蓝桉;那蓝天下被刻意涂成土黄色、藏红色、黑色、白色的寺院——你有没有觉得,在高原,人们对色彩的感觉特别敏感,在藏区,即便是阴雨天你也会感觉到寺院的金碧辉煌,一座座被香客与牧民供养着的寺院,就像我在欧洲旅行时每到一处所看到的尖顶教堂一样,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东正教、天主教基督新教,这些同我在青藏高原上行走时所感受的一样——不同的教派——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觉囊派,包括藏地古老的苯教——都自然而倔强地在自己所倡导的教义里行走。

青藏高原,我还会回来吗?会的,如果上帝许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我的耳边却响起了《钟楼怪人》里的歌声:

大教堂的时代已然来临,

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

在彩色玻璃或石块上,

镂刻下自己的事迹……

一帆,差点忘了:有件小事我一直记着与你分享:22日我们在黄龙溪古镇时遇到了一个卖花的当地妇女,她卖的花叫黄桷兰,俗称白兰,那是她从自家的树上采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开放像圆珠笔杆一样粗细有我们食指前两个关节那样长短的花蕾,她把这些花蕾串成像项链一样的花环,这样就可以挂在脖子上,或者挂在汽车里,那花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让你闻过就难以忘怀的香味。那个时候天正下着小雨,在一个遮阳伞下我就买了两串分别送给了同行的阿月浑子与刘子蕊,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起过的那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在西班牙留学的女孩吗?其实,生活的美好总是由一些细小的事件构成,比如在旅途中,你总会遇到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喜悦。那天上午我们刚出成都不久,我们乘坐的3号车就爆了胎。在等候修理的时候,蔡子给我们送来了一兜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紫色的杏子,哎,那可真叫可口。随后孔梦雪也买来了一兜新鲜的橘黄色的枇杷,那果肉真的叫一个新鲜。

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旅途,我们之所以总是渴望在路上,或许,就是希冀不断地与偶然又必然的事物相遇。

好了,登机的时间到了,关于音乐与小说的话题,我们就先聊到这儿吧。一休说的,就到这儿吧,嗯,就到这里!希望我这一路的唠叨,能对你有所帮助。

祝你快乐、如期完成你的毕业论文!

注释:

①河南大学研究生院研究生。

②生:老生、小生、武生、红生、娃娃生 ;旦 :青衣、花旦、花衫、武旦、刀马旦、老旦;净:大花脸、二花脸、武花脸;丑:文丑、武丑、彩旦。

③包括《江淮神书·六合香火戏》《江淮神书·金湖香火戏》《江淮神书·南通僮子戏》《广昌孟戏》《贵州傩戏》《川渝阳戏》《恩施鹤峰傩愿戏》《贵州阳戏》《贵州地戏》《贵州傩堂戏》《湘西傩戏杠菩萨·辰州傩戏》《上梅山傩戏》《新昌目连戏总纲》《绍兴孟姜女·救母记》等。

④包括四平调、落腔、汉剧、宛梆、怀梆、枣梆、嗨子戏、大弦戏、梆子戏、柳子戏、四股弦、二夹弦、光山花鼓戏、虞城花鼓戏、河阳花鼓戏、灵宝皮影戏、罗山皮影戏等。

⑤米沙·麦斯基1948年出生于拉脱维亚,在苏联接受教育后移居以色列,他是世界上惟一有幸随格雷戈尔·皮亚蒂戈尔斯基和姆斯蒂斯拉夫·罗斯特罗波维奇两位当代大提琴巨匠研习琴艺的大提琴家。他的演奏将诗意、精致的优雅感与强烈个性和辉煌技巧融为一体。他被罗斯特罗波维奇称为“年轻一代大提琴家中最杰出的天才之一”。

⑥卡蒂雅·布尼亚季什维莉1987年6月21日出生于格鲁吉亚的首都第比利斯,法国籍格鲁吉亚裔钢琴演奏者。2011年,发行个人首张专辑《弗朗茨·李斯特》;2016年,凭借个人独奏专辑《万花筒》获得古典回声奖“年度最佳独奏录音”;2017年,发行个人专辑《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与第三钢琴协奏曲》;2019年,发行个人独奏专辑《舒伯特》。

猜你喜欢
音乐
奇妙的“自然音乐”
3D环绕音乐
音乐快感缺失
音乐
音乐
有一群人,他们用视觉听音乐
音乐部落格
父亲的音乐
音乐
秋夜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