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诚意慎独”章新解

2020-02-10 18:38
关键词:朱熹儒家君子

梁 涛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大学》是四书中的一篇,地位非常重要,我们学习儒学,一般应当从阅读《大学》入手。首先读《大学》,之后读《论语》《孟子》,最后读《中庸》,这是学习儒学的基本次序。为什么说《大学》非常重要,为什么我们要从阅读《大学》这入手呢?这就涉及到对儒学的理解,以及如何概括儒家思想的问题。《大学》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对儒学做出了一个简明扼要的概括。提到儒学,学者往往引用《论语·宪问》中孔子与弟子子路的一段对话: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子路问老师,怎么样才可以成为一名君子?这说明儒学首先是君子之学。孔子教导弟子要成为一名君子,成为君子是儒门弟子追求的目标。孔子回答:“修己以敬。”“修己”,就是修身;“修己以敬”,指用恭敬的态度修身。也有解释为,修养自己做到恭敬,类似孔子说的“执事敬”。子路又问,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吗?孔子说,“修己以安人。”,只修养自己、完善自我是不够的,还要进一步去安人。儒家不仅谈修己,还要安人,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儒家。真正的儒家一定是在修己的基础上,进一步去影响他人,也就是安人。因为下面接着谈到“安百姓”,所以一般认为这里的“人”是狭义的,主要指上层人物,不包括百姓。我认为这里的人主要指身边的人,这样理解比较合理。

我们今天离儒学传统比较远了,对它的理念缺乏切身的感受。说到修身还容易理解,但要说到安人,则会产生疑问。我们如何安人?如何影响他人?其实,道理很简单。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会受到他人的影响,在家庭受父母的影响,进入学校受老师的影响,走上社会受同事、朋友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去影响别人,作为父母,你会影响到自己的子女;作为丈夫,会影响到自己的妻子;作为领导,会影响到自己的员工。在我们的一生中,总会受到他人的影响,也会去影响到他人,而且总有那么几个人,对我们的成长影响深远。当然,我们也会深深地影响到他人。所以修己和安人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要想影响他人,首先要修养自己,完善自我。在完善自我的过程中,自然要向他人学习,所以孔子说“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论语·述而》)。

子路又问,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吗?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不仅要安身边的人,还要安天下的人,安广大的民众。当然,孔子也认为,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即使像尧舜这样的圣人,也难以做到。但这是儒家的理想,是儒者应该追求的目标。这里有一个问题,做到了修身、完善自我,是不是一定就能安百姓,或者平治天下?恐怕还不行,还必须还要有一定的外在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位,就是权力。作为一名普通人,道德修养再好,最多可以影响身边的人。但若想安百姓,平天下,改造、影响社会,还必须要掌握权力。这样的话,作为一名君子还是不够的,还要成为“大人”。

这就涉及到《大学》的名称,何谓大学?郑玄认为是“博学”,[1]1592朱熹则认为是“大人之学”。[2]3什么是“大人”呢?孟子说:“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离娄上》)“格”,纠正。“君心之非”,指君主的错误。国君做了错事,或者决策出现了错误,谁能去纠正他?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而必须是大人。大人既有道德声望,又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有机会接近国君,所以才能够“格君心之非”。大人者,有德有位之人也。君子有德,但不一定有位。而作为大人,必须既有德,又有位,德位兼备。位是什么?就是要具有一定的地位,掌握一定的权力。只有这样,才可以影响更多的人,才可以安百姓。所以孔孟荀等儒者一方面通过教学授徒,为社会培养出一批君子,鼓励他们积极出仕。另一方面又希望有一套好的制度,使君子能够脱颖而出,让他们来管理国家和社会。《论语·为政》中记载孔子与鲁哀公的问答: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错”通“措”,放置的意思。鲁哀公问孔子,怎么做才能使百姓信服呢?孔子回答,把那些正直的人——也就是君子选拔出来,放在道德品质不好的人——也就是小人之上,让他们去管理国家,这样百姓就会信服。反过来,把那些不正直的人选拔出来,放在正直的人之上,让他们管理国家,这就是小人当道,奸佞横行,百姓自然不会服从了。

所以完整的儒学一方面是君子之学,或者说是大人之学,另一方面还包括了一套制度之学。不过《大学》主要强调、论述的是前一个方面,将儒学概括为修齐治平之学,而没有论及后一方面,但这是隐含在其中的,是修齐治平的前提和条件。所以根据《大学》的概括,儒学就是修齐治平之学。“修”指修己或修身,“齐”指齐家,“治”指治国,“平”指平天下。需要说明一点,《大学》所说的“家”与今天“家”不是一回事。我们今天所说的“家”是小家庭,一般是五口之家,包括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孩子等。《大学》的“家”不同,是指大夫的封邑。周代实行分封制,名义上土地归天子所有,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把土地分给诸侯,这便是国。例如今天的山东,当时主要封了两个大国,齐国和鲁国。诸侯把土地再往下分给大夫,这就是家了。所以家就是大夫的封邑,其规模相当于现在的县,比今天的家要大得多。《大学》“齐家”章说,齐家的关键是要公平、公正,而不能有偏心。为什么呢?因为“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这里的“之”是“于”的意思,人对于亲近喜爱的人,对于厌恶憎恨的人,对于畏惧尊敬的人,对于同情怜悯的人,态度会不一样,会有偏心。读到这里就会知道,《大学》的家与我们今天的家是不一样的,今天的家里都是我们亲近、喜爱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复杂呢?治国的国指诸侯国,从范围上看,相当于今天的省。平是平天下,古人说的天下,从地域上看,可能只包括今天的中国,但实际是指是普天之下,包括整个世界。所以儒家是有远大胸怀的,它是世界主义者,而不只是个民族主义者,儒家的修齐治平之学,其终极目标是平治天下,而不限于一国一家。

关于儒学的思想宗旨,梁启超先生有一个概括:

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功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3]

梁先生显然是用《大学》来理解儒学的。所以《大学》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对儒家的思想,尤其是条理次第,怎么从修己到安人、从内圣到外王,做了一个概括。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梁先生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与修身并列,应该是受到传统注释的影响。传统上,一般将《大学》的思想概括为“三纲领八条目”。三纲领指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条目包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概二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4]提出《大学》的八条目其实应该是四条目,因为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是修身的具体内容,是包括在修身之中的。说到修身,就是要格物、致知和诚意、正心。不是在修身之外另有一个格物、致知和诚意、正心,也不是在格物、致知和诚意、正心之上还有一个修身。用图可以这样表示: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反过来也一样:

明明德于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

所以我们今天讨论《大学》,也可以将其概括为三纲领四条目,这更便于理解《大学》的思想。当然,三纲领八条目的说法流传已久,延续旧说也可以,关键是要真正理解。

《大学》一文的文眼或核心观点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壹”,一概。“皆”,都。用今天的话说,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普通百姓,每人都要以修身为根本。中华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其实就是修身的文化。为什么修身很重要呢?因为我们人生在世,都想追求快乐、幸福——用李泽厚先生的话讲,我们是乐感文化,但是怎样才能快乐、幸福呢?答案很简单:与有修养的人在一起便会愉快、幸福,与没有修养的人在一起肯定不愉快、幸福。家庭生活中尤其如此,我们一生中生气、吵架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在家庭了,为什么呢?家庭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柴米油盐,各种琐事,但有修养和没有修养差别很大。结了婚的都会深有体会,没有结婚的,也不要只看重外表,其实修养更重要,但这往往只有结了婚后才知道。单位也是一样,一个人有修养和没有修养,给领导、同事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发展也会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经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有一定道理,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是由性格决定的。但性格又是被什么决定的?性格并不完全是天生的,也是可以后天改变的,所以荀子讲化性起伪,积善成德,就是认为性格实际是后天培养的。所以修身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最后修身决定命运。说修身决定命运有点绝对,不一定恰当,也不完全符合儒家的思想。儒家认为命运中有很多偶然的因素,不可能完全被人控制、掌握,但是人可以正确地对待命运,这就是尽人事以待天命,尽人事就包括了修身。我们都注意到这种情况,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特别是同学之间,智力、学历差别不大,但走上社会以后,事业上的成就却有很大差别,除了运气的因素外,就在于个人的努力不同,在于个人是否修身。即使修身也有自觉和不自觉的差别,什么是自觉修身?我们读《论语·学而》篇第三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做到了“吾日三修吾身”就是自觉修身。每个人都在生活,但只有经过反省、总结的生活才是有收获的,才是可以使我们不断提升、完善的。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有人自觉修身,有人一味任性。内圣影响外王,修身影响到能否治国平天下。用《大学》的话说,前者是本,后者是末。“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如果修身尚没有做到,却幻想着要齐家治国天下,这是本末倒置。可是现实生活中就是有很多人,该努力的没有努力(“所厚者薄”),不该努力的却想入非非(“所薄者厚”),分不清轻重缓急,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

儒学从孔子开始,把修身作为重要内容,当然是有原因的。孔子生活于春秋末年,这一时期大夫的势力逐渐兴起,像鲁国的三桓,就掌握了鲁国的政权。大夫有自己的封邑,就是家。随着大夫势力的扩大,他们需要一批“职业经理人”替他们管理封邑,儒家正好满足了这个需要。我们读《论语》就会发现,孔子有很多弟子就是给大夫做宰,也就是管家,甚至也有为诸侯提供服务的,像子夏就曾为魏文侯师。所以儒学的兴起,与社会的需要是有关系的。孔子讲学授徒,弟子三千,这么多人愿意跟随其学习,除了敬仰他的学识外,还有学以致用的考虑。孔子对于弟子,也是鼓励他们要积极出仕,而出仕就是要去大夫、诸侯那里做官,为他们提供服务。当然对于儒生而言,人生的选择不只出仕一途,还可以经商,如子贡,可以从事教育,甚至隐居民间,但出仕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既然出仕,就需要具备专门的知识、技能,这些知识、技能在当时就礼乐射御书数,所谓的六艺。但除了专业技能外,但孔子还教导自己弟子一门更大的学问,这就是君子的学问,做人的学问。所以孔子的伟大,不在于他为社会培养了一批“职业经理人”,而在于为当时的士人确立人生的理想和方向。孔子首先揭示的“士志于道”,便已规定“士”是基本价值的维护者,是“社会的良心”;曾参发挥师教,讲得更明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所以孔子教导弟子,作为士人、君子首先应该确立一种精神信仰,一种责任担当,应该以道自任,能够超越个人的私利去关注国家、民众的普遍利益。如果孔子只是传授知识、技能,教导弟子如何就业,混碗饭吃,这与蓝翎技校、新东方就没有区别了,孔子也不会被尊奉为圣人了。孔子之所以被尊为圣人,之所以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说法,就在于孔子为我们这个民族,尤其是民族中的士人阶层确立了一种精神信仰,这种信仰就是仁义。今天我们缺乏的正是精神信仰,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信仰,只是沉沦在物欲的追逐之中,是没有前途的。古往今来历史上出现过多少个民族,为什么很多都被同化,或者逐渐消亡?坚持下来的,有时候并不是靠武力的强大,而是靠精神信仰。儒学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历史上的信仰,它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但一样满足了人的终极关怀。这种信仰是由孔子确立的,孔子的伟大,应从这方面去理解。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大学》“诚意”章,或者叫“慎独诚意”章。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我们进入到文本,本章的主题是诚意,所以一开始就解释诚意。“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什么是“诚其意”?就是不自欺。关于不自欺,《大学》给出了一个形象的说明:“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前一个“恶(音wù)”是动词,厌恶的意思;后一个“恶(音è)”是形容词,不好的意思;“恶臭(音xiù)”,不好的气味。同样,前一个“好(音hào)”是动词,喜好;后一个“好(音hǎo)”是形容词,美好的意思;“好色”,犹言美色。不自欺就好比厌恶不好的气味,喜好美女帅哥,这就叫“自谦”。注意,谦不要读成qiān,它是个通假字,通“慊”(音qiè)。自谦,就是自快于心。我们闻到了难闻的味道,本能就会躲避,看到美女帅哥,尽管表面上掩饰,内心还是会感到很愉悦。为什么?因为这是自然、本能的反应。所以诚其意就是真实地面对内心,把真实的自我表现出来,而不要去欺骗自己。

但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不自欺,自己能欺骗自己吗?我们撒个谎,只能是欺骗别人,而不会骗到自己。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欺骗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相信,可以做个试验,试着欺骗一下自己。别人向你借一千块钱,你不想借,说抱歉,最近手头紧,没有一千块钱。这对别人讲可以,但有没有钱,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真的认为自己没那一千块钱吗?所以欺骗自己是很困难的。

但是现实生活中,我们又会经常自欺欺人,不仅欺人,而且自欺。为什么会自欺?就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习惯过一种不加反省的生活,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喜好,不敢倾听内心的声音,盲目屈从外在的力量和影响,每天都在应付外部世界的种种需要,支出精力和精神,以致自欺欺人而不自知。所以说自欺,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讲,似乎做不到。但是一旦进入社会,我们又会被社会的力量裹挟而去,最后丢掉了自我,最后自欺欺人而不自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经历过这种情况。

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就是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那位学者,他认为社会中存在着几种假象,包括洞穴假象、市场假象、剧场假象、种族假象等等。我们都会受这些假象的影响,你处在一个小圈子中,如果信息不畅通的话,久而久之,你就会被这个小圈子的价值观所左右。像塔利班、ISIS这些恐怖组织,其行为完全违背了人类文明的基本底线,但是为什么还有多狂热分子愿意投身其中呢?这就是洞穴假象,身处洞穴之中,看不到外面的阳光,最后就认同了黑暗。还有,社会就像一个市场,市场流行什么是经常变化的,有时一个潮流来了,我们往往就被裹挟而去,被假象所左右了,尽管流行的不一定是我所喜欢的,这就是从众心理。剧场假象、种族假象与此类似,大家应该都有体会。所以自欺是普遍存在的,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那么,如何面对这一现象呢?如何做到“毋自欺”呢?《大学》提出“必慎其独也”,将“诚其意,毋自欺”落在了慎独上,

关于慎独,《辞海》的解释是“在独处无人注意的时候,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5]《辞源》的解释是“在独处时能谨慎不苟”。[6]按照这种解释,独是一个空间的概念,指独居独处。像今天我在这里讲座,就不都说是独居独处,这是大庭广众。但是我回到宾馆,一个人把门关起来,那就是独居独处了。按照传统的理解,慎独是说,当你一个人独居独处,没有人监督你的时候,要谨慎不苟,管住自己的行为。这个理解应该是来自东汉的郑玄,郑玄在注《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句时说:

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占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1]1422

“闲居”就是独居。郑玄认为,当一个人独居独处的时候,道德品质不好的人——郑玄说的是小人,以为别人注意不到自己,就会肆意妄为。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能看到他的话,一定会发现他比平时在大庭广众时的行为放肆得多。所以按照郑玄的理解,慎独是说当一个人独居、独处时,由于舆论压力的暂时取消,道德品质不好的人往往容易偏离道德规范的约束,做出平时不敢做出的事情来。慎独就是要求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操守,独善其身。郑玄这个理解,不仅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因为独正好有独居、独处的意思,所以千百年来被广泛接受,很少有人表示怀疑。但是这个解释是有问题的,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

当然,能够澄清慎独理解上的错误,地下新出土文献起了重要的作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土的马王堆帛书,有一篇《五行》,提到了慎独,但内容与后人对慎独的理解大相径庭。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郭店竹简中又一次发现了《五行》篇,慎独再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五行》篇说:“‘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7]前面几句是引《诗经·鸤鸠》,目的是为了起兴,引出下面的“一”。而按照《五行》,慎独就是指“能为一”,“一”是指专注、专一。故思想保持专注、专一,就是慎独。根据《五行》篇,一或者专注、专一,是有具体内容的,就是内心的德,《五行》说是“仁义礼智圣”这五种“德之行”。慎独就是专注于内心的德或者“德之行”,显然它与独居、独处没关系,与郑玄包括以后朱熹对慎独的理解也有根本的不同。但是,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发现后,并没有引起人们对慎独的质疑。相反,它维持了对慎独的传统解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与一位前辈学者,也是我的恩师庞朴先生有关。马王堆帛书发现后,庞朴先生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之谜——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之一的初步研究》(1)庞朴先生的文章刊发在《文物》1977年10期。,思孟五行的难题就是被庞朴先生解开的。庞先生也注意到《五行》的慎独与传统的理解不一样,怎么理解这一现象呢?庞先生说,这是因为慎独有不同的含义,《大学》的慎独的一种含义,独指独居、独处。《五行》篇的慎独是另一种含义,独与独居、独处无关,而是指内心的专一。这个解释好像也讲得通,所以大家也就接受了,不再去质疑了,这一放又过了二十年。到了1998年,《五行》篇在郭店竹简中再次发现,慎独的问题引起我的注意。按照庞朴先生的看法,《五行》篇是子思一派的作品,马王堆时他认为是孟子后学所作,到了郭店,就认为是子思的作品了。而《中庸》据记载是也子思的作品,《大学》按照传统的说法,是出自曾子,与子思是一系的。那么,怎么可能一个人或一个学派在自己的两部作品中,对同一个概念有两种不同的定义或者理解呢?这合理吗?我们对同一个概念,可以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表述,但内涵应该是基本一致的。而不会同一个概念,在这篇文章中是一种用法,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是另一种用法。所以我感觉庞朴先生的说法是有问题的,我顺着这个思路去想,结果真的发现了问题,朱熹按照自己的思路,把慎独完全曲解了。要知道,传统社会中朱熹的《四书集注》影响非常大,当时的科举考试都是把它为教科书,以朱熹的注为标准答案,但朱熹把《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完全解释错了。

我们首先来看看“独”的本意是什么。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在经文之外还有传文,是对经文的解释。传文对独下了个定义:“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8]31什么是独?传文没有直接定义,而是举了一个例子,这是古人表达的习惯,不喜欢抽象概括,更愿意用形象的方式来说明抽象的概念。传文举例说,如果你去参加别人的丧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却老是想着我的衣服是否整齐,把丧带系一系——绖是古人用麻做的丧带,系在腰或头上,把衣领整一整,这说明你对死者没有多少感情,“哀杀矣”。为什么?“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如果你关注内心情感的话,就不会关注那些外在的形式了。如果死者是你的至亲好友,父母双亲,你还会想着自己的衣服整齐不整齐吗?你可能一下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我完全被自己的悲痛之情所左右,“至内者之不在外也”,不关心外部的事情了。《五行》篇说,这就是独。然后给独下了一个定义:“独也者,舍体也。”[8]32“舍体”是什么?就是舍弃身体感官对外部的关注,回到内心,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实际就是回到最真实的自我,这就是独。这个独,显然不是空间的独居、独处,而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是真实的自我,它显然与传统的解释是不一样。

大家可能有疑问,独有这种含义或者用法吗?如果你去字典上查,的确也查不到。我们今天说独,一般就是指单独、独自等。但也有可能,后人把独的这种用法遗忘了,所以才会对慎独产生误解。我们说独还有其他含义,那就必须从先秦典籍中找出例证,不用多,一个就可以。结果我在《庄子·大宗师》中真的找到了,这就是“见独”: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见(音xiàn)独,应读为现独,是发现内在的独,发现真实自我。“三日而后能外天下”,我守住内在意念,回到我的内心,这样三天后就可以“外天下”了,见不到外在的世界了。“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我继续守住内心,“七日而后能外物了”,七天之后看不到外在的事物了。“已外物矣,吾又守之”,我继续持守,“九日而后能外生也”,九天之后我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动了,饥、渴、欲望这些生理现象,我感觉不到了。我身边有些朋友练习辟谷,只喝点水,吃点水果,但感觉不到饥饿,就与此类似吧。“已外生矣,然后能朝彻”,修炼多日,感觉不到生命现象了,这时你感觉内心有一道阳光照射出来,这就对了,因为你快得道了,要发现真实的自我了。“朝彻然后能见独”,这时候你发现了真实的独,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见独而后无古无今,无古无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这是见独的最高境界,见独之后,就超越了时间、生死,然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进入永恒了。《庄子》的见独有点神秘主义的味道,需要注意的是独的含义,显然见独的独与慎独的独,都是在“舍体”的意义上使用的。尽管见独与慎独内涵并不同,一个是道家的,一个是儒家的,但独的含义则是一致的,都是指“舍体”,指舍弃我们的感官对外部的感受,而回到内心,回到真实的自我。见独的例子可以证明,独不只有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含义,还有内在意志、意念的用法,只是这种用法后来被遗忘了,字典中也见不到了。所以文字就是这样,其含义是不断变化的,有些含义以前经常使用过,后来不用了,慢慢就被遗忘了。有时又约定俗成,赋予其新的含义。

我们说了独,那么什么是慎独呢?传统上把“慎”解释为戒慎,“独”指独居、独处。其实“慎”还有“诚”的意思,“独”按我们前面的分析,指内在的意志、意念,指真实的自我,也就是己。所以慎独就是诚己,也就是《大学》所说的“诚其意”,《大学》本来就是将诚其意与慎独对等的,说的很清楚,只是我们的理解出现了偏差。独也可用作动词,有“内”的意思,《五行》篇讲“舍其体而独其心”,“独其心”就是内其心,指舍弃对外物的关注而用心于内。先秦典籍中也有用“内心”表达慎独的。《礼记·礼器》篇:“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所故君子慎其独也。”慎独就是内心,指用心于内。礼不在于外在的形式,不在于繁文缛节,而在于内心的真诚,这样就做到了慎独。

搞清了慎独的含义,我们再来看《大学》“慎独诚意”章,就容易理解了。这段文字两次提到慎独,第一次是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认为这样就做到了慎独,我们前面做了分析,含义是清楚的。第二次则说到,“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我在前面说过,朱熹对慎独的理解有误,就是指这段文字。如果说郑玄的注释是造成慎独误读的第一个原因的话,那么,朱熹对这段文字的误解则是第二个原因了。这段文字提到“小人闲居为不善”,以此来说明慎独,那么慎独该如何理解,便与“闲居”有一定关系。朱熹的注释是:“闲居,独处也。”把闲居理解为独处了。接着又说,“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2]7朱熹的这段话是说,小人暗中做不好的事情,但在别人面前却有意掩盖,这说明他并非不知道人应当做好事,而不应当做坏事。只是实际上又做不到,因为没有人监督的时候,就会故态萌发。但既然伪装并不能掩盖自己,表现也欺骗不了别人,刻意地伪装、表现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就应当引以为戒,谨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这是朱熹的解释,他把慎解释为谨,把独理解为独处,显然是受到了郑玄的影响。但是我们稍微注意就可以发现,朱熹的解释并不正确。在《大学》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它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但是当他看到君子的时候,却试图伪装自己,掩盖不好的一面,而表现好的这一面。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我内在的意志、意念总会在行为中表现出来。所以别人观察自己,可以由外而内,如同看到你的肺肝——这是比喻的说法,是说可以由外在的表现,看到我内在的想法。所以伪装是没有意义的,这就叫“诚于中,形于外”,这句话很重要,《大学》的慎独就是对此讲的。它是说,你内心的真诚,会通过行为表现出来。扩大一点,你有什么样的内在品质,就会有相应的外在表现。你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就会有高尚的表现。同样的道理,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就会有自私自利的表现。我们都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两个人初次接触的时候,都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但过了一段时间,彼此接触多了,相互熟悉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就清楚了,伪装是没有用的,日久见人心嘛,这就是“诚于中,形于外”。所以《大学》的这段文字,并不是说“小人闲居为不善”所以要慎独,而是说“诚于中,形于外”所以要慎其独。“小人闲居为不善”,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用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而且闲居也不是独居,《礼记》中有一篇《孔子闲居》:“孔子闲居,子夏侍。”既然有学生侍奉,显然就不独居了。朱熹将闲居解释为独居,是望文生义,是不正确的。闲居是闲暇而居,也就是平时而居,是与上朝相对。古代士人在朝中做官,上朝是正式的场合,需要正襟危坐,恪守礼仪。闲暇而居时,则可以随意一点,它强调的是平时,而不是独处。“小人闲居为不善”,小人平时习惯做坏事了,见到了君子,想表现一下,伪装一下。但是没有用,因为“诚于中,形于外”,你内在的品质决定了你外在的行为,所以只能慎独,从内心下功夫,而不能做表面的文章。

慎独的本意,强调内心的真诚,与后人对慎独的理解,独居、独处时要谨慎不苟,哪一个更深刻?我认为是慎独的本意,后人的理解反而显得肤浅。独居、独处时没有人监督,容易做出不好的事情,所以要慎独,虽然这样讲逻辑上也能通,但流于常识,也不恰当。因为《大学》接着讲,“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朱熹的解释是,“言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2]7“幽独”就是独居暗室,就是独居、独处。朱熹说,即使处在暗室中,你的善恶也不可掩藏,所以值得畏惧啊。但朱熹的说法有个问题,“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应是指大庭广众,而不是独居、独处;是舆论的焦点,而不是“幽独”。当然,朱熹用了一个“虽”,有假设的意思,他好像是说,假设在独居、独处中,也仿佛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但是我们仔细读这段文字,显然没有假设的意思,它是进一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你的行为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评判。这与独居独处不仅没有关系,而且意思正好相反。朱熹把闲居理解为独居,先入为主,结果造成了误解。我们前面说了,在先秦典籍中,闲居不是指独居,而是闲暇而居,平时而居。你平时的所作所为,反映了你的内在品质,有什么样的内在品质,就会有什么样的外在表现,掩盖、伪装是没有用的。所以慎独作为一种修养方法,就是要从根本、源头下功夫,诚其意,保持内心的真诚。

总结一下,《大学》“慎独诚意”章的核心是慎独,但历史上对慎独出现了误读,造成误读的,首先是郑玄,其次是朱熹。郑玄、朱熹都是学术史上超一流的学者,分别是汉学与宋学的集大成者。特别是朱熹,由于他的《四书集注》影响巨大,是传统社会后期科举考试的必读书,朱熹的注是标准答案。朱熹对《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的误读,当然对后人的理解产生深远的影响,同时也使我们离慎独的本意越来越远。2000年我发表了一篇文章,[9]说以前我们可能把慎独理解错了,但当时认同的人很少,说明传统观念还是一下难以改变,毕竟一千多年了,甚至有学者对我说,郑玄、朱熹是什么人,流行一千多年的看法能说错就错了吗?不能自以为聪明,便随便否定古人。所以成见一旦形成,想要改变是非常难的。于是我又写了一篇,专门论证朱熹对慎独的理解,[10]这个时候情况有所变化,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为慎独的理解是错了,很多论文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后来我一查,竟然有二十多篇,我将这这二十多篇文章编成一本书,[11]发现没有一位作者说传统的解释是对的,都认为是讲错了,这与我2000年发表第一篇文章的情况正好相反。所以学术研究就是这样,想改变一个观点是非常难的,但只要你讲对了,学术界早晚是会接受的。

以上我们对《大学》“诚意”章做了梳理,尤其对慎独做了考察,指出自郑玄、朱熹以来的误读。独并不是空间的概念,而是内在性的概念,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是真实的自我。诚意是修身的一项重要内容,《大学》提出诚意,意义何在?我们知道,儒家是积极入世的学说,入世有很多方式,如教育、经商、做工等等,但在孔子的时代,最重要的入世方式是出仕。在《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有隐者讥讽孔子,劝孔子的弟子与其跟随孔子避人,不如跟随自己避世。孔子怎么回答?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就算社会有种种不完满,我们总不能退回去与禽兽相处吧?你不与人类相处,还能与谁相处呢?这样我们的选择只剩一个,就是积极入世,把一个不理想、不完满的社会,改造得较为理想,较为完满。正因为天下无道,还不完满,所以才需要我们去治理,去改变它嘛。怎样去改变?首先当然是要改变自己,通过修身使自己成为一名君子,有机会的话,应积极出仕——出仕不是为自己谋取高官厚禄,而是去实现改造、完善社会的理想。这样由修身做起,然后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明明德于天下”。所以改造社会的动力在于“己”,只有从修身、成己做起,才有可能改造、完善社会,所以孔子讲“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而修身、成己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诚其意,是慎独。

需要说明的是,儒家既然积极入世,就不能不面对各种社会关系,面对既定的礼义秩序。所以有一些学者,例如安乐哲先生,把儒家伦理称为角色伦理,把儒学解释为关系主义。儒家确有重视关系的一面,如孔子就非常重视礼,这点与道家有所不同。当年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你所问的事情,人都早已死了,他们的骨头都朽了,只有他的话还留着。所以礼是过时的东西,已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而孔子则主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认为“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礼就是一种关系性概念,指规范、习俗,成就仁需要从实践礼义做起。孟子重视人伦,一个人如果为了洁身自好,而否定了人伦,孟子是不能认可的(见《孟子·滕文公下》)。荀子认为虽然人的力气不如牛,速度不如马,但却可以驯服牛、马,为我所用,原因就在于“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所以人与禽兽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人是能群的动物,而群就是组织关系,是由不同角色的人组成的。所以儒家确有重视角色、关系的一面,但这只是儒学的一个方面,若将其称为关系主义,就不正确了。儒家在讲关系的同时,还讲己,讲独,讲真实的自我。如果没有“己”,没有自我,又如何能去改造社会呢?不是完全被社会同化、左右了吗?儒家恰恰不是这样,越是积极入世,越是深入到社会,越是提醒自己,我们还有自我,还有独。诚其意、慎独是修身的核心内容,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起点。

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就被社会所塑造,所以认识自我是一件十分困难,但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各个民族都曾面临的问题。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刻着一句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这是从神的角度讲的,从人的角度讲,就是“认识我自己”。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展开他的哲学思考的,让哲学重新关注“人”的问题,关注自我的问题。印度有一位叫克里希那穆提的哲人,讲了下面一段话:

弄清楚我们想做什么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不但在青少年时代如此,在我们一生中,这个问题都存在着。除非你亲自弄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否则你会做一些对你没有太大意义的事,你的生命就会变得十分悲惨。不是吗?因为你一旦发现真正爱做的事,你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然后你就会有能力、信心和主动创造的力量。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真正爱做的是什么,你只好去做人人羡慕的律师、政客或这个那个,于是你就不会快乐,因为那份职业会变成毁灭你自己及其他人的工具。[12]

我引这段话就是想说明,认识自我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又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儒家主张积极入世,改造社会,但又强调首先要从修身、成己做起,所以首先要承认,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去追求这个真实的自我,这样才能进一步去改造这个社会。儒家承认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合理性,它是入世的,而不是避世的。但承认不等于无条件的认同,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理解孔子所讲的:“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在《论语》中,只记录了这一句,没有展开。百年之后又出现了一位儒者,就是孟子。他对孔子的这句话感同身受,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撼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这是孟子引孔子的话,说从我的门前经过而不登堂入室的人,如果说我不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乡愿了吧。为什么呢?因为乡愿是“德之贼也”,是对道德的最大伤害。孔子作为一名老师,当然希望有更多的人登门求教,但乡愿除外,可见乡愿不是一般的缺点,而是不能容忍的恶行,以至于连孔子都不愿与其为伍。其实孔子的道德标准并没有那么严苛,他的理想首先是与坚守中道的人相处,如果遇不到中道之人,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与狂者、狷者相处。狂者的特点是志向远大,经常以“古之人”相榜样,但实际往往又做不到,言行有不一致之处;狷者虽然没有那么高的理想,但能做到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狂者过之,狷者有所不及,都没有做到中道,没有达到中庸的境界,但都有可取之处,可以相处、来往。最可恨的就是乡愿了,他们得过且过,取悦于世人,却讥讽别人志向远大。他们很会做人,谁也不得罪,所以在乡里往往有好名声。乡愿,从字面上看,就是乡里的老好人。但他们的可气之处也就在这里,你说他不对吧,却找不出毛病;想责骂他吧,可是又没有理由。为什么呢?因为他很会做人,混同于流俗,迎合于浊世,为人表面上忠诚老实,行为好像也清正廉洁,所以在乡里有不错的声誉。但是这种人,你没法跟他去实践尧舜之道,没法要与他去追求理想。这一点很重要,也是孔子包括孟子憎恨乡愿的原因所在。乡愿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原则,没有自我,他们对于现实是无条件地认同和附和。你想与他谈谈理想,谈谈如何改造社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儒家虽然不否定现实人生,但并不认为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就是完满的,相反是需要我们加以改造的。所以孔子一生崇尚道、追求道,道就是最高理想,懂得了道,才可能明白人生的意义何在,才有可能去改造社会,所以“朝闻道,夕死何也”(《论语·里仁》)。可是这些恰恰是乡愿做不到的,他们只会混同于流俗,不懂得还有更高的人生目标,还有道和自我。

追求道就必须有内在自我,有道德主体,所以孔子教导弟子要“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泰伯》),“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子罕》)。志就是独,是内在的意志,是真实的自我。孟子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先把心确立起来,耳目五官就无法夺取你的心志。所以“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公孙丑上》)。“缩”是直的意思,“不缩”就不直,也就是理亏。“褐宽博”,指褐布做的宽大的衣服,这里指穿宽大衣服的人,也就是卑贱、地位低下的人,类似我们今天说的乡巴佬。“惴”是恐吓的意思。自问理亏,并不占理,即使面对着地位低下的人,我也不恐吓他,不会仗势欺人。自问理直,真理掌握在我的手里,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不会被你的权势所吓倒。这就是独,指内在意志,真实的自我。荀子虽然讲群,但同时也讲诚,讲慎独。所以在儒家那里,是有一个重视独,重视真实自我的传统的,《大学》的诚意慎独,只有放在这个思想脉络中,才可以得到理解。

儒家重视群,但同时也讲独,所以不能把儒学简单理解为角色伦理、关系主义,儒学是群与独的统一,不是在群与独之间取其一偏,而是保持中道。到了近代,章太炎先生写过一篇《明独》的文章,对群与独的关系做了很好的总结,他提出“夫大独必群,不群非独也”。[13]396“大独”,真正的独,也就是真实的自我,独立的个体。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与社会相隔绝,不是遗世而独立,做桃花源中的隐者,而是在社会中成就、完成自己,同时也完善、改造着社会。不能参与到社会之中,不能与人群的,就不是真正的独。同样,“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13]397群是由真正的个体组成的,一群奴隶是无法组成群的。专制社会不准人们发展独立个性,把个人变成家族、宗派、山头、地域等宗法封建关系的附属物,只能造成整个社会的分裂,造成无数国中之“国”,是对社会的最大危害,“小群,大群之贼也”。[13]397-398只有独立人格、独立意志的真正个体,才能形成真正的群,建立起现代的国家,“大独,大群之母也”。[13]398胡适先生后来也讲,“一个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够的知识、能力与感情之后,才能再去为别人”[14],“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15],也是这个思想。

所以说儒学有重视人伦关系、礼义秩序的一面,这是与其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相适应的。但我们也不要忘记,儒家也有重视独,重视个体,重视人的意志自由的一面,这是其理想主义人生追求的内在根源和动力。所以我觉得章太炎先生的概括非常好,“大独必群”,不能只讲独不讲群,这样的独只是消极的独,不是积极的独;“群必以独”,真在的群只能由独立的个体所构成,现代的国家只能由自主、独立的公民所组成,这才是我们今天读《大学》慎独诚意章的精益所在,对于《大学》慎独的“独”必须这样去理解。相反,如果把“独”理解为独居独处,思想境界就低了,也不符合《大学》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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