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与记忆

2020-02-14 05:50北野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北野

燕山深处,我的家乡

已经是岁月和灵魂的废墟……

——题记

1

石匠凿出的条石,做了墓碑;石匠凿出的圆石,做了老房子的柱脚。

石匠凿出的虚空,成了鬼魂的宝座;

石匠凿出一个后来者,成了时间的罪人。

石匠凿出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要受到多少鬼魂的追问?

我在山下仰头看,整个山峰突然哗啦一下坍塌了!

石匠的肉身和斧凿,都归入了呼啸的大风和轰鸣。

七岁,童年,我的头顶上,旋转着一片烟尘不绝的凿击声。

我的脑子里,像被摁进了无数嗡嗡叫的铁钉。

2

老辛家大院彌漫着一股糜腐气。少爷被鸦片吸引,炮手们都在半夜投奔了侠肝义胆的“土匪”,只剩下病歪歪的老地主,在风中哭泣。

降队的高头大马打着响鼻,他们是突然涌上半空的乌云。日本人抱在怀里的烟坛子,一会儿长出亮闪闪的银元,一会儿又长出喷香的罂粟花。

耪青的马氏三兄弟收拾残局,用128块大洋买下了这片古堡,试图阻止它变成废墟。要命的祸根从此埋下,有了庄园、土地和长工,他们就把自己从一个阶级送进了另一个阶级。

多少年后,父亲的笔记本记下的那些地主财产,我折算了一下:它还不抵现在一个街头乞丐的全部积蓄。但生活需要,马家仍然被选为地主,要去舞台上向劳苦大众鞠躬致歉,仿佛身体里埋着一种不可描述之罪。

3

土坯墙歪歪斜斜,骡马,牛羊,哭丧脸的驴,未出生的小主人已经皮包骨;老死和病死的牲口,都是风灯下赶路的身影。

它们转世的身子五花八门,有狐兔、母猪、瞎子,清贫的农民,或慌乱的地主;有被狼豺抱上山顶的孩子,有活到中途突然变成了巫神的母亲。

整个村庄鬼鬼祟祟,睡到半夜,就有鬼魂叫门。

穿着衣服的白骨,把湿淋淋的肉体放在河边;一群看家狗冲出村口,与无数面目莫测的来者厮杀到天明。

我蒙在被子里,永远也无法猜出乱纷纷的田野上,一夜之间,到底埋下了多少溃散者的脚印。

4

感激你的涟漪,水塘里摇晃的月亮。

感激继父把病重的母亲背在脊背上,秋天的香味藏在月色的田野里,灰衫中躲着的小鬼还在忍着辘辘饥肠,泥裤管溅起的脚印,有冷霜的声音,也有火星和碎石的声音。

它们都带着红缨的刀子,它把我背后的身影,扎成了尖叫的筛子。

而母亲已经无法忍受这些疼痛,她躺在公社卫生院的土炕上,像一条鼓满了风的布口袋,一直呻吟到寒冬腊月;一直呻吟到被抬上一座又深又黑的山岗……

在此之前,母亲对死亡是有预警的,她提前安排我逃离了现场。

我记得,这个季节的月亮出现了两次,一轮始终挂在天上,另一轮,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胸膛。

5

六岁时,我的父亲死了,十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死了,是我“杀”了他们。

这中间隔着七年,时间好快呵,尽管我手法愚蠢,心如铁石;尽管生活,并没有为此改变什么;在我的周围,仅仅是少了两个人,生活甚至不需要假设,就开始得以继续。

这横贯死亡的七年,我为自己养出了一颗杀伐之心。我也为别人养成了一出悲悲戚戚的戏文。其中的一个凶手,常常为此露出苦涩和愤恨的面孔。

而杀来杀去的死者,已经摁不住喷溅的血水,他们反复跌倒,一路分裂,既不被时间扶起,也不为新生了多次的凶手所怜悯。

提在手里的刀子,仍然是雪亮的,它是命,如同我凶狠的名声和含泪的双目。

6

打柴担水的,都是佛;饿死的小鬼,只走车辙。瞻前顾后的胆小鬼,风要吹灭他肩头上的灯盏。

风啊,吹吧,吹吧,我心中的灯盏,是一架破碎的风车。

一个人穿过空荡荡的夜晚,留下行走的白骨和被风吹圆的皮囊,被另一个跟着脚印追上来的人穿在身上,继续向夜晚深处走;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跟在身后,我只在乎自己抱不紧的身体,为什么这样颤抖?

在无数消逝者堆积的废墟上,我扮演了谁的虚无和懦弱?

7

十几个男人,拉着三个碌碡,像十几匹牲口,在场院里转圈狂奔。

一群女人,守着玉米收获的金色,尖叫。

腹部温热,肚子里有了怀孕的迹象。

另一堆干瘪的孩子,像一窝看家狗,在黑色的墙壁下昏睡,他们梦见田野,用奔跑的蹄子,刨开了金灿灿的谷仓。

树顶上的风凝结起来,乌鸦嘴唇颤动,此时它不出现在王冠上,它黑色的闪电已经滑出了冬天的广场。

8

饥饿由深渊变成。幸福由一顿饱饭变成。未来由一桌好饭变成。

鬼由空气变成。孩子由阴阳变成。家由父亲母亲和半夜翻墙而入的杂种变成。流星由断裂的光变成。磨房由石匠变成。疯子由诗人变成。地震由火变成。烈士由荣誉变成。

城市由废墟变成。乡村由狐狸变成。人群由冤冤相报的幽灵变成。瘟疫由净坛使者变成。

高空由撕裂的云变成。乌鸦由女巫和神汉变成。绿树由水变成。庄稼由泥土变成。道德由卑鄙变成。繁荣由性变成。流浪汉由菩萨变成。菩萨由悔悟变成。我由自己变成。我自己由怒气冲冲的报应变成。

9

马车夫的毡靴立在冰上,但马车和马车夫却不见了。

一架跑了二十多年的马车,是这个村庄唯一走南闯北的工具。

而马车夫是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车老板,他博学乐观,赢得了全村女人的称颂和暗恋。

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条死山沟子他跑了半辈子,如同一朵云,一生也没有飞出过这片天。

供销社的针头线脑;农业社的化肥,镐头,铁锹;拉上山岗的死尸;山外来的信件——都是马车和马车夫的活计。

还有比这更深更远的山吗?还有比这更大的天吗?

马车和马车夫,他去了哪里呢?这是整个冬天最诡异的一件事。

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架车,他还要在风中再跑二十年?

10

虎洞有神仙,树顶有神仙,靠在岩石上打盹的牧羊人,身体里藏着溪水和雷电。羊群一会儿在仙境,一会儿在人间。

它们用白云和乌云的身影,互相变幻。

我在它们中间生出皱纹。我在它们中间变回苍老的童年。

一座空旷的深山,我随着四季慢慢新生和腐烂,偶尔冲出体外一次,像一只胆小的羔羊,游荡在乱云之间。

11

原野上的马,草莽里的墓碑,废墟构成并映照了它。

风吹着。破碎的身影,哗哗响的枯树。骨头穿过流沙,无边无际的胡草里,多少走散的人,多少失传的国家。

白霜里有月亮的倒影。我身体中有大地的反光。

两股风纠缠在一起,像越狱的囚徒,它们在美好的生活里,拼命地向深处挖,直到时间露出岩石一样的骨架。

这个孤零零的世界啊,“我要用多少次死亡,才能真正离开它?”

12

新生儿的乡村。鬼魂的乡村。老鼠和燕子的乡村。风沙打在它们共同的脸上,闪电撕开黑夜的天空,让其中的一道缝隙,永远变成了命运的伤疤。

结束游戏的人,互相喊着名字,在山岗上坐下。

燕子和老鼠,并不惊奇其中的距离,一个吱吱叫着,在地下穿越;一个提着灯笼,把自己送进了乌云。

生活用熙熙攘攘的生死,反复涂改着炊烟袅袅的乡村,而我并不知道它的奥秘,我仅知,人生百年,你和我,都是这条河里永远不能再聚首的沙。

13

池塘里,白鸛是双腿修长的母亲。

云朵中,白鹤是用光飞翔的母亲。

落叶里,锦鸡是记忆的母亲,它在幻觉中把松籽一颗一颗放在头顶上,好像从一座宫殿里走进时间深处。

……

它们的叫声充满了大地。它们的叫声里,黄金在闪耀。

——如果它们安眠,黄金也需要安眠吗?

池塘紧闭,白云坠落;而黄金,正在夜色里沉睡。

——像母亲,回到了另一位母亲的家乡。

14

坐等在路口的瞎子,仿佛心事重重,他不想跟上竹马的脚步。

浩浩荡荡的大路上,烟尘纷乱,人流迅疾,他耳蜗里可供闲坐的身影,都变成了一团哗哗响的碎纸。

抱着庙台焚香的信徒,雨后闪闪发光的虹霓,连成片的树冠和屋顶……它们今天要脱离谁的束缚吗?

而我的感受与此不同:这个短暂的世界,如同飞鸟一样尖锐,它们突然穿透和隐没于旷野之时,我发现他空洞的眼窝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而他枯藤一样的双手,在空气里指指戳戳,不知在绘制着谁的身体?

15

这镜子里颠来倒去的影像,都是破碎的面孔,比如在水底叫喊的少女,比如在火焰里捡着柴禾的父亲。

“烧焦的玻璃哭出的泪水,也可以炼成珍珠的流水”。

而我最后聚成的人形,来源于母亲多少年在佛前的祈求。

这些盛开的莲花和根系,她们的果实在灰尘中闪闪发亮;你安排的水面,它有不息的波纹;你摇动的叶片,用白色盖着黑色的阴影。

如同我们的身体里,始终有来来往往的世界和人群,也有着源源不断的仇恨和爱慕之心。

如果你尝试告诉我这些,不用更多的解释,我已心领神会,我听不懂真理,并不表示我拒绝修改错误。

流走的身子继续藏在水中,消逝的人已杳无音讯。母亲说:

“我的孩子,即使用刀子砍断流水,也无法用一生换走你的忧愁”。

16

檐角上,月牙的灯被点亮;磨坊闲置多年,半夜里它突然发出轰响,手里攥着纸钱的人,正驱赶一群鬼魂把它推转。

我在西厢里读书,几十年下来,面目苍老,一个落第的书生,仍然坐在昏黄的阴影中间。

天黑之后,星空倾泻,整个村子都能在河边找到倒影;马厩的草料让酗酒人沉醉,半夜里,他和槽头的马匹一起飞上檐头。

小厦屋是什么时候倒塌的?从来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黑皮棺材装着陈年的谷粒,温暖的酒香让萤火虫的光聚成一团。

屋后柳树被时光蛀空了,肚腹里经常传出狐狸的咳嗽声,树叶已经藏不下一只衰老的暮鸦,只有山墙上的风撑着它的脊骨。

我今天重新回来,在屋檐上停住,在树枝间发芽,像磨坊上的半片月亮,扶着墙壁,一点点把低矮的屋顶照亮。

17

她谈到某一段冤情,就哇哇大哭,与一颗暮年快要衰落的心,极不相称。

她关死窗子,插紧门栓,慌乱之间,仿佛可以就此挡住破门而入的窃贼。

月光如水时,栏杆下正聚着灿烂的一群。

尖叫,忽明忽暗,铃声摇了几遍,走远的人仍不回头。溪边有人浣纱,枝头有人絮语,树荫里飘忽不定的人,只能用来消逝。

但她们,仍然行止惶恐。

沿着灯烛坠下的几个女子,都有落花和风声的身影。

18

向阳的坡地,刚刚返青。溪水中的白云,在那停留太久,整个川口扎紧口袋,它的肚腹里,装满了春天呢喃的风。

我确信这个童话的世界,柳丝正在变成浓荫,而无名的石桥,在田野里闪烁不定;土豆花盛开的时候,幸福的人,在芳香的回首中谛听。

那匹马空着脊背跑远了。南山是它丢失的鞍鞯,而东山隔河相望,是一片生活的废墟,它们太深远了,像从古代看过来的眼睛。

北山尚远,但乌拉岱河水,一定会把它凿穿,即使它仍然像一块闪烁的坚冰;只有西山可靠,这把逍遥的椅子,它明晃晃的胸襟,让我每次看见,都产生甜蜜的感觉,等我死后,就把我埋在这吧,我的亲人都在这,我不想一个人走在另外的世界上;我想在这里依靠着他们,好好睡一觉,像月光包着一棵沉睡的树,而我和它一起,正变成月亮里的琥珀。

19

我有一条山谷,适宜藏身,喊声不把它摇晃,秋风也不把它吹散;永久的疑问,也不必给出答案。白桦和红枫站在山凹里,看不出它们心里有什么秘密。

苍鹰和松鼠都有高处的梦。飞舞,跳跃,偶尔落下一回,它们过得还像前世一样有意义吗?

老寨主的白骨埋在涧底,溪水只带走它的灰光;古寺的门庭和尘世一样,有过衰落的繁华,也有别人不知道的安详。

面对迷雾中的人,我给他一朵花就够了;这个世上,仍需要温暖的手,从风中伸出来,变成流星温暖的尾巴。

树枝和云朵上的脚步,都是我承认的,它们忠于白日和黑夜,它们也忠于心灵和回声——现在它们已经远去了。

冬天隔开的世界,是我们彼此的天堂;这寂静的天堂呵,白雪延绵四野,如同泪水和幻觉,这了无边际的一幕蓝光……

20

爷爷在戏台上,被捆得像棕子,纸牌插进脖领里,长工们爬上台口,开始拳打脚踢。

我知道审判者的激情,我也知道受审者的耻辱。我听见老地主的腹肌正在崩断,一节脊骨突然跳出来。

奶奶嚎啕大哭。我知道,马大善人被选为地主,是经过了长工们的商议;识文断字的人,会说各阶级的话;和长工们一个锅里抡马勺,彼此都是兄弟;而斗争是突然之间变脸的,众目睽睽下的立场,相互都变得陌生。

我想自己一个人领着人群喊口号,来减缓一张脸的疼痛;我想长成一个壮汉,反复被打倒,又能血淋淋站起来。我想伏地痛哭,悔恨自己的善,也反抗未能长成的恶;我想让这风中装满夜色的小戏台,突然倒下来,它会滚出多少涂着油彩的狂人?

21

我在草原上走,遇见的头盔,多过枪戟;遇见的茅草,多过游客中满脸羞愧的人;我遇见的导游,花枝招展,像我夭折在戰场上鲁莽的妹妹。

胡草说折就折了,它挡不住秋风中突然泛起的尘土,它也挡不住旷野上,敲响羊皮鼓的马蹄。

山背后的阳光,突然照亮大地的时候,我正在草丛中数星星,像仓廪里满脸贪婪之色的守财奴,一个人陶醉在先祖赏赐的富贵之中。

我的天下就是这么大,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宝贝,所有的金银和美酒,都吸引我壮硕的身体;而所有的牛羊、牡鹿,堡垒中的人群,都刺痛着一个末世英雄的羞耻之心。

这本该被忽略的事物,让燕山的积雪和西拉木伦河的涛声,一夜之间就笼罩了神秘的阴影,如同敕勒川下苍茫的谣曲里,突然升起的烟雾……

22

皮影戏,摆在村外的河滩上。

盖天大王横刀跃马,珍珠大王青面獠牙,他们在城下哇呀呀暴叫;幽暗的宫门,被风中的浪头,捶得像碎纸一样乱响;今夜风声太紧,汴梁城头宋王旗呜呜咽咽,像一个鬼影,被一刀挥于城下。

而我坐在河床上,阴影涂乱了我的脸颊:我看见那些亡国的女子,要用什么样的力气,才能提着长裙,跳出地主家冰冷的宫墙,飞快地逃脱一张弓背的抽打?姐妹们的小脚莲花碎步,疾如鼓点;她们需要什么样的长桨,才能把一弯薄命的轻舟,划上高高的月亮?

孩子在门缝里露出短辫,相公们已经受不得惊吓。蔡王爷的马队,像涂了油漆的稻草人,金光闪闪,飞过河流两岸。苏学士在西园雅集,貌似八十七神仙之一;瀛国夫人粉面桃腮,半个花木葱茏的草原,突然为之坍塌。

如果你的大脑,此时涨满自虐的忧愁;如果你的身体,因偶尔开怀而衰败;我身边那个白脸王子,早已情如流水命似落花。瓮中的母亲跪在民间,捧起《宋俘记》里一万个美人死去的笑脸。

羌笛冷,箭壶暗,寒鸦的尖叫,像瘦金书的弧线;多少宗妇采女雪白的身子,像皴染了墨迹的灰宣纸,被挂在路边的枯枝上,要让塞外的朔风,一张一张吹干。

九百年后,当我在废墟里长大,我带着驴皮剧谱,从汴梁到燕山,经过了其中的青城、刘家寺以及滔滔黄河,仍然不敢一路喧嚷、拍遍栏杆;偶尔撞见山中踏春的少女,我担心她突然跳回枝头和我相见:“公子啊——”长腔幽咽,整个山顶都响着一曲二黄慢板。

半夜了,戏台上的星光,突然像雪白的霜花,喷薄而下……

23

那时候,我是一个顽童,我把欺负妈妈的生产队长,在沙地上,画成了一只大王八。

每次放学经过,我都踩它几脚。后来一场大水,把它给抹平了。

我就想:这只王八是游回大海了吧?

秋天,队长从干草车上摔下来,掉到河里淹死了。

我背着手,在河滩上走了好几回,从此什么也不敢在沙地上画了。

24

驴在溪水里,捡到一张丑陋的脸,然后它把自己定义为非驴非马的畜类。

牧童可不管这些,牧童靠着空宅的残壁打盹,他梦见了心中波浪翻滚的云霓,它们风生四蹄,头生冠冕,蓝烟的花朵里烂掉了鬼魂的脚趾,月亮的戒心击穿了他眼里的幻景。

你看这张厄运中俯拾皆是的脸,像超生的旧孩子,常被遗落在人民公社的烟尘中间。饥饿的嬉皮士,刚刚萌芽的诗人,一群道德家选举出的哑巴罪犯……狗舌头一样,垂涎于花木葱茏的田野之上。

现在,这个过度透明的早晨,他因窘迫于懒惰和沉睡,而满头大汗。

此时,春风腐朽,河山深陷,只有一对紧张如丧家犬的老夫妻,才偷偷站上今天的渡桥,让自己的一生,突然发生鬼卒一样的慌乱;命运几乎不可撤销,而他画在岩石上的一副躯壳,让风吹拂了无数年,至今仍挂在山中空洞的树冠上。

25

前世她是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妓女,烟花巷中,恍惚落日猩红;今天她是一个负责计生工作的女官,单身,未婚,脸颊上仍有底层小官僚的灰尘。

现在,她站在乡政府的门墩上,大辫子在肩上滚来滚去;她模仿一个民国女英雄的语气:“上级如果一票否决了我,我就把你一次性否决!”。

她声若洪钟,无需保护,令经过集市的女人都夹紧了双腿。“记住,人生人,是一种陋习;提倡性爱、拒绝妊娠,是新时代的人道主义……”她指着一棵枯树立誓:“——计划生育,从我做起;否则,我让你断子绝孙……”。

此时我的头颅,正从尘土中浮上来,像一条吐着气泡的漏网之鱼。

26

母亲在松叶底下,和我隔着一只树桶的距离;一低头,我就看见她:枯腮,塌嘴,心中澎湃的绝望,依然有松香和民谣之美。

乌鸦困死于寒树。风声起于碎石和山坡。小妹妹离她不远,小妹妹是冬天长大的美女,她没有昏睡的迹象,她眼含幽怨在风中奔走,她脚下的落叶在风中翻飞。

我分不出灌木里,模糊的石阶上还坐着谁?太阳下,她们站在山坡上,长发飞舞,恍若深山中修行多年的女巫;她们死亡中的生活,迷失于陶醉和信仰。

现在,我送来的纸钱,让她们在隐秘的世界中,成了富翁;她们开始张灯结彩,让一面山坡,刮起了风声,连沉寂的草木也露出狂喜;宁静的岁月吹响苍茫的土地,和其中的烟尘,把人民公社的梯田,也吹得一节节塌陷下去。

而我来自山下的幸福时代,我带来的金钱,足够买下整座山冈,和她们隐居的松林,但我无法抽空其中的旧时光,以及她们腐烂在春天的花朵。

追赶牛群的小路上,我摔下山崖的身影,砸翻了松涛沸腾的山谷里,那金碧辉煌的秋天的宫廷……

27

一群在时光中消逝的人,又在田畴里露出头颅,像农谚:摁下瓢,又浮起葫芦。没有一点躲闪,只待我在课堂上,把他们散淡的笑脸一一画出;像画出疲倦的山岗和泥泞。

他们就此复活,染上了远处的身影,其中有生锈的婚房,黑暗的木轮车,未成就人型的死胎,和一群母亲围在一起哭泣的黑漆棺柩……他们连名字也没留下,但他们稍好于那些某某氏女人,她们大都假戏真作,或弄假成真。

陆续现身之后,像一场雨水里崩溃的纸人,在春风中炊烟一样弯曲,然后了无踪迹。

秋后土豆偶尔丰收,如同阴霾里突现的繁星,我大胆提出:“妈妈,让鬼魂也吃顿饱饭吧!”话音未落,一群影子母亲就纷纷指责,逼我交出身体里的奢欲,仿佛我瘦小的骨头中,暗藏着许多霉烂的粮食。

此时集市已经无人,空荡荡的光,在那里挤来挤去;你知道,空荡荡的光到底是什么物体?

就如同一个村庄死了,但你看不见它的尸体。

28

突然感觉阳光刺眼,河流淤平矿床,追上一群黑鬼一样的挖煤人;肢体残废,半条命不涉及笑脸,挖空康家沟的人去了阜新,挖空水泉沟的人去了房山,挖空围场的人头上缠着绷带,漏进了任何一处张开血盆大口的黑洞中间。

这些骨灰匣子,这些矽肺的身体,颤抖着站起来,仍然是一团黑色的锈迹斑斑的影子,飘荡在虚幻的田野和夜晚之间。

它们凿着我的胸腔和头颅,疼啊,这些在地下五千米凿击白眼巷的钎镐,像一场粗糙的手术之后,黑心人留在我身体里的哗哗响的刀剪。

朝阳涂红的山崖让人心惊,而炊烟像帆影一样使人怅然;顺着东山往下看,我的村庄刚刚睡醒,它零乱,懵懂,两朵闲云的脚,移动半掩的栅栏,一个早行人,翻过了坝堰;这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我知道露水正在洗亮他的衣襟,和拴在桩石上喷着白气的小马驹。

河水越过邻村的时候,留下云朵中的霞光和草地上的雾气,留下爬梯子的月亮,在西山顶上频频回头;黄鼠狼飞过柴房,红瓦脊开始微微发亮;一生几乎无所事事的看家狗,总是在早晨的村头,悄悄逼近过路的陌生人,然后又被情意绵绵的同伴追赶,躲在青纱帐里媾和,放肆地尖叫和喘息,向日葵为它们的欢娱铺开了一地黄金。

此时顺着东山往下看,大清永在山谷之中摇晃,新生活用一个早晨,为它打开了一道绚丽的裂缝;燕子从川口一对一对往里飞,它们叫声悠闲,一路辩论和纠正着什么,像来自古代的青衫书生;它们的视野之下,是一片带着书卷气的梦幻般的烟岚在升腾。

29

我迷信的萨满女,用神灵的尖叫和咒骂,与人周旋;用风声和符咒,把鬼魂赶出阴影,把瘟疫从我的肉体里驱除。

我爱惜的桃花,用胭脂把母亲苍老的容颜,涂抹成粉色;让她疲惫的身体,偶尔也春心沸腾;为此母亲走得太快,我未长大时,她就一个人消失在了远处。

我信任的季节,用灿烂的光,把一些冰凉的肢体增加了温度,有时也在适宜的情形下,让它们突然冷却,像在灶膛里及时撤出或填入柴禾。

我用回忆帮助一颗失控的心灵,找到速度;让它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至在危险的时候,突然冲出身体,把自己摔碎。

我用一些无用的小诗,让心灵苍白的人,肉体里卷起波涛;他们太需要打破某些理智,完成一次感情的汹涌了,像在现实中,结束一场画饼充饥的游戏。

而生活中的大部分人,我都无法给予帮助,他们都属于白来一趟的人,他们仅仅是为了陪衬那些有限的少数人,而被布置在命运的途中。

如同世上的英雄,他们永远是稀有的星辰,像石头中的水晶,而石头必须是泛滥的,它们必须普通到寂寂无声,这样才显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的广大而荒凉的人生。

30

乡村的黑夜,辽阔得像一场梦。

正如沉睡的乡村,一定要被一所未来的乡村所代替。

我深陷其中,用不同的影子生活:有完成无望的耕读之后,泪流满面的我。有俯冲在回忆之中,摔碎无数次骨头的我。有悬挂在沉默之中,又突然像落叶一样疾飞的我。有在风声中散失,又在风声中聚敛,然后慢慢陷入沉睡的我。

……

秋天已深。一山一石盡是流浪的云霓,一草一木皆是思想的遗址,果实里有人居住,也有人消逝;落叶中有人成泥,也有人慢慢苏醒。

秋天的大幕打开了,你和我,都在它的星空中央,尖叫,或无语。

〔责任编辑 宋长江〕